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仅仅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我们管她叫青青,管他叫铁军。这样的名字比较普通,一般不至于惹来麻烦。 青青和铁军是一家人,到目前为止,他们依然一个是妻子一个是丈夫。出任妻子和丈夫的角色,对他们两个来说,尽管都不能算历史悠久,但也绝非是新官上任了。我们可以暂且把他们的婚史规定为七年:超过了五年但又不足十年,恰好适宜于某种情绪的生成。实事求是地讲,一个建立了七年而又没有孩子的家庭,的确会很容易呈现出一种意趣了无的苍白与单调来。起床、洗漱、草草地用餐、匆匆地上班、投身同样无所事事的工作、下班、去市场买菜、进厨房做饭、在厕所的莲蓬头下洗澡、上床做爱、睡觉,只需浏览一下这每天按部就班的作息时间,产生乏味透顶的感觉在所难免。平淡的生活里没有故事。他们偶尔也会为一些琐事发生口角。比如铁军的裤衩换下来三天了青青也没洗,比如青青患感冒的时候铁军未能及时买回适口的水果,比如青青出门时像哺乳的妇女那样忘记了戴乳罩并且腋毛也越长越黑越长越密可她还穿砍式背心,比如铁军在逛街的时候眼睛总是极不安生地瞄在其他女人的身上同时还满脸幸福地向距他最近的陌生女人抽动鼻翼以吮吸某种新鲜的体味……但这些实在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故事。在我们忠实的已婚读者里边,差不多每个人都会有类似的经历。这不足为训。下面我要说的是后来的事情。 “后来”的概念里包括了从现在再往前推回几个月的这一段时间,也就是青青和铁军进入了婚后第七个年头的这一些日子。 事情缘起于今年初春一个半阴不晴的普通周末。那天,青青恹恹无力地在办公室静坐了一个小时,起身上厕所时才忽然看到,小黑板上写着个通知:下午一点,一意一法。看着通知,青青忘记了她要去厕所,有一双意味深长的眼睛鱼一样再次向她浮游而来。连续多日了,这两尾活泼的小鱼挥之不去。也许该找铁军陪陪我了,青青想,毕竟铁军是我的丈夫。青青不知该采取怎样的方法做出决断,抛硬币还是数单双数?青青伏到办公桌上,默默地看着压在玻璃板下的季度观摩表:《斩断黑手》,《哈斯默迪海岸》。双数。青青不无遗憾地站直了身体,看来循规蹈矩也是天意。青青又磨蹭了好大的一会儿,来到了隔壁处长的屋里。青青提出想要两张观摩票的额外要求,这让处长感到棘手,平常青青可是不这么给他出难题的。处长撕票的双手迟迟疑疑,望向青青的眼睛充满探询。我要两张,青青说,我从来也没有要过两张,青青避开处长的目光,今天我有点特殊情况。处长忙说没什么没什么,细致地数出两张票递给青青。青青回到办公室里,冲着小化妆镜吐了口哈气,她操起电话没再犹豫,一气呵成地按出了铁军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青青现在很少给铁军挂电话。刚结婚那阵她总挂,就像搞对象时一样。可铁军说,没事不要总挂电话,给别人的感觉,就像是你要把我拴在你的裤腰带上。于是青青总说铁军不懂感情。我就是要把你拴在裤腰带上,让你跟我合二为一。可后来青青便不挂电话了,倒不是她接受了铁军的意见,而是她自己也感到了索然无味。再挂电话还有什么可说呢?也算老夫老妻了,他们不仅性格习惯全都日趋接近,就连模样思想也都如出一辙了,他们已经到了那种有事只说半句话对方便可全明白的地步了。就好像小黑板上那个简洁的通知一样:下午一点(到小影院观摩电影),一(个)意(大利片)一(个)法(国片)。 青青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她可以经常到市电影公司的小影院去看一些即将公开上映和不准备公开上映的中外电影。电影公司的小影院是我们这个城市里许多文化圈中人觊觎的地方。不在于那里看电影不用花钱,并且有舒适的沙发座席以及偶尔的茶水饮料招待。在小影院看电影,更是身份能量的象征。铁军在很多时候受到别人的尊敬与羡慕,与他的妻子青青从事一种经常到小影院去看电影的工作不无关系。