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父母。对孩子承认自己的软弱、怯懦和挫折，对他是有益的。与有缺点的父母相处，或许能让孩子的成长更有动力。

一

    自小，听到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爸爸也弄不好……要不，你自己想想办法吧!他就是我的父亲，一个自始至终在我心中没有一点威信与地位的父亲。

    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他是一个普通的车床工人，有着一份还算不错的收入，也很努力地抚养着我和弟弟。可是，在我心里，他却是懦弱的、底气不足的、缺少男子汉气概的，丝毫没有伟岸的形象，虽然他像大多数父亲一样，勤劳，敬业，顾家，真爱着自己的子女。

    他常会当着我们的面，很坦然地承认自己的不足。自行车坏了，他摆弄来摆弄去，摆弄好了，就会呵呵呵地笑，摆弄不了，则会挠挠头，微笑着叹口气将它推到车铺；厂里活多了，回到家，他会重重地呼口气，然后感叹“真是累呀”；给我辅导功课，碰到难题了，他会在纸上划拉划拉后抱歉地笑笑：“这个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做，你自己再想想看吧……”就连弄伤了手，他有时也会不经意地“哎哟”一声……在儿时的梦里，我常常梦见自己有一个伟岸而强大的父亲：修得好任何一件玩具；应付得了每一件事情；碰到问题，只要跟他说一下，他就会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交给爸爸处理……”在他的羽翼之下，从动荡到安逸，只需要一秒钟，只要他轻轻地拉起你的手，在任何时候，你都会从内心涌出一种安定感。

    那时，我对弟弟说得最多的一句悄悄话是，要是清清的爸爸是我们的爸爸就好了……

清清的爸爸是机床厂的厂长，给了清清无限的娇宠与怜爱。只要是清清提出的要求，他没有不满足的，即便是有困难，他也会掷地有声地说，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二

    我上小学六年级时，父亲当上了车间主任，在厂里的地位一下子高了起来，加上那时厂里的效益非常好，我们的家境日益殷实。我和弟弟可以穿一些又漂亮又时髦的衣服。吃一些别的小孩难以吃到的零食……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

    可是，善于挣钱的父亲却不懂得理财。很多次，祖父祖母都劝他乘着孩子还小、负担轻赶紧存点钱。以备我们姐弟俩日后庞大的开支，而他，却总是一笑了之：“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自己有出息，我一分没留他们也可以过得很好；他们没能耐，我就是给金山银山也不够他们花……”

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父亲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时的神情。我曾无数次地在心中想，倘若当年他不是如此地短视，也许，我们随后的日子不会过得那么地艰难、紧巴。

三年后，机床厂改制。因为不愿意巴结领导，他被“分流”了。在家待了一年多之后，才找到了一份交通协管员的工作。由于一年前我们家刚刚建过新房。而我和弟弟分别上了初二和高一，开支巨大，家里的境况一下子跌入谷底。

    面对日益捉襟见肘的生活，父亲开始为他多年前不存预备金的行为后悔，他甚至毫不避讳地在我们面前痛责自己缺乏远见，这让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加糟糕。

    高二伊始，在饭桌上，父亲将一叠薄薄的钞票放在桌上，那是他做交通协管员一个月的工资。他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有些无奈与失落地对我和弟弟再一次重复了他曾经说过无数遍的那句话：“爸就这么点能耐。家里还有祖父祖母要照顾，也不方便出去打工，以后，凡事都要靠你们自己了。考得上大学，我砸锅卖铁也供你们继续深造，考不上，爸也没别的本领让你们走后门，只能听天由命了……”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瞬间变得冰凉。和我要好的几个同学，他们的父母早早地就开始为他们的升学做相应的准备了，而我，却盼来了这样一句“承诺”。

    我说：“爸，我会努力的，但如果将来我差个一两分，你能不能找人帮帮忙？”父亲在镇上工作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关系的，而且，他还有几个战友在省城里工作。我多么希望听到他说，孩子，别担心，就是再难，爸也会想办法让你走进大学校门……然而，他没有，他只是看着我，露出些许无奈：人走茶凉，爸可能没这能耐了……

    所有的侥幸全化成了泡影，我有些被逼无奈地埋头苦读起来。父亲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了。

