了。正像后来繁漪所说,他毕竟是“父亲的儿子”。但繁漪“不等萍跪下,急促地”表示屈服了:“我喝,我现在就喝!”她“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长啸一声“哦……”,“哭着”“跑下”。——这拿、喝、泪涌、望、咽、一气喝下、长啸、哭、跑……中,蕴含着怎样的掀天动地的爱与恨!读者读到这里,观众看到这里,不能不和剧中人——繁漪,周冲,周萍,一起感到人格的屈辱,情感的伤害与蹂躏,以致心灵也要流血。同时,也一定会把债火喷向周朴园——那旧家庭“秩序”的自觉维护者。于是,《雷雨》对中国旧家庭的罪恶的批判力也就发挥到了极致。
三
但曹禺似乎并不完全满足于这样的阐释。他在给《雷雨》的导演的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是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决非一个社会问题剧。”
他在《雷雨》序里,又特意说明——“《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逗起我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
曹禺正是在提醒读者、观众要注意他的《雷雨》的诗性特征:他的主体生命的投入,情感、情绪以及对宇宙间、人的命运中一些不可理解的东西,人的生存困境的形而上的思考与探寻……
于是,人们穿透过戏剧的情节,人物的性格,注意到了曹禺的意象(主观情感与客观形象的统一)与观念。
首先是“郁热”。这是戏剧发生的自然背景——剧本中一再出现的蝉鸣(第一、二幕),蛙噪(第三幕),雷响(贯串全剧),无不在渲染郁热的苦夏气氛,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雷雨》是一出“夏天的戏剧”。同时,这也暗示着一种情绪,心理,性格,以至生命的存在方式,并且显然融入了作者自己的生命感受与体验。
于是,人们发现,《雷雨》里,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情热”——欲望与追求之中。周冲充满着“向着天边飞”的生命冲动,在他那著名的独白(第三幕)里,他是那样地神往着“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这是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追求绝对回理想的精神幻梦。繁漪、周萍、四凤则充分表现了人的非理性的情欲的渴求,尤其是作者倾心刻画的繁漪,她更有一点原始的野性,更充分地发展了人的魔性。鲁大海也同样满蓄着反抗的、破坏的、野性的力。即使是侍萍,以至周朴园,他们对充满痛苦的初恋的极其复杂的感情反应,正表明了对曾经有过的情爱的难以摆脱。但所有人物的所有这一切“情热”(欲望与追求),人在剧中又被一种人所不能把握的强大的力量压抑着,几乎每一个人出场时都嚷着“闷”,繁漪更是高喊“我简直有点喘不过气来”。这象征着生命的“热”力的“郁”结。超常态的欲望与对欲望的超常态的压抑,二者的撞击,就造成了人的巨大的精神痛苦。由此而引发出的,是极端的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的“雷雨式”的性格,近乎疯狂的,白热,短暂的“雷雨式”的感情力量。当听到繁漪的那“失去了母性”的一声大叫:“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是你的!”读者、观众会感到这是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的绝望的孤注一掷。这“一掷”,对压迫、伤害自己的周朴园自然是一种报复,但同时伤害了无辜,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周冲,更严重地杀伤了自己:这也是一种自我毁灭。
于是又有了“挣扎”与“残酷”的发现。
曹禺回忆说,他首先写出的,也是最吸引他的戏剧(人生)片段,是《雷雨》第三幕四风对母亲发誓和以后周萍推窗进入四凤卧室的戏。这是一个提醒:我们的分析正可以从这里切入。不难注意到,在整个第三幕里,四凤始终处于中心位置。这是颇耐寻味的:所有的人都死死地抓住她,借以解救——周冲把四凤看做“引路人”,想仰仗她的帮助,一起走到理想的,因而也是现实中永远得不到的“我们的真世界”里去;鲁妈恳求四凤不要重走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以使自己永远地摆脱发生在昨天,今天又重唤起的噩梦;而周萍,作者在他一出场时,就告诉我们,他是把四凤作为能够“把他从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的“心内的太阳”的,他要借助于流动在四凤身上的青春的热血,灌注于自己的生命的空壳内,使之有力量打开“狭的笼”,离开“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在这里,无论是周冲,还是鲁妈,周萍,都表现出一种要从现存的不可忍受的生存方式中“挣扎”出来的强烈欲念,然而不但他们自身没有自我挣扎、自我解救的力量,而且在他们生活的环境里,也没有发现任何足以改变他们的生存状态的外在力量。