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伟大的诗人屈原,虽然从小就怀着崇敬,但大多是因了端午节纪念他而略知其故事而已。在未曾直接读过他的作品之前,其实是处于不知其所以然的蒙昧之中的。到了高中,文学课上选了他《九歌》中的第十篇《国殇》,是为了祭祀卫国战争中“魂魄毅兮为鬼雄”的英烈们而作的礼赞,悲壮慷慨,气贯山河,读得我神往不已。第一次读“楚辞”完整的篇章,为其旷阔的赋陈和堂皇的句式所倾倒。于是便迫不及待地去找《离骚》来读。可是,如读天书。只得扫兴地放下,却一直无法释怀。
进了大学,正是如火如荼的反“右派”斗争之际,酷热的校园里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全是谩骂、丑化与讨伐。有一张大字报吸引了我,是质问并非右派分子的刘操南先生的。问他为什么在教学生读屈原的《离骚》的时候竟然会在课堂上泪流满面,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像屈原一样怀才不遇,因而借机发泄内心的牢骚?刘老师当时还不是老教授,是讲师。我渴望地想,这《离骚》究竟动人到什么程度,让先生们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杭州大学中文系的师资在全国是数一数二的。无论是文学还是语言,古典还是现代,中国文学还是外国文学,作品还是理论,都有全国知名的专家学者主持一门课程。一部中国文学史的各个断代以及艰涩的古汉语,多有大师级的人物,像姜亮夫、夏承焘、陆维钊、胡士莹、王驾吾、徐朔方、蒋礼鸿、钱南扬等等。而且他们几乎都给低年级学生上基础课。我们古典文学作品选读的《楚辞》就是陆维钊先生教的。
今天人们心目中的陆维钊先生是书法大家,其实当时在杭州大学,他是古典文学专家。他平时朴实得像个老农民,常穿一件龙头细布做的对胸纽短衫。下雨天,他腋下一边夹一把油布伞,一边夹讲义夹,裤脚管卷到小腿肚上,露出脚上的元宝套鞋。阔脸堂堂,开口说话满是平湖口音,嗓音浑厚,有丰富的鼻腔共鸣。
我终于要读《离骚》了。
陆先生在讲了屈原的生平经历之后,开始从读音到诗意逐字逐句地训过去。从首句“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讲到“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第一段完。他讲得清晰透彻,言精意远,且激情洋溢。第四句“惟庚寅吾以降”,屈原说自己的生日是庚寅日,现在推算起来,大约是公元前三四二年正月二十六。维钊先生告诉我们,这个“降”字作降生解的时候,古音读作“洪”。至今未忘。
讲完第一段,他就从头连贯地高声朗读起来。想不到方言读古诗这么好听,嘉兴人听平湖话又特别亲切。原来第二、第四句末的“庸”与“降”不押韵,但“降”依古音读作“洪”之后,韵押牢了,很有力、齐整。
先生读得奇特的是在“兮”字后面加一个“啊”,而且拖得长长的。他说这个“兮”字是齐齿呼,不响亮,而它又相当于“啊”字,所以可以这样读。如“帝高阳之苗裔兮啊——,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啊——,惟庚寅吾以降”。我们在下面学读,果然畅亮之极。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描述寿境吾先生读书的神态来,感到兴味盎然,便跟着哼读起来。
维钊先生用他那敦厚浑朴的男声全身心地朗读着,尤其读到本段的最后,“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啊——,反信馋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啊——,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啊——,夫惟灵修之故也。”把《离骚》的“朗丽以哀志”抒发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我悄悄看了看维钊先生,未见老泪纵横,唯见一脸正气。
维钊先生自己读完之后,马上要我们跟他读。他领读两句,我们齐声高诵地跟读两句。这是上大学以来的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新奇、羞涩,却又激情昂扬。高大宽敞的阶梯大教室里,一百三十多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大女,像私塾里的小学生一样,跟着陆维钊教授放声齐诵着:“帝高阳之苗裔兮啊——,朕皇考曰伯庸……”声音涌出窗外,响亮在充满着阶级斗争火药味的校园里,显得那么另类,又那么理应如此。这声音像神龙在云层中穿行,像流星在长空中闪烁。从此,我记住了一个受益终生的理念:中国的书就应该这样读,无论是小学生还是大学生,无论是初学者还是大学者。
后来有一次,我用陆维钊先生教的读法去读于右任先生作于1962年1月24日黎明时那首著名的《望大陆》诗,用嘉兴方言读,因为“兮”字后面加了“啊——”,虽然诗用了入声韵,读起来依然高亢悲怆,不禁泪沾衣裳: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啊——
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啊——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啊——
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啊——
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
山之上,国有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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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维钊(1899~1980),字微昭,号劭翁,浙江平湖人。1925年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曾任北京清华研究院助教,为王国维助手。先后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任教。1960年调入浙江美术学院,1963年筹建美院的书法篆刻科,开创了全国唯一的书法篆刻专业。陆维钊先生晚岁在书坛独树一帜,其学术、美术成就蜚声海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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