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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话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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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开口说话的事,我很想打电话告诉妈妈。我知道,在这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人相信我真的又听到了爸爸的声音,那就是妈妈。可我在电话里先和姐姐谈起这事时,姐姐断然阻止了我,她摆出的理由计有两条:第一,那是我的幻觉,作为一个唯物主义者,不应该把幻觉当成事实;第二,妈妈的情绪刚平静下来,我不该再引出爸爸的话题,招惹妈妈伤心落泪。我尊重了姐姐的意见,但那是因为她的第二条理由,至于第一个理由,虽然没有录音机摄像机那类科学的球艺替我作证,但“子非我,安之我不知鱼之乐?”姐姐不是我,她怎么能用她经验主义的推论去否定我并非就背弃了唯物主义的幻觉呢,况且,即使幻觉,难道就不是事实的一个部分吗?“桂芝,我听你话……”总有一天,爸爸通过我说给妈妈的这句话,我要复述给妈妈。 好多年里,妈妈一直是个沉静内向的人,她少言寡语,但行事果决,给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刚勇坚毅。可后来,她慢慢变了,变成了一个嘴碎话多的人,有时甚至都絮絮叨叨的。人一絮叨,就显得和蔼可亲,但同时性格中那种刚勇坚毅的东西也会受到磨损。我觉得妈妈就是这样。自从我意识到她成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起,在我眼里,她也就变成了一个脆弱无助的孤单女孩,而再不是过去我心中那个冲我微笑一下就会给我无穷力量的强大的母亲了。 妈妈变得絮絮叨叨,很容易被解释成年龄的原因。这或许说得通,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毕竟是自然演进的基本规律,妈妈已经过完了六十五岁的生日。可我却始终固执地认为,妈妈的变化与年龄无关,只与爸爸有关,如果爸爸没有患病,妈妈会永远都是一个沉静内向的人,少言寡语,行事果决,给人的印象总是刚勇坚毅;甚至我都想过,即使到了我六十五岁时,若我苦恼了,困惑了,灰心丧气了,悲观绝望了,只要妈妈冲我微笑一下,我仍然能获得无穷的力量。 当然这些都不可能了,爸爸的疾病,早已无情地改变了一切。 爸爸最初得病的时候,只是腿脚不再利落,部分地丧失了自理能力。但他的思维能力表达能力都没受影响,他那张嘴,还一如既往地能讲善说。许多老辈人讲,男女结合就是个“偏配”,即阴阳互补长短相济的意思。我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有多少道理,但在爸妈身上,这样的说法是得到了验证的。比如爸爸懒惰,妈妈勤快,爸爸邋遢,妈妈整洁,爸爸随和,妈妈固执,爸爸张扬,妈妈含蓄。同样,与妈妈的沉静内向少言寡语正好相反,爸爸向来开朗活泼直露外向,在他挨批判受管制的那些年也是如此,他最为鲜活的性格特征,便是伶牙俐齿幽默机智。还在年轻那会,他就被许多同行,甚至是沈阳以外北京上海的一些同行,颇为恭敬地叫做“老普”。小时候,我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有一个“老普”的外号,当然也没上心去寻根究底;是好多年后,姐姐告诉我,“老普”就是“普遍真理”的意思。而从我这年龄往上的人都知道,把马克思主义界定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是当年的流行语之一。 我明白了爸爸外号含义的那个时候,虽然爸爸已因病困在家中,但姐姐却接过了他的衣钵,已能英姿飒爽地出入于他曾风云一时的那个哲学圈子了。当然把那个圈子称作哲学圈子,是姐姐时代的事,爸爸时代,栖身于那个圈子的人被称作“搞马列的”,也就是说,爸爸是在一群搞马列的学者教授编辑官员中赢得了“普遍真理”的荣耀。可想而知的是,在那个绝对没人敢拿马列开玩笑的时代里,爸爸受到的尊崇推重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值得一提的背景情况是:爸爸这一辈子,从没当过有条件滋事整人的行政官员,始终只是个业务干部,先马列教员后哲学编辑,马列主义在他那里,从来不是打人的棒子或唬人的画皮;另外,他除了组织编写过署名“工农兵三结合写作组”的《马恩选集简介》和《列宁选集简介》,并没生产出属于他自己的理论专著,这即意味着,他的“普遍真理”,只能通过一张富有魅力的嘴去宣讲传播。后来我长大了,发现爸爸的爱说只是表象,会说才是他的实质。他不光有本领把马列主义说得深入浅出明白晓畅,还能把别的主义包括并不主义的事也说得引人入胜妙趣横生,在他从容不迫的推理判断提炼抽象过程中,他能不动声色地就把正事变滑稽了,把闲事变端庄了,把好事变怪异了,把坏事变寡淡了。我和姐姐都承认,至少在我们二十几岁之前,构成我们精神资源的,除了我们读到的各类杂书,再就是爸爸有意无意地说给我们的各类“杂话”了,而学校教育,充其量不过是一台投进时间就能为我们提供学历证明的自动取款机。连不善表白的妈妈,都曾以她的方式对爸爸的口头叙述才华有过高度评价。她说她自己不爱说话,也烦别人喋喋不休,可在并不存在嫁给爸爸的可能性时,她就私下喜欢上爸爸了;那时候,妈妈是个娇小玲珑外柔内刚的漂亮女生,有好几个追求她的年轻教师,都远比爸爸要英俊潇洒根红苗正。 爸爸妈妈结婚以后,起码从我记事到爸爸得病的那些年,爸爸好像一直充任妈妈的秘书。比如,有人来我家与妈妈说话,说一些与爸爸无关的事情,可来人走后,妈妈总要习惯性地再问爸爸一句,刚才的来人说了些什么,使得爸爸不论多忙,也要放下手头的工作,把那与他无关的事津津有味地再讲一遍。我和姐姐为此都曾批评过妈妈,说她貌似很有主见,其实长了个糊涂脑袋。不过我们也知道不是那样,妈妈并不是糊涂女人,即使没有爸爸聪明,也绝不比任何人笨,在爸爸到盘锦农场或桓仁农村劳动改造的几年里,她拉扯我和姐姐在沈阳度过的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从来都是井然有序的。后来我想,爸爸在身边时妈妈总要引逗他夸夸其谈,那差不多相当于一个跳舞的人对音乐的需要甚至依赖。每天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地做家务或坐在灯下写写算算,那是她作为一个舞者的翩翩[1] [2] [3] [4] [5]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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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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