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好闻的福尔马林的气味痒痒地刺激着我小小的鼻孔。可是我努力忍着不打喷嚏。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外时,我停住了脚步,我想不好是应该先敲门还是应该先扒着窗户往里看看。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有一个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含混地传来。那声音压得很低,可听起来又很响,也许是发声的部位不对,吐出来的音便十分奇怪。我乍一听去,几乎分辨不出这是我父亲的声音。但我知道,这又确实是我父亲的声音。 “……可是我一天也不能见不到你……” 我实在说不清楚我当时的思想活动。我只是感到害怕,身体好像寒冷那样瑟瑟发抖,我担心马上就会有天塌地陷般的事情出现在我面前。我动静很大地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哆哆嗦嗦的双手去敲薄薄的门板,同时以一种过分尖锐的声音脱口叫道:“爸——”我面前的医生办公室里,一下子就死一般的寂静下来。我更害怕了。我继续“爸爸爸爸”地叫着去敲房门。其实房门没锁,在我第一下敲门时,门就已经欠了个小缝。我嘴里的叫声没有落地,我就已经站在了屋里。 进屋之后,我并没有看到太多反常的情形。张医生坐在她的办公桌前,丰腴的脸上挂着残存的泪痕。而父亲则是站在办公桌的一侧,扭向门口的脸上满是怒容,那双卡在腰间的大手,把散着怀的军衣逼到了身后。我木木地看着他们,他们也木木地看着我。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工夫,我的恐惧就烟消云散了。我先悄声悄语地说“张阿姨好”,然后不等她回答就又转向了父亲。“爸,”我说,“老家我大哥来了,妈让你回家陪大哥喝酒去。” 张医生冲我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脱去身上的白大褂。她把平静的表情和平静的声音一齐送给父亲。“走吧,我也得下班了。”说着她慢慢地通过父亲的身旁。 可父亲的声音却更激动了。“你不能走。”父亲一抬手拉住了张医生的一条胳膊,接着他再次把头向我转来。“你先走。”我看到,父亲拉住了张医生,张医生就任他拉着一点也不反抗。 我乖乖地走了。我知道我以前感觉出来的东西已经得到了验证。现在我不害怕了,现在我的心里边只剩下了紧张,还有点好奇。我想我应该阻止父亲向张医生靠拢,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回家以后,我告诉母亲,父亲正在游艺室里跟人下棋,等一会就回来。果然没等多长时间,父亲就回来了。他进屋后和他侄子的寒暄心不在焉,好像还有点气哼哼的。母亲一边端饭一边数落父亲,“知道他大哥来了还不着家,也不知道怎么棋瘾就那么大。”父亲的侄子也开玩笑地说,“叔你今天一定输了吧?是不是还想着往回捞呢?”在母亲和他侄子这样说话时,父亲的表现不同以往。他先是惊讶,然后眼光异样地偷偷看我,最后他好像似有所悟,竟连连道歉赔出了笑脸。这天晚上,父亲把酒喝得更加大刀阔斧,而且一个劲地让母亲也喝点。到最后,本来我已经吃完饭下桌了,他硬是又把我叫了过去,倒了一杯白酒让我也喝。我咬了咬牙,没有拒绝,在父亲的注视下端起了酒杯。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白酒,但我决心要喝出来父亲的样子。我喝酒不是一点点抿的,我是张大了嘴巴往里灌的。白酒很辣,一杯的量也不少。我一口气就把它干了下去,立刻感到浑身燥热,四肢酥软。我呛了一下,但我憋住没咳,我细细地体味着酒精的刺激和父亲的注视。父亲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喝酒,他站起来一把掐住了我的双肩,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冲我高声叫好:“好儿子,你不愧是你爹的儿子!”我想,当时父亲是有点醉了。 第二天,母亲不在身边的时候,父亲忽然像对待大人那么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儿子,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我愣了一下,但我立刻意识到父亲是在问我什么。我说:“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在那之后,有一次父亲又打母亲时,我有力地钳住了他的双臂。当时他说,其实他现在也打得过我,可我是他儿子,他舍不得打我。但是他在这样说话时并不是底气很足。而且我们互相对视的目光,也是他首先转移开的。后来,在我去当兵离家一个半月后又回到家里时,我单独跟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在家里,爸爸又打你没有?”事实证明,父亲果然再没打过母亲。 母亲病故以后,我看到父亲一下子就垮了,他那衰老的速度,让人惊讶。我偷偷地去打听了一下张医生的情况,我知道张医生的老伴已经早就死了。我找了个机会告诉父亲,张医生现在是一个人生活。可是父亲平静地回答我说,“我知道,这么多年里,我们从来没断过交往。”父亲能够这么开诚布公,这反倒使我一时不知所措。我就想,已经进入暮年的父亲,他肯定不愿把他往昔的秘密带入坟墓。 “爸,我觉得你的年龄还不算太大。”我实心实意地说,“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和张医生结婚了?” 谁知父亲却平淡地说,“那是不可能的。”父亲的脸上,甚至挂出了调皮的微笑。“你别以为我欺负你妈是因为张医生。即使当年没有你妈,也没有你,我和张医生也不能结婚。”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 父亲说:“因为——怎么说呢?等以后我想好了怎么说再告诉你吧……” 父亲大概始终也没有想好,他该怎样向我讲述与张医生有关的话题。因为直到他死,我们的对话也没再涉及过张医生。不过我认为,他们不能结合的原因,肯定跟父亲的绝育手术没有关系。
我总感到,对父亲的死亡我负有责任,甚至我想,叶晔也该为此负责。那天夜里,我不该立刻叫醒父亲和阿斗,我不该立刻通知他们我和叶晔决定复婚的消息。如果那一夜我保持平静,没准父亲就能等到他儿媳的归来,也能重新看到他孙子的母亲。 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夜里,叶晔从英国挂来了电话。在此之前,远在英国的叶晔已经与我有过多次的通话通信,现在我俩的关系,似乎被时间和距离重新弥合了起来。这次通话,是叶晔在异国他乡与我的最后一次通话,她说两天以后,她就要登机回国了。“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有点心理准备,”叶晔说,“回国后,我将正式向你求婚。”叶晔说完想必也很紧张,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十分粗重。我不为叶晔的决定感到惊讶,我惊讶的是她这种说法。当年我们认识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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