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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镇的野菊

作  者:巴音博罗

 

  A
  
  隔壁新搬来一对奇怪的夫妻,女的叫美娜,是个变性人,长长的披肩发衬着一张鹅蛋型的脸,再配上那双顾盼生辉的眉眼,若是不知情,谁也不会往那方面想。男的五大三粗,长一脸紫红疙瘩,镇上的人都叫他董驴子,待人倒很义气的。
  镇子叫青玉镇,有数百年历史了。传说自清末起,就开始产一种藏青色的玉,专家称那种乌沉沉的东西为蛇纹玉,请了师傅雕成花鸟走兽或人物塔熏之类的物件,摆在店铺里卖给外来的游客。这一整条街一家挨一家的,做的都是这种买卖,只是游客寥寥,生意清淡,店主就都闲懒起来,时不时聚一堆码麻将或甩纸牌。
  美娜家除外,她家门口的灯箱上,贴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新潮发廊”,还有一个螺纹型图案转动的东西。
  夏日的傍晚,落日将如血的夕辉涂抹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街面上,谁家屋脊上烟囱里升起一缕淡淡的炊烟,远远望去,竟也变成霞霭色,柔柔地淡入穹空。我坐在一张竹躺椅上,一边百无聊赖地翻弄一个美国佬写的名叫《洛丽塔》的书,一边吸着香烟。
  这时美娜出来噼噼啪啪关窗子,盛夏的小镇照例会有很多蚊子,她家的门窗又没装纱窗,即便点上”黑”牌蚊香,成群结队的嗜血者仍然会无孔不入地溜进屋内。“真讨厌,天还没黑呢,蚊子就一球一球往屋里涌。” 啪——她突然挥起一掌,手心儿上立刻绽开几朵腥艳花蕾。
  我注意到她的手显然比一般女性的要大。当她留意到我注视的目光时,有点难堪地垂下眼帘,回屋去了。
  我一直怀疑她以前的那个男人身份——除了手和脚,我实在看不出她身上遗留的男性痕迹。比如嗓音、走路的姿式或隆起的喉节。生活,有时是多么奇妙诡秘啊,就像此刻我眼前的这位名叫美娜的妇人,如果我愿意相信的话,不久之前,她还是个完全真实的男人哩。
  “洛丽塔,照亮我生命的光,点燃我情欲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顶到硬腭做一次三段旅行:洛—丽—塔……”
  我觉得那位名叫享伯特的30岁的大学教授很有趣,为了爱一位早熟的小姑娘,不惜娶上她的母亲,并且还疯狂地把舌尖顶到硬腭做一次有趣的旅行—我试了试,果然也能发出奇怪的三个音。
  但这对我又有何意义呢?大学华业之后生活得一塌糊涂,不得不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靠卖一种拙劣的石头为生,这是一个愚蠢的游戏:我,无聊,和那种雕刻得异常粗糙丑陋的玉器们,我还能说些什么?
  一条狗也坐在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打盹,那是一种灰色皮毛的笨狗,长长的舌头难看地耷拉下来,一只苍蝇落在上面,那舌便一下停止蠕动,一抽,流出沾稠的唾液。
  没有客人的时候,美娜便坐在门口,呆呆望着眼前肮脏的马路,那位嘻嘻哈哈的男人总不在家,我猜是又与人赌牌去了。
  “喂,剪头么?”如果碰巧有人问,美娜便伸出瘦硬的手指,晃晃,说:“剪加洗,三块钱。”但这种机会一直很少。看来,在这种僻远而又有些荒凉的小镇做生意,的确格外艰难。
  大约一年以前,美娜与董驴子在镇民政局正式登记并举行了一次震动乡野的婚礼。美娜刚刚做过变性手术,又是外乡人,她是随着董驴子回到故里结的婚。当时有几千人前来看稀奇,人们奔走相告,扶老携幼,几乎把董驴子家老宅的木门楼挤倒。
  现在,虽说事情已过去了一年有余,但仍有好奇的男人妇人假装要理发,不断到美发屋来窥探。每当有这样的不速之客进门时,美娜都会把她那双有些害羞的,棕黄色的眸子垂顺下来,不安地望着脚上红塑料凉鞋的鞋尖。
  苍蝇总是飞进来,落在屋地旮旯的碎头发上,赶也赶不走。我问:”董驴子呢?”美娜没好气地回道:”不知道死哪玩去了。”
  这时,落日终于咕咚沉下山去,四下里顿时一片幽暗,漫长而空洞的一天就这样又过去了。我立起身伸个懒腰,到厨间弄晚饭。午间吃剩的粥还在电饭锅里,我凑近鼻尖闻闻,好像已经有了些溲味,只好倒进圾垃桶。夏天总是这样,什么东西都容易变质腐烂。
  我是个喜欢耽于幻想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总是不尽如意。眼下我独自租了这间一个远房亲戚的房子,开了这家专营饰物小玩意的铺子,比如项链呀,手镯呀,戒指呀,玉佩啦等等。还有一些我自己在河滩上拣的石头,我希望挣些路费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顾客不像苍蝇,他们似乎对这些质量低劣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他们总是在我眼巴巴的目光下不屑一顾地离去,就像不久之前离我而去的女友。
  
