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会话课
|
起舞;而爸爸在她耳边侃侃而出的如珠妙语,则是保证她的舞蹈能节律鲜明韵味十足的美妙音乐。若爸爸在家时光抽烟不说话,那么妈妈跳出的舞就会没有章法,呆板生硬。所以,许多事情虽然妈妈已了然于胸了,也还是愿意让爸爸的嘴巴再把它们过滤一遍,因为爸爸所使用的那套与众不同的语言系统,即使涉及的是最枯燥的话题,也能启人心智耐人寻味;而爸爸也愿意乐此不疲地复述妈妈本已一清二楚的事,除了他这个虚荣好胜的人时时处处都要显示一个男人的智力优势外,更主要的是,那能充分体现出他说的热情和他对自己那种富有魅力的表达方式的自我欣赏。要是用现在我这行当里的流行语来评价爸爸,他能讲善说的高妙之处,并不表现为“说什么”,而表现在“怎么说”上。 但后来情形发生了变化,爸爸由脑血栓而脑细胞坏死,除了腿脚不利落,思维能力表达能力也全面退化,成了一个越来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大概从十年前的某个时段开始,他嘴里吐出来的,就只是啊呀呜哼那些莫名其妙的单音单调了,而别人说给他的话,除了问他吃不吃他会点头,甚至刚刚吃完也点头外,其他的摇头晃脑挥手舞臂与凝然不动面无表情,都没有了实际意义。在我看来,那一切所能表明的惟一意思,只是他还活着。好像就是从爸爸丧失了说话能力起,妈妈开始向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女人过渡了。 我最初对妈妈的逐渐话多,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平常家中只有她和爸爸,爸爸不会说话了,能发出声音的自然是她。好啦好啦别着急了,这就开饭这就开饭……茄子好,烂乎,还含铁,多吃点对你身体有好处,看你儿子也吃茄子呢……看你儿子喝酒啦?那你赶紧好吧,你好了,也给你喝酒……这是吃饭时,妈妈一边把饭菜端到爸爸床边,开始喂他,一边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自说自话。别动别动,先把这边穿上点,咱一边一边的洗……咱不能让人说有病了就不讲卫生是不,天冷了咱有电暖气也照样取暖是不……我不擦,我光给你擦,我洗澡不有淋浴吗……这是擦澡时,妈妈一边有条不紊地给爸爸脱衣服穿衣服,一边这么高一声低一声的叨叨咕咕。 一般来讲,我偶尔也会唾沫四溅地海阔天空,但那要针对“有用”之事,平素我更喜欢安静,比较像妈妈。而妈妈通过自我体认,对我的性格特点非常理解,所以我去看望她和爸爸时,她总是稍一话多,就会意识到我在一旁,然后有点突兀地止住话头,看看我再看看爸爸,看看爸爸再看看我。她不愿意让家中的琐事破坏我心绪。可不管妈妈多么介意我的个性,平日里她陪伴爸爸时养成的习惯,还是使她的表现日趋接近于一个碎嘴老太太,于是喂饭时擦澡时或不论她在爸爸身边干什么时,她说给爸爸的话,都越来越多,越来越絮叨,越来越成为聒噪了。 我是一个心理脆弱的人,自从爸爸病重以后,我一回爸妈家就焦虑烦躁,可我又不能不回。除了经常挂电话,只要在沈阳,每隔四五天我就要过去一趟,坐在或呆若木鸡或狂躁不安的爸爸身边,看妈妈像照顾婴儿那样为他忙前忙后。爸爸确实只相当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了,所做的事只是不断地吃,频繁地拉,以及经常发疯般地撕扯衣服、往地上翻滚和拳击妈妈。婴儿是成长的生命,是能照亮未来的希望之光,只要稍稍假以时日,他就会给人带来欢乐和通过自理来解放照料他的人;而爸爸则是枯萎的生命,无奈和绝望是他传染给亲人的毒菌,无论你为他付出了什么,他报答你的,也只是一天胜似一天的衰败与指日可待的死亡。爸爸曾经是聪慧敏锐的人,如果他清楚自己的病况,一定非常痛苦;可他的没有知觉丧失意识,却把本应由他自己承受的东西一股脑地转移给了别人,他对几个至爱亲人在肉体上精神上的双重拖累,已无异于折磨。