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对司马迁的《史记》推崇备至,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这样写道:司马迁“恨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传畸人于千秋,虽背《春秋》之义,固不失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固能如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韩信,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也。”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可以代表鲁迅对《史记》的总体评价,也可以看作最高评价。这两句话,一指其史学地位,一言其文学价值,自是非常允当。然而,两句话的关系究竟怎样?历来人们谈论得却不是很多,但在我看来,这倒恰恰是理解问题的关键所在。因为我觉得,《史记》之所以成为“史家之绝唱”,就因为它是“无韵之《离骚》”,即因为它的文学性,也即因为它对人的关注、对人性的透视。
众所周知,史学以“事”为研究对象,文学以“人”为描绘中心,似乎是各有侧重。然而,看看历史,所有的“事”又都是“人”做的,无一例外。所以,必须把“人”写透彻,才能把“事”说清楚,这才应该是优秀的史学著作所追求的境界。而把这一境界提升为一种自觉追求的史学家,就正是司马迁。
考察在司马迁之前的先秦史著,《春秋》、《左传》为编年体,《国语》、《国策》为国别体,尽管在这些著作中都有一些写人写得不错的篇章,但它们在总体上却都是以历史事件为中心所作的记录,都没有注重突出历史事件中的人。而到了《史记》,我国史著的面貌方发生了迥异于以往的巨大变化,其“本纪”、“世家”、“列传”皆是以人为中心结构而成,因被称为“纪传体”。可以说,这一伟大的首创非司马迁莫属。
当然,《史记》的贡献决不仅仅表现在体例上,而且更表现在细部述说上。深入到每篇传记内部,我们会清楚地看到,司马迁注重于写人物的性格秉赋,往往是他用笔的着力之点、精彩之处。不用说大家熟知的《项羽本纪》、《廉颇蔺相如列传》等等,我在这里可以随手举出其他许多例证。例如《商君列传》的开篇,写商鞅在魏国时做魏相公叔座的幕僚,公叔座年老病重,便向国君魏惠王推荐商鞅接自己的班,魏惠王当时没有表态,公叔座就说:“鞅有奇才——大王若不想任用他,就该把他杀掉,千万不要让他为别国所用!”过后,公叔座又把自己与魏惠王的谈话内容告诉了商鞅,并劝说商鞅赶快离开魏国,以防不测。商鞅听后只是一笑,说:“既然大王没有听信您的话来任用我,又怎么可能听信您的话来杀害我呢?”于是没有因此而离开魏国。此后的事实证明,商鞅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在这里,司马迁仅用一句话就写出了商鞅的胆识和智慧,同时也写出了他的自信与自负。商鞅后来辅佐秦孝公变法成功,又被车裂而死,原因固然多多,但商鞅的这种性格显然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又如《张仪列传》的开篇,写张仪学成纵横之术后去楚国游说,结果被怀疑为小偷遭到一顿痛打。他的妻子就对他说:“你要不是因为读书游说,怎么能受到如此这般的侮辱?”张仪却问妻子:“你看我的舌头还在嘴里吗?”妻子笑了,说:“舌头当然还在。”张仪也笑了:“只要我还有舌头,足矣!足矣!”几句对话,就把张仪作为纵横家加无赖的嘴脸勾勒得跃然纸上。类似这样的一些生活细节,本来都与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司马迁却偏偏看得很重,这可以说明他关注历史自有不同于别人的侧重点。现在人们喜欢说“细节决定成败”,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关注就常常在于细节,不过不是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性格细节,这也是《史记》高出于“二十四史”中其他史著的地方。
我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从某种意义说,性格也决定历史。从“成康之治”到“康乾盛世”,从“少康中兴”到“同治中兴”,从“焚书坑儒”到“文化革命”,有哪一段历史不打着决策者的性格印记?所以,历史总是有性格的。司马迁的《史记》就告诉我们:历史都是性格史。明乎此,当我们身处不同性格的历史环境之中时,起码应该做到对历史的性格心中有数,从而可以帮助决定自己的进退。这也是我读《史记》的一点感想和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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