但铁军却是一个古怪的特例,他不爱看电影,几乎连电视都不怎么看,对于小影院所体现出来的迷人特权,他发自内心的不为所动。青青说,你这是嫉妒我。铁军说,你是我老婆,我嫉妒你干什么。青青说,那你就是逃避我。铁军说,这话怎么讲?青青说,上大学的时候你总主动找我去看电影,我对电影的爱好都是你培养起来的。铁军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就胡乱地分析道,也许是给餍住了吧。所以青青总是独自一人出入神秘而又高贵的电影公司小影院,铁军则在单位或者家里不厌其烦地摆弄他的车马炮。 但今天这次观摩却与以往不同,青青希望铁军能陪她同去。当然并不是电影有多么诱人,也不是此时她与铁军贴近的愿望有多么强烈,这里边的原因有点莫名其妙。青青想的是一桩奇怪的事情,她要通过与铁军的挽臂同行来证明一下,她是一个贞洁的女人,有着牢固的婚姻关系。不过一会儿在对铁军解释今天的动机时,她将出其不意地提示铁军,今天是他们两人当年确定恋爱关系的重要日子。重温往昔恋爱的岁月,青青的确有一点激动,她把胸脯抵上了桌沿。可是青青的电话挂过去以后,却没能把她的激动成全到底,那个整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丈夫铁军,此时却不在他该在的地方。这不免让青青大扫其兴。青青没有听出对方接电话的是小王还是小张,她也没告诉对方自己是谁要不要让铁军回话。她听对方说完铁军没在也就想放下电话了,她知道现在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再找铁军也为时不晚。可就在她要使话筒离开自己耳畔的那一瞬间,她听到了棋子砸在棋盘上的声音铿锵有力,与此同时,她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细小的声音钻出话筒:找铁军?他好像回家去了。接着她听到接电话的那个人大声喊道:出车!铁军回家了。 事情真的并不复杂,但我们得允许青青是个细致的女人。现在请读者诸君设身处地地站在青青的立场考虑一下:一向对家务漠不关心的模范公务人员铁军在工作时间忽然离岗回家,而且是在离开家门不足两个小时以后,这怎能不让作为妻子的青青心生疑窦。照理说,如果铁军是在上班以后忽然记起了家中有什么事情急需处理,他是应该给青青挂电话让青青办的,至少青青的单位离家更近。可是铁军的回家却悄无声息。那会不会是铁军忽然感到身体不适了呢?青青凝视着办公桌上乳白色的按键电话机,感到心烦意乱。她没容自己更久的犹豫,揣上电影观摩票就骑车回家了。 青青和铁军的两口之家可以被设置在南市小区的一幢六层楼上。根据他们的年龄资历以及家族背景,他们的住所只能是个一室一厅的封闭单元。由于一室一厅的房屋总是被结构在每层楼的中间部分,所以,青青和铁军家那张包着紫色铁皮的走廊门必将直对着缓缓降低的楼梯的坡度。这样,如果有人背对着楼梯的坡度,把厚重的走廊门彻底打开,而恰好里边卧室与过厅之间的门又没有关闭的话,只须站在走廊的门口,就可以把卧室里的情形看个大概:那张油光锃亮的双人床、那盏吊篮式的镂花地灯、那座仿古梳妆台以及那只酒柜的一角,基本上都能够尽收眼底。当然现在青青还没有打开她家的走廊门,现在她还只是刚刚走进一楼那阒静的门洞。由于一路上她始终在用力地蹬车,此时她不仅苍白的脸颊上绽露桃红,而且口中的呼吸也过于急促。她立车锁车的速度都有些匆忙,因此她的视线没能留意到铁军的自行车正斜靠在墙根。以往回家上楼之前,青青总要在楼门洞口稍事休息,仰首看看高耸的六楼,臆想中铁军的等待会使她莲步款款仪态万方。可是现在的青青忘记了优雅,她大步大步的蹬跨和攀爬,就好像一头受惊的小兽在狼狈地逃窜。经过二楼时,碰到拄拐的孙大爷她都没来得及打声招呼;经过三楼时,是拎了一袋垃圾的齐婶给她让的道;经过四楼时,她又险些和一个快步下楼的陌生女子撞个满怀。一直到爬上六楼,站在了自己家那扇包裹着紫色铁皮的走廊门前,青青才镇静下来。我这是怎么了?她抹了把额上的细汗,伸手去够门框右角那个圆形的音乐门铃。