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美黛玉的话语,句句为贾母而发;抽帕拭泪,转悲为喜,处处为贾母而做。熙凤之权谋机变,见风使舵,声形现于纸上,令人可叹可畏。接着是对黛玉的一串问话,又一连的嘱咐,继而又是分派仆妇打扫房屋,一边分派,又一边亲手给黛玉捧茶捧果,又同时回答王夫人的问话……雪芹笔下的王熙凤真是光华四射,八面玲珑。这位荣国府中庶务大权独揽者的机敏与才干,就在这里已露出了峥嵘头角。安富尊荣的贾母,是贾府中辈分最高,年龄最长的权威,是贾府中的塔尖,王熙凤深知:要在这个大家庭中“挥霍指示,任其所为”,就必须首先占领这个塔尖。因此,熙凤才以全副精神,讨好贾母。王熙凤又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凤姐之得宠于贾母,正是王夫人深为希冀的;凤姐办事的圆熟干练,也正是王夫人极为得意的。王熙凤上有贾母的宠爱,内有王夫人的翼庇,居孀而恬淡的李纨和未出阁的迎春姐妹,又岂能与熙凤媲美,因此,王熙凤在贾府中才得以如此活跃出群,旁若无人。
雪芹写贾宝玉的出场又和熙凤全然不同:寓褒于贬,欲扬故抑。先借王夫人的伤心语评价宝玉:“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致使黛玉心中疑惑:“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甚至以“蠢物”目之。及至相见,却是“看其外貌最是极好”的年轻公子。然而,生他养他的母亲,却说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这正是雪芹运用了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的手法,并非只为追求文笔的跌宕。
对于贾宝玉这个内在充满了矛盾,又和外在“正统”世界格格不入的人物,在世俗眼中,必然呈屈光不正的显像。即使在父母的眼中,由于卫道者与叛逆者的矛盾,其道德观、是非观,决不能一致。
“摔玉”构成这一回中的高潮,“摔玉”是宝玉性格鲜明的突出表现。摔玉的缘由是因黛玉的“与众各别”的美所引起,在宝玉看来,神仙也似的黛玉应该有“通灵宝玉”,竟然没有!于是宝玉顿时痴病发作,把自己与生俱来的“宝玉”狠命摔去。摔玉写出黛玉的美,写出宝玉的“痴”。这第一次的摔玉又引出了后文多少次的因玉而起的种种波澜。“玉”是天命的象征,宝玉的摔玉正表现出他对天命的反抗,对世俗的鄙弃,对礼教的蔑视,还有什么比这一行动更能说明宝玉之叛逆性格呢?
至于林黛玉给读者的印象,除了在她进贾府的活动中表现出的才高思深、眼明心细、娴于辞令外,又从众人的眼里介绍了黛玉: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怯弱。至于宝玉所见的黛玉比熙凤所见更精细,由表及里,由概写到特写,而且突出点明了黛玉的“眉尖若蹙”,四个字预伏下黛玉的结局:长愁何能却病?怯弱安得永年!
(胡梅君《传神文笔足千秋──析〈林黛玉进贾府〉》)
三、课文的结构与写法
以荣宁二府为代表的典型环境,是十分错综的,人事纷杂,头绪繁冗,究竟怎样写才能体现出环境的意义,并且便于读者把握,是值得仔细斟酌的问题。
《红楼梦》的作者安排了一个特定的情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通过贾雨村、冷子兴的村肆闲话,简明扼要地介绍了荣宁二府的大致轮廓,……
经过冷子兴的演说,荣宁二府的轮廓已在读者心中有了影像,接下去即可全面描绘这个贵族大家庭。但作者没有这样写,而是把笔锋一转,叙述贾府的外戚,详细地交代林黛玉、薛宝钗的家世、出身。这种交代是断不可少的。
黛玉生在破落的世家贵族,祖上虽然袭过列侯,但到五世林如海已不得不凭科第出身了,加上“支庶不盛,子孙有限”,门庭便有些荒凉冷落,现出衰败的模样。……从黛玉的家里,我们看到廉洁、纯朴,觉得黛玉的高洁同“祖风”有关系,而且幼年丧母,父亲“爱女如珍”,当作子养,也使她少受一些传统的封建教育,为后来的叛逆准备下一个条件……
同时,这种交代也显示了两位女主人公进入贾府的必然性──那里是《红楼梦》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
黛玉进贾府是必然的。她年小多病,上无母亲教育,下无兄弟姐妹扶持,父亲林如海又不肯续室,她只好依傍外祖母。
曹雪芹叙贾府先写外戚完全是出于思想内容的要求。
当然也有技巧上的原因。如果先写贾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文章势必拮据呆板,毫无生气;惟如此从远及近、由小及大的写法,才显得有变化、有曲折,波澜起伏,引人入胜。金圣叹有一段话说得很好。他说:“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红楼梦》纯是此一方法。写贾府先叙外戚,则为其中一例。
