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挽歌
　　什么也不能比挽歌更有力量。什么也不能像挽歌将一条河变成往返的路伸展到冥想之中……哦，幽灵!你总是那么匆忙那么饥渴，你像冰凉的流水返回阳光和煦的大地，让我们看到肉体的深度。
　　
　　留下吧，无论你是谁——无论一只鸟儿一朵花儿一头雄狮的残骸，在这首悠长悲凉曲的歌谣中濯足或顾影自怜，众生都是你们无端变幻的美妙形态。
　　
　　而我们之中有太多的爱太多的游戏，太多的苦痛没有品尝，太多的盛宴杯盏狼藉，太多的回忆留给那遥远之神……
　　
　　源头啊，没有谁有力量使自巳的灵魂泯灭，没有谁能携带肉体去替换我们中间的另一个，
　　
　　——宛如袅袅升腾的青烟替换诺言!
　　
　　说过了吗？也许不！也许立下誓约的人就是誓约的原意，就像灵魂的某种相似之处。当他们在这个纯粹梦幻的世界悄然分离时，焚烧骨堆的火焰像指尖之蹈痛楚、灵动。
　　
　　而当他们以婴儿降生的响亮啼唱唤醒酣眠之水，所有善良的面庞都沐浴在彩虹的奇异光环之中了。
　　
　　哦，黑夜稍纵即逝，多么短暂！连鼓声也叮嘱我们：“安静！”，亲人们的双手静静张开，像睡莲花为死者开放。可是众生怎么会知道，当幽灵再生时并不畏惧乌鸦哀号风声萧瑟，他们唯一害怕的是被熟识的人再一次认出……
　　
　　2．死者的言词
　　我又回到了那座雕梁画栋的庭院，我又看见那个骨骼清奇、面庞高古的人，他尸骨未寒目光如电，像一口青铜巨钟停泊在金色音符的水塘上——我忠实的骨肉呵，我曾用一生的风尘来将他吹拂，一生的优伤一生的快乐来将他盘踞。
　　
　　如今我的心是三月东风中的快马飞蹄。
　　
　　啊，显赫的门廊九曲回还，像花瓣滴入酒樽中激起的层层涟漪，像我的婚姻之路用百合似的眼睛说着奇妙的语言，乌有的语言。我的家族之神幽幽注视着我。用深邃的目光点燃过二十四部节气之灯、公正之灯、慈悲之灯、潺潺洞房之灯呵，我的九九八十一个女人!
　　
　　——九九八十一盏乳汁的光辉!
　　
　　照耀我，她土陶盘色的脸庞，野草莓一样甜蜜的嘴唇。她的生殖器像贮量丰厚的矿井等待我去开掘——浓烈的高傲的芳香，沙沙作响的梦境!当我沉默不语时，我追上了我的影子，追上了我咆哮的血……
　　
　　哦，如今我的心是十月西风中的衰马碎蹄。
　　
　　坠落!我将它拴在时间锁链的最后一环，像最后一颗星辰，像我显灵的祖先。我看到了血色夕阳中亡者的波涛。啊，我拜伏在崇敬的尘埃里，用清水洗净沾结在我手上的文明的泥巴。
　　
　　我的心又回到了雕梁画栋的庭院，我又看见了那个骨骼清奇、面庞高古的人，他是我尸骨未寒的祖先，祖先的祖先，我祈求他把梦境安放在我静静的额头上。
　　
　　3．亡魂像烟一样从冰冷的玉体上袅袅升起
　　……啊，亡魂像烟一样从冰冷的玉体上
　　袅袅升起。亡魂像静静的青烟一样从
　　月光中剥离出来。亡魂像烟一样轻盈地
　　从挽歌中升起升起。哀伤的啜泣啊!
