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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位萨满神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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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势并不险峻,潮汐一般缓缓地涌上来,又缓缓地退开去。在晚秋季节灼人的焦阳下,车子像木轱辘的老式牛车,颠颠簸簸蠕动在麻绳般的狭窄乡路上,时常会有亮晶晶的溪流横过路面,叫大家胆虑心惊,怕陷进沙土里出不去;抑或又有突兀的山石磨碰骄车底盘,心疼得司机一个劲咒骂。但路程的遥迢曲折依然像渐次展开的国画的画轴,叫人按捺不住要看更精彩的部分,而山川秀色也便在赶路者们骚动的情绪中,一层层地滋润起来。 正是收割季节,焦枯的苞米叶子呈现出深褐的土色,这和沟两边偶尔碰到的乡民的脸庞一样,平实地涂在起起伏伏的坡梁上。孩子们一律脏着小脸,呆立在路畔不动。狗会惊恐地吠叫,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式。而忽然堵住道路的羊群呢,会像那个一脸和善的牧羊人一样,憨憨地裂开嘴,露出被青草染绿的牙。 路上的石头是越来越密集了,整条大沟却才走了不及一半。我和报社的几位记者已经不知第几回问那位乡里派来的向导了。但黑红肤色的向导总是不紧不慢地安慰大伙,快了快了,马上就到了……直到车子彻底抛锚,众人又弃车而行,翻过一道矮矮的山坡,眺见半山腰几棵密密匝匝的山核桃树下,几间土坷垃似的草房,心才山雀子似的落回窝巢里。 萨满是通古斯语的音译,即巫的意思。在古代,北方——尤其是我的故乡辽东一带的乡民,大多都是旗人,都信萨满教,驱病祈福必请神。萨满跳神在民间也称“烧香”,还叫“耍单鼓”,多在秋后农闲时节,表演形式十分复杂,经过漫长而微妙的千百年间的演化过程,广泛吸收了其它姊妹艺术的营养;如二人转,大鼓书,皮影戏,民歌小调等,已由最开初单纯的求神祈祖的一种祭典,变成了现今的自娱自乐的艺术。香主(亦称坛主,即请神人家的户主)在秋后冬闲请香,往往既不是因了生病遭灾而祈神还愿,亦不是为了敬祖酬神办置红白喜事,简单地说吧,那位一脸平静的香主此番请香,单单就是为了一个娱乐热闹。所以开鼓时,几面大小皮鼓一响,亲朋睦友,街坊邻人,过路的宾客,三屯五里的男男女女,皆扶老携幼赶来凑趣儿。滚小鼓,摆腰铃,翻跟头,拿大顶,抡两节棍,耍霸王鞭,演至高潮时,金鼓齐鸣,灯影憧憧,节奏骤紧时看客和演者会同时爆出一声吼,给平日寂寞的小山村的穹空平添一份神秘。 “来啦来啦。”一行人刚刚走到篱墙外,那位十里八村有名的单鼓王早已迎至门外。我们鱼贯而入,进了屋门,乱纷纷落座,向导一边挨个介绍,大家一边寒喧,主人早端来洗净的山梨,煮熟的花生待起客来。 我趁机细细端祥那位早有耳闻的萨满单鼓王,却是一位清瘦、平常的乡下老汉,黄白面皮,旗人常见的单眼皮,眉毛疏淡,仿佛从来就没生出过似的,只是一双鹰眼,在细密如核桃皮一般的皱纹中炯炯有神。 他掏出劣质香烟逐一敬上,连女记者也不例外。又翻出发黄的旧照片给大家看,后来还摸出一个页码零乱的小本本,大概是诸如民间艺术家协会或曲艺协会之类的会员证。 我一直屏息静气地在一旁观察老鼓王那张刀把子般狭窄的脸庞,我知道这样一张脸一旦戴上雕翎装扮的神帽,必然神彩飞扬,非同凡俗。 而他胖墩墩的老伴一直胆小地缩在屋角旮旯里不吭一声,他脏头脏脑的小孙子倚在门框上,呆呆看记者架起的长筒照相机的镜头。那时正是秋日的午后,阳光充沛,天气燠热,黄泥草房的木格子窗牖全都敝开着,不断有山雀子的啼唤和蝉的呜声传进来。 “我是四代传承咧……”老鼓王伸出黑皴的四个手指,晃了晃,开始讲述他苦苦学习单鼓演唱的历史。他那张古稀之年的脸隐藏在下午强烈光线的阴影里,又时常被嘴里喷出的烟雾弥漫住,显得既遥远又虚幻,仿佛是远古的神灵开口言说。 他的父亲,祖父,祖父的祖父都是干了一辈子这一行当的,他也是。他非常喜欢这一神秘而圣洁的职业。因为萨满犹如蒙古人的喇嘛,自称界于人神之间,司二者之联络,善歌能舞,娱神医人,又有防灾驱鬼的咒法,在乡间是极其被敬畏的人,萨满自己也以能得到神灵的告示成为上天的使者而自傲。他是天神和自然之神(如鹰、蟒、虎、豹、蛇、狼等凶禽猛兽)庇佑众生的巫者,他也是原始民族童年时代集音乐、舞蹈和民间传说于一身的土著艺术家。 “他们……都走啦,到山外去啦……”老萨满辛酸而苍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他叹息着,开始报怨他的儿子——那位拒绝他的萨满衣钵的年青人,以及他屡次离婚的两个儿媳:“他们都不再把表演单鼓当回事喽,不孝的东西!”我在那摞黑白照片中寻到一张爆光不足的彩色相片来,我仔细辨认那个穿花裙的女子的神态,竟没能在他们身上找到一丁点老萨满后裔的痕迹来,我轻轻嘘了一口气。 他打开一个麻布包裹,把抖落开的神裙、大褂、神帽、铜腰铃一一展放火炕上;又打开一个木箱,取出大小型号的单皮鼓、台鼓、卡拉器、哈马刀、神箭、霸王鞭……只一会儿功夫,小小的黄泥火炕便堆满了这些器物。我用狍子皮鞭轻轻击了一下单鼓,皮鼓发出“空空”的响声,老萨满说是羊皮做的,他自己亲手做的,我点点头,默默迎着他炯炯燃烧的眸子。 “跳一曲罢”。 他点点头,又说他年青时,一口气能唱三天三夜。我信,点点头,说就唱一铺,不,半铺也成。 “我老咧,唱不动咧……”老萨满鼓王伤感地说,又沉沉地叹气,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热热地扫过来,我的喉头有些发紧。 “就唱《过天河》,或《亡魂圈子》,“我缓缓地请求,我知道那是一场好戏,我知道老鼓王最终会熬煎不过,按捺不住。 果然,他的黄眼珠亮了,又暗了,他把目光转向他的孙子,那个脏头土脸的小子淌着鼻涕,伸出鸡爪般的黑手摇了摇。我明白了,不禁黯然神伤,有人摸出一张大票递给孩子,老鼓王赶紧羞愧地转过脸,哗啷哗啷地系[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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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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