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观察他。我看他面目冷峻,腰板笔直,一副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架势。我就想,这个陌生的男人给我当父亲真是可怕,就是他曾经连续七年不回家看看我这个儿子。虽然那时候,父亲还没开始打骂母亲。 不过有一个父亲,和没有父亲就是不一样。尽管父亲严厉,而我柔弱,可在我们父子之间,还是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我记得,在父亲部队机关大院外边的不远处,有一片水域十分广大。那不是湖,也不该算是河,那是浑河改道时遗下的一个水洼。只是那水洼超出常人想象地大而且深,又有几处细窄的水道与浑河相通相连,所以水还算清澈,是个游泳戏水的绝好去处。 第一次见到那片水域时,我很兴奋。当时我对父亲说,从这里随便舀几瓢水往洼处一泼,大概就会比咱家乡那条柳河沟子里的水还大。父亲就得意地给我讲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广阔,讲他这么多年里见过的许多大山大河。“我为什么要把你接出来?”他说,“就是因为我不能让我儿子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见不着世面。”而据我了解,好几年来,他一直不愿意让我和母亲随军,至少是不愿意让母亲来到他的身边。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能这样说话我还是高兴。当时我正在学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我便离那水还老远就大呼小叫:“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父亲个子虽小可步幅挺大,他一直是走在我前边两三步远的地方。他听了我的话脚步不停地回过头来,“那叫浩浩荡荡,”他的脸上略露愠色,“你妈到底管不管你学习?” 我说:“是浩浩汤汤。是古文。是妈妈新教我的。” 父亲说:“你妈就是这么教的?” 我说:“当然是了。这句话是《岳阳楼记》里边的,我全文都能背下来,不信我背给你听……” 他笑了。“别背别背,背我也听不明白。是你妈教的就好,你妈学过师范呢。”他等我与他走得并排时,伸手捏住了我的肩膀。他粗壮,我细瘦,他的大手捏在我单薄的肩膀上,我有一种疼痛的快感。他就那么重重地捏了一会,忽然把脚步停了下来,声音异样地冲着眼前那片大水说:“你得好好长,儿子!你将来一定要比我更有出息才行。”父亲当时有点感情冲动,可他很快就把感情又收敛了起来。“其实呀,哪家的儿子也都要比老子更有出息的。” 后来我才听说,他当时在部队上摊了点麻烦,是政治上的麻烦,好像与林彪路线有关。母亲说,要不他还继续春风得意的话,他是不会让咱娘俩进城来的。可在当时,好多年里,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我说话。我是一个要强的男孩儿,我需要听到这种男人的勉励。我听着父亲的话情绪有点振奋,可我不知道应该对他如何作答。我刚刚从农村来到城里,而且父亲对我来说还十分陌生,我不太敢明确地表达出我在母亲那里常常表达的雄心与壮志。我挣脱父亲的大手向前边跑去。 在那以前,我没游过泳。尽管每到夏天我和小伙伴们都要泡在家乡的柳河沟子里玩水嬉戏,但那是被称作“洗澡”的。所以当与我一块戏水的伙伴忽然变成了父亲时,我给他看到的便只是我的“狗刨”式泳姿,而且还只有十米二十米的游程。父亲说我这根本算不上是游泳,而只能算“垂死挣扎”。父亲说到“垂死挣扎”时怒气冲冲,他要求我以后不要这么游泳。他说他要教我一种“青蛙”式游泳方法,这样等以后我到市里的游泳池去游泳时就不会让人笑话了。于是他先示范着游了一圈,再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怎样划臂蹬腿,怎样抬头换气,然后就使劲把我推到深水里去实践,而他则挺着肚子站在旁边严肃地看着。后来他见我学得还挺快,就又高兴起来,一边立起手掌往我身上打水催我加快速度,一边笑我的“青蛙”式是“狗刨”式生出来的儿子。“你这种游法应该叫‘狗蛙’式,”他声音宏亮地冲我喊。但我看得出来他并没生气。“好名字,‘狗蛙’、‘狗蛙’,以后你干脆改名叫‘狗娃’算了。”他为自己不同凡响的创造天才得意洋洋,结果“狗娃”这个名字跟了我足足有两个夏天。直到我不仅学会了“青蛙”式而且还学会了“蝴蝶”式和“自由”式时,他还当着许多他的下属叫我“狗娃”。 “狗娃,你现在是最了不起的游泳选手,你比他们都强。”父亲轻蔑地扫视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机关兵们,一脸的骄傲。“等以后,我带你去见见大海,到大海里游泳。那才真正叫浩浩荡荡--浩浩汤汤呢!”
好多年过去以后,我还一直能回忆起父亲要带我去见见大海时那种自豪的表情。他有一个挺不错的儿子,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可是父亲一直忙,他似乎也忘记了他说过的话。我在成年之前,与他的交流越来越少,虽然我总是盼望他能履行前言,可以我的性格,是不会去提醒他的。而当我成年以后,我的生活丰富多采,如果我得空给他讲讲我的事情,他就会满脸挂笑地受宠若惊了,当年由他带我去海里游泳的许诺,自然再不会被他或我提及起来。 可是二十年后的事实却证明,尽管父亲是一个粗人,他却没有忘记他当初对我做出的许诺。当那个夏天,他我还有阿斗同游大海时,他的泪水滴进了海里。“我早就对你说过要带你见见大海,”父亲说,“可我总是、总是……”父亲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步步地向海里走去,身板有些佝偻,腿脚已经蹀躞。“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你对阿斗,别像我……” 我带阿斗去海边玩,也捎上了父亲,真的不是为了唤醒父亲的歉疚。作为一个儿子,我从没想过,还要对父亲做出指责。 自从阿斗确认了他的性别角色,自从他妈妈叶晔与我离婚,我感到,他就像服了催化剂那样长速飞快。与同龄的孩子站在一起,他能比别人高出半个脑袋。但最主要的变化是,他逐渐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小大人,在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他那种年龄的孩子少有的阴郁与孤独。他整天眉毛紧锁,满腹心事,如同一个忧国忧民的什么人物。尤其是对我这个当父亲的,他好像是在有意疏远,时时用一种敌视的目光观察我而绝少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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