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四幕悲剧)
序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 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 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希 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切迫,我 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 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的 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些次公演之后更时常地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 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 的Hippolytus①或Racine 的 Phèdre②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 己: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 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几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 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 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 好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褪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 是主人家的。其实偷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碜。同一件传述,经 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 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 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 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 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 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 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 灵感,给与我若何的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 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 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那样就契合了戏剧 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 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 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 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 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 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 地寻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 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 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顾主们恶 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 些失望。累大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 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臂如“暴露大家庭的罪 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 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 么。也许写到未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 被抑压的愤窟,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 一个模糊的影像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 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 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 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 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 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手,《雷雨》所显示的, 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大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 的“冷酷”,四凤与周冲的遭际最足以代表他们的死亡,自己并无过咎。如 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 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 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 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 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 则”。而我始终不能给他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 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 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 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 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宠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 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 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 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 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 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己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 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 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 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 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 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 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注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 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 蘩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 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而救出自己, 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 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 的父老门.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 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 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 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伞是一种心情在作 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 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 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者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 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 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 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 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 周繁满,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 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 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 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蘩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地白 热,也有它一样地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 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 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 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 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 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蘩漪, 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 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说前两个性格已有成功,我 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这样的女人, 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 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蘩漪我仿佛是个很熟 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颇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 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 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 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蘩漪。(当然 她们不是蘩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 偏天样地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 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 她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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