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父亲和儿子

黄永玉

    拉斐尔是意大利中部乌尔比诺地方的人。死的时候三十七岁，他的死使得教皇哭泣，全国震动。为了悼念他，坏人发誓从此做好人。他被埋葬在罗马万神殿的第一个位置，第二个位置才是国王和其他一些显赫人物。他十五岁学画，三十七岁谢世，工作了二十三年。多精炼的二十三年!

    拉斐尔的父亲乔凡尼·桑蒂，人说他是一位平凡的画家。我看他是一位伟大的父亲，一位矢志不渝的伟大画家的引路人和发掘者。乔凡尼·桑蒂对自己孩子的教育非常谨慎。他教育孩子言谈举止要合乎高尚习俗，态度要斯文典雅，语言要温和，还要书写规范流行的字体……十四岁以前，做父亲的已经告诫孩子要为必将来临的“伟大”做好准备。

    翡冷翠、乌尔比诺和佩鲁贾三个地方恰好在一个等边三角点上。佩鲁贾有一位重要的画家彼鲁其诺住在那里。做父亲的认定这位大师是他儿子命中注定的老师。便只身跑到那里住了下来，在教堂找些临时打杂的壁画工作做，借机认识了彼鲁其诺。并成为来往密切的好朋友。

    这当然是要花时间和精力的。直到熟得不能再熟的某一天，他才开口说出请求彼鲁其诺收他的儿子拉斐尔做徒弟的话。彼鲁其诺一口答应下来。

    乔凡尼·桑蒂马上从乌尔比诺带来了拉斐尔。彼鲁其诺见到十四岁的拉斐尔的第一句话是：

    “天啊!他长得多美!”

    在佩鲁贾，拉斐尔待到十八岁，离开了老师来到翡冷翠。谁住在翡冷翠呢?伟大的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

    1508年拉斐尔二十五岁时来到罗马，帮教皇朱理二世一直干到1520年三十七岁逝世为止。他画的画简直数也数不过来。

    拉斐尔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是个奇迹。上至教皇，下至贩夫走卒，他跟谁都要好。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站在画梯上。人家说：拉斐尔，给我画张速写像吧!他就会马上放下工作为别人画起像来。

    他诚恳而勤奋，也虚心向学，及至长大以后，跟他学画的年轻人也受到他道德的影响。在社会上形成很好的氛围。

    他也有任性而调皮的地方。他大部分作品中伟大的圣母玛丽亚像，都是他那过分活泼的女朋友的写生。当人们知道之后已经太迟了，何况最理想的圣母玛丽亚。难道不应该是这样漂亮的吗?

    拉斐尔逝世的时候，他的老师彼鲁其诺还健在。当他从外地回到佩鲁贾，见到拉斐尔在教堂留下的未完成的作品时，伤心地替他完成了。

    恐龙是神话中的现实，文艺复兴那几个人是现实中的神话。你难以想象一个人能创造出这么精妙的作品——一双巧手，一对敏锐的眼睛和一副好脑子。

    乔凡尼·桑蒂这位了不起的父亲，替儿子找老师，不惜像间谍特务一般忍着性子去跟人搭交情，可算是委屈之至。

    人和人之间的那一点宝贵的朴素和真诚衍生于中世纪的黑暗时期之后，要不，怎么叫做“文艺复兴”呢?是不是?

    拉斐尔到翡冷翠之前，得到彼鲁其诺艺术表现力和观察力的最浓缩的培养教导，令他成熟而从容，不至于在翡冷翠见到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时手足无措。

    文艺复兴三杰中，拉斐尔是最有人情味的：漂亮的外表，斯文的态度加上惊人的能力，那时候就有人称赞他像太阳，温暖、明亮。

    我儿子女儿都在佩鲁贾上过学。我也去过那里。美得让人难以忘怀。回到北京，我们给一只刚得到的沙皮狗取名为彼鲁其诺，以表达我们的尊敬。彼鲁其诺跟我们来到香港，它竟然懂得欣赏我钉在墙上刚完成的画，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总是摇摇头，失望地走出画室。

    眼光太高了，我不该给它取个拉斐尔的老师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