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克清
1952年4月13日,朱德和刘伯承在北京香山
访谈时间:1983年7月29日。 受访者:康克清,朱德夫人,长征时是红军总部直属队指导员,抗日战争时期为八路军直属政治处主任,访问时为全国妇联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
(一)向抗日军政大学第二期第二队的学员讲党史。第二队是以四方面军军高级军事干部为主编成的队,朱总专门向这个队讲了党史课。他联系中国革命的实践情况,结合学员们的思想,讲了党的历史,以启发学员们的觉悟。不知当时的讲课提纲和纪录能否找到。当时参加这个队学习的还有张震等同志,必要时请访问他们。 (二)长征中同朱总张国焘进行了坚决的斗争。张国焘手段很恶劣,组织人员公开斗争总司令。暗中还怀有杀机。朱总很沉着,任你怎么斗、怎样骂,他总是一言不发,像“不沉的航空母舰”。等到对方斗完、骂完,他才不慌不忙地同他们讲道理。他反复说明:北上我是举过手的,这个路线是正确的。不能同意南下,不能再举手,我不能反对毛泽东同志。我只能服从一个党中央。无论他们斗得怎么凶,朱总始终坚持原则,不让步。那时有人说,你想北上那你就走吧。朱总说:我不能走,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我是党派来的。你们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当时我要求派我去找党中央。朱老总说不能去,因为一离开部队,就很可能被杀害。 那时,张国焘实行愚民政策,歧视和迫害知识分子(其实张国焘本身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只要你胸前插上一支钢笔(那时我们还是能插上一支钢笔的),就被视为知识分子,就有遭到迫害的可能。如果带上一个眼镜,那就更糟。有一次,朱总对我说:廖承志无论如何不能被杀害,他将来能起大作用,要想办法救他出来。我问朱总起什么作用?他说:搞统一战线。他的作用别人是代替不了的。他叫我想办法了解廖承志的情况。我和老总都没有同他见过面,不认得他,只知道他是廖仲恺、何香凝的儿子。于是我就想方设法寻找他,打听他的下落。那时我在总部工作,廖不同我们一起。我故意在行军中掉队,越掉越远。这事被张国焘的保卫局的人发现了,就追问我为何掉队,说给你配了一头牲口,你为何掉队,是否别有用心?我回答,走得累了,就是掉队。到阿坝,他们就传讯我,就在保卫局的驻地喇嘛庙二楼。坐着,也没有人找我谈话。远远地看到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走来走去,我以为就是廖承志,后来才知他是罗世文。一个多小时后,就叫我回去了。后来,在炉霍道孚,张琴秋组织文艺活动,当时有李伯钊、廖承志、朱光等。这以后,我就认识了廖承志。每次开大会,廖承志和朱光同志都是记录。廖承志多才多艺,他还会画画,张国焘需要这样的人,所以不能不用他。后来廖承志终于被保护下来了。那时老总已看到廖承志的作用。 (三)朱总善于团结人,爱护人。50年代李伯钊同志被错整,她向朱总诉说自己的苦恼。朱总安慰她:“好人说不坏,坏人说不好”。伯钊同志听了这句话,很觉安慰。现在还常提起这件事。“文革”中,我被戴上“走资派”帽子。我对老总说:我也成了“走资派”。那时老总是“黑司令”,我是“走资派”。他坦然地说:“只要有主席、恩来在,就没有关系,他们最了解我”。他又说,“不要紧,定‘走资派’越多,越不是‘走资派’。形势总不会这样下去的”。我听了他的话,心里也得到安慰。朱总的话不多,但是一针见血,说到问题的实质。当时还听说要把我们赶出中南海。我问他,他说:有可能的。后来果然把我们赶到广东从化。 (四)“文革”中,造反派批斗我,要我承认是“走资派”,还要我交待朱总的反党、反毛主席的“罪行”。我回答我不是“走资派”,我和朱总都没有反党、反毛主席。我说,朱总同毛主席一起战斗了几十年。“文革”时期,在江西南昌纪念馆展出一幅井冈山会师的油画,画的是毛主席同林彪会师。我说:那个人(指林彪)是谁啊?跟林彪走的人瞪着我,我还是说,那个人是谁?