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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典先生命令我做的三件事情

姜典先生命令我做的三件事情

 

   姜典先生不识数,不掰手指头可以数到三,掰手指头同样只能数到三。但他说话时,表情腔调还有用词,都有特点,这仍然使他颇具魅力。
    发表意见,姜典先生喜欢使用做报告的口吻:你这个人哪,最大的缺点就是让我找不着缺点……他这个人哪,不喝酒时挺文明礼貌,一喝上酒就冥顽不化了……我这个人哪,不让妈妈省心也得让姥姥省心呀,姥姥可是妈妈的妈妈……
    思考问题,姜典先生喜欢踱步。只是他的踱步不慢慢悠悠,而是大步流星,还皱着眉头,这屋那屋地跑来跑去,让脑门子上挂一层细汗。好一会后,你以为他已经忘记了你的问题,可他却会一阵风似的边跑边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白领,就是那些特烦人的人,说中国话时,冒外国字儿……
    表达感情,姜典先生喜欢先安静地捉住你眼睛,含情脉脉地凝视你一会,然后再说话,目光中的真挚与诚恳,可以打动任何铁石心肠的人。蛇阿姨,明天你还来我家吃饭好吗,我让妈妈给你包这么大的饺子……蛇阿姨,我知道你以前是谁了,你小时候一定是电视里的小仙女……蛇阿姨,我领着你手过马路,你别害怕……
    海边的蛇完全被姜典先生给迷住了,她说小孩原来还这么好玩,她又说,刁斗你要是能让我生个点点这样的孩子,我就嫁你。
    姜典说,那蛇阿姨你嫁我吧,我就是点点这样的孩子。
    姜典的确是个孩子,他是姜涛宋江岩夫妇的儿子,这个夏天整四岁半。姜典热情友善,白肤笑眼,最大的理想是当汽车司机,最关心的问题是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习惯于左手执笔画画,右手掰方便面干嚼,最安静的时候是看电视里的动片和听大人讲故事,最吵闹的时候是每天数十次地随手拿起任何东西做开车状,嘴里嘀嘀嘟嘟叫个不停。这里需要强调一句的是,我把姜典这个四岁半的孩子称作先生,并不是在兑现他命令我做的三件事情之一,而只是延袭我们共同渡过那一段时光的称谓习惯。
    我们见面之初,姜氏夫妇让姜典叫我大大,而我随他们叫姜典的小名点点或点儿。可姜典不同意我叫他点点或点儿,叫他姜典都不行,必须叫他姜典先生。他的理由是,我到他家了,就是上了他的车,上他车的人,除了爸爸妈妈等几位亲人,外来的,都要称他姜典先生,以示瞧得起他的车和他这个司机。我说过的,他最大的理想是当司机,据他爸妈讲,自他刚会说话时喜欢上汽车,就专情两年多再无变化,认为干什么都没有当司机好,当爸爸那样的家当妈妈那样的教师甚至当姥爷那样的大官都没有当司机好。后来我翻检过他的玩具,满满两大筐全是各种车辆。他对我说,你不叫我姜典先生,我就叫你下车。我知道下车意味了什么,我也能预感到,通情达理的姜典要是上来牛脾气,恐怕九辆汽车也拉不回头,当然我更懂得我不能让男女主人为了他们的宝贝儿子而着急上火尴尬难堪的道理。
    我说没问题,姜典先生。
    自从我叫上了姜典先生,姜典和我处得就情同哥们了。但让我不能理解的是,虽然我和姜典成哥们了,他却仍然让我叫他姜典先生;而海边的蛇只叫了他半天姜典先生,他就允许她随便称呼他点点点儿或靓崽帅哥了。