铁军要是看到我这么副样子,非得怀疑是有人要强暴我不可。青青收回伸出的手指,从容不迫地从兜里掏出了钥匙。我得慢一点进屋,别把铁军吓着。青青捏着钥匙调整着呼吸。再说了,这时候铁军是不可能在家的,我肯定是被那两个下棋的小子给蒙了,没准铁军为了接班下棋不接电话呢。青青把钥匙插进锁孔,如同往常回家一样,轻手轻脚地旋开锁簧,打开了房门。 屋里的情形无法猜测。幸好卧室与过厅之间的房门如我们前边设想的那样,果然没关,这才得以让青青对面前的一切能够极其迅速地了然于胸。其实室内并没发生什么巨大的变化,落地灯梳妆台和酒柜全都一如既往,惟一让青青心生困惑百思不解的,是衣衫不整的铁军正站在地上整理床上的被褥,而透过梳妆镜的折射,青青还能够看到,摆在房间靠窗死角上的电视机里,正上演着那盘叫做《男秘书》的英文录相。铁军对青青的突然出现猝不及防,他的千般尴尬万种羞愧都写在了脸上。他惊慌失措地摆好被褥系好裤带,语无伦次地面对着青青。 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似乎一切都已不言自明。青青的表情难以形容,青青的心情更难形容。青青站在卧室的门口,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让金属的钥匙硌得她肉疼。她脸色灰白,双目失神,只能通过紧咬牙关和屏息运气来控制自己感觉中的天旋地转。她面对着铁军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这屋里边被污染的摆设已经和被污染的丈夫同样陌生。这样的时刻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在这样一种特殊的时刻里,读者对青青的表现做出任何判断都在情理之中。她也许会哭,也许会喊,也许会骂,也许会砸,也许会大打出手,也许会一去不回……可是我们看到的情形却比较平淡,此时嘴唇颤抖的青青只会无声地落泪,她的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响。为了不至于趔趄和摇晃,她故作镇定地缓步慢挪到电视机前,双手撑住了折叠皮椅。电视里,“男秘书”正在兢兢业业地为女老板服务,女老板正在重复呼喊着一两个含糊不清的英语单词。青青熟悉这些花样翻新的性交镜头和充满蛊惑的煽情音响。那是她和铁军买来录相机后惟一的一盘藏带,蜜月之中,第一次看时她差一点呕吐。 我……班上没事,回来……睡一觉…… 铁军说着关掉录相,取出了带子,不自然地摆弄着连接电线。 这时青青已经来到了窗前,她探出头去,想再看看那个在楼梯上险些与她撞个满怀的陌生女子。楼下的甬路上活动着好几个年轻的女人,她们南来北往,或单或双,青青已经分辨不出她刚才看到的是哪个女人。她根本就没记住她的穿着和模样。 你看什么呢?你、你说话呀……沉默的压力异常巨大,铁军站在青青的身后,低声下气手足无措。你别瞎想,我就是回来…… 我应该早一点看看黑板。青青从窗口转回身来。 你说什么?铁军堆满讪笑的脸上一片茫然。 我是说如果我再早一点回来,我就能看到你给她当了一上午男秘书的那个烂婊子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说…… 我上楼时碰到她了。 你,嗨--铁军愣一下,居然笑出声来。你说什么呀青青?我只是自己,没有别的女人…… 我都闻到了这屋里的骚味, 你这是神经过敏, 你必须给我解释清楚…… 自然铁军的解释孱弱无力,而且吞吞吐吐难以服人。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们谁也没动,该看电影的时候,他们依然没动。铁军所罗列出来的种种理由,全都破绽百出捉襟见肘,那些显而易见是编造的谎言,让青青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时四合的夜幕已经掩埋了房间,青青嘤嘤的哭声渐次升高,终于充满了黑暗之中。原来铁军是一个卑鄙下流无耻放荡的男人,青青想,这样的认识让她心如刀搅。原来背叛和欺骗竟是如此的简单,青青接着想,这样的理解又让她感到松弛平静。深夜以后,疲劳和饥饿征服了青青,她残存的哭泣,只成了表达痛苦与悲愤的一种姿态。此时她觉得对她伤害最大的,其实是铁军对那个婊子女人的隐瞒和保护。 如果你不解释清楚--我告诉你铁军,咱们没完!
