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把乔依娜作为自己心悦诚服的崇拜偶像,这在妻子一直是件幸福的事。每当妻子提起乔依娜的名字,就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回忆初恋情人。想想妻子对我的依恋,我差不多能想象出她对乔依娜应该怎样的一往情深。我经常对她开玩笑说,幸好乔依娜是女人,她要是男的,我还竞争不过呢。每逢这时,妻子便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冲我摇头摆尾。当然妻子是个务实的女人,她在冲我摇完头摆完尾后,又总会认真地补充说,不,你不会败给任何人的。妻子这时候会显得明察秋毫,老谋深算。乔依娜的确相当出色,但她太无城府,她并不符合我心目中那种妻子或者丈夫的标准。有时我也想,如果她是男人的话,我可能会成为他的情人,但却不大会做她的妻子。妻子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喁喁的低语使人迷醉,选丈夫,我只选择你。 第一次听到乔依娜的名字,是和妻子谈恋爱时。那时妻子在师范学院读大三,我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学编辑兼崭露头角的业余诗人。那一段我和妻子关系紧张,因为妻子的父亲不同意我和他女儿的这门婚事。不能找个舞文弄墨的,我现在的岳父在当时对我现在的妻子说,光会耍嘴皮子耍笔杆子,那日子怎么过?况且,妻子那参加过朝鲜战争的父亲运筹帷幄地指示女儿,你学习成绩这么好,以后应该留学美国,甚至给我找一个蓝眼睛女婿。妻子是个贤淑女子,她只能在我和她父亲之间摇摆不定。妻子是学物理的,就她的本意来讲,她一直信奉“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这样一种逻辑。你们学文科的,妻子时常不无鄙夷地对我说,绝大部分只是奔文凭去的,考不上理科才改的文科。我知道当时的确是这种样子。那些年里(这些年似乎依然如此),人们对自己的未来无从把握,总得先找个学校找个专业学起来再考虑以后,有点先结婚后恋爱的味道。我对妻子解释说我不是这样。当然我和妻子也都知道,是不是这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父亲。某一天妻子那在朝鲜半岛教训过美国人的父亲又教训起了女儿,于是女儿当着父亲的面跟我通了个电话。我们只好分手了……妻子悲悲戚戚地对我说,我不能违抗……朝鲜半岛把妻子父亲培养得气壮如牛,他要是拿出跟美国人拚命的架势没有人能陪得起他。那就只好分手吧……我只有期期艾艾地冒充大度,你不要违抗……我想说你爸爸和美国人的世仇也确实到了化解的时候,但我没说。可三天以后,我正闷在家里炮制一些忧郁的诗歌,妻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她的面容明显苍白憔悴,嘴角挂着一个晶亮的小泡。你好狠心就这么不理我了……可我不想要美国鬼子我还是要你……妻子只这么说了两个半句话,就大哭起来。而且那天是头一次,妻子和我睡在了一起。我问妻子,你哪来的勇气背叛你爸。妻子回答,乔依娜说我应该选择你。 从此以后,这个语重千钧的乔依娜便走进了我的生活。
乔依娜是妻子的同班同学,身高一米六六,貌美体健,聪颖敏慧,模样酷肖那个演《罗马假日》的奥黛丽?赫本。当然这些都是妻子描述的,我从来没见过她的本人或者照片。没见过她本人这很正常。我是个把拒绝抛头露面当成维护自己自尊的重要手段的男人,所以在妻子读书期间,我没踏进过她学校的大门,自然也就见不到她的任何同学好友了。但使我至今感到奇怪的是,乔依娜和妻子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她为什么从不送一张照片给妻子呢。妻子是个多愁善感的柔弱女子,在她的半皮箱子大小影集中,珍藏了她从小学到工作后所有好友的各式照片,有些友人已经失去联系多年了,可她还要间或拿出她们的照片把玩欣赏。然而这里边,却惟独没有与她交往最深、令她最为看重的乔依娜的照片,实在让人不可思议。妻子似乎对此也无法做出让人信服的解释:她不喜欢照相。就这么一句,未免显得分量不够。不过乔依娜也的确是个讨厌照相的美人特例,在妻子班级的长幅毕业合影照上,连一个身患癌症在家休学已经形销骨立不久于人世的男生都笑脸绽露了,却只有执拗的乔依娜不见踪影。 这乔依娜是不是有点过于古怪了?