    最近几年,一到夏天,我就要到姜涛宋江岩家小住半月二十天的,每天上午写作,下午游泳,晚上聊天,吃姜涛下海钓的鱼或宋江岩上山采的蘑菇,除了睡觉要打地铺,没有空调却有蚊子外,差不多过的也算是贵族生活了,用我有一天对海边的蛇发的感慨就是:咱这日子,都他妈赶上市长了。可海边的蛇不像我这么老派,她是懂享受会享受尤其是敢享受的新人类甚至新新人类,她能把人均早餐标准定在十一元,而我和姜涛宋江岩,买方便面都不买盒装的只买袋装的,就是姜典拿右手掰着干嚼的那种。靠,真是农民,海边的蛇说,你以为薄熙来慕绥新都像你这么容易满足没追求吗。这是典型的海边的蛇的说话风格,一是言必称靠,即对性交之事的文明说法;二是活用词性,名词动词副词,她都能造成形容词的效果,如特技术,太非常了,整个一民主党派;三是能入她口的全是各路名流,不仅可以对大连市长薄熙来沈阳市长慕绥新招之即来,对当下走红的大歌星大球星大流大骗子大作家大商人大政客大娼妇基本都能如数家珍,好像昨天他们还台球网球高尔夫过。不过你可别一听我这么介绍海边的蛇就觉得她是不是有点挺那个的,不,她一点也不那个。至少在我看来,她是个优秀姑娘,她即兴说出的三言五语,总能让我获益匪浅,甚至,她都可以当我的性学导师,尽管我的性经历少说也有二十年了,而她的年龄才二十出头──出多少我可说不太好。在她面前,我那种自欺欺人的男人的虚伪、冠冕堂皇的知识分子的矫情、乔装打扮的所谓成功人士的奸诈油滑,不论表现在政治态度上还是生活经验上,只要稍露端倪,就会被她捉拿归案。装逼!她这么轻蔑地刺我一句,立刻就会让我照见自己的嘴脸多委琐下作。我想,我之所以对她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与她有一种能轻易洞穿事物本质直逼问题核心的本领大有干系。
    还是先不说海边的蛇,先说姜典。我连续几年夏天都来姜涛宋江岩家小住,却是头一回见到姜典。姜典一直生活在大连市内友好广场的姥姥家里,而姜涛宋江岩的住所,则在大连开发区的红梅小区。由大连市内到大连开发区,坐中巴车需要五十分钟,车费由五元至十元视车主的心情而定。我对姜典其人其事早有耳闻,如今一见基本如故,在一起玩的就挺开心。一般情况下,在与汽车无关的问题上,姜典比较给我面子,比如他的喧哗影响了大人聊天,他爸爸妈妈无法说服他去睡觉时,我的建议常常能奏效。但一旦什么事和车扯到一起了,事情就不再那么简单,他既可以撕破脸皮大吵大闹,也可以绝食绝水绝睡地表示抗议。也就是说,当他作为汽车司机时,他就是上帝,就是君主,就是过去家庭中的老婆婆或现在单位里的女秘书。我是司机……我命令你……这是通情达理的姜典蛮横无理时的逻辑二段论。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姜家三口加上我和海边的蛇,坐上了由大连大学开往海滨浴场丽娇湾的5路公交车。开发区的公交车与任何城市的公交车都不一样,不是大巴,而是中巴,一辆车装不了太多的人。上车后,姜涛宋江岩海边的蛇他们坐到了后边正常的乘客座位上,而我抱着姜典则跨过鼓起来的汽车发动机的机箱盖,坐到了中巴的最前边,也就是司机旁边那个副驾驶的位置上。
    姜典先生啊,你现在就是副司机了,我没话找话地说,要是一会司机叔叔开累了,你就替他。
    姜典有些羞涩地去看司机,司机也看他一眼,同时笑着点了点头。姜典立刻高兴起来,嘀嘀,开车。他命令司机。好嘞,开车。司机把车发动起来。姜典坐在我腿上摇头摆尾,每到一站都先叫停车,司机就停车,又叫开车,司机就开车,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是后来,汽车驶近银帆宾馆站时,姜典忽然移开盯着司机双手的视线,转而对我发出指示:刁斗大大,你给我把最后边那家伙赶下车去,就说是执行副司机的命令。姜典的表情一本正经。
    我一惊,我以为他在说海边的蛇。因为刚才我注意过,这天车上人挺清爽,其他乘客,在前一站的金丰宾馆都下光了,现在车上,除了司机售票员,再就是我们一行五人。你说谁?蛇阿姨吗?海边的蛇坐的正是最后的座位。
    我怎么能说蛇阿姨呢,我让你下车也不能让蛇阿姨下车呀。姜典吃力地往起仰头,看后视镜。我是说,坐蛇阿姨旁边,留长头发的那个男的。