造反派斗争我时,也要我说井冈山会师是毛主席和林彪会师。我说:“这不是事实,是朱德同志和陈毅同志带领湘南起义后的部队上井冈山的。”“文革”中,还有人造谣说,成立了个什么党,在什么地方开过会,朱老总当了主席,还有其他负责人的名单。老总看了这个传单,笑了。我问他为什么笑,他说:“根本没有这回事,这是造谣嘛!让他们造去,将来一定会弄清楚的。” (五)林彪第一号手令,即所谓战备手令下达后,朱总不相信是什么备战。我问他为什么?他说,现在毫无战争迹象。战争不是凭空就能打起来的,打仗之前会有很多预兆,不是小孩打架,现在看不到这种预兆、迹象。 (六)朱总始终坚持党指挥枪的原则,他带部队一辈子,对此十分谨慎。他常说,部队是拿枪杆子的,可不能出乱子。他自己组织纪律性很强,并经常教育部属一定要服从党的领导。 (七)朱总历来是顾全大局的,无论遇到什么委屈,他都泰然自若,不自己懊恼。自上井冈山以来,在党的领导层中,他从来不轻易评论人,有话总在桌面上讲。
1965年12月,朱总参加上海会议回来后,说话比较少。吃饭时,我发现他常常停住筷子,沉思、摇头。当时,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他这个样子,我也担心,就问他:“老总啊,身体不舒服吗?”他摇头不说。饭后,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对我说:“你就不要多问了。”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这样搞下去,面就宽了,要涉及到很多人,怎么得了呀!”我听了觉得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直到后来中央关于罗瑞卿同志的通知下发后,我才知道朱总当时忧心忡忡的原因。但是,朱总始终没有同我谈过罗瑞卿同志的事情,他的组织纪律性是很强的。 朱总这个人很直,只要是党讲的,主席讲的,他坚决去做。但是,要做不通,他也会讲的,一次讲不通,就两次、三次地去讲自己的看法。有时在主席那里讲不通,就到总理,陈云同志那里去讲。总是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才行。 “文革”中,人民大学的红卫兵审问我,要我交待所谓“朱德反对毛主席”的问题,我说:“我敢保证朱德没有反对毛主席。”他们问起办公共食堂的事。我说:“他讲的都是实话,公共食堂把粮食都吃空了,还能存在下去吗?”那是“大跃进”时期的事情,有一次我随朱总到东北去看了一个农村公共食堂。朱总问一个大队干部,食堂办得怎么样?村干部说,食堂把粮食都吃空了。朱总说:“当时办食堂是你们带头的吗?”他答是。朱总又说:“那你现在能把大家带回去吗?”意思是说,不要办食堂了。到“文革”时,这件事也成了“朱德反对毛主席的罪证”,真是笑话。 “文革”前,有人造谣说我和陈琮英、何莲芝、罗屏反对毛主席。主席在政治局会议上说:“我不相信有这个事。”朱总开会回来问我经常和什么人来往,我说同陈琮英等同志谈谈家常话,一是我们之间感情很深,在战争年代的困难环境里,共患难。二是在一起聊聊天,对我精神上也是一种安慰。结果,“文革”中就有人借题发挥,贴出“康克清反对毛主席”的大字报。中南海造反团还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写检查。我说,没有这种事,即使有,也不能给你们写,应该给中央写,共产党员要有组织纪律性嘛! 1966年12月,中南海造反团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到了我们家里,墙上、地下,到处都是。一天晚上,我回到家,造反派围在楼前,高呼着“打倒”“炮轰”的口号,还提出要把我们从中南海轰出去。当时,朱总还在玉泉山。我看他们这样闹,我也一边喊口号,一边说:“不好的人当然要轰出中南海。”他们一直闹得很晚才散去。 1967年1月,朱总从玉泉山回到中南海,以后每天都要去看大字报。有的人利用一些生活琐事,借题发挥,说“朱德反对毛主席”。例如,有人批他种兰草是“资产阶级情趣”,是“反对毛主席提出的在庭园中种果树、种菜的指示。”朱总看到这个内容,就说:“种兰草有这个事。”