  B
  
  那个女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淡粉色连衣裙,骑着一辆小巧的女士坤车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我注意到她结实的小腿黝黑而浑圆。仿佛穿了一条比肉色要深许多的丝袜。
  虽然没看清她的长相,但我深信这女孩长得一定清纯可爱。我气吁吁放下半蛇皮袋沉甸甸的卵石,感到后背粘糊糊的,热汗一定早湿透了背心。我解开裤子,掏出同样湿漉漉的裆间的物件,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骚气哄哄的长尿。淡黄色的尿液激撞到树杆上,把几只慌乱的蚂蚁冲得无影无踪。
  那个女孩蓦然往回骑来,这令我有些吃惊。赶紧提上裤子。
  她停在我面前,一只脚蹬地,另只脚仍踩在脚蹬板上,眼光毫不回避地盯住我,反倒吓得我不知所措起来。
  “多少钱?”她问。那是一张肤色黝黑的俏丽面庞,看起来大约不过十八九岁。
  “什么?”我张口结舌,茫然呆立。
  “真有意思。”她不屑地打量一下我尴尬的表情。蹬在地上的小腿一用力,飘然骑远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她的意思。我怀疑我听错了,曲解了那女孩的话儿。但是一直到我艰难地将那半袋河卵石运回家,耳边仍回响着那句惊雷般的询问。看来,我真是低估了她的身份。不过也许事实并非如此。谁知道呢?那神密兮兮的女孩!
  这条河滩粗野荒凉,完全没有人工雕啄过的痕迹。很适合一个嗜好孤独又有点落寞的年青人逗留。自打来到小镇之后,几乎每隔几日,我便扔下铺子独自前来,从春天到现在,更何况我还可以在卵石累累的河床上拣到一些让人中意的宝贝呢。
  说起来我对石头还算颇有研究呢。尤其是毫不起眼的河卵石!这是需要一个真正的赏石家把它们从荒蛮的睡眠中唤醒的。我确信石头乃至大自然中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它们千姿百态,不同寻常,与我们人类最大的不同即是,它们不像人类那么残忍、贪娈、心地肮脏而无知。
  通常,我会把拣回去的石头用清水反复洗涮干净后置于案头,以便在日后的时间里一边观察它们的体态神情,一边与它们一遍遍交流,直到最终的认出并赋予一个完美的名字,这是一项传大的工作,至于能否被识货的买主有一天买走,并不是我所祈愿的。
  我对每一件卖出去的艺术品都多少有些舍不得。
  第二天我又一次去了那条河滩边的小路。我一直犹犹豫豫把握不准到底应该怎么办。河水在不远处轰鸣着,湍急地蜿蜓而去。河滩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细颗粒白沙,有两个筛沙子的人在隆起的沙堆前劳作,还有一辆马车吱吱扭扭地沿对岸的沙堤缓慢而行,那位坐在颠簸的车箱板上的老板儿挥着鞭子,嘴里还含糊地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山曲儿。
  后来,沙滩上便阒寂无人了。
  我坐了一个下午,到底没等来要等的人。我估计她也许只是路过,也许是对我的戏谑,谁知道呢?
  总之我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时,一整个下午就像一朵懒散的云彩一样,沙沙地过去了。
  
  C
  
  “理个发。”我走进隔壁时说。
  美娜正坐在理发屋的镜子前化妆。她的脸几忽贴上了银光闪闪的镜片。早晨的阳光照在她微微翘起的兰花指上,也照在镜子里那张有些浮肿和苍白的脸庞上。她在给腮部上粉底霜,然后拿一支眉笔描眉。从洗面奶、口红、护手霜到眉笔、睫毛膏,美娜做女人的家当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差。每天清晨,只要一坐在美发屋的镜子前,美娜的心情就特别好。是的,自从在那位著名美容教授的手术刀下由精神到肉体都完全变成女人之后,美娜最感到惬意的一件事就是,她可以明目张胆大大方方地给自己化妆了。望着镜子里那张妩媚的,如花似玉的容颜,有好多回,她甚至都觉得恍若梦中。
  “等一下,就要好了!”她回过头嫣然一笑,对我说。
  我感到她的笑充满了女人味儿。我说:”不急。董驴子还没起来吗?”
  “他呀……”美娜撇着嘴,嗔怪道:”昨晚又跟谁鬼混去了,半夜三更的才回,真拿他没办法。”
  我抬脚进了里屋,那男人正偎在一张吊炕床斜躺着,嘴里叨根纸烟。见了我,努努嘴,啪地扔过一根。我接了,摸出火燃着,一屁股坐在一张酱油色吱吱扭扭乱响的木椅上。
  北方时兴吊炕床,就是把取暖用的火炕和木床的功用结合起来做成的睡觉用具。夏天当床,冬天做炕,很科学实用。
  “还没吃饭哩?”我深吸一口纸烟问,忽然觉得问的是废话。就闷住不吱声了。董驴子倒没感觉奇怪。他懒散地吐了几个烟圈,长长地打个哈欠。
  说起来董驴子也是个命运不济的家伙。本来家境很殷实的他,六岁上便死了父亲,十二岁时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他是跟着一个叔伯哥哥过活的。好歹中学毕业后,他便一个人离开老家,到城里混日子去了。他拾过破烂,打过零工,偷过东西自然也进过班房。后来他遇上了同样给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的美娜(那时她还是个有些赢弱的小伙子)。他们处得很好,成了无话不谈的铁子。有一次他们一块喝酒时,唠到自己凄苦的命运,两个人都哭了,他们同病相怜,只是美娜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父亲,总是试图骚扰她,也许那老家伙隐约感到了这个过继过来的儿子与正常男孩的不同吧。后来她与一个比她大四岁的寡妇结了婚。并生下一个女儿。这时她再也无法忍受与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痛苦,尤其是每天必须要面对的那个性欲亢奋的母老虎似的女人。她逃离了那个魔窟般的家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里,又恰好遇上了颇有些侠义心肠的董驴子,她忧郁的小鸟依人般的性格很能搏起那个呵护她的男人的仗义。董驴子对她说,如果你是个女人,我一定会爱上你的。
  美娜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
  八个月后,美娜才把自己易性的心病合盘托出。那时,她已与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并正四处筹钱准备做变性手术。“我就要实现多年来的心愿,变成女人了!”她在喝醉酒时,无限憧憬地倚在董驴子肩上,呻吟般地说。
  