    这──我抬头也朝后视镜看,然后回头直接看后边。这时车到银帆宾馆了,又上来几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没法看清姜典在说哪个男人;但凭感觉我意识得到,不光海边的蛇身边,就是整个车上,包括刚上车的乘客,除了我和姜涛加上司机,也再无别的成年男人。很快刚上车的人都各就各位了,我可以准确地看清海边的蛇了,这会她正把脸探向车窗口,让微风吹动她染成浅咖啡色的如瀑长发。而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刚上车的小姑娘。
    留长发的是蛇阿姨。
    不是,我说那男的,他头发──像你这么长。姜典仍盯着后视镜看。
    我这么──没有呀……
    你怎么搞的,姜典有点急了,他回回坐车都挨着蛇阿姨,昨天回来时还掐蛇阿姨呢,把蛇阿姨肩膀都掐青了。
    回回……我和海边的蛇来开发区三天了,加上昨天前天的两个往返,这是我们第五回坐车;可更多的时候,至少昨天回程时,是我和海边的蛇挨着坐的,而当时姜典就坐在海边的蛇的腿上。我还是不知道你说谁呢姜典先生,蛇阿姨身边现在只有个小姑娘吗。我支着腿把姜典向后边搂转过去。
    那他一定发现我们看他,姜典说,就小姑娘裙子里了。
    我哭笑不得。不过,我没法光把姜典的话理解成小孩子的信口开河,理解成动片对小孩子想象力的开启结果,因为,姜典说海边的蛇被人掐青了肩膀,正是事实。昨晚睡觉时,我的确看到海边的蛇的左肩膀上有一块青紫,还很新鲜,就顺嘴问她怎么弄的。我记得她脸红了一下,想含糊过去,大概觉得含糊不过去了,才夸张地指控说是被我咬的。靠,还好意思问,你整个一虐待狂。我对是否咬过她没有印象,可她这么说了,我也就没再往深里想。现在想来,海边的蛇肩膀上的青斑紫迹,还真是掐痕而非咬印。但姜典是怎么看到的呢?昨天下午一游完泳,海边的蛇就穿上了她的半袖连衣裙,除了我,不可能有人再看到她肩膀。现在,姜典的想象与事实如此相符,让我没法对他话中其他内容的真实程度再打折扣。
    那你说,蛇阿姨哪边的肩膀被掐青了?我小声问。
    那边,靠车窗的那边。姜典说的,正是海边的蛇的左肩膀。
    汽车距丽娇湾浴场越来越近了,我注意到,姜典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我正想回头求助姜涛和宋江岩,姜典已经开始发作。停车,他突然大声喊了起来,让离他最近的我和司机都吃了一惊,司机还下意识地来了个急刹车。
    怎么了姜典……哦,先生,我一急,差点在称呼上出了纰漏。司机也看他,面有愠色。在这之后,我和司机很快就弄明白他怎么回事了。他说作为副司机,在我拒绝执行他的命令,也就是没把那个留长发的男人赶下车时,他有权力赶我下车。司机觉得这简直荒唐,就想开车,可发了牛脾气的姜典扑向了方向盘。姜涛和宋江岩凑上前来制止姜典,欲将他抱走,但无法做到。我知道,只有我的妥协能平息事态了。我就对着姜典的耳朵说,姜典先生呀,我一定执行你的命令,但需要时间,也要讲究方式方法,硬是蛮干,人家汽车公司也不同意呀。这时姜典也看出司机真生气了,也意识到这汽车公司的车,并不是他家那个两室一厅的“车”,就重新回到我的怀里,挂着泪珠看后视镜。车又启动了,姜涛宋江岩也回到了座位上,但我看得出,姜典并没平静下来。他额上的细汗汩汩渗出,取代了顺颊流淌的泪水,就像他平常思考问题时,在几个房间中皱着眉头长跑了一番。果然,车到丽娇湾一停下来,他的深思熟虑就有了结果,他把我拉到一旁,问我这个夏天,还有以后的夏天,是不是还想上他的车。
    想。我知道上他的车是什么意思。
    那我,他低头弯一弯自己的手指说,命令你做三件事情。
    多少件都行。我知道他至多只能数出三件。
    这回你看到蛇阿姨身后那个留长头发的男的了吧?