爸爸存在的最残酷之处,在于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完全剥夺了妈妈的自由,使妈妈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从来出屋不敢超过半个小时,较之服刑的囚徒还有过之无不及。 在我的观念中,一个人活着,本着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存在原则,首先应当为社会的进步文明的传播做点什么,其次应当为周边人的快乐做点什么,最低也该为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增苦恼做点什么。可这只能是我的理性认识,我更清楚,什么事情一与血缘亲情勾连起来,就没理可讲了。有一次我回家,正赶上爸爸趁妈妈做饭时,又弄了一床屎尿。妈妈一边替他清洗身体,一边有声有色地给他讲随处大小便不卫生的道理;可爸爸却欢呼一样咧着嘴啸叫,同时伸出有力的双拳,交替击打妈妈的肋下。爸爸的两手没有毛病,而且凭着得病之初靠拽楼梯栏杆练出来的臂力,使他的击打格外货真价实。我冲上去按住爸爸的双手,忍受着成年人屎尿那种旺盛的臊臭,大声呵斥他。妈妈不满地瞪我一眼,我说你还护着他,我伸手掀开妈妈的衣衫,指着她胸肋处的斑斑青紫,冲动地喊,他还活着干什么,他活着完全是别人的灾难!为此,一向视我若掌上明珠的妈妈,连续多日不理睬我,我挂电话,她敷衍应付;我待在她和爸爸身边,她自顾对爸爸絮絮叨叨,不再介意我心境如何,情绪怎样。 妈妈原谅我的冲动,是因为我也学会了她的样子,一来到爸爸身边就絮絮叨叨。我是谁?我是你儿子还是你女儿?我学着妈妈的样子,抚摸着爸爸的脸颊或双手,使用一种啰啰嗦嗦的特殊口吻。来,在这本杂志上找我名字,你能找到我名,我就给你念我的小说……妈妈脸上漾着笑意,不无骄傲地说,快告诉儿子,他发表的所有小说,你都听过,可爱听了…… 姐姐在北京的一所大学工作,有寒暑假,每回从北京回到沈阳,妈妈问她的第一句话总是:你看你爸好点没有?爸爸那样一种病况,其突出特点就是能捱过漫长时光,半年的日月在他那里,也就如同三天五日,根本表现不出什么变化;一定要说有了变化,那也只是他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衰竭,如果上一回姐姐回来他还可以连续发出五个“啊”音,那么这一回,他就只能发出四个了。可妈妈问了,姐姐能说什么呢,她只能说见好了。我觉得我爸比以前能吃了,我觉得我爸手劲比过去大了,我觉得我说话我爸像听懂了似的……姐姐这样欺骗妈妈,妈妈会高兴得眉开眼笑。我和你儿子天天守你跟前呀,妈妈对爸爸说,都看不出你进步了。 我是看不出爸爸的进步,同时我连妈妈是怎么回事也看不出来了,她是强作笑颜地自安慰呢,还是陷在自己天真的臆想中不能自拔?我私下里和姐姐讨论,你说,妈真看不出爸爸一天不如一天吗,真的还指望奇迹能出现在爸爸身上?姐姐认为不是这样,她说妈妈既不是不懂科学的人,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妈妈坚信奇迹会出现在爸爸身上,或者认为奇迹正出现在爸爸身上,那是信念在发生作用。 我只能苦笑。信念这东西太了不起了,但它那种了不起法,好像跟毒瘾没有两样。 一般情况下,姐姐在家的日子,也是妈妈借助某种外部力量进一步强化自己信念的日子。 光我在家时,妈妈的话题只上一页 [1] [2] [3] [4] [5] 下一页
|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刁斗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会话课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身份 |
下一篇文章: 狗肉豆腐汤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