他认为种兰草一可以美化环境,二可以调剂老人的业余生活,三可以出口为国家挣外汇。如果朱总能够活到今天,看到人们为了美化环境,栽草种花,一定会感到欣慰。朱总对大字报的态度是实事求是的,他说,大字报的内容是我的就承认,不是我的,谁写的就是谁的。 1967年初,妇联的两派都在斗我。朱总曾对我说:“你不要怕,要每天到机关去,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和群众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天天斗你的。”于是,我每天乘电车到妇联去上班。总司令的话是对的,群众真正了解你了,就不会天天斗你了。 尽管当时形势很乱,朱总每周都要出去两三次,到工厂、农村去看看。看看工人、农民还生产不生产,看看水稻插上没有,看看果树被毁了没有,他最担心生产受到破坏。后来,有人造谣说朱总是所谓“‘中共(马列)书记’,到处活动”。他对此觉得可笑,说:“我外出活动,只是为了关心生产,看到庄稼,看到群众,我心里就会得到一种安慰。” 朱总受到批判后,很多活动受到限制,就连亲属来看他,也不准进,让他到西门警卫室去会面,他们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一号通令”下达时,朱总接到疏散到广东的通知,他问总理:“康克清是否可以和我一起去?”总理回答说:“可以”。朱总告诉我时,我说我还不知道呀。当时,任何事情都要通过军代表。我只好去找军代表,他们说不知道这件事,我让他们给总理打电话,总理办公室答复说可以一起走。这样,我才随同朱总于二十日乘飞机飞往广东。直到1970年7月才回到北京。 1975年1月的一天,我参加了在首都体育馆召开的批林批孔大会回来,感到紧张,就把开会的内容和朱总讲了,我说:“听了江青的讲话,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她把手伸到军队里去了。”朱总听了我的话,说:“你不要害怕,军队的大多数是好的,地方上县一级大多数是好的,群众还是好的。你想想,群众会同意受二茬罪吗?你到农村去问问农民,地主回来他们赞成不赞成?你到工厂去问问工人,资本家回来他们赞成不赞成?你再去问问知识分子,做亡国奴他们赞成不赞成?他们一定都不会赞成的。这样看来,广大群众还是好的。”这些话,我在主席逝世后几天去看叶帅时对他讲过。那是1976年9月中旬的一天,我去看望叶帅,他把我带进一间很小的办公室里,打开收音机,将声音放得很大。他问我:“朱老总逝世前留下什么话没有?”我就把上述朱总对形势的分析那段话说给了他。他听后说:“唉,朱老总还有这样的分析。”从叶帅家出来,我又到聂帅家,和聂帅谈了一会儿,叶帅又来了,我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就告别离开了。 朱总对军队的感情是很深的。50年代,他经常去看部队的军工厂,并提出应平战结合。他服从中央的决定,不再担任总司令了。后来,林彪诬蔑他“一天总司令也没有当过”。朱总曾说:“总司令不是我要当的,我当没当过总司令,他(指林彪)最清楚。”到了“文革”,他看到有些地方的军队也参加了武斗,很痛心。他说:“多少年来,我从未看到人民军队用枪、炮打老百姓,飞机可以随便调用,用这种狂轰滥炸的方式解决矛盾,怎么行呢?手里有枪、炮是不能轻举妄动的。” “九大”时,朱总得了气管炎,喘得很厉害。会上,许多人围攻他,逼他作检查。他开会回来,也不说话,只是问我:“你认识吴法宪吗?”我摇头。又问我认识邱会作吗?我又摇头。他有些着急,说:“你怎么不认识呢!”我说:“本来就不认识吗?”他又问我认识不认识李作鹏,我说:“他不是当过你的警卫员吗?”接着,我问朱总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摇着头说:“‘左’得不可收拾哟。” 现在挂在我房里的那幅“革命到底”的条幅,是朱总逝世以后,他的侄孙女婿为我复制的。
我知道的朱老总(三)
康克清
访谈时间:1988年7月2日。 受访者:康克清,朱德夫人,当时任红军妇女团副指导员。长征时任红军总部直属个人指导员,抗日战争时期为八路军直属政治处主任,访问时为全国妇联名誉主席、全国正协副主席。