我对妻子说,好听点说是个性太强,难听点讲就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了。 不是不是,不对不对,你可不能像别人那样误解她。妻子一句也听不得乔依娜的坏话,我都品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事关对乔依娜的评价,她总是最坚定的乔氏保护人。乔依娜心地纯洁,待人待事全出以真诚,她根本就不懂得虚伪和欺骗。她的一切,遵循的只是自己心灵的愿望。 我不屑地笑了,难得还有这么完美的人。 妻子则一脸正色,许多人正是因为自身委琐才不敢承认天下还有崇高之人或对别人的崇高视而不见。 连领袖都走下神坛了,你还搞造神运动? 神不是造的,神是天生。 关于乔依娜,我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是她使我可爱的妻子扑进了我的怀抱。 妻子还告诉过我,她能对只会耍嘴皮子和耍笔杆子的我发生越来越深的爱情,也与乔依娜的影响密切相关。乔依娜是个对物理学深恶痛绝的物理系学生,她在读大学的四年时间里,更多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和写作文学散文。是她首先使妻子懂得,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人也可以天然地热爱文科。妻子在与我像夫妻一样恋爱的那段时间里,有好几次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乔依娜认为你十三岁就立志当诗人是可信的。 我的是否诚实可信要由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来验证,这未免滑稽。我不知道我应该感激乔依娜还是嫉妒乔依娜。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她?有一回妻子给我讲了几个乔依娜的个性化轶事后,我问她。 等--我们结婚时候吧。妻子的回答有些含糊。 为什么? 我怕你认识她了--就移情别恋。
可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乔依娜已经开始了她动荡不宁的流浪生活。 那是妻子毕业两个月后,十月份的结婚旺季迅速来到了,我和妻子举行了一个规模不小的热闹婚礼。那天妻子的同学来了不少,我的同学和朋友来的更多。由于忙乱,其实我已经忘了这是一个我可以结识乔依娜的日子,直到听见不断有人向妻子打听乔依娜的情况,我才想到在妻子的女同学里,妻子没向我介绍过我早已耳熟能详的乔依娜,而且我也始终没发现一个东方的奥黛丽?赫本。谁都知道乔依娜是妻子最好的朋友,乔依娜的缺席让人心生疑窦。我听到妻子对别人的询问明显采取搪塞态度,她说乔依娜在北京忙得实在没法脱身。她脸上努力挂着快乐的微笑,即兴地把书柜上一个高近一米的大娃娃指给众人看:那是乔依娜托人从北京捎给我的,多漂亮。可我知道,那个昂贵的大娃娃,是三天前我陪妻子在街上买的。 这天晚上,把所有客人送走以后,我问妻子为什么要对她的同学们撒谎。是不是你们的友谊出现了问题? 没有没有。妻子不安地观察我的表情。就是,就是乔依娜她……最近情况不是很妙。 她怎么了?你不是说她一个朋友在北京帮她找了份好工作吗?据我了解,不肯去中学教书的乔依娜,一毕业就揣上档案闯北京去了。她想先当一段文学编辑,然后以创作为生。 一开始是这样。可我昨天收到她信,她说只干了十多天她工作就丢了,她说她现在连给我买一点结婚贺礼的钱都没有。 为什么? 她没细说。 那就先回沈阳嘛,回家了毕竟好办一些。 她那么要强,没干出名堂,她不会回来。况且她等于自动放弃了工作,放弃了有条不紊的生活方式,回来了不也得重新开始吗。 乔依娜的消息使我和妻子都有些压抑。我和妻子虽然爱好性格都差别较大,可我俩也有不少共同点。我们都胆小怕事,优柔寡断;但我们又都对那些敢做敢为,勇于冒险的人充满敬意。倘若那特立独行的孤注一掷者恰好又是我们的亲朋好友,我们还会在敬重的同时,又加上些牵肠挂肚。现在我们对乔依娜的担忧惦念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我们已经开始了安居乐业的正常生活,可一无所有的乔依娜却出师不利。 我们今天能收多少钱?过了一会,妻子问我。 我没数过。我看看妻子。你是想-- 对,我想给乔依娜寄一千去。 那冰箱可就买不上了。 反正秋天过完就冬天了。夏天再说吧。 就这么着,我和妻子结婚后的第一件事,是给浪迹北京的乔依娜寄去了一千元钱,然后我又挖空心思地在脑袋里搜罗我那些北京朋友的关系网络,在一个大信口袋里,一下子给乔依娜寄上了七封介绍信。