　　亡魂像青烟一样在我的诵念中停泊。
　　广漠的夜色正在展开，鼓声像晚潮悄然
　　远逝，守灵的人群屏住呼吸和心跳……啊，
　　亡魂像烟一样，像烟一样从年代深处
　　汹涌而来——记忆、恋情、琐碎的日常生活……
　　如今都一碎再碎，像打碎了月光的
　　话语的珠泪。亡魂像烟一样从泪珠中
　　穿过。像闪烁的银线一样。柔韧的目光一再
　　从祷告中，从又一阵猛烈响起的哀哭中
　　亡魂像烟一样被粗犷哑默的大唢呐淹没
　　切割。极度的疲倦啊，晕眩的颤栗……
　　像烟一样像烟一样，亡魂像烟一样交织
　　融汇、飘扬，直到我的血比血更冷，
　　直到活着的灵魂比死者更轻更高！
　　
　　4．汉语祈祷词
　　宽恕我吧，因为我避开了爱，又以软弱的心肠来盛装悔恨和恶。
　　
　　古老的象形文字在月光下飞翔，像丛林中羽毛摩擦，像痛不欲生的翅膀拍打胸膛……别用青铜的鼓槌擂击灰烬轻扬的墓碑，拯救呵!别用生命的残缺代替绵绵长恨的诗韵。
　　
　　宽恕我吧。我用爱情的白绫缝制的丧衣和献奉的忠诚必将获得原谅，我用触摸死亡的歌谣来记叙你的荣光，必将因你的不朽而辉煌灿烂。
　　
　　山谷静谧，狼群远遁，大地因我而成为大地。呵，那用清纯的呼吸来吹拂的歌谣，  用香草苦艾来熏陶你的青青之谣……我说上升吧，那一叠一叠的拍击声抬高了你的幻梦。
　　
　　你的棺柩像邀游之舟飞向西天深处。你不会再落回原来的地方。
　　
　　5．在大红的冥旌上
　　在大红的冥旌上血色弥漫，在大红的冥旌上屋宇安祥。天上人间，这穿针引线的金粉描绘的幽冥之景、阴阳之景。像缅怀的蜜蜂在你的音客笑貌上嗡嗡轰鸣。
　　
　　哦，那凭借长明烛再一次显形的人!
　　
　　他的光彩像晚霞一样绚丽。他暗香轻浮，像不易觉察的巫师之笑一样神秘。
　　
　　我把大红的冥旌之氅覆盖在他的头上。诀别伫立在呆怔的脸上轻轻喘息，仿佛苦痛穿过麻木的层层迷雾。
　　    ‘＼
　　哦，锣声再一次照亮这漫漫回忆之夜。
　　
　　他的心脏之翼乘着夜色徐徐缓行，像苍狼穿过沙沙作响的岁月衰草潜入洞穴，像朝觐者只身越过语言的泥淖到达那圣明之地，复活之地，乌黑的雷鸣之地……
　　
　　我要在大红冥旌的汩汩血沼上跳舞。用大红冥旌推荡祭坛。用钟声引导黝黑的裸足跨过地狱之门、自由之门、无可奈何之门……
　　
　　每一次死亡都是我自己的死亡!
　　每一次复苏都是万众的复苏！
　　
　　6．招魂之幡
　　于是我把现实之舟停泊在他长长的长长的姻缘之袖上，我把心安置在他的心上——宽阔的河面流淌着非梦境的音符，在为我引路，为憔悴不堪的幽灵引路。回来吧，兄弟。长长的呼唤凝结在巫师的舌尖，像幽香凝结在花园之门的舌尖。
　　
　　——回来吧，不论你是谁!
　　
　　在月光夜用冷冷的冰指数着高龄的白发，我时时感到强烈的颤栗。仿佛在更加遥远的地方，在风中，一个一生都在呵护蜡烛的人吹灭了自
　　己，并且问：“那曾有的温情如今去往何方?”
　　
　　——回来吧，即使你真的是我……
　　
　　你真的将我的牙齿碰撞着你的牙齿，将你的眼泪掺和进我的眼泪……在风中，在水中，在树枝折断前的几个世纪，只有一个光彩照人的形象，只有一座圣殿挂着黄昏的伤口难以愈合，仿佛天穹暮色仿佛
　　
　　浪涛般的血液从我的体内汩汩流回祖先们身上……
　　
　　7．火焰之舞
　　让我缓缓地熟悉死亡，并和死亡共舞。一切在酣眠中错过降生的人，都会在未醒之歌中萌芽，在废然叹息中埋入缄默的诗篇。
　　
　　现在我的血追上了火，我的血和火焰扭在一起，和风抱在一起。祈祷吧：火苗生长；吹拂吧：火苗摇曳；大声呼喝：火苗暴怒火苗号叫，火苗用无数律动的手指将夜推进梦幻，将安眠推进轻盈而去的尘埃——
　　
　　如同神奏出的金牧笛逗引小羊羔在高高的坟墓上起蹈、嬉戏，如同一个自我点燃的孩子用童贞之幡去招集失散的星光、分秒和沙粒。
　　
　　哦，灵思吹拂!钟声慰安着暮年的王国。没有欲念，没有懊悔，没有遗憾，仅仅有一捧疑问的灰烬。那是火焰毁坏不了的，是青草发出的怯怯气息，是黑暗中的村庄把终结的缕缕炊烟吹送到光明之中，  “过渡”的分界线上。
　　
　　什么时辰、什么地点和什么样的目光威风凛凛，它用我的双唇在来世之书上诅咒。直到鹰、血液和万物都沉静下来，直到火焰在灵魂中把那光荣的花冠重新开启。   
　　
　　未降生者合唱团在火堆边齐声低颂：吹拂，吹拂，吹拂……

　　1995年12月写于辽宁岫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