  D
  
  我第二次遇上那个女孩子是在一周之后。有意思的是,近来我的石头倒是卖得挺好。一连几次,总有外地客商来我的小店挑选那些造型怪模怪样的石头作品。有一件纯天然的,特别像一棵白菜的石头,大概会有二十几厘米大小,竟卖了五百元钱,还有一对类似母子狗的卵石,被我配上木座,卖了二百八拾元,把周围专卖玉件的商家看呆了,也羡慕得不得了。
  有了成功的经验,我更起劲地去河滩上收集起奇石来。有一天上午,我刚走上河堤,就看见一朵粉色的云飘过来,我的心立刻激跳不已。”嗨!”我无缘无故大叫一声,伸手拦住了她。
  她的单眼皮的眼睑上涂了银灰色的眼影,此刻正带点讥讽的笑望着我。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腿上完全没穿什么丝袜,她光裸而结实的小腿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像是一小段挺拔的白杨树干。
  这正是我喜欢的样子——自然而性感。我走近她。那女孩依然与上次一样,一只脚蹬在沙土路的路面上,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背板上。我感受到她青春逼人的气息,她真的不会超过二十岁啊!我听见我在心里哀叫一声。呆呆望着那双似的眸子,在盛夏上午眩目的强烈光照下,我甚至觉得她那深褐色的眸子的颜色也是变换不定的。
  而她与上次同样不屑的目光又分明有些愧羞。
  “你……”我咽了口唾沫,感到口干舌燥。后来,我仿佛是被她傲慢的态度激怒了,上去一把捏住了青玉米一样小而坚挺的乳房。
  “我要一百元!”她悄声对我说。
  我困难地点点头,直到她离开,手中仍然有那种奇异的感觉。
  说老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干这事,尤其是在野外,我完全吃不准事情会向什么方向发展。那个神秘的女孩,我感觉她不像这个年代见怪不怪的风尘女,她的模样甚至有点像一个地道的女学生,若不是淡淡化了妆的话,她完全像个清纯而无知的女高中生。
  当然,我是有过性经历的。说起来我的性经验不能说是丰富,但也完全可以用多彩来形容。我的前任女友是我读大学专科时的同学,我们之间不能说有多么深的爱情,却有着一段如火如荼的性爱。我总是在这上面看到人的劣根性,尤其是我,一个敏感、郁忧的,对世道和人生都有着深深疑惑的青年。
  我说,”明天吧,还是这个时候。”她点点头,很快便消失在树丛后面了。
  这地方长满了茂密的槐树和杨树。还有北方最常见的榆树。我一边往回走,一边盘算着明天幽会的细节。我觉得一段艳遇般的性事绝不等同于一张簿簿的纸币,这是不能用道德来衡量的,就像那个美国佬,为了得到一个小小的、未成年少女的身体,不得不欺骗她的母亲,却轻易就搏得了无数读者的宽容和谅解,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回到家,我吃饭,发呆,睡觉……然后去隔壁洗头。是美娜亲手给我洗的。她的手那么柔软、细腻。我能感受到异性的滑润的温情。
  董驴子正在给一个中年女人烫头发,他笨手笨脚地为她上发卷。女人的头不时被他拽得一歪一歪的。有一次大概被拽狠了,只听那女人哎呀一声,怒气冲冲叱问他:”你到底会不会烫,头发都快被你扯掉了。”这边的美娜赶紧圆场,”一会我帮你烫。”又冲束手无策的男人责怪:”你看你呀,你咋那么笨呢。学了这么长时间也不会弄。”
  董驴子叫冤地说:”我这手哪是干这细巧活的手。”
  “你那手难道只会打牌,码麻将?”美娜恨恨挖苦他。一听这话,男人立马不吭气了。他冲我眨眨眼,无奈地哼了一声,一拍屁股想溜开。
  我看到老式木窗棂上还残留着半张去年他们结婚时贴的双喜字,只是那纸片由于四季风雨的侵蚀,早已变得残破和褪色了,微风吹过,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喂,你去哪儿?”美娜叫一声,但是董驴子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E
  
  女孩一下褪掉粉色短裙。她的身体很壮实,仿佛一只刚刚成年的幼鹿。当她麻利地脱掉内裤躺到厚而柔软的阵年落叶上时,我看见她的身上除了隐秘的部位,都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而阳光透过枝繁叶茂间的缝隙,洒落在她光洁的裸体上,那最诱人的三角地带稀疏的绒毛金光闪闪,真是美极了。
  我迟疑一下,胡乱甩掉衣裤,躺倒在她身边,一下子抱住那小小的躯体,我感到她身上强烈的颤栗正不可抑止地传达给了我,这使我如同获得处女般的兴奋。我很快进入了她的身体,并且紧紧地握住那对酒盅一般小小而结实的乳房,像抓住无助而无奈的命!
  是的,那一天我做了很久,直到大叫一声,达到快感的顶点。那一刹那,我看见整个树林倾斜下来,像广袤而深邃的蓝色穹窿一样,覆盖住我的全部生命。我觉得我无路可逃了,就像此刻,冥冥之中的某种神示。
  而那个女孩却显得很平静,仿佛仅仅为了完成一道作业而不是别的。她很快收拾干净自己,穿上了衣裳。我要求亲吻一下,摸摸她的胸,被她婉然拒绝了。
  我仍然心存不甘,但是二话不说付给讲好的钱,她像一个天真的馋嘴的,一下子抓在手心,并很快折叠起来藏掖在胸罩里,笑笑说:”我要走了。”我挥一下手,她便很快没影了。
  说起我最近的工作,倒是异常有趣。我买了些油画颜料,水彩画颜料,把以前轻易丢掉的石头归拢一起。仔细观察它们,然后利用它们被水流千百年冲刷后留下的纹影、肌理,以及大致的形态,大胆构思,简约着笔,就像国中的大写意一样,传神地勾划出人物或动物来。尤其是京剧脸谱系列,墨彩浓重,真是漂亮极了。
  “十元钱一个。”我给它们标上价签,邻居们偶尔过来见了,也纷纷惊讶:“真想不到,你还有这能耐。?”
  不过,在忙碌的间隙里,有时也会闪电般想起河滩上的那个女孩,一个有着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的狡黠和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青春式忧伤的模样。
  我觉得她就像一只美丽而危险的小狐狸。
  果然,下一个星期三,当我在河滩上无端地倘佯时,女孩儿适时出现在我身后。她停下急速奔跑的自行车,像男孩子那样把车子放倒到路旁,跳跃着跑过来,坐到我身旁,调皮地望着我说:”我一猜,你准在这儿。”
  我扭头望定她,不说话。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哑吧啦?”瞧瞧,这小东西竟敢说哑吧啦,真是无法无天!
  我叹了口气,将迷茫的目光重新转向辽阔无涯的河谷。那儿,在黛青色的山峦与山峦的交汇处,是那条凶野的大莽似的河流,河水激荡地汹汹而来,并给两岸世代蜗居的乡民带来长风和潮湿。而柔软干净的沙滩则像一抹漂浮的丝巾一样铺展在杂树林旁。过了那片树林,就是高高叠起的河堤,它的堤脚的乱石用网状的钢丝密密麻麻兜住。
  我问:“你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扬着脸回答:“挺好的呀。”
  我说:“你……大概在逃学罢。”我皱着眉戏谑地问。她倒满不在乎顺坡下驴:“是的,我在念技校,学什么……美发,烹饪,裁剪……真是讨厌死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由心里一紧,赶紧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不会……未满十八岁吧?”
  女孩一笑,老于世故地说:“放心吧,我早就是成年人啦。”
  说实话,我不喜欢她的这种语气,仿佛一个老油条似的。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快,把脸扭向别处。
  “怎么啦?”她说,又撒娇地摇我的胳臂。
  后来,她伸手扯了一截拉拉藤的柄杆,伸到我鼻子下面说:“你闻闻,可香哩。”
  我知道她在骗人呢,那上面长满了细小的毛刺。但我还是装做傻瓜样嗅了一下,她顺势一拉,拉拉藤的柄杆蹭过我的上唇,麻苏苏地疼了一下。
  “好你个小坏蛋!”我大叫,做势要打她,她赶紧想逃,却被我一下扑倒到沙地上。
  她青梨似的胸脯顶撞着我的胸脯,她深褐色的瞳仁像是野菊花香郁的花蕾。我把抖战的双唇放上去,亲她的双眸,又深深吸吮她微合的嘴唇,我闻到一股杏仁似的微苦的味道,那滋味慢慢沁遍我的口腔。并泉水般传遍了全身。我有些中毒似的痴迷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一下推开我坐起来,惊惧地向后张望。
  “谁,有人吗?”我问。
  她摇摇头,定下神,长舒一口气。密密匝匝的树们苍绿地站在四周。天地真是静极了,仿佛能听见云彩擦过天穹游走的沙沙声。
  我为她系好了胸罩,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一边捋顺头发,一边头也不回地地回答:“草儿,我叫儿。”
  我点点头,慢慢站起身。正想像兄长似的教导她:你该回去好好学习了。不想已经推起自行车的女孩突兀地冒出一句:
  “我知道你是谁。”
  “我?……”
  “是的。”女孩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意。她自顾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嘲弄般望着我,大声说:
  “美发屋的美娜是我爸爸,这回你明白了吧!”
  我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呆住了。
  