有一天,我在编辑部闲聊天时,作协办公室的人跑来喊我,说有一个北京长途挂到他们那边了。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个北京妞呀?他们嘻皮笑脸地拿我开心。 我拿起电话听了几句,北京妞原来就是乔依娜。她说她打扰我感到非常抱歉。她说我和妻子寄去的钱和给她写的介绍信帮了她很大的忙。她说她此时感激的心情难以描述。她说最近她在一家青年刊物帮人编稿,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发表过文学作品是一大缺憾。她说读大学时她写的许多散文还有手稿,而且从现在开始她也要再度进入创作状态,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发表一点。我真的不是想走后门。乔依娜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显的能让人感觉到她很疲惫。我只求经过你推荐后,编辑能认真一点对待我这个无名作者。我挺自信的,我有天赋,我能成功…… 我当然满口答应。 几天以后,我接到了乔依娜寄来的十几篇散文作品,看过之后,觉得她的自信不无道理。把那些散文分别推荐给几家我熟悉的刊物后,我把这事对妻子说了。妻子有些酸溜溜的,好家伙,你们自己倒联系上了。我说乔依娜肯定太忙,没工夫给你写信。妻子说,我不用你替乔依娜解释,我是说你,她来电话了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我故意逗妻子说,人家乔依娜是闯事业的人,我也是,所以我们所关注的事情,容易忽略你这个家庭妇女。妻子听了我的话半真半假地生起气来。我当初就应该和乔依娜一起去闯世界,省得把什么都献出来了,又让人瞧不起。我不敢把玩笑再开下去。妻子怀孕后,青春已逝的感觉使她情绪恶劣。 时隔不久,在一些刊物上我陆续看到了乔依娜的散文,有的是我推荐的,有的大概是她自己投的。我和妻子非常高兴,认为乔依娜终于熬出了点模样。妻子在家修长假带孩子时,给乔依娜写了一封长信,既谈了我们两口子读过她一些散文的感想,又介绍了我们新添的下一代的情况,最后妻子近于恳求地让她赶紧写回封长信来,讲讲她的工作生活等种种情况。 可乔依娜的长信没如期到达,此后在刊物上也见不到她散文了。我有许多我自己的事情,乔依娜已经被我渐渐淡忘。妻子由于负担日重,念叨乔依娜的时候也大大减少。倒是有两家刊物的编辑对乔依娜发生了兴趣,他们想继续得到她的散文,可写信和挂电话都再也无法找到她了。他们请我提供她的最新地址。我当然也无从知道。我对妻子说,乔依娜失踪了。妻子忧心忡忡地说,胆大妄为,不知餍足,她是不是又坐不住屁股了呀? 结果还真让妻子言中了。 有一天,我们忽然收到了一份一千元钱的汇款,下面的汇款人姓名,正是久违了的乔依娜。在附言栏里,乔依娜说她一切都好,现就职于一家贸易公司。我再看汇款地址,竟是遥远的海南三亚。 怎么,她不当作家了?妻子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能知道些更多的情况。 当作家是苦差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还是在商界发展更有前途。 你不能这么话里带刺,乔依娜对文学的热爱不比你差。 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哪回去北京我都让你去看看她,可你就是那么自私,光忙自己的事。这回好,她跑三亚去了,那么远,一个人她可怎么办呀? 我不是从来不想与她单线联系吗。 德性,你以为乔依娜会愿意和你单线联系?哼,我都没告诉过你乔依娜要找什么样的丈夫。 什么样的? 费翔。 那是不她找着费翔了,费翔要求她去三亚的公司工作,她才放弃了文学。 这倒有可能。乔依娜要是真动了爱情,肯定就是惊心动魄的。 于是在取回汇款的第二天,妻子看着海南的地图又给乔依娜写封长信,信的内容与她几个月前发出的那封大体一样。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封信的结果与上一封一样,发出去后也石沉大海了。连续一年,我们没有收到过乔依娜的片言只语。