    我不敢说我没看到,我望着海边的蛇身后的遮阳伞,点了点头。
    第一件,一周之内,消灭他……


    走进海里,姜典和前两天一样,还那么兴奋;与前两天稍稍不同的是,这回他没让我和姜涛也留在浅水处陪他玩,而是主动对我俩说,愿意游多远就游多远吧。我保卫妈妈和蛇阿姨,他挺着胸脯大声表态。我们几个大人都夸他男子汉了。我和姜涛从距岸边最远的海带筏子那一带游回来时,姜典边给我点烟边告诉我,那家伙见他在保护蛇阿姨,就没敢过来,而是也游到海带筏子那边去了。我笑笑说是不是他怕姜典先生是浪里白跳呀?在这之前,我听海边的蛇在动员姜典一定要学会游泳时,曾对着“水浒”英雄片给他讲过张顺。可姜典只是自豪地说,我是能开最大最大大汽车的司机。就这样,我们在海边呆了一个下午,时而水里时而沙滩的,再没说起过留长头发的男人的事。可坐到返程的5路汽车上,姜典却在宋江岩怀里频频回头,往我和海边的蛇这边看,目光里的内容有些异样。我和海边的蛇并排坐在中巴最后,海边的蛇见姜典不时回头,就对他做些鬼脸,但姜典的回应显得敷衍。下车后,往红梅小区院里走时,姜典和我走在一起,他说我太笨,没有能力保护蛇阿姨。怎么了?我问他。你就让他在你身边掐蛇阿姨,却不敢管,蛇阿姨那边的肩膀也被掐青了。回住处后,海边的蛇用淡水冲身时,我看到她的右肩头果然也有一块青紫,只是没有左肩头的青紫那么明显。
    哎,蛇──我再次意识到,我这么叫她非常别扭,即使姜涛宋江岩已经习惯了我也别扭。这时海边的蛇正伏在脸盆上洗她的头发,洁白的胞沫争先恐后地绽开在她咖啡色的长发上。听我叫她,她停止了搓揉仰脸看我,但我敢肯定,她根本就没想过我在叫她时有多别扭。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
    靠,又问这,怕我克格勃呀?海边的蛇重新揉搓头发。人家克林顿那么大个干部,也没先调查完莱温斯基的祖宗八代才让她口交。
    我问海边的蛇叫什么名字,也算是一个老问题了,可不管我提老问题还是新问题,她只要不想正面回答,就总能找着理由绕过去。你正经点好不好,我他妈和你认识一回,却对你一无所知,我觉得窝囊。
    靠,得了便宜卖乖,话都让你说了──我这么好一女人任你蹂躏,你还窝囊?
    不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你叫啥,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这让我──
    我告诉你了我就叫蛇,我没职业,没爸妈,没丈夫没孩子没有家……
    我不信!
    靠,我要说我叫王小丽李小凤啥的,说我在海燕广告公司当文案或在辽宁师大读硕士,说我爸是处长我妈是会计,家住西岗区长白街6号,邮编116021,电话3636980,你就信我?
    海边的蛇伶牙俐齿,让我哑口无言。不过她这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如果她的自我介绍不那么不着边际,而是具体而微,难道就是真的了吗?
    我们认识三个月了,是在“网”上认识的,“海边的蛇”是她在聊天室里使用的名字。我们在网上聊了一二十回,她透露给我的个人情况,一点也不比我通过聊天感觉到的多,直到我说过几天我要去大连开发区住些日子,不能上网了,她才露话说,她就是大连人,这样我们便一拍即合了。那天在大连火车站下车后,我对她能否来接站并没抱希望,之所以东张西望地多磨蹭了一会,而没在前来接我的姜涛的催促下立刻去赶通往开发区的公交车,主要是为了自我安慰。后来倒是姜涛首先发现了她。并不是说姜涛也知道有个海边的蛇,是他抬头往前看时,发现一辆红色出租车旁,有个戴墨镜的男人高举的白纸上写着“刁斗”。我们过去后,戴墨镜的男人把白纸交给车里的女郎,自己坐回到司机位置上。
    你是海边的蛇?