  F
  
  “过来玩四敲一啦。”董驴子喊我。我说:“我可不会。”
  “那儿……漏斗总会吧。”他有些不依不挠。没办法,我只好起身,趿垃着拖鞋来到隔壁。说实话,自打知道儿是美娜的女儿, 我就有些怕见她们。
  生意寡淡,恐怕连还房东的租金也成问题。我的房子是租的,董驴子的新房兼美发屋也是。原来刚回老家时,他们住在董驴子颓败的老宅里,可是后来老宅因年久失修塌了半间,再加上想做生意,他们便东挪西凑,租下了这两间临街的铺面。
  我进屋时,美娜早码好了扑克,加上邻居的另一位姑娘,我们先打了一会儿四敲一,一盘一块钱,我很快赢了七块,又输掉十一块。看来这东西虽小,但速度可挺快。
  “还是玩娘娘的吧,一把一毛钱,先记账,输了请吃冰棍。”这回是董驴子输,我、那位姑娘和美娜一连气吃了四五根冰棍,把人吃得浑身发抖,嘴巴都木了。
  这样到了中午时分,大家都有些倦累,只好散伙。整整一个上午,有一句话三番几次溜到嘴边,却一直没能问问美娜。后来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时,我心头还搁着那个疑问,不过我已决定不再询问了。
  晌午吃过饭,我本想躺下睡会午觉,刚迷糊着,这回是美娜过来喊我,说:“还玩不玩了?上午都是我当皇帝了,这回让你当!”
  我咧咧嘴,说:”不要说当皇帝,娘娘我也当不成了,我拉肚子。”
  美娜问:“吃药了吗?”
  我说:”吃过了,就是身子虚。”
  “是啊”美娜浅浅一笑,说:”好汉还架不住三泡屎呢,更何况你这么瘦!”说完她叹口气,回自己屋去了。
  一会儿,董驴子过来,见了我就笑。我说:“你笑什么?”他说:”我知道你没拉肚子。你是不愿跟我们玩。”我哑口无言,脸有点红。他说:“其实,我也不愿玩,是美娜偏要玩的。”说着,把那张生满紫红疙瘩的脸又往我跟前凑凑:“她呀,是不想让我到外头玩大的呢!”
  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默默劝他:“其实美娜也不容易,我看见她每天还得服雌性激素,做手术还遭那么多罪, 心里够苦的了。”董驴子见说,神情一下黯淡下来,叨上一根纸烟,点着,咕咚吸了一口,这才倒出空抽出另一根扔给我。
  夏天快要过去了。外面石板路上不像前一阵那么暴晒了,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拖拉机轰啸着走过去,激起一阵尘土。不久,四周立刻又陷入静寂里。那条灰颜色的狗还在对面树下躺卧着,它难道也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吗?
  我原先对变性人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小时候,记得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总喜欢跟女生一起玩,并且从来不上男厕所,大家暗地里纷纷传说,他是一个两性人。后来上大学时,又遇上一对女生,平日总喜欢”捆绑”在一起,无论吃饭、逛街、上课还是去图书馆,甚至在七个人一间的宿舍里,她们俩整个晚间也总是挤在一个被窝里睡,同学们都说她们在搞同性恋,我听了觉得胃里一阵难受,仿佛她们是个老鼠臭虫似的怪物。大学三年,我从没与她们说过一句话。
  听说变性人的事还是近几年。如果是男变女。自然要把生殖器切掉,再人工做成个假阴道,只是没有子宫,不能来月经,假阴道自然也不会分泌体液,夫妻同房时,还要使用润滑剂。如果是女变男,估计手术要更复杂些,毕竟要凭空造出一个阴茎来,不像削一根萝卜,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美娜呢?美娜真的能像真正的女人一样过性生活吗?
  我憋了老半天,终于憋不住,唐突地问董驴子:
  “你说……你和她,真的在一起,能干那事?”
  董驴子倒很坦率,他吐口烟雾,说:”是啊,都差不多。”说罢,狠吸几口,在地上使劲摁灭烟屁股。
  “不过,”他吐口黄稠的浓痰,咳了几下,接着说:“懒得在一起睡,没意思。”
  我点点头:“人么,主要得有感情。”
  他说:“是,有个伴儿过日子就行。”说完空洞洞地一乐,走了。
  下午我继续读一会儿《洛丽塔》,我觉得那个美国人的爱情有点可笑,而不是疯狂和病态。对于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犯得上用那么多精力去营造和追求么,而洛丽塔是无辜的。
  我如果爱上儿,我也是荒唐可笑的。
  傍晚时分,我正在房间里洗衣裳,听见外面传来吵架声, 我一边放下洗了一半的活计,一边拎着满是泡沫的双手跑出去。
  是董驴子,正跳着脚与一个中年妇女争吵
  “小瞧我们啊,你他妈有什么了不起,还怕跟人学坏,操。”
  我说:”怎么了?”
  美娜往旁边努努嘴,我看见上午玩牌的小姑娘羞愧万分立在一边,立刻明白过来。
  “我董驴子走南闯北,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人敢跟我起皮,嗯,又不是我们强拉你来的。”
  我说:“算了吧,老董,邻里邻居的。”
  “她还念邻居?”见我劝,董驴子急赤白脸冲我叫嚷:“她根本没拿我当邻居!”
  后来我连推带拉,把董驴子弄进屋,那同样吵吵嚷嚷的女人也很快拉起姑娘回去了。董驴子眼看气仍未消,举起一只玻璃杯使劲一蹾,水洒了一地。
  