第二次打长沙的事我不知道。当时我们三个女同志留在陂头,有贺子珍、曾碧漪和我。只知道队伍往南昌方向走,这是中央下达的指示,谁也不能反对。后转去打长沙,我们不知道是何原因,现在依我看,当时对敌人估计不足。感到打南昌打不开,就配合彭德怀同志二打长沙。长沙也没打开,撤下来后打开了吉安。朱老总事后未谈过为何要打长沙。只是在发牢骚时讲过不该打。当时湖南省委派人到朱老总那里去的,朱老总历来对党派来的代表是服从的。 关于朱德同志与李德在军事指挥上的分歧我不清楚。李德到中央苏区来对外是秘密的,在内部是公开的。专门为他修建了一所独立的住房,住地与中央、军委形成一个三角地带。具体什么任务我不清楚。周恩来同志与他接触较多,这事伍修权同志较清楚,他是翻译。朱老总对上面来的人是尊重的,对党的代表多是服从。有不同意见也只是摇摇头。周恩来当时是负责军事的,他找李德比较多,斗争也主要是他。朱老总不多讲话,满意或不满意都不讲。当时我在基层当指导员,这些事情朱老总都不讲什么。 关于朱德同志的高贵品德请其他同志讲较合适。先老总克己无私,愿牺牲自己利益照顾全体利益和全党利益。长征路上,朱老总走在司令部队伍的最前面,我是走在队伍的最后。在卓木碉朱老总生过几天病,发了几天烧,很快就好了。 1935年8月一、四方面军在毛儿盖混合组成左、右两路军北上过草地,朱老总率红军总部跟随左路军行动。从阿坝进人草地,部队准备过噶曲河,张国焘借口噶曲河涨水无法渡过,要率部队退出草地南下。朱老总亲自到河边探试河水深浅,看能否过得去,他说能过得去。不同意张国焘的借口。这件事潘开文知道,当时他还不是参谋,是总司令的卫士长。在阿坝南下以后朱老总与刘伯承同志同住一屋。 朱总司令与史沫特莱的关系怎样,当时我在抗大学习,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我曾问过一句:“你经常去史沫特莱处干什么?”朱老总说是去学习德文。史沫特莱是个好人,不是内奸。当时有人说她是内奸,强迫她离开八路军。我们得执行中央的命令。 关于朱老总与卫立煌的关系。我是随一二九师去前方的。到达五台八路军总部时平型关战役已经打过了。总部迁到洪洞后,我与朱老总不住一村,他随总部在马牧村,我住高功村,相距二、三里路。朱老总说卫立煌这人可靠。表面看,朱老总与卫立煌的关系不同一般,无话不谈。1938年六届六中全会前,朱老总回延安路过卫立煌处,卫送给他一支钢笔和一块手表,直至用到不能使用了,还专门交待要留下保存好。 1938年春,八路军总部从洪洞向太行山移动时,在安泽的古县与日军遭遇了,当时朱总司令身边只有约两个连兵力,都是通讯兵或警卫、伙夫、挑夫等老兵。直接指挥与日军作战的是刘鹏。具体情况记不清了。日军九路围攻时,八路军总部转移,渡过一条大河——漳河,当时刘伯承也在总部,与朱老总在一起,他对当时的情况概括说前有漳河,后有追兵。 1940年回延安以后,领导人之间没有明确分工,生产自给是朱总自己揽过来干的。开始的时候人们只知道在艰苦的环境中,你如果没有裤子穿,我若有两条,那就脱下一条给你穿。朱老总看到这种情况,整天找供给部长、军需部长反复研究怎样养活这么多部队。敌工委员会的工作朱老总也抓,对外称“反战同盟”。前些日子我去日本访问,当时“反战同盟”的一些朋友还认得我。朱老总当时的想法是:他出面多做些事,可以让别人节省点精力,多做点别的事情。 延安整风时,关于整风的情况,朱老总从来不对我讲。当时,很重视在路线斗争中靠在哪一边。有人开玩笑,让我问问朱总是靠哪一边的,我真的问了,他说:我是始终靠着党的。 朱老总与毛主席的关系一直很好,对毛主席很尊重。有时意见不一致,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过后就过去了。有时开会开得很晚,常常开到天亮,往往毛泽东、周恩来是非常有劲,一直说个不停,其他人都是听着。朱老总到时就要睡觉,后来大家对他要求到十二点就可回去。 许多事情总是大家一起做的,集体创作。讨论时有争论,但最后一致了。要分哪个对、哪个不对,谁早提出,谁晚提出,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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