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孩子两周岁了,她过生日时,我和妻子领她到北陵公园玩了个痛快。那天我们坐了空中缆车,拍了不少照片,还到高档酒店消费了一把。虽然孩子太小不懂什么,却让我和妻子重新体会到了丧失已久的松弛与超脱。从酒店出来,等公共汽车时,我蹲在一个小书摊前浏览新书,结果竟出人意料地看到了一本属名乔依娜的散文集子。这本名为《流浪女孩》的散文集用的是香港书号,装帧精美,印制讲究,差不多有十万字左右。我把妻子叫了过来,她和我一起埋头看书,连孩子叫她她也不理。这确实是被妻子(和我?)挂在嘴边的乔依娜,因为作者简介就印在醒目的前勒口上:乔依娜,女,沈阳人。19××年大学毕业后,即放弃了工作、户口、家人的照拂和朋友的关怀,只身一人走上流浪之路……当然还有目录上那些经我推荐而得以发表的文章题目。我想看看乔依娜的模样。我寻找有可能置放作者照片的地方。可左翻右翻,我也没找到乔依娜的倩影,倒是在通常印有作者近照的位置上,看到一幅并无人迹的怪异图像。其实印在那里的并不是一幅照片,而是四幅照片经过加工后组合成的一帧新创作。那四幅小照片分别是天空、海洋、沙漠和山脉,它们的拼凑连缀有意被处理得不太自然。把它们串接成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是些格外清晰的脚印,辽远而悠长。看着这样一幅作者近照我不由笑了。我想扭头看看妻子的表情,可她带着孩子正疾步离去。 嘿,给我几块钱,咱们买一本。我在书报摊主的注视下,面露愧色。每次和妻子出门,钱都放在她的小皮包里。 没钱!妻子的怒吼超出了我的预想。 乔依娜对妻子的伤害肯定不轻。 我放下《流浪女孩》离开书摊,跟着妻子和孩子上公共汽车又下公共汽车。一路上,我不敢再提乔依娜和书的事,甚至别的话头也避而不谈。直到我们一起走进我们居住的那片住宅小区,我看到妻子的情绪才稍有好转。她问我晚上还想不想再吃点什么,我讨好地紧搂一下她肩膀说,就想吃你……在楼门洞口,妻子和孩子先上楼回屋了,我掏出小钥匙打开那个我用办公室一个旧抽屉钉成的信报箱。信报箱里果然有内容,是球报和晚报以及一封信。我把它们拿出来时,从里边又掉下来一张明信片。球报和晚报都是我喜欢看的报纸,所以我把信和明信片先夹在腋下。站在黄昏暖融融的阳光里,我一口气读完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最新足球消息。然后,我把写着我名字的信先拆开来。这是一封深圳来信,一个作者询问是否可以采写关于出卖经济情报的报告文学的事。前几天我曾写信告诉他,最近有一个言词激烈的红头文件不知来自中央还是我们省,要求文学刊物不要发表与主旋律不一致的报告文学,比如卖淫、公安和部队的腐化问题、拐卖妇女儿童、高层领导的业余生活、堕胎、中小学生在校办工厂生产产品、文革中的风云人物、“吃喝嫖赌全报销”那种当代民谣等等等等。出卖经济情报的题材是否可写,我已记不清了。我想明天上班我得再求领导去查查那个文件,免得让人家作者白费工夫去采去写。读完这封信,我才把那张小小的硬硬的明信片举到眼前,带几分好奇地端详上面印着的那些引人垂涎的南国水果。明信片上写着妻子和我两个人的名字。我心里忽然产生某种预感。我没顾上看名字下边的两行文字,就急忙翻到明信片背面,“珠海 乔依娜”,几个钢笔字像小鸟的尖喙一样,紧紧地鵮住了我的眼睛。 嗨--我叫着妻子的名字,快步向楼上跑。我知道,不论乔依娜写的是什么,只要妻子见到她笔迹,就会忘记所有的委屈。 乔依娜来信了,她又跑珠海去了。我把明信片恭恭敬敬地交给妻子,就好像我在为乔依娜向她赎罪赔情。 妻子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张印着各色鲜嫩水果的小而硬的卡片,缓慢但却甜蜜地绽开了笑脸。还真是这家伙,哼,是这家伙!妻子把卡片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由小到大地念出了声音:……拙作与信都收到了吧?切盼你们来信,祝你们快乐!妻子抬起头,眼里几乎溢出了泪花。她一边掩饰地去找地图册,一边底气十足地对我说,你看到了吧,乔依娜不会忘记我的。 当然不会。喜欢文学的人,最重情义。 她经商去了,可她依然重情义。 乔依娜是完美女性嘛。 你别在那冷嘲热讽。哎,她给我们寄了书还写了信,可我们为什么没收到呢? 就是呀,不管单位还是家里这个信箱,可从来没有丢过邮件…… 算了,你赶紧去咱们等车的那个书摊,把《流浪女孩》买回来……