  G
  
  初秋和夏末的变化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界限。除了叶子变成衰竭前的苍然之外,它们似乎再也无力抓住在阵风中摇摆不定的枝叉,纷纷从高处坠落,仿佛对生命的一声声叹息。
  我出了一星期门,铺子托美娜照顾,回来时给她买了支口红,是时下最流行的葡萄灰色的。美娜一见,欢天喜地谢了。中午,董驴子非得拉我过去吃。说:“你一个人,忙乎什么,不如过来将就一口算了。也没为你特意准备什么。”
  董驴子是实心实意的请,我不好太推辞,那样倒显得见外了。可是当我一进门,冷丁见到儿也有模有样坐再那里,吓了一跳。
  美娜见我惊讶,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儿,不知长进的东西,快叫叔叔哇。”
  儿嘻嘻一笑,却不叫,美娜更骂:“白供你上学了,一点礼貌也不懂。快叫哇……”我见了,赶紧摆手,嘴上说:“叫什么叫,女孩子怪害羞的。”心里却像揣个兔子。
  儿却不羞不躁,依旧抿嘴偷乐。一会儿饭菜都搬上桌子。大家围拢坐齐了,董驴子还弄了半瓶散白酒,我推说不会,他一人便有滋有味喝起来。
  席间,我去灶间添饭,儿也跟出来,竟悄然附上我的耳朵说:“一会儿去老地方见面。”我的手一抖,又吓一跳。赶紧端碗回到里间,我觉得面对美娜那双好看的亮晶晶的眼睛,真是有种负罪感。
  下午,我拾掇了一下屋子,赶紧去了河边。当我气吁吁赶到老地方时,儿果然已经在那等了半天了。
  “你怎么才来呀?”她撅起嘴气哼哼问。
  “咳,我……我有事情么。”见她生气,我赶紧掏出在省城买的一把糖果塞过去,她一见,马上乐了。她真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哩!
  后来她便跟我嘟哝着,想要点零钱买个发卡,也许是胸饰,总之是女孩子喜欢的玩意。我倒不是不舍得那几个零钱,只是不喜欢她的方式。因为她一见我迟疑,马上钻进我怀里不住地吻我,然后主动躺倒到丛上,拉下了她的短裤。
  我看见她的双腿并得很紧。小小的性器几乎看不见,除了一撇淡淡的阴毛,她几乎像未成年的少女一样光洁干净。我别过脸去,说你穿上吧,然后丢给她几张票子。
  “怎么啦?”见我不高兴。一会儿她站在我身后,稀溜擤了一下鼻涕问。
  我说:”儿,你能不能真正给我一次。”
  她望着我,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好呀,下一次我一定让你满意。”
  我郑重点点头。
  夕阳西下。
  这是一天中我最独爱的一刻。桔红色的暮霭层层叠叠铺满了西边的天际。而河源之间的山垭处,一缕凄艳的夕辉利剑一样直射出来,真是惊心动魄,如同一个数千年一直没打扫的古战场,充满了那种亘古即有的静穆和古老的忧伤。风吹得树丛哗哗直响,与远处隐隐的流水声融合在一起。听上去仿佛无数亡故的幽灵在喧嚣。
  那天傍晚,我一个人走了很久。我觉得这一片荒凉的沙滩很适合安抚我受伤般的心灵。在我慢慢累积起来的无望、空虚乃至压抑中,性只是一种头痛医头的缓解的药,而冥冥之中广袤慈悲的自然之神才能让我真正得到片刻的安宁,才能让我最终解脱出来。
  只是那种机缘还远远未到。
  过了两天,又发生了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那天,我和草儿坐在沙滩边的草甸子上聊天。那是个天空上浮着许多惶遽奔跑的云朵的天气,空气中充满了浓郁而幽暗的草香。尤其是那种桔黄色和天蓝色的野菊,一丛丛就在四周静悄悄盛开着。我采了一把,用柳条捆扎起来,送给儿。她放到鼻子上闻了闻。闭闭眼叹息般叫道:“呕,真香!”她的样子仿佛被那清郁的香气熏迷糊了,我不禁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树丛中走出一个男人。刚开始我并没太在意,我以为只是一个过路人。但是不久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他径直向我们走来,连一点弯也不拐。
  当他走到我们跟前时,停下了,还粗鲁地上下打量几眼我旁边的女孩儿。
  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缠绕在脑袋上,一只深灰色的鼠眼不怀好意地眯缝着。后来他干咳几声,咧咧嘴,露出一口四环素牙。
  “我说……”他说,声音干涩,像锯木头。
  我抬起头,莫明其妙地望着他。
  “我说哥们,”那人又咧咧嘴,回头指指他刚才出现的树林,那儿忽然出现一个穿花衣的女人的身影。
  “你找谁?你有什么事?”我冷冷问,立即站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他瞥一眼儿,鬼鬼崇崇拉我到一边,小声说:
  “不就是玩么,我看不如我俩交换一下,如何?”
  “你说什么?”我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再找你点钱,怎么样哥们,你让给我吧。”那人露出一种无耻的笑,无赖似地腆着脸继续说:”其实你也不亏,我把我那个……让你……”
  他的那个”你”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脸上突然挨了狠狠一击,浑身顿时一阵摇晃,好歹站住,嘴角有咸咸的东西流出来。便瞪眼气哼哼望定对面那位因愤怒而战抖着的男人,悻悻骂一句:“妈的,不同意也用不着打人那。”说着转身慢慢走回了树林。
  儿惊恐地扑过来,抓住我的手。我的手指上也划破了块皮,渗出血珠来,大概刚才抡到了他的牙齿上。“你受伤了!”儿叫。我吐了一口,仍然气得直喘。
  儿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紧拽着我的胳臂,说:“我们走!”随后我们便离开了河滩。
  记得那天晚上分手时,本来已经道完了再见,我们刚各自走开十几步,儿却忽然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热热地亲了一下。一瞬间仿佛一道清凉的甘泉源源不绝地注入我的体内。刚才的不快慢慢随风而散了。
  