下 冷战一经开始便难以收场。冷战不像“热”战,热火朝天的战争虽然惊天动地,但是消耗太大,只要有一方先用光了弹药给养,战争也就宣告终止了。即使不一定就真的分出个胜负,但却可以算是完成了一个过程。可是冷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冷战是一只从果核开始腐烂的苹果,要想制止腐烂,就得切开完好的果皮。尽管差不多所有的冷战都不够彻底,有时甚至连分餐分居都不能持之以恒,有话照样说,有事照样做,这一方发火的时候那一方回避,那一方找茬的时候这一方闪躲。但冷战所产生的影响却漫长而深刻。冷战似乎更能够体现婚姻的状态。 现在让我们继续进入青青和铁军这一对夫妻之间的婚姻生活吧。如果结合我们自己的情况,只需作一点简单的分析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谁也没有理由认为青青和铁军已经走到了婚姻的终点,不论他们如何的气愤伤心和失望,他们也不会甘心就此结束多年情缘的。当然越是这样,他们的气愤伤心和失望也就越加强烈。在连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仿佛陷进了一片泥淖沼泽,虽然无法攀爬出去,可又不能不停止挣扎。男人铁军采取有病乱投医的传统办法:或哄、或劝、或威胁、或发火,无所不用其极。可女人青青就是不为所动。青青的态度十分坚决,你不告诉我那个婊子是谁,就说明你没有悔改的诚意;你不想悔改,我就没法原谅你。铁军被青青逼得捶胸顿足,他赌咒发誓地说确实没有那么一个与他有染的女人。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真的没有,难道你非得让我栽赃诬陷或者编造谎言吗!青青早已掌握了冷战的规则,冷静是她控制局面的致胜法宝。如果你认为编一个人名编一个故事能够证明你痛改前非的决心,你自然可以这么干。无计可施的铁军终于彻底垮掉了。有一天半夜,他离开自己硬梆梆的地铺,伏在青青的枕边,磕磕绊绊地告诉青青: 她叫--叫王红,在晚报、当记者……从那天开始,我们就结束了…… 青青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铁军。铁军不敢直视青青的目光,他只能翻来覆去地请求原谅。 你问吧你问吧,我把什么--都讲给你听…… 事情就此算告一段落了。当然铁军的讲述支离破碎,毫无新意,如果需要,读者尽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随便编织一个老掉牙的偷欢故事来聊补阙如。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青青毕竟放过了铁军,使两人间的冷战得到了大面积的缓解。你早就应该这样,我不是那种得理不让人的女人。青青心里十分清楚,如果继续不依不饶地追杀下去,让铁军狗急跳墙了,那将有违她的初衷。我知道你不爱那个王红,你只爱我对吧?我也只爱你,别的男人多好我也只爱你……青青很投入地抚摸了铁军的身体,同时她也感到了自己身体的灼热。结婚七年来,她似乎刚刚意识到,原来生理的需要也可以这么迷人。 这时候的夏天正是轰轰烈烈,青青坐在电影公司小影院的空调冷气里观摩电影,爱情的阴影逐渐飘逝,往昔的愉快得到了恢复。照理说,青青看过的电影早就数不胜数,一些基本的套路程式她已耳熟能详。可即使是这样,只要一面对银幕上那些活动的影像,她还是要像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那样,随着剧情的发展,因为悲伤而流泪,因为幽默而欢笑,因为惊险而叫喊,因为优美而激动。