    你这老兄确实挺实在,真没自己带个伴来。
    我们便坐海边的蛇包的出租车,一道来到了开发区的红梅住宅小区。
    在姜涛宋江岩帮我借的屋子里,只预备了一张单人小床,我和海边的蛇的同时出现,让他们感到束手无策。没关系的,海边的蛇说,天又不凉,打地铺就行。她像个女主人那样蹲在地上,手脚麻利地铺报纸,铺完报纸又垫褥子,还拉着姜典一起到地铺上去躺一躺滚一滚。海边的蛇性格直爽,反应敏捷,善解人意,等到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她已经轻易赢得了我和姜涛宋江岩包括姜典的好感。夜里我俩爬上地铺,我说咱俩才认识,我连你名都──海边的蛇打断我说,靠,别真事儿似的,知道我名了,你还能把存款都换到我名下呀;再说了,你都认识我三个月了,倒是我才认识你一周。这也是事实,一周前,我一直用另一个名字,一个网上的名字与她调情。可是,现在想来,拿这样的理论来解释认不认识的问题,不偷换概念吗。
    主要是,我真挺喜欢你的,我想和你长期交往。这时海边的蛇已经洗完头了,她换一盆清水,替我擦身。
    那就喜欢呗,交往呗,我不反对。
    我是说,比如,咱俩结婚的话,我是不是就得多了解点你的情况呀。
    结婚?靠,你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还想结婚?男泰勒呀!嘻,我要嫁了你这老同志,不红杏出墙吧委屈自己,出墙呢又怕伤你的虚荣,我可不想没病找病。
    后来我俩就搂到了一起,搂到一起自然就更没法正经对话了。我说我是男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想独吞,我不愿意你还接受别人。海边的蛇说,可我就愿意让所有的男人都围着我转,追我的男人越多我越有自信,越感到满足。我说,不行,你这婊子,我不许你接受别人;以前的事,我管不着,以后你,只能当我的哎唷,专职婊子……海边的蛇说,哦那是,是你的事,我噢,帮不上你……你要有能耐,我不反对唉呀,只当,你的婊子……我说,什么叫,我有嗯哼,能耐……海边的蛇说,要么哦,你天嗯天嗯嗯,守着我快点快点亲爱的……要么你,啊你啊让,别的男人,嗯不再,啊──追我嗷刁斗……


    此后的几天,我们五人仍然天天下午坐一个来回的5路汽车去丽娇湾游泳,姜典没再提醒我承诺过的事情。我希望,他早就忘记了所谓留长发的男人的事,那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吗;另外,对于一个四岁半的孩子来说,他对我下的命令,别说后边那两件分别有着两个月的期限、三年的期限,就是第一件,只有一周期限的这一件,一时过境迁,他也就忘到爪洼国了,怎么还会想到要提醒我去信守诺言呢?
    可我错了,姜典确实只是个四岁半的孩子,但他性格中那种与生俱有的执着与恒常精神,却是一个成年人都很难比拟的,这从他一爱上汽车就矢志不移的劲头上能略见一斑。据他爸妈讲,他在热爱汽车的过程中,也不断受到其他事物的诱惑吸引,他喜欢过钉钉子,跳芭蕾,拆卸电话机和小轮自行车,摆扑克牌推算男的有没有女朋友女的有没有男朋友,包括画图和干嚼方便面。但他别的爱好不论多么强烈,都只是第二位以下的爱好,他的第一爱好,永远是汽车和当汽车司机。单从这点看,我就敢断定,姜典对我下达的三项指令,是不会轻易被他忘掉的。
    果然,姜典的提醒适时而来了。
    在那一周的期限过完一半时,这一天,已经多少积攒出一点耐力的海边的蛇,随我和姜涛游了一趟远程。海边的蛇水性不行,前几天,她一直和宋江岩姜典泡在浅水处。后来,据宋江岩说,在我和姜涛护着海边的蛇游向海带筏子那边的半个小时时间里,姜典一直心烦意乱,还告诉他妈妈,以后他要管蛇阿姨叫蛇姐姐了。为什么?宋江岩问。叫阿姨她就大了,就容易死了,姜典说,叫她姐姐,她就像我这么小了,就不能被淹死。宋江岩批评姜典不该在大人游泳时说不吉利的话,姜典伤心地说,可蛇姐姐游的太远了,我都看不见她了。我和姜涛听完宋江岩的讲述,都问姜典为什么我们天天游那么远他也没担心过我们的死活,姜典又是憋出一脑门子汗,在沙滩上跑了好几圈才说,你俩是男的。
