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枝上杜鹃啼
文/周瘦鹃
鸟和花虽有连带关系,然而鸟有鸟名,花有花名,几乎没一个是雷同的, 惟有杜鹃却是花鸟同名,最为难得。
鸟类中和我最有缘的,要算是杜鹃了。记得四十五年前,我开始写作哀情小说,有一天偶然看到一部清代词人黄韵珊的《帝女花传奇》,那第一折楔子的《满江红》词末一句是“鹃啼瘦”三字,于是给自己取了个笔名“瘦鹃”,从此东涂西抹,沿出至今,倒变成了正式的名号。杜鹃惯作悲啼,甚至啼出血来,从前诗人词客,称之为“天地间愁种子”,鹃而啼瘦,其悲哀可知。可是波兰有支名民歌《小杜鹃》,我虽不知道它的词儿,料想它定然是一片欢愉之声,悦耳动听。
鸟和花虽有连带关系,然而鸟有鸟名,花有花名,几乎没一个是雷同的,惟有杜鹃却是花鸟同名,最为难得。唐代大诗人白乐天诗,曾有“杜鹃花落杜鹃啼”之句;往年亡友马孟容兄给我画杜鹃和杜鹃花,题诗也有“诉尽春愁春不管,杜鹃枝上杜鹃啼”之句,句虽平凡,我却觉得别有情味。
杜鹃有好几个别名,以杜宇、子规、谢豹三个较为习见。据李时珍说:“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装如雀鹊,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啼,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夜不止,其声哀切。田家候之,以兴农事。惟食虫蠢,不能为巢,居他巢生子,冬月则藏蛰。”关于杜鹃的一切,这里说得很明白,看它能帮助田家兴农事,食虫蠹,分明是一头益鸟。它的啼声哀切,也许是出于至诚,含有“垂涕而道”的意思,好使田家提高积极性,不要耽误了农事。
杜鹃有一个神话,据说是蜀王杜宇称帝,号望帝,那时荆州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名鳖灵,望帝立以为相。恰逢洪水为灾,民不聊生,鳖灵凿巫山,开三峡,给除了水患。隔了几年,望帝因他功高,就让位于他,号开明氏,自己人西山,隐居修道。死了之后,忽然化为杜鹃,到了春天,总要悲啼起来,使人听了心酸。据说,杜鹃的啼声,是在说“不如归去”。因此诗词中就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如宋代范仲淹诗云:“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康伯可《满江红》词有云:“……镇日叮吁千百遍,只将一句频频说;道不如归去不如归,伤情切。”每逢暮春时节,我的园子里杜鹃花开,常可听得有鸟在叫着“居起、居起”,据说就是杜鹃,“居起”是苏、沪人“归去”的方言,大概四川的杜鹃到了苏州,也变此腔,懒得说普通话了。
西方人似乎爱听杜鹃声,所以波兰有《小杜鹃》歌。西欧各国还有一种杜鹃钟,每到一点钟有一头杜鹃跳出来报时,作“克谷”之声,正与杜鹃的英国名称“Cuckoo”相同,十分有趣。我以为杜鹃声并不悲哀,为什么古人听了要心酸,要断肠,多半是一种心理作用吧?
杜鹃花发映山红
文/周瘦鹃
昔人诗中咏杜鹃花的,多牵连到鸟中的杜鹃,甚至说是杜鹃啼血染成红色的。
杜鹃花一名映山红,农历三、四月间杜鹃啼血时,此花便如火如荼地怒放起来,映得满山都红,因之有这两个名称。此外又有踯躅、红踯躅、山踯躅、谢豹花、山石榴诸名,而日本却称之为皋月,不知所本。花枝低则一、二尺,高则四、五尺,听说黄山和天目山中,有高达一丈外的。一枝着花三数,有红、紫、黄、白、浅红诸色;有单瓣、双瓣、复瓣之别。春季开放的称为春鹃,夏季开放的称为夏鹃。春鹃多单瓣与双瓣,桃鹃夏开,却为复瓣,并且不止一色,有作桃红色的,也有白地而加红线条的。四川、云南二省,都以产杜鹃花名闻天下,多为双瓣。国外则推荷兰所产为最,复瓣而边缘有折绉,状如荷叶边。日本人取其种,将花粉交配,异种特多,著名的有王冠、天女舞、四海波、寒牡丹、残月、晓山诸种。二十余年前,我搜罗了几十种,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遍地他乡,失于培养,先后枯死了。
清初陈维岳有杜鹃花小记云“杜鹃产蜀中,素有名,宜兴善权洞杜鹃,生石壁间,花硕大,瓣有泪点,最为佳本,不亚蜀中也。杜鹃以花鸟并名,昔少陵幽愁拜鸟,今是花亦可用矣。”
善卷洞旁有碧鲜岩,岩东有碧鲜庵,后改名为善卷寺,后又讹为善权寺。善卷洞也有误为善权洞的。善卷洞产生瓣有泪点的杜鹃花,倒是闻所未闻,不知今仍有之否?
昔人诗中咏杜鹃花的,多牵连到鸟中的杜鹃,甚至说是杜鹃啼血染成红色的。唐代李白《宣城见杜鹃花》云:“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韩偓《净兴寺杜鹃花》云:“一园红艳醉坡陀,自地连梢簇蒨罗。蜀魄末归长滴血,只应偏滴此丛多。”杨万里《杜鹃花》云:“泣露啼红作么生?开时偏值杜鹃声。杜鹃口血能多少,恐是征人滴泪成。”杨巽斋《杜鹃花》云:“鲜红滴滴映霞明,尽是冤禽血染成。羁客有家归未得,对花无语两合情。”
红杜鹃花还可说是杜鹃啼血所染,其他紫、白、黄诸色的杜鹃花,那又该怎么说呢?
我于抗战以前,曾以重价买得盆栽杜鹃花一本,似为百年外物,苍古不凡。枯干粗如人臂,下部一根斜出,衬以苔石,活象一头老猿蹲在那里,花作深红色,鲜艳异常。我曾宠之以诗:“杜鹃古木上盆栽,绝肖孤猿踞碧苔。花到三春红绰约,明(王右为当)翠羽入帘来。”抗战期间我不在家,根须受了蚁害,竞以致命。年来到处物色,殊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幸而前年又得了老干紫杜鹃花一大盆,盆也古旧,四周满绘山水,似是清初大画家王鉴所画的祟山峻岭,曲涧长河。这是清代相国潘世恩的遗物,当作传家之宝。原为五大干,入艺兰专家范氏手,枯死其二,范氏去世,归于我有。年年盛开紫红色花致百朵,密密层层,有如锦绣堆一服;来宾们观赏之下,莫不欢喜赞叹。
摘自《拈花集》,周瘦鹃,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
杜鹃
文/郭沫若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
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
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惋,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 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
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
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
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
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
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193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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