结果在光线黯淡的电影放映厅里,美丽的青青又一次发现,在她走进剧情的时候,某个男人的目光走进了她的心里。 青青记得,在那个初春的上午,正是为了击退这样的目光她才回到家里,从而开始了她与铁军持续的冷战。她不知道春天的目光与夏天的目光是否发源于同一双眼睛,但她隐隐觉得,当初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攫取般的注视,现在让她感到了甜蜜和幸福。勇敢的青青不再回避。凭借放映厅里幽暗的光线,青青努力让自己对视过去的眼神不卑不亢。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高个子男人,在默默观察青青的时候,他面无表情但目光微热。在这样目光的笼罩之下,青青的心情如同季节。于是,在此后那些观摩的日子里,青青都尽量不再与同事结伴同行,她总是找一些借口独往独来。她不知道会不会出现某种可能,但某种可能性的存在像快感一样把她刺激得热血沸腾。有时她去得早了,就坐在靠后一些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翻看一本轻松的杂志,但眼睛的余光却始终紧盯着放映厅门口。一旦门口那块陈旧而又沉重的黑布门帘被人从外边挑动起来,她的整张脸孔便会无所顾忌地朝向那边。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直到高个子潇潇洒洒地破门而入。有的时候她去晚了,只要电影还没开演,她就不着急落座。她会像以前回家准备爬上六楼时做的那样,在放映厅门口的黑布帘子里侧站立片刻,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一下放映厅内昏暗的光线。虽然放映厅不大,可高个子的身影还是比较难找,因为他从来不挺直腰板正襟危坐,他更愿意让暄软的沙发把他长长的身体掩埋起来。但一般情况下只要时间充裕,青青总是能够找到高个子的位置。如果这时候恰好在高个子目光控制的范围之内还有座位的话,青青就会飘然而去,她柔软的行走惹人注目。这样的事情与我无关,再说他也并没过格。每次把身体交给高个子用目光去爱抚,青青都会心安理得地宽慰自己。我无须羞愧或者不安。 在观摩电影的日子里,青青的情绪总是很好,回家面对铁军的时候,她也不再冷嘲热讽,有时还会主动讲述电影的情节。铁军自然因为得到了青青大度的宽恕而心怀感激,他给予青青的热爱一如既往。只是他改掉了把单位的晚报拿回家看的旧日习惯,他认为这样可以避免伤害青青。当然有些情况他搞不清楚,比如一向不大留意报纸的青青,现在却成了单位里那份晚报的忠实读者。就是这个王红,每当看到署名王红的文章,青青总是反复阅读,她甚至能够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亲切。如果没有她与铁军的事情,青青想,我们一旦认识了,没准能像姐妹那样,会毫不隐讳地交换心中的欲念与隐私。但铁军对于青青的内心活动却一无所知,他对自己提出的惟一要求,只是讨好青青。 看来这些电影的确可看。耐心地听完青青对电影的讲述,铁军的表情近乎谄媚。要不下回观摩,你给我也弄张票。 你不爱看,何必硬去凑那个热闹。 我现在爱看了。再说也是陪陪你嘛。 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看电影还得别人陪着。 我…… 而且现在我也搞不到票了,现在处长把票攥得越来越紧了。青青说得也是实话。那这样吧,什么时候你要是想看了,我可以把我的票让给你,我不去了。 那别,我不就是愿意和你在一块嘛。 有时他们也会对观摩《斩断黑手》和《哈斯默迪海岸》那天的事情旧话重提,尽管两人都还有点酸溜溜的,可那天的许多内容早已融入了笑谈。青青说那两部电影是这几年难得见到的好片子,没能看到,实在遗憾。本来我给你要的那张票,青青说,是处长想给他演话剧的小姨子的。可那天连我都没去,一个人废了两张票,处长把我好一顿埋怨。铁军点头哈腰地赔着笑脸说,等这两部片子公映的时候,我陪你去看金座包厢,比小影院舒服一百倍,做爱都行。