    还说当时。在当时,我和姜涛海边的蛇从远处游回来时,姜典并没像他妈妈想象的那样,扑向他的蛇姐姐以庆贺她顺利返航,而是用有点轻蔑的目光紧盯着我。怎么了姜典先生?我敏感地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发问,我不愿意其他三人也都知道我俩之间的三项约定。照理说,姜典给我下达指令的事,完全可以成为我们几个大人间有趣的谈资,至少背着姜典时我把它们抖落出来,是不为过的。可我说不好因为什么,这几天里,在与其他三人聊天时,那三项指令有好几次都滑到我嘴边了,最后还是被我咽了下去,连在为海边的蛇身上那些莫名其妙地出现的青痕紫印大发醋意时,我也没出卖最早指引我正视那些疑点的姜典先生。海边的蛇继左右肩膀都出现过掐痕后,右乳和右肋部也出现过相同的痕迹。又是那小子掐的吧?有一天我们一爬上地铺,我就这么刺了她一句。哪小子?海边的蛇不敢与我对视目光,还本能地用手遮挡赤裸的身体。你欠他房子还是欠他地呀,我去掐海边的蛇的左侧乳房,挨他欺负还不声不响,这可不像你了。你又胡说八道编故事了,海边的蛇动作很大地把我推开,你别冤枉人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大概是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海边的蛇用毛巾被裹住身子,冲墙躺着不再理我。不过她的回答已说明了问题,显然她知道我指的是谁。可我却懵了,心想姜典先生呀,你帮我指证的那个男人,他究竟是谁呢?我说姜典先生呀,你是不是想说蛇阿姨她──蛇姐姐肚子又被掐青了,哼,有我爸在跟前你还那么没用!你是说,我真的有点毛骨悚然了,那个长头发,又出现了?他从来就没不出现过,姜典说,我要是会游泳,一定把他留在大海里喂鱼。我说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这时我一抬头,还真就看见他了,一个刚才在海带筏子一带和我们游到一处的男子,正一边走上沙滩,一边抓下他的红色游泳帽左顾右盼,他头上湿漉漉的长发披垂在肩头。姜典没顺着我的视线看,他只说,我的车上不拉笨蛋,然后就手舞足蹈地向海边的蛇跑去:蛇姐姐……
    坐上返程的5路汽车,本来我和海边的蛇是靠在一起的,可姜典凑上来,硬把我们挤开了,他挨紧了海边的蛇。我保护你蛇姐姐,他认真地说。他这样说话,在海边的蛇听来只是玩笑,可在我听来,却是莫大的讽刺。事情似乎也确实如此,这几天,不论乘坐汽车还是下海游泳,海边的蛇只要和姜典呆在一起,就安然无恙,而呆在我身边,她身上就会莫名其妙地出现那些青痕紫印。我独自坐在后边一个单人座上闷闷不乐,看前边的双人座上,那些两两相挨的一双双身体随着车体有节律地扭摆:姜涛和宋江岩,姜典和海边的蛇,一个扣顶纱质凉帽的老人和一个长发男子……靠,他真是穷追不舍啦!
    回到住处,我没等海边的蛇接满一盆清水,就恶狠狠地把她的贴体衫和超短裙拉了下来,瞪圆了眼睛看她肚子。其实不扒光她我也知道,敏锐而诚实的姜典不会搞错,海边的蛇的肚脐眼下边,阴毛上端,一块扁圆形的青紫赫然醒目,它只能出之于大拇指与食指的有力掐捏。
    你这个婊子!我一拳打在海边的蛇的鼻子上,她的鼻子开始流血。
    操,你打我……海边的蛇也瞪圆了眼睛,她都忘记使用文明说法“靠”了。
    你他妈睡我床上还招惹别人──
    你神经过敏!你心胸狭窄!
    我过敏?我狭窄?那这谁掐的?
    你,你没权利管我!
    我没权利?操,从现在开始,我就有权利了──我他妈的,我他妈爱上你了!
    我的话让海边的蛇大吃一惊,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这么表态。她先张口结舌,接着流出了眼泪,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把脸都涂花了。我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捧住她面颊,探出了舌头,舔她脸上的血水泪水。对不起,我说,我觉得我,在乎你了,我的鼻子越来越酸,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想让你,还有别人……
    你别哄我了,你肯定跟每个女孩,都这么说……海边的蛇伏进我怀里,身体软软的真像条蛇。我没解释,只是把她搂得更紧,好像担心她倏然消失。刁斗,你──海边的蛇感觉出了我的异样,转而舔舐我的眼睑。刁斗我没逼你认真,我还喜欢自由自在呢;你想想,要是没别的男人追我了,那我……
    要是没别的男人追你了,我说,你能不能一心一意光爱我一个?