妻子从头到尾一篇不落地读完了《流浪女孩》,她对我说,乔依娜肯定苦不堪言。主要是灵魂之苦,妻子说,如果只是身体疲累,钱财匮乏,生活不安定,工作不顺心,乔依娜都不会太往心里去的。她很坚强,她能战胜所有困难。可她精神上,她心里边,太苦太难过了。我读她文章,好像能听到她在呼喊什么。 是艺术夸张吧,我说,她大学时写的散文不也这么种情绪吗。 不一样!妻子说。你看不出来,可我能看出来!妻子的声音过于激动。其实她强悍的只是外表……你得想法找到她详细通讯地址,我得再好好地给她写封信。我想死她了! 但她真的也想你吗?你给她去了好几封信,可她…… 不用你去瞎猜,乔依娜是我朋友,我了解她。妻子抚摸着《流浪女孩》的压膜封面打断了我的话。如果写信,她就不能撒谎,而不撒谎她就得诉说她的孤独寂寞痛苦忧伤。可她这个人,更愿意牙齿掉了咽到肚子里,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 那我们结婚那会她怎么写信哭穷呢? 她那肯定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需要我帮助,她不得不那么做一次。妻子躁动安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乔依娜是这么种人,她可以永远不主动对她的朋友脉脉含情,但她不允许她朋友不对她情意绵绵。现在她写这张明信片,一定是再也压抑不住对友谊的渴望了。我一年多没给她写信了,她这是批评我对她的淡忘呢。你可一定得快点搞到她的新地址呀。 这什么逻辑,她可以不理别人,但必须要求别人理她? 这没什么不合适的,因为她是乔依娜,所以她就该是这样。她敢不要工作不要户口不要家庭我敢吗?她敢今天北京明天海南地到处闯荡我敢吗?她敢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可我连非分地想一想什么都心里发抖,这我敢和她比吗?在这点上呀,你们一般的男人也得自愧弗如。所以她可以不理我但我不能不理她。 我被妻子的话说得挺不是滋味,但我确实受到了感动。你真是贱的,我嘟哝一句,轻轻擦拭妻子眼角的泪花,真想不明白乔依娜是个什么人物,会把你搞成这个样子。最后我答应妻子,明天上班我什么也不干,专门求珠海的朋友帮忙寻找乔依娜。 三天以后,珠海的朋友回了电话,说珠海确实曾有过一个叫乔依娜的北方姑娘,在一家大公司的企划部当经理,写过几篇挺不错的散文。可这个乔依娜没跟任何一家文化单位发生过联系。最近她与公司的老板闹了点矛盾,据闻是一气之下去了广西北海。我把情况如实向妻子做了汇报,妻子问我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广西北海我没朋友……谁知我话没说完,妻子就有点蛮横地责怪起我来:那以后就不要总吹牛说你的朋友遍天下!说完妻子去看地图,久久地凝视着北部湾海岸上那个红色的双圆点。
在此后的一年半或两年里,乔依娜在我和妻子这里彻底音信杳无了。《流浪女孩》早被妻子翻旧了,每翻一回她都要念叨一回乔依娜的轶闻趣事。有些关于乔依娜的故事她讲过多遍了,可每次重讲,她依然津津有味。当然我也发现了一些小小的问题。有些故事在她反复的叙述中,个别细节甚至整个情节都出现了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出入,有时候干脆变成了主观臆想的美化和粉饰。不过我不愿戳穿妻子,回忆往事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对往事做出为我所用的改造。何况现在的妻子早已今非昔比,她被家务孩子和学校里那帮调皮捣蛋的中学生搞得腻腻歪歪,同时又被竞争激烈的职称评定和教师之间鸡毛蒜皮的重重矛盾闹得心烦意乱,能充满柔情地回忆大学生活和怀想她最崇敬的好友乔依娜,已是她最主要的精神生活和最高级的情感享受了,我怎么忍心去破坏她少有的好兴致呢。我只能假装百听不厌地任她聒噪,甚至还时不时貌似关注地呼应几句: 她也不是班干部,却有这么大的感召力,看来她使你痴迷确有道理。 她家庭状况那么糟糕却能有如此出色的修养和素质,真难能可贵。 她就不怕老师报复吗? 她不为拒绝了这么好的小伙子感到后悔吗? 这样,一年半或者两年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乔依娜在我和妻子这里,终于变成一枚不断萎缩的星辰,其夺目的光华越来越黯淡。可是,有天傍晚,当我像往日那样按部就班地打开楼门洞里的信报箱时,竟一眼看到了乔依娜那流畅的笔迹。黑色的碳素墨水涂写在洁白的信封上,非常醒目。这回我没先看报纸,而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抽出了那叠厚厚的信纸。我想这乔依娜的确与众不同,她总能在你行将把她遗忘之时,唤起你对她进一步的关注。妻子在厨房做饭,孩子在地毯上摆积木,我站在厨房与卧室之间的小走廊上,高声大嗓地朗读乔依娜的信:
……那么多的失败和绝望,那么多的惊喜和兴奋,都成为我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经验。我所热爱的文学丰富了我的精神世界,商海里的争斗角逐充实了我的生活内容,而对于无数地区和无数城市的进入与熟悉,开阔了我的视野,训练了我的能力。现在,不甘寂寞和不满现状又一次成了主宰我命运的一双巨手,我得依从它们,去美国开始我新的生活。当然,到美国后我将不再孤身一人,英俊而博学的罗伯特?麦克吉尼斯将成为我此生的伴侣……估计我在北京只能再待半个月左右,请快些给我写封长信……
这天晚上,妻子只做了半顿饭,从来不用下厨房的我破天荒地系上围裙去当了另半顿饭的厨子。妻子在一个备课笔记本上一气写了七页密密麻麻的小字,其中有两处被她的泪水浸的一蹋糊涂。这回妻子在给乔依娜写信时,面前摆的是世界地图,翻开的那一页上,正是趾高气扬的、曾经在若干年前被她那怒气冲冲的爸爸教训过的美国。 实在遗憾,那个让妻子如此着迷的流浪女孩乔依娜,那个害得我几年来莫名其妙地为她投注了许多关怀许多惦念的神秘姑娘乔依娜,竟使我终于无缘一见了。如果她继续留在国内,我毕竟还可以有机会听一听她电话,看一看她笔迹。可如今她要飘洋过海了,她即将成为一个叫罗伯特?麦克吉尼斯的也许有着狐臭和口臭的美国男人的妻子了,这不免有些添人惆怅。看来我对她的了解认识,恐怕今生今世也只能停留在猜想假设的阶段上了。我知道她出身卑微可心性高远,有着奥黛丽?赫本那般清秀的模样;我知道她为人纯洁善良,性格坚强刚毅,是一个既温柔似水又暴烈如火的真实姑娘;我知道她不甘寂寞不安现状,心灵的指引是她惟一的选择……可是我所知道的这一切难道就算是那个活生生的乔依娜吗?我发现我的脑子我的心灵我的意识全都被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充塞占满了,我觉得这既荒唐又无聊。对她的继续关注肯定毫无意义了,我必须要求自己对这个游荡的幽灵实施强迫忘记。所以当妻子继续喋喋不休时,我就请求她说,咱们放弃乔依娜不行吗?她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已经没任何理由还把她挂在嘴边。可妻子的回答却让我酸楚。如果我还有这么点念叨念叨乔依娜的热情,你应该懂得珍惜才是。她声音很大地提醒我道,我现在只剩下羡慕别人的权利了,请你不要再来剥夺! 几年的时间终于缓缓流过,乔依娜也渐渐逸出了我们琐屑的生活。我早已不再写诗,集中精力去编辑那本发行量日减的通俗文学刊物。而妻子在连续的职称评定中连续败北后,也不再计较,一门心思去培养我们那早慧的孩子。我们七岁的女儿不仅聪明过人,且个性极强,我读过为数不少的名人传记,我认为她像是一个天才的坯子。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开始了对女儿理性的观察。结果多日以后她忽然说,咱这女儿真是神了,她活脱脱是一个小乔依娜。 小乔依娜正式开始她的学校生活那天,我和妻子都去送她。那是一所重点小学,因为妻子的一个同学在这所小学当教导主任,我们走后门才把孩子送进来的。那天那个教导主任来大门口接我们,一眼就看出小乔依娜长得像什么人。 像谁呢?教导主任打量着小乔依娜锁紧了眉头。 妻子笑着提醒他说,像什么人呢?你好好想想,当年你曾经追求过的…… 乔--依--娜!教导主任终于猜了出来。他十分爽朗地大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接着他面色微微泛红,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对妻子说,也难怪,你俩是好朋友嘛,你什么都知道。过了一会,教导主任又百感交集地轻声说,前几天,乔依娜来找我给她家孩子往我们学校办转学时,我看她憔悴得简直…… 什么什么?我和妻子同时惊讶地叫了起来。 噢,不是她亲生的,都三年级了,是她丈夫以前的;她自己的孩子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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