青青说,挺了解情况呀,是不是陪王红去过。铁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散了,你看你又来了,没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跑吗?我是听别人讲的,我好几年不进电影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青不由有些可怜起铁军来。青青想到铁军与王红平庸的偷情秘史,对比着自己看过的电影和听说过的故事,在心里说,铁军不适合当情人,他只是一个丈夫。青青觉得她现在对铁军没有了仇恨。 青青有几次路过晚报的时候,都想上去找一找王红。当然不是为了讨伐。她向铁军做过保证,只要铁军改邪归正,她绝不会找那个女人的麻烦。这种事情怪不得别人,青青幽幽地凭窗远眺,只能怨自家的圈门没有关严。她想找到王红,只是为了探讨一下,既然只是为了逢场作戏的玩玩乐乐,为什么要找一个铁军这样不适合当情夫的男人。青青这时总能想到高个子,想到高个子她便会耳热心跳。她相信,高个子与铁军肯定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类男人,他适合当情夫但不适合当丈夫。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情绪状态下,细心的读者可以想见,这时候的青青已经把高个子当成了自己的情人,他们之间所缺乏的,只剩下了一次依靠语言或者动作才能实现的最简单的突破。 于是在那些持续高温的无雨日子里,青青不知不觉地陷进了一种两难的困境,她成了一个交织在期待突破与防御突破之间的矛盾女人。 那天青青来到小影院时,成放射状分布的沙发座席上观众寥寥。青青知道她来得太早了,她坐在最后一排的沙发里翻看前一天的晚报。晚报上没有王红的文章,这样青青阅读的速度便快于以往。折起报纸后她侧过脸去望向门口。门口肮脏沉重的厚布帘子翻卷不止,时不时地把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抛掷出来,显得机械而又单调。后来青青的眼睛感到了疲乏,她把头伏在前面的沙发背儿上,想休息一下。她知道在她闭目埋首的期待之中她没有睡着,她甚至清楚地记得她周围的座位是在什么时候被人坐满的。有几次她想抬起头来可是没能做到,所以当她睁开眼睛茫然四顾时,她便命定地错过了那个高挑的身影。这时的放映厅里一片黑暗,电影尚未开始,灯光已然熄灭。这一天上演的是两部喜剧影片,但心不在焉的青青乐不起来,面对银幕她怏怏不快。三个半小时的放映时间悠长而缓慢,当电影结束灯光再亮时,青青才重新获得了活力,敏捷地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她大睁了双眼四处搜寻,窈窕的身体婷婷玉立。终于她的眼睛找到了目标,她看到高个子的身影从人群之中凸现了出来。可是高个子的出现却给了青青当头一棒,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那个总是对她含情脉脉的男人的身旁,居然会多出来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他们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互相间的挽搂和依偎旁若无人…… 下一个电影观摩日里,青青几乎和处长吵了起来,才再次争来了与铁军同往的宝贵机会。她把两张电影票小心翼翼地放在精致的小皮包里,坐在办公桌前抓起了电话。上次观摩结束以后,她差不多是表决心似地告诉铁军,以后观摩,我争取回回都给你要一张票。铁军说,要是实在麻烦,你也不必……可是铁军话没说完,青青的脸色就陡然一变。怎么着,不喜欢陪我是不是?铁军扔下棋谱赶忙表态,哪里哪里,我下个礼拜啥也不干了,天天在办公室里等你电话,连厕所都不去你看行了吧。青青倾听着电话机里悠长的震铃声,努力想象着连厕所都不敢去的铁军伴她走进小影院时将会是一副什么样子。