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季先生在1948年所想但没有证明的那个推论,即《黔之驴》中的老虎形象就是来自于《五卷书》、《益世嘉言集》中老虎皮的想象吗?
这个证明是很简单的,因为在唐人的生活世界中,老虎皮就代表了老虎,反之,老虎也就是老虎皮的代名词。试证之。
《太平广记》卷四三〇“王居贞”曰
明经王居贞者下第,归洛之颍阳。出京,与一道士同行。道士尽日不食。云:“我咽气术也。”每至居贞睡后,灯灭,即开一布囊,取一皮披之而去,五更复来。他日,居贞佯寝,急夺其囊,道士叩头乞。居贞曰:“言之即还汝。”遂言吾非人,衣者虎皮也,夜即求食于村鄙中,衣其皮,即夜可驰五百里。居贞以离家多时,甚思归。曰:“吾可披乎?”曰:“可也。”居真去家犹百余里,遂披之暂归。夜深,不可入其门,乃见一猪立于门外,擒而食之。逡巡回,乃还道士皮。及至家,云,居贞之次子夜出,为虎所食。问其日,乃居贞回日。自后一两日甚饱,并不食他物。
虎皮也是女性变为老虎的一种重要工具,有了它,老虎可以随时变为美女,美女也可以随时变为老虎。《广记》卷四二七记载天宝年间,有个选人入京,路上遇见一漂亮女子,结为夫妇,一天,“女人大怒,目如电光,猖狂入北屋间寻觅虎皮,披之于体,跳跃数步,已成巨虎,哮吼回顾,望林而往。”唐人申屠澄有一美妻,温柔贤惠,一日“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耶。”披之,即变为虎,哮吼拿撄,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二子寻其路,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
不仅人类知道穿上老虎皮变成老虎,连伥鬼都知道虎皮的神奇。《太平广记》卷四三一“荆州人”就记载伥鬼拿老皮蒙人,使之变成老虎的事情。
荆州有人山行,忽遇伥鬼,以虎皮冒己,因化为虎,受伥鬼指挥。凡三四年,搏食人畜及诸野兽,不可胜数。身虽虎而心不愿,无如之何。后伥引虎经一寺门过,因遽走入寺库,伏库僧床下。道人惊恐,以白有德者。时有禅师能伏诸横兽。因至虎所,顿锡问:“弟子何所求耶?为欲食人?为厌兽身?”虎弭耳流涕,禅师手巾系颈,牵还本房。恒以众生食及他味哺之。半年毛落,变人形。具说始事,二年不敢离寺。后暂出门,忽复遇伥,以虎皮冒己,遽走入寺,皮及其腰下,遂复成虎。笃志诵经,岁余方变。自尔不敢出寺门,竟至死。
可见,唐人思维世界中,不管是男的、女的,只要披上老虎皮就马上可以变成老虎。换言之,老虎皮就是老虎的代名词,这在唐代民众中是习以为常的一种思维,连鬼都知道。而作为唐代的一代文豪,柳宗元的思维世界也不例外,在面临大众习俗与唐代志怪文学中“老虎皮与老虎”互换情节的冲击,因此在柳宗元眼中,他所看到印度母本中的“老虎皮”自然而然就是大唐民众熟悉的老虎了。这不是一种文学意象上的互转,而是一种历史社会环境印象的互转。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柳宗元眼中印度母本中“老虎皮”转化成“老虎”形象的互换是基于唐人思维世界及唐代志怪文学中常见的“老虎皮与老虎”互换情节的影响。再进一步探讨,连柳宗元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他所采用这种常见的“老虎皮与老虎”互换情节却又来自于古老的羌族文化。
中国各民族自古就有崇拜老虎的习俗。《史记·五帝本纪》记载了“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炎帝欲侵凌诸侯。”于是轩辕氏号召熊、罴、貔、貅、虎等诸侯,“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其中就有崇拜老虎的“虎方”。其他少数民族如彝族、羌族、白族等也多崇拜老虎神灵,可以说,崇拜老虎是中国古代各民族很早就有的一种风俗形式。
但众多少数民族中崇拜老虎皮的则只有羌族一个。羌族很早就崇拜老虎,《汉书地理志》说汉代人称呼羌人为“罗虏”,即为虎族的意思。他们认为自己是老虎的后代,虎皮对他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用老虎皮裹尸火葬,灵魂才能还原为老虎。在他们的眼中,虎皮具有神奇的灵气,是人们重新复生,返回人间的重要法宝,死去的魂魄只有通过披上虎皮,才能重新变成人类,返回人间。正如《南齐书》卷五九对羌族的习俗评价说:“俗重虎皮,以之送死。”就是指的这个意思。而唐代又是一个民族文化冲突与融合的大时代,许多少数民族文化走进长安、洛阳再传播到全国各地。羌族亦是与唐王朝往来频繁,受到汉文化影响很深的一个少数民族。《旧唐书》、《新唐书》记载了羌人与唐朝战争、朝贡,羌人来到长安、洛阳定居生活的事情。频繁的文化交流和羌人汉化也使得羌人的虎皮神话进入到大唐文化,继而传播到全国各地,影响到整个唐代志怪“虎文学的创作,”也就出现了许多老虎脱掉虎皮就是美女、俊男,穿上虎皮就是老虎的美丽传奇,给唐人思维世界中的虎精形象添上了浓重的羌族色彩。
所以说,季羡林先生1948年的推想是正确的,在柳宗元的思维世界中,印度母本中的老虎皮自然而然就是大唐民众熟悉的老虎了,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煞费苦心的改良却成为古老羌族文化传说流传的见证。
老虎是无辜的,它不得不背负历史无奈的选择留给它杀害黔之驴的罪名,并且还会永远承担下去;但老虎也是光荣的,它的“一咬”,埋藏了印度古老文化的痕迹,展示了一代文豪的聪明才智、用心良苦,顺应了大唐民众之心,延续了古老羌族文化的习俗,真正展示了大唐文化改造外来文化的神来之笔。
停笔合卷,眼光停留于三位前辈的神妙之作。不禁钦佩柳宗元的聪明才智和其独具匠心的改良,深深佩服季羡林、陈允吉两位先生的精辟探索与推想。故聊做一文,追寻黔之驴的真正杀手,以终千年悬案。错非老虎,错在历史。黔之驴的真正杀手实非老虎,而是柳宗元及整个大唐文化不得不做出的终极选择。 上一页 [1] [2] [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