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刁北”,是一名墓园临终遗言的撰写人,我们时代的同行者和“边缘人”,他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但是,追求思想的超然与精神的独立却使他命运多舛,历尽波折。这部带有明显传记色彩的小说更似一部“思想史”,是一个新中国另类知识分子的生命刻痕。本版摘选书中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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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刁北久侍死神,也算久病成医,对自己的来日不乏预见,或者说,他具备了为自己的来日排序的能力。这天,他写信给我,邀我当晚去他家吃饭。这甚为奇怪。早年电话不方便时,他常常通过写信找我,可自从家家有了电话,尤其人人有手机后——我忙给他打去电话。他未做解释,只说你有空就过来,也没事儿,想说说闲话。其实,还有一点我也不解。以前,他不论写信还是打电话,都直来直去,干脆利落,像领导对下属发布命令;可这回,他的文风不同以往:文字抒情,措词客气,态度谦逊——有些地方,像他为人代写的临终遗言那么酸,那么假,那么矫情,那么做作。我心里不得劲,像海蜇水母黏到了身上。顺便说一句,直来直去,干脆利落,不羞羞答答,不吞吞吐吐,这并非我哥刁北独有的风格,我们“老刁家人”,都程度不同地有这特点。
比如,八个月前,癸未春节,全家人正在南市小区的爸妈家热热闹闹地看电视晚会包年夜饺子,我哥刁北忽然打来电话:“我想过去陪爸妈过年。”对接电话的晚晴,他都没客套一句,开门见山就这么说。晚晴喜出望外,都结巴了:“那就,那哥,你就,快过来吧!”是我哥刁北更了解我家人的脾气秉性。“你先问问爸妈,”他说,“他们同意,我再过去。”果然,晚晴爆出我哥刁北的求和信号,我爸竟一点没受感动,态度强硬一如往昔。他挥一下手,对已接过晚晴电话的我妹刁星说:“告诉他,这个家里没他位置。”他这么绝情,并不管我妈已泪流满面。“让他回来,”我妈喊,“让刁北回来……”而我妹刁星,也就如实转达了爸妈的分歧。后来我哥刁北之所以赶来,是在我妈强烈要求下,全家人就此做了公决,搞了民调。我妈的理由是:这家不是你老头子一个人的。投票的结果可想而知:七比一。我家三口我妹刁星家三口再加我妈,是七,孤家寡人的我爸只有一票。但他坚持光荣孤立。我哥刁北都进门了,都向他问好了,他也不妥协,只威严地点点头,俨然面对投降的敌手。
这的确是我哥刁北投降的时刻。二十年了,父子俩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除夕,这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春节是二月初,二月初的广州已有SARS。SARS如同时髦的词汇,或流行歌曲,在得港台风气之先的广州普及一番后,在消耗掉美丽花城的成百上千吨食用醋后,开始北伐,抢占北京的滩头阵地。北京的SARS出现在三月。这么一说,SARS又成了报春的燕子,牵着北回归线朝太阳飞翔。其实上一年年底,SARS已经偷袭广州,只是那时,大部分广州人都没介意。四月中旬,我哥刁北去北京时,人们把这场灾难称作“非典”。没有SARS的说法,自然也没有“杀死”的称谓,“杀死”一说,是我哥刁北后来的发明,是他躺在北京火车头医院发热病区的隔离病室里,耳听人们“SARS”“SARS”的恐怖议论,对这名词进行的汉语音译。官方未认可这一翻译成果。我哥刁北“疑似”期间,给我妹刁星写封长信,据说风格颇近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因我妹刁星把它当成中央机密,只偶尔传播只言片语,从不向我和爸妈呈示全貌,我们就没确切地知道那信中还有哪些内容——这也像《多余的话》。我对我哥刁北的信,知道的只是,他在其中,首次使用了“杀死”一词。这与我对《多余的话》的了解也颇相似:“中国豆腐是好东西。”我只听说,瞿秋白这么给《多余的话》做的结尾。读过我哥刁北那封“多余的话”,我妹刁星利用职务之便,在某篇文章里,将“杀死”一词用上了报纸。“杀死”两字比较刺眼,我妹刁星这么用它,较情绪化。上边领导不傻,马上对《北方都市报》两个相关领导和我妹刁星做了批评,分别扣发了当月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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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刁北是五月中旬出院的,他出院的理由,自然是他“杀死”病人的疑似身份被排除了。我哥刁北不同意专家结论。他认为,不论“杀死”病源出之衣原体样颗粒还是冠状病毒,肯定都存在于他的体内,医生找不着,是医生医术不精,而他暂时没死,还退了烧止了咳,那只是“杀死”在休憩歇息,此后的日子,他仍然随时会被杀死。他说他不怕死,之所以希望被继续隔离,只是不想殃及别人。但他必须出院。医院不是福利院或养老院。出院后,与人接触时,我哥刁北坚持自我隔离,好长时间里,不再与人同桌进餐,很少参加社交活动,知道我爸被查出了肝癌,炎炎暑热中,也戴着双层口罩在人民医院我爸那间特护病房里出现一次。那一天的沈阳市民,除了医生清洁工等特殊工作的从业人员,恐怕再没戴口罩的。当时“杀死”已告别人类,据说,跑果子狸身上去了。
我哥刁北甘当果子狸,为拒绝社交找到了理由。对他的状况我感到忧虑,跟我妹刁星议论时,我说他是不是患上抑郁症了。我妹刁星诡秘地一笑,没有,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泡病号对他有好处吗?哈,好处是他不必面对他必须面对的棘手问题了,只要他强迫自己相信他有可能传染SARS,他的良心就能让他心安理得地待在沈阳,不去北京。你什么意思,北京是哥最爱去的地方,他怎么又不愿意去了?大哥他吧,可能同时有两个情人,都在北京,我妹刁星神秘兮兮地说,上回在北京,穿帮了,他躲她们。在沈阳不就躲了吗,何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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