林黛玉进贾府,作者运用的是平叙笔法,对黛玉本人及其父林如海只做概括介绍,更多的笔墨都用在黛玉的观感上,即通过黛玉的所见所闻所感,把冷子兴演说过的荣、宁二府加以具体的图画化。因此,“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一回,与其说是写林黛玉,不如说是通过林黛玉来写贾府。
(刘梦溪《〈林黛玉进贾府〉在〈红楼梦〉结构上的意义》)
文章有拉来推去之法,已用在本回。所谓拉来推去之法,好比一个姑娘想捉一只蝴蝶作耍,走进花园却不见一蝶,等了好久,好不容易看见一只蝴蝶飞来,巴望它落在花上以便捉住,但蝶儿却忽高忽低、忽近忽远地飞舞,就是不落在花上。忍住性子等到蝶儿落在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蝴蝶又高飞而去。折腾好久才捉住,因为费尽了力气,便分外高兴,心满意足。为看宝黛二人的姻缘而展开此书,又何异于为捉蝴蝶走进花园?一直读至本回,何异于等待蝶儿飞来?(林黛玉)进了荣国府,想这次可要见到宝玉出场了,不料又从贾母说起,写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迎春三姊妹,还有贾赦、贾政,宝玉仍不出场,这又何异于巴望蝶儿落在花上,蝴蝶偏偏忽高忽低、时上时下地飞来飞去,就是不落在花上?忍性等到宝玉出场,急着要看宝黛相会,不料宝玉却转身而去,这与忍性等到蝶落花上,慌忙去捉,不料蝶儿高飞而去,又有何异?使读者急不可耐,然后再出场,才能使他们高兴非常,心花怒放。啊,作者的笔是神是鬼?为何如此细腻工巧?
(哈斯宝《〈红楼梦〉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的笔墨技巧》)
四、浓妆淡抹各相宜──王熙凤、林黛玉肖像描写比较谈(张超)
肖像描写是文学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也是“小说中最困难的一部分。”(马卡连柯语)《红楼梦》中的肖像描写极富特色,绘形传神,富有创新意义。中学课本所选《林黛玉进贾府》一回,是众多主要人物亮相登场的重头戏。作者调动多种手段,进行大量精彩纷呈的肖像描写,或工笔雕琢,或虚笔写意,浓妆淡抹,各具佳妙,给文学画廊增添了光彩夺目的“群芳谱”。
王熙凤出场时的肖像描写,可谓工笔,作者浓墨重彩,为大管家琏二奶奶画“行乐图”: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色宫绦,双衡比目玫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这是透过黛玉之目,让王熙凤第一次与读者照面。对其服饰、姿容进行了静态写生式描绘,从头到脚,精细入微,直至“最后的钮扣”(易卜生语)。传统上,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肖像描写,是以“白描”擅长,不事渲染雕琢,用笔简练传神,是有别于西方文学的一大传统艺术特色。譬如《诗经》中对美女的描写“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三言两语;《聊斋》中对美女的描写,甚至简练得只须一字──美。《红楼梦》继承这一传统,但又不囿于这一传统,更多的是创新。对王熙凤这等穷形尽相至谨至细的肖像描写,此之前实为罕见,无怪乎脂砚斋也慨叹道:“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象至此者?”可以说,这是曹雪芹的创举,是对中国文学表现手法的丰富和发展。何其芳说:“《红楼梦》与其他古典小说不同,具有一种近于油画的色彩。”鲁迅也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我想这“打破”之中,也该含有对王熙凤肖像描写的赞叹吧!
此处作者不惜重墨,淋漓地铺陈王熙凤的装束衣饰,决非泛笔闲文,而是寓意颇深。作者写贾氏姊妹,只简笔勾勒,而林黛玉这样的主角,却用了“虚笔”(当然,黛玉之虚笔与次要人物减笔,手法用意皆不同)。按说,像黛玉这样的萃曹公毕生心血凝铸而成的主角,本应不惜笔墨详写精绘,可果真那样,不仅与写凤姐的肖像(包括后文的宝玉)之手法雷同单调,也不会起到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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