    “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完美的父亲呢?能在刮风时给我遮风，下雨时给我挡雨，累了，有个安全的肩膀可以依靠，要是有这样一个完美的父亲，该有多好!”我在日记中有些丧气地悲叹，“将来，要是我做了父母，我一定要做个完美的父母，给我的孩子完美的爱，决不像他这般，让自己的孩子挣扎得这般痛苦。”

三

    没有他的依靠与庇荫，靠着自己，我有些磕磕绊绊地走进了大学，又走向了社会，并结了婚生了子。这个过程虽然多少有些艰难，但好在这些磨练让我越来越优秀，心中的不平，也随着岁月稍稍减轻了些。

    毕业后我就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因为工作的勤奋努力。一年后就升职为部门经理。而我把家庭也照顾得非常好——细心周到地打点丈夫的生活，非常妥帖地照顾着儿子的饮食起居，科学地对儿子进行学前教育……在旁人眼里，我几乎是个完美的妻子和妈妈。

    工作家庭两不误。这样的成绩让我意气风发得有些忘形，每每和父亲笑谈，我都会笑称自己是个完美的职员和妈妈。而父亲，则只是冲我笑，脸上有着藏不住的骄傲。

    只是，人生中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也许是因为太过自信了，在签一张大单时，我竟然一时疏忽，没有仔细看合约中的潜在条款，结果，一张单下来，让公司白白损失了十几万!握着人力资源部下发的解雇通知和赔偿条款。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虽然从小到大我受过不少的挫折，可是，这场前所未有的打击还是让我几近崩溃。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可是，在3岁的儿子面前，我却不得不强装笑颜，继续扮演往日那个完美无缺的妈妈。

    这种双重生活让我活得分外地累。我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真相却很快被父亲识破。骄阳似火的7月，父亲风尘仆仆地从湖北老家赶来看我。开门的一刹那，我有些情绪失控地抱着他放声痛哭……他任我在他的肩膀上流下成片成片的泪水，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半个月后，父亲回老家了。临走的时候，在茶几上留了张纸条：没有完美的人，也没有完美的父母。对孩子承认自己的软弱、怯懦和挫折，对他是有益的。与有缺点的父母相处，孩子才能更好地成长。我这样一个不完美的父亲，却养育了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就是证明……

    我怔了怔，看着这张纸条，半晌无语。

四

    父亲走后，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梳理自己一路走来的成长历程。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与有缺点的父母相处，孩子才能更好地成长。对孩子承认自己的不完美——脆弱、难受、困苦，会有利于孩子责任感的增长，而我，真的不必如此辛苦地扮演完美的母亲角色。

    这样想来，整个人都轻松了。

    遵从父亲的话，我好好地调整了自己，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很顺利地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了策划部经理的职位，日子开始正常起来。

而对儿子，渐渐地，我不再用完美的姿态来展现自己作为妈妈的尊严与威信。面对生活中的诸多烦乱，我会对不满6岁的儿子说：“宝贝，抱抱妈妈，给妈妈力量和勇气……”我告诉他，我除了是他的妈妈外，还是一个人，一个会犯错误的、会有情绪波动的、有缺憾和不足的人。我生病的时候、脆弱的时候，也需要他人的安慰与照顾……小小的儿子看着我，似懂非懂地不停点头。

9月，儿子和另一个小男孩代表他们学校参加市里的幼儿舞蹈比赛。儿子有幸得到了第一名，而那个小男孩，在比赛中却失利了。走出赛场的那一刻，儿子懂事地拭去小男孩脸上的泪水：“灿灿，没关系的。我妈妈说，尽力了就好，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完美的，我也失败过好多次……”

    那一刻，我站在那，脸上挂着笑，却泪如泉涌。多年前父亲的那番话又在耳边回响。

    “接受不完美，如同接受不同的色彩。有不同的色彩，才有可能拥有多彩的人生……生活中‘不完美’的斑点，正是让人谦卑、同情和珍惜的原因，如同生过病的人，才会对生命产生一种特别的敬意。”

    父亲是对的。孩子真正需要的，是完整的父母，而不是完美无缺的父母。与有缺点的父母相处，或许能让孩子的成长更有动力。

    只是，这个道理，在我当了32年的女儿和近6年的妈妈后。我才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