    下一天,距姜典命令我做的第一件事情的最后期限,还剩两天。我有效地利用了这一天的时间。不论在5路汽车上还是来到海边,我都目的明确地详加观察,在心里暗暗设计着我的行动方案。再下一天,距姜典命令我做的第一件事情的最后期限,还剩一天。这一天的下午之前,我饱吃长睡,不吃不睡时就做空手道练习,惹得海边的蛇用大连话骂我“耍彪”。等下午坐上5路汽车时,我虽然心里很乱,精神也紧张,但感觉到我的体能状况堪称一流。姜涛宋江岩海边的蛇和姜典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我则独自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座位上,通过后视镜去观察他们。当然了,准确地说我的观察对象不是他们,而是那个与他们挤在一起,再准确点说是与海边的蛇挤在一起的长发男子。其实长发男子长什么模样,我始终没看清,甚至他的大体轮廓该如何描述,我都说不太好;我只看到,在后视镜里,他就像一个飘忽的幽灵若隐若现,每当我费挺大的气力捕捉到他的影像时,他都会烟雾般地骤然散开,让我无从把握。我能看清的,只是他垂肩的长发轻轻拂动。
    5路车停到丽娇湾浴场后,姜涛他们兴冲冲地直奔海边,我推说买烟,巧妙地避开了他们的视线。我当然没奔小卖店去,而是拐个弯,钻进了“丽娇海滨娱乐世界”的美发厅里,请一个手头无活的年轻女理发师以最快的速度把我剃成秃子。剃秃子?年轻的女理发师惊讶地说,你这头长发,多飘逸呀。是的,我有一头精心养护的松软长发,过耳及肩,煞是飘逸,它几乎成了我的品牌标志。可现在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安全第一,我得为即将发生的事变做好充分准备。你就剪你的吧,我没好气地说,留着它你还能爱上我咋的。年轻的女理发师气得直磨牙,可她不忍心放弃我这个主顾,就解恨似地在我脑袋上胡剪乱刮,在镜子里,我脑袋就跟狗啃过一样。不过我没时间计较美丑,连剪完后她要给我洗洗我都没用。
    我跑到海边沙滩的遮阳伞下,一边换游泳裤戴游泳帽,一边四处踅摸。我迅速发现了宋江岩海边的蛇和姜典在浅水处嬉戏的身影,及目远望,我还能看到,远处海带筏子那边,正有两个脑袋在向前移动。我敢说,那个一起一伏的光头,是姜涛的,而另一个始终露在水面上,戴红游泳帽的脑袋,肯定属于长发男子。我松了口气,可也更紧张了。我下水时,绕开了宋江岩海边的蛇姜典他们,尽量把整个身体埋进浪里,以一种松松垮垮的自由式泳姿匀速前行。我知道这有利于我节省体力,同时经过目测我可以断定,当我游到距岸边最近的海带筏子那一带时,掉头回游的姜涛和长发男子,也恰好能从距岸边最远的海带筏子处折游回来。也就是说,当我们会合在那个我计划中的事故现场时,他们已比我多游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多消耗了三分之一的体力。
    果然,在离岸最近的海带筏子一带,我迂回着斜向迎住了他们;同样也正如我判断的那样,泳技好的姜涛游在前边,泳技差的长发男子略微落后,两人的间隔有二三十米。一般来讲,游泳者在游向远离岸边的海带养殖区时,总用海带筏子当参照物,以估算距离确定方位,因此他们的身体会与海带筏子挨得很近。毕竟夏季海带尚未生长成熟,还深埋于水下,不会给游泳者带来麻烦。而回程时,尽管有更为醒目的岸上建筑作参照了,可本着来去一线的规律,没人会刻意避开海带筏子。或许在游泳者的潜意识里,也是防备一旦发生意外时,挨近海带筏子,可以借助飘摇的玻璃浮子和牵系玻璃浮子的粗糙绳索进行自救。现在姜涛和长发男子就是这样,虽然在游回程,可还是穿行在海带筏子中间,这恰好是我要利用的一个条件。我从没有海带筏子的一侧向长发男子加速游去,我希望,这两个精疲力尽的回游者没发现我──不是没发现距他们不远处有一个游泳的人,而是没发现那个游泳者是我。看来他们确实没发现我正全力游向他们,至少姜涛没发现,他若发现了,会停下来跟我打招呼的。这正合我意,自己的事情自己料理吗,我可不想拐带朋友。