于是,他们就只有心造出一个充满美和力的幻影,这就是四凤。现实的四凤完全不足以承担“解救”的重任,这是每一个旁观者(读者,观众,作者)都十分清楚的;但剧中人却执迷地将四凤美化、幻化,这本身就会产生一种悲凉感。而这一切绝望的挣扎又反过来给现实的四凤——一个没有文化,多少有些虚荣心的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加以她不可能承受的超负荷的精神压力。前述所有的人的挣扎的努力,在四凤的感觉中都成了一种威逼:周冲逼她一起飞,鲁妈逼她对天发誓,周萍逼她幽会,这都隐含着一种残忍,而且令人恐惧——舞台上那一声声的雷响,正加深着这种恐惧感。然而,这样的给人以悲凉感与恐惧感的绝望的挣扎,在另一位剧中人,也就是剧本女主人公繁漪的眼里,竟然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幸福”。繁漪就是这样对周萍说的:“你不能看见了新世界,就一个人跑”——在繁漪的心目中,周萍与四凤梦幻似的终不免破灭的爱情,竟是一个“新世界”。在那一夜,她站在四凤家的窗外,“痉挛地不出声的苦笑”,“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情人”,心中燃起的是忌妒得几乎疯狂的火。这对幻美的忌妒,更是包含着双重的悲凉。再想想因此而付出的代价:一个个落入了乱伦的陷阶之中,这不仅在生理上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而且精神上的压力也已超过了这些善良的男女所能承受的心理极限。于是,他们终于走到了最后——最有理由活着,对于死亡最没有思想准备的四凤与周冲死了,而经历了这一切,最不愿意活着的侍萍与繁漪却偏偏活了下来——这结局是残忍并且令人恐惧的。这样,我们终于把握住了在曲折的情节背后蕴含着的曹禺式的观念:“挣扎”与“残酷”。这在《雷雨·序》里,已有过明确的表述——
“这堆在下面蠕动着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有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跌在沼泽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
“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
这“挣扎”与“残酷”,以及与之相联系的“悲凉”与“恐惧”,都是曹禺对生命,对人(特别是中国人)的生存状态及其审美形态的独特发现。
四
但曹禺并不愿意让他的读者与观众长久地沉浸在悲凉与恐惧之中。于是,他又写了“序幕”与“尾声”:十年后,周公馆变成了教会医院,楼上、楼下分别住着两位疯了的老妇——繁漪和侍萍。这一天,一位孤寂的老人(周朴园)来到医院,看望她们,彼此却没有一句话。偶尔闯进医院的年幼的姐弟俩目击了这一切,又像听“古老的故事”一般听人们谈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但人们却长期忽视作者着意书写的这一笔。甚至把它视为赘疣而一刀砍去,以致许多读者与观众竟然不知道《雷雨》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叙事框架。
而恰恰是“序幕”与“尾声”,让我们深化了对《雷雨》的体认。正是在这里,完成了周朴园的形象。如前文所分析,周朴园无疑是大家庭罪恶的制造者,他一手造成了周围的人(侍萍、繁漪,以至周萍,周冲,大海)的痛苦,也给自己带来了难以摆脱的苦痛。在第四幕的一开始,他已经“感到更深的空洞”,吞食着孤独、寂寞的苦果。而在序幕、尾声中出现的周朴园更是“衰弱”而“颤抖”,“眼睛深沉而忧郁”,与“吃药”那场戏中那个“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中显出“专横”的“严厉”的家长已经判若两人。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场面:老人(周朴园)走到老妇面前,“低头”,又“低声”地呼唤:“侍萍,侍——”,老妇只“呆呆地望着他,若不认识”,“老人绝望地转过头,望着炉中的火光,外面忽而闹着小孩们的欢笑声,同足步声”,“这时姑乙(医院的修女)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在读着”。这里,“外面”闹着的“小孩们的欢笑声”与因全家灭绝而陷于极度“绝望’的周朴园的内心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正在承受着残酷的惩罚;而修女在读《圣经》则暗示着周朴园的忏悔:这是他的最后归宿;而更重要的是作者的美学追求。曹禺在《雷雨·序》中这样说——
“我把《雷雨》作一篇诗看,一部故事读,用‘序幕’与‘尾声’把一件错综复杂的罪恶推到时间非常辽远的处所。……那‘序幕’和‘尾声’的纱幕便给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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