他们将恩恩爱爱,亲密无间……这时对方有人拿起了话筒,还没开口,青青的耳畔就响起了棋子砸向棋盘的声音铿铿锵锵。 找谁? 铁军。 没在。 哎哎,你先别撂。你是谁呀?我是青青。 是青青呀,铁军出去了,你下午再来电话吧。要不我让他给你回话。 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唔--跳马!他们说他可能回家了。 手里的电话还没有放下,青青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操你们妈的!她在心里恶骂了一句,可她自己并不知道是冲谁骂的。她垂下头去,擦拭着眼睛,她感到屈辱已经撕裂了她的胸膛。她来不及让自己镇定一会儿,拎起皮包,对同事们连声招呼也没打,她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任何事情,一旦重复就形成了定式,而定式是一种十分强大的控制力量。青青不愿意想入非非,她不认为铁军肯定会再蹈覆辙。可是定式把她带回家去了,她只能受控于这种强大的力量。她忐忑不安地开门进屋,寂静的家里空无一人,甚至连有人来过的痕迹也丝毫不见。被子和床,录像机和录像带,都与她早晨离开时的摆布一模一样。青青这回出声地骂了一句,操你们妈的!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面对家中的平静安宁,她竟有些隐隐的失望。这时她的脑子里边一片空白。她下楼骑车直奔晚报,她忘记了她向铁军做过的保证。 晚报好像衙门一样,院门口也有当兵的站岗。荷枪士兵严厉地阻止了青青的贸然闯入,使青青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怪不得这一对男女敢如此猖狂,青青想,原来他们通奸都有人保卫。青青站在骄阳之下,逼视着院里的办公大楼,她不知道等待下去会有什么结果。是传达室的老头把她让进了屋里。传达室的老头保养良好,圆溜溜的眼睛充满了好奇。有什么事儿呀?他幅度很大地打量着青青,好像对自己的权势十分满足。我们这种单位能什么人都进吗,党的喉舌你懂不懂?老头让青青擦去泪水,说免得在这里影响不好。我给你挂个电话联系一下,王红可是个脚不沾地儿的大忙人呢。老头慢慢地拨动着号码盘,青青的心脏跟着悬了起来。喂--找王红。嗨,你还真在。下来一趟,有个姑娘找你,在我这屋里坐着呢……青青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望着传达老头蠕动的嘴唇,忽然感到无所适从。她来这里,是认准了王红不会在的,可是现在王红却离开了办公室正向她走来,她该选择怎样的态度和怎样的语言呢……青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我去外边等,她对传达老头说,谢谢你帮我挂这个电话。她已经想好了,晚报大门不远处的菜市场是她最为理想的隐身之地。在那里,青青想,我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所有出入晚报大门的年轻女人。可就在这时,在传达室的门口,青青的脚步还没踏上门槛,就险些与一个匆忙进屋的人撞了个满怀。他们同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对不……青青想说一句对不起,可是她嘴一张开,整个身体就开始了僵硬。面对一双惊讶但却温柔的眼睛的注视,她忘记了思想忘记了表达也忘记了行走,她只能被动地观察着一个男人高高的身体,即使在狭小的门框下有些局促地弯曲着时,也能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的优美与潇洒。 是你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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