这时,我与长发男子已近在咫尺,除了我仍然看不清他脸,他吭吭哧哧的喘气声都清晰可辨了。可为了避免错伤无辜,在他扭头看我的瞬间,我还是猛然跃起改游蝶泳,以巨大的打水声掩盖他可能发出的求救声,以夸张的展臂动作打掉他头上的红色游泳帽。落入水中的泳帽能够证明,我对目标的选择准确无误,散开在我手边的,果然是一蓬水淋淋的长发。你──我不容他发表意见,飞身将他压进水里,同时左手搬他肩膀,右手揪他长发,把他的脑袋控制在水下。长发男子拼命挣扎,也试图撕掳我的泳帽,伸手反抓我的脑袋。可他哪里知道,半小时前,为了安全我已舍弃飘逸了。长发男子无计可施了,他只来得及在我光头上抠挠两下,就结束了反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没立刻松手,在把他挂到海带筏子的粗绳索上之前,我让他在水下多浸了两三分钟。做完这一切,我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之所以还能尾随远处的姜涛游向岸边,依靠的完全是下意识动作。直到接近岸边时,我的神志才清醒过来,我也才想到,刚才离开海带筏子之前,我理当看一眼我那情敌长什么模样;可遗憾的是,在处理他的溺水现场时,我忽略了这点。


    当天晚上,饭菜一上桌我就吐了,只好空腹爬上了地铺。整个一夜,我噩梦不断,次日醒来,连上厕所的力量都没有了。海边的蛇慌了手脚,再三表示不再气我了,还忙前忙后地给我量体温、喂热水、盖被子、搓脚心。显然这个下午我下不了海了。这个下午,除了一年中有五个月要天天在海里游上三圈的姜涛去了浴场,别人都留在我的身边,宋江岩姜典还把家里的药匣子搬了过来。后来我的精神头有所恢复,海边的蛇和宋江岩就一致怪我不该剃头,并借助某种玄学理论说,我身体的不适,肯定与突然改变了保持多年的发形有关。至少你留长发,她们操着年轻女理发师的腔调说,也比剃光头要潇洒几分呀。正说话间,独自下海的姜涛回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说,今个只游一圈吧。可姜涛说,今天根本没法下水,海带筏子那挂了个人,丽娇湾浴场全天关闭。我本来想管住自己不再发问,可没忍住,还是问了。那人,死了吗?当然死了,姜涛说,泡了一宿多还能不死。
    这天傍晚,我身体的不适已基本缓解,天黑之前,我执意要带海边的蛇离开开发区。姜涛说,浴场也就关这一天,明天就可以照样下水了。可我坚持立即离开,连宋江岩说大家总得吃个团圆饭的建议都没采纳。在我坚持告辞的过程中,姜典一直依依不舍地偎在海边的蛇怀里,让她留下。海边的蛇说,我得听刁斗大大的呀。姜典便脉脉含情地望着我说,刁斗大大,我不让你提前下车,我让你和蛇姐姐,总在我车上。但他的挽留我也拒绝了,我只悄悄说,姜典先生,其实我也愿意,和你蛇姐姐,总在你车上。
    在大连,我和海边的蛇又同住几天,就回沈阳了。沈阳这边杂事缠身,等我想起该和姜涛通个电话打声招呼时,半个月眨眼就过去了。我和姜涛通话那天,正好姜典也在家,知道他爸是和我通话,他喊着叫着抢下了话筒。刁斗大大,我想你和蛇姐姐了,姜典说,是不明年你们还上我车,是不以后你们每年每年都上我车?我在电话这头使劲点头,但说不出话,好一会后,我才说,姜典先生,如果你蛇姐姐那边能有时间,我一定每年每年,都和她一块,上你的车……接着我还想说,你命令我做的第二件事,我也做好了,都没用两个月,只用两周,就写出了这篇你的故事。可我没说,我是希望,等这篇小说发表以后,再向他做一次完满的交差。
    当然了,若向姜典彻底交差,我还得做好他命令我做的第三件事情,在三年之内……但毕竟,三年的期限还很宽裕,而现在,我有更迫切的事情需要处理。我眼下必须搞清楚的是,为什么海边的蛇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中,说她仍然想不好,是否该接受我的独家爱情?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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