  H
  
  董驴子有时犯起浑来真是吓人,好像一条挣脱束缚的大叫驴嘶鸣尥蹶,前踢后跳的,浑身都是没驯化的野性。
  那天早晨,天刚朦朦亮,我就在被窝里给吵醒了。隔壁似乎有人乱喊乱叫的,听动静像董驴子在叫骂。不久又听见有人低低啼哭,我正思量是否该去劝架,一忽儿又没了一点声音。也许那两口子又和好了?况且我还没完全清醒,正想睡个回笼觉呢。昨夜看书看得晚了,一直到半夜时分才勉强上炕,但是躺下好久却仍然进入不了状态,双眼好像棚顶那盏落满灰烬的四十瓦的电灯炮。明晃晃干涩涩,就是难以灭掉。就这样翻来复去折腾了好久,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我做了一噩梦,梦见到处都是黑鸦鸦的云彩,一会儿又变成四处扑腾的乌鸦,并发出沙哑难听的叫声。我仿佛走在尸骨遍野的干枯的河滩上,头顶上不断响起可怕的乌鸦的嚎叫,像魔鬼的狞笑。后来是那个想和我交换儿的男人出现了,他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类似于古代的长袍,他用青面獠牙的恐怖神情跟我说话,然后拔出血淋淋的刀子四处追着杀人,当他大吼一声将刀子对准我时,我浑身冷汗一下坐了起来。
  这样一直到凌晨,当我病恹恹爬起身走到院子里洗脸时,看见美娜从外面一瘸一拐回来,左眼眶青紫,仿佛戴了个眼罩。
  “你怎么了?”我万分惊诧地问。
  “董驴子!那王八蛋……”她一下哭出声来。
  这时,周围几家商铺有人探头探脑往这边窥望。我赶紧走过去,扶住步履蹒跚的美娜。我们进了美发屋,这才发现地上一片狼籍,不仅那只唯一的美发转椅翻倒在屋角,墙壁上的玻璃镜也被砸得粉碎,还有美发的一些器具……总之,整个屋子简直像遭遇了强盗洗劫。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问泣不成声的美娜。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
  “那畜牲……又要出去……出去赌,呜呜……我劝……他不听……还打……还打……打我……呜呜……”
  “他不是挺听话么?”我皱着眉,看见卧室也好不到哪去,连被褥也散落到地上。我一边找来毛巾递给美娜,一边收拾东西。
  美娜擦一下眼睛,示意我不要管,又哭哭啼啼说:“他这是老毛病了,狗改不了吃屎……我……我为了他,吃了多少苦,他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蜷缩在炕角,双臂紧紧箍着双腿,肩膀一颤一颤,偶尔抬下脑袋,捏着发红的鼻子擤鼻涕。擤完鼻涕,就把手在鞋邦上揩一揩。然后继续睁着无助的眼睛抽泣。
  “我……呜呜呜,我还不如死了,死了才好哩,呜呜……”
  我不知道怎么劝她,后来我对她说:“等董驴子回来,我非狠狠训训他不可。”
  “他不会回来了。”她又擤了下鼻涕,自顾自说:”他根本就不爱我,呜……我真傻,真傻,我连女儿都不让回家住,我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却不懂珍惜,丧良心的东西!我还不如死了呢!”
  我赶紧又劝。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坐在那间凌乱不堪的,有点昏暗的美发屋里,一遍遍劝一个悲伤欲绝的女人,她为他远离亲人来到这个鬼地方,并且决绝地做了手术变成一个女人并与之结婚。她每天要服那种保持雌性特征的可怕的雌激素,她也许活不到40岁或者50岁,就像泰国的人妖一样……
  后来当我口干舌燥离开时,她已经安静下来,并且自己动手打扫起房间来了。我望着她红肿的眼睛和伤痕累累的身体,不禁一阵心酸。
  但是仅仅过了一个小时,我还没有煮好早饭,就听见外面又是一阵骚乱。“不好了,要出人命了!救人命哪……”我赶紧冲出屋子,只见隔壁美发屋门口,两个女人一惊一乍地大叫。
  “怎么了?”我问。
  “不好了。”那个中年胖女人拍掌顿足地说:“我和小花来吹头,看见她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真是吓死人啦!”
  我赶紧冲进里屋,只见美娜斜躺在吊炕床上,衣襟上血迹斑斑——她用刀子在手腕上拉了一下,切开了很深一个口子,看见我,面色苍白的她无力地笑了笑,声音微弱地说:
  “我也要走了,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你怎么这么傻呀!”我一边喊外面的女人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撕开床单替她包扎。
  这时,董驴子满头大汗跑进来,看见美娜的样子,疯子一样扑上前,一边美娜美娜叫着,一边狠命扇自己耳光。
  “美娜你不能死啊,美娜你要挺住哎,美娜我不是人啊,美娜美娜美娜……”
  美娜在董驴子怀里仍然那样笑了笑,那笑像野河滩上蓝色或黄色的野菊花,绚丽而怛忧地照彻了昏暗的房间。
  她的头无力地垂下来,她大概失血过多,休克过去了。
  
  J
  
  儿听到消息,从学校赶回来,我们一块去医院看美娜,我还买了水果,罐头和一些营养品。
  那天在病房里,趁董驴子出去打开水时,我对斜倚在床上的美娜说:“董驴子还是爱你的,只是从小失去双亲,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染上些坏毛病。再者说了,一个男人能顶着社会压力,勇于和你这个变性人结婚,也算不易了。搁我,还做不到呢。”
  美娜噙住泪,默然点点头。
  往回走时,我和儿抄近路回家,爬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坡路。穿过一大片正在成熟的玉米地时,我们在一座铁路大桥的头坐下休息。这是一条锈迹斑驳的,大概好久不用的废弃路段,铁轨和枕木的缝隙里长满野。我们就坐在水泥枕木上,望着秋风中海水一样起伏汹涌的玉米叶子沉默不语。
  后来还是儿打破了沉闷得要命的气氛:“高兴一下么,”她撅起嘴说:“我爸爸会好的,不必为他操心。”
  “你为什么……”我忍了忍,还是问她:
  “你为什么仍然叫她爸爸?”
  儿扭头看着我的眼睛:“他当然是我爸爸啦,无论他做不做手术,他永远都是我亲爸爸。”她说这话时,像赌气似地涨红了脸。
  铁道边的柳树丛间,有一群灰突突的麻雀吵闹着,忽地飞起来,掠过我们头顶,又旋转回原来的地方,却仍然争吵不休。
  我拣起一块石头,用力甩过去,没有打中什么,麻雀们飞离一会儿,又飞回来。我听不懂乌语。但是知道它们肯定在为什么争论不休,不觉叹口气。
  “叹什么气。”儿也站起来,说:“你总是无缘无故地叹气。”
  我无语。
  她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走了一小段坡路,她忽然回过头又说。
  “告诉你吧,我那东西……这个月没来。”
  我心里一凛,一下僵住了。
  “怎么回事?”我问。
  她嘻嘻一笑,说:“看把你紧张的,没事。”
  这鬼丫头!我紧走几步,抓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遍她,最后把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说:“你快说清楚,到底咋回事?”
  “嘻嘻,”儿不禁笑弯了腰。“告诉你吧,我怀孕了,是你的。”她咯咯笑着看着我。
  “不要瞎说!”我觉得她在哄我,但仍然紧张地追问她:”别骗我,到底怎么回事吗?”
  儿见我着急,这才直起腰告诉我:“没事的,我已经采取了措施,喏,就这样。”她脱下鞋,我看见她的鞋垫上着一个奇异的图像。
  “我已求了庙里的老师傅,他已替我解除了。”
  接着她又从胸口掏出一个玉石挂坠,是个麒麟图案:“瞧见了么,我那天戴着这个,所以就不会有事了,这是丑儿说的。”
  “丑儿?”
  “就是我们班的班长,他什么都明白。”
  我又好气又好笑,觉得真是荒唐,摇着头说:”你呀你,真拿你没办法。”
  我们路过一大片甸子,蚂蚱雨点般四处乱跳。高低起伏的蒿丛中,星星点点生长着一簇簇野菊花:黄的,白的,蓝的,五彩缤纷,散发出幽暗的、清郁的香气。
  “它们……真美。”儿喃喃地说。
  尤其那种天蓝色的野菊,真的像夜空中繁华的星群,闪闪烁烁,既缥缈又忧伤,像迷茫中少女的眸子。
  我曾读过一个著名诗人写的短诗《菊》,那其中的某些句子,似乎正适合此刻用来吟诵秋天的野菊哩:
  
  最初我听见号手的金嗓音
  在晴空下吹奏
  并使秋阳渐渐变薄,渐渐锋利
  好像一些易碎的歌谣
  接着我看到无数芳香秀美的手指
  相互围绕着编织
  生者和死者的幻梦
  当薄雾散尽,雷声远遁
  这些偏累了的手缓缓张开——
  里面,是那颗紧护多年的心
  在光芒中颤动
  
  “采一些吧,”我说:“采一些带回去,放在水杯里,等美娜出院时,还不会开败哩。”
  
  K
  
  董驴子提溜一瓶散白酒来我屋。我那时刚刚吃过晚饭,美娜也在当天出院睡在自家屋里:“来,咱哥们唠唠嗑。”我说:”“我又不太会喝。你弄这玩意干啥。”他笑了笑,说:“男爷们儿哪有不会喝酒的,喝几次就会了。”
  “再说,又没有什么菜,咋喝?”我瞪眼。
  “嘿嘿,”见说,他麻溜从怀里掏出两袋食物,是花生米和榨菜,没办法,我又把晚上吃剩的土豆丝端来,再洗两根黄瓜,舀一碟面酱,我们相对坐了,推杯换盏地滋润起来。
  几杯酒下肚,他的脸渐渐红成个猴腚,而我则越喝越白,像个三国里的曹操。董驴子一仰脖,吱地啜一口,指手划脚白乎:
  “老弟呀,你不知道,你大哥当年在外头混,也算是见过世面挣过大钱的人哪,,多了不敢说,钱票子厚时,起码这个数,”他伸出巴掌晃了晃。
  我不相信他的酒话,就戏谑地问:“钱呢?”
  他一吧叽嘴:“输啦!”他脸上的紫红疙瘩像白炽灯炮四周飞舞的灰蛾子,贴近了我越来越模糊的双眼。
  “吹!”我不屑地嘟哝。
  “吹?”他吱地又弄一大口。他喝酒的样子像往喉咙咽毒药,脸皮会因艰难的下咽呈现一副痛苦状。
  “我这辈子,别的毛病不犯,就是好赌,狗改不了吃屎呀,多少钱都会从漏斗漏下去的,你信不老弟。”
  我咧咧嘴,是因为实在对付不了那酒。亮亮的酒液像一把刀子,慢慢割着我的胃囊。
  “你不要再赌了,你要对得起美娜。”说这话时,我的眼前又浮现出美娜出院回家时,一进屋门看到向阳的窗台上那一大簇插在清水瓶中怒放的野菊时的眼神,仿佛幽暗的火被重新吹燃,熊熊火苗迎风报展,那是多么让人快乐的时刻啊!
  那天晚上我们俩一直把那瓶酒喝得一滴不剩,后来董驴子显然有了醉意,他一边哭一边揪自己的头发,说他内心痛苦万分。“你知道不知道老弟,我不缺胳臂不缺腿,可是,我的老婆却是个假女人。假的……你说我这心里能平衡么。
  我说:“你不是爱她么?”
  他说:”我爱她,可是我忍受不了她的那东西,你明白么?”
  我说:“我不明白。”
  他说:“不瞒你说,我们俩早就分开睡了, 我不能对着一个人工做出来的假东西使劲干。”
  我忽然哑口无言。
  董驴子哭得益发厉害。鼻涕眼泪一大把,抹得我家的木炕沿上到处都是。我有点恶心他的行为,但是又只能忍着不发火,后来我也醉了,我看见面前那张扭歪的越涨越红的脸像个摇晃的气球飘来浮去,并且慢慢消失在浑浊刺鼻的空气里。
  第二天我头疼欲裂,好不容易起了床,收拾了杯盏狼藉的桌子,又烧了点热水洗漱一番,这才坐下来慢慢喝一碗放了些红糖的温开水。我的胃真是难受极了,像是被一把硬扎扎的铁刷子刷了一遍。我的嘴也味道复杂,简直比厕所的气味还难闻。
  我呻吟着,暗暗骂隔壁那家伙不干好事。正当这时,进来俩夹着黑皮包的男人,我一看打扮就是公家人。暗想我又没偷税漏税,可恶的公家人找我何干,我这人一向讨厌跟他们打交道的。
  “请问。”领头的是个黑脸膛的汉子,他掏出证件晃了晃:“我们是警察,想了解一下你隔壁的情况。”
  “你是说美娜?”
  “对,”后面的那个戴眼镜的瘦子凑上来说:“据有人反映,变性人美娜被她男人险些迫害致死,还被送进医院抢救,是否真有此事?”
  我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后来我定了定神,说:“不是的,美娜是自己自伤住进的医院,与董驴子无关。”
  “可是有人报警……”黑脸警察说。
  “他爱美娜,只是好赌。”我冲口说。两个警察互相交换一下眼神,点点头,“这就对了,他最近还有什么异常表现。”
  我又气又恼,皱着眉头,半晌不再言语。
  后来他们又追问一些离奇的问题,被逼不过,我才懒懒道:“你们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去问董驴子和美娜!”两个公家人辩解说:“我们去了,男的不在家,女的,就是那个变性人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
  我哼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我讨厌他们叫美娜变性人,他们真是两个混蛋!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离开这里,我赶紧过去看美娜,见她正坐在窗子前发呆,失神的眼睛像是两孔被遗弃的鼠洞。
  “警察来过了,真奇怪。”我寡淡地说。
  她像没听见,仍然怔怔望着窗台。
  我舔舔嘴唇,觉得喉咙仍然干涩,渴得难受。看来我是真的不能享受那种能让人飘起来的液体。
  “董驴子呢?”我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骗了我!他欠下人家一大笔钱,他从不跟我说真话,他一点也不爱我。”美娜转过红肿的眼睛,绝望地说。
  我傻傻地站在那儿,听着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用干涩而无助的语调一字一顿重复着那句话:他一直在骗我,他从来就没真心爱过我。我觉得整个房间都在她空洞的声音里晃动起来,像是一只飘摇在风雨中的小船。
  我陪她默坐一会儿,当我准备回自己屋子来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悠然的叹息。
  “哦,花儿……落了。”
  我停住脚,瞥见窗台前那瓶野菊花,真的已经枯萎起来。花瓣儿像是一块失血的皮肤,蔫头搭脑地低垂下来。我不禁黯然神伤。
  董驴子下午回来,见了我不自然笑了,说:“这回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在家躲债。”说着进了里屋,真是再也没见露头。
  
  L
  
  一连几日淅淅沥沥的秋雨,下得人心烦,顾客也就更加稀少。好歹今天放晴,气候也格外清爽阴凉起来。俗语讲得好,一层秋雨一层凉。说的就是这么个季节。早上出去散步,要格外加层长袖衣衫。叶子也开始落了,只是没经过霜打,还没变红变黄。
  我独自去了河滩。我是与儿约好后去的。所以没带拣石头的蛇皮袋。
  秋空如洗。秋阳像是一只光焰万丈的射灯,直直地照耀着山川、大地。小镇郊外的庄稼快熟透了。玉米缨子渐渐变成红艳艳的火苗迎风起舞,小路边那些紫色的牵牛花爬到枫树和榆树的枝杆上,耀眼地吹奏着它们嘹亮的小喇叭。而刺槐的枝桠间,则垂挂着一串串熟褐色的种子来。
  我准备了一些吃食:两罐饮料,几根香肠,一包夹馅面包和几袋瓜籽之类的小食品。我坐在河堤上,一边读那本一直没读完的美国佬的小说,一边等那个洛丽塔似的女孩儿。快到中午十二点时,儿才匆匆赶来。看来她来得急切,额头上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
  而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阳坡的苹果。
  “等急了吧,你。”她一边放下自行车,一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开瓶饮料就喝。由于喝得太急,呛得使劲咳嗽起来。
  我说:“你不能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她一口气灌下半罐,这才喘着气对我说:“那个死老师,拖拖拉拉讲到铃响才放学,急得我呀,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溜走。”
  我笑笑,说:“饿了吧,我们先吃点东西。”看见津津有味地咀嚼食物的这位女孩,我的耳边又回旋着纳博科夫在他的书中的那段经典语言:明亮我生命之光,点燃我情欲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顶到硬腭做一次三段旅行。而我如今要做的,是一次有趣的起飞似的释放,是将上下牙齿抵住舌尖然后一次性地爆发开去,仿佛鸟儿振趔飞向万里晴空:草儿……儿……我忽然呻吟般地叫她。
  她抬起眼帘,惊讶地望着我,摸不清我到底想些啥。
  “儿,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她点点头。继续吃她的香肠。
  我一下搂住她,爱怜地抚摸起她的头发。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儿竖起耳朵,停止了咀嚼,一下推开我的手,站起来。
  一个二十啷当岁,染一头火红头发的年青人突兀地出现在大堤上,他走到我们身边,立住,上下打量我一遍,露出无赖似的微笑来。
  “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儿皱着眉头。
  “没啥,你们玩,你们玩。”他说。
  “他是谁?”我狐疑地问儿。
  “丑儿,我们班班长,死皮赖脸的,甭理他,我们走!”儿推起自行车,自顾自向前走。我看了那青年一眼,他也正偷窥我,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硬硬地相遇了,足足有三秒钟,我坚持不回避,一直盯着他看,到底还是火红头发的家伙软了下来,扭回头望着别处。
  这一次我和儿一口气足足走出四、五里路,不知不觉的我们走到了铁路随近的草甸子上,草儿把自行车一扔,欢呼一声,一下子躺到柔软绵厚的地上,双臂伸开,像个自由自在的”大”字。“就在这儿啦,天当被,地当炕,我可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也学她的样子把自己像甩包袱似的放倒在地,草茎痒痒地刺扎着我的肌肤,一股浓郁的青草特有的香气牛乳一样浓稠地流淌过来,一直流入了我的肺腑深处。我觉得我真是要醉了,被的汁液熏醉了。
  “啊……我要是变成一只鸟儿多好哇。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儿。”儿微微闭上眼睑说。阳光使她的睫毛留下一道虚幻的影子
  我问:”变作鸟儿,你要飞到哪儿去?”
  她想了想,说:”我要飞到城里,做个城里的鸟。”
  “那好。”我故作认真地说:“我现在就给你念念咒语,让你明天早上醒来就变成鸟儿。”
  “去你的吧。”儿娇嗔道。
  风在微微吹着,云彩沙沙作响,叶子一片片落下来,像是谁的低语。四周静极了。远处有一群羊和一个戴草帽的放羊的汉子,他在哼唱一首什么歌,也许他根本没唱什么,只是风吹杂弄出的响动。
  我觉得我正在进入魂游神飞的状态,像是要睡过去似的,良久,我忽然清醒过来,推了推身边的女孩。
  “怎么啦?”她问。
  “草儿……儿……”我像叹嘘似的喃喃叫着。
  她欠起头,看着我。
  “儿,嫁给我吧!”我听见我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翅膀,扑扇着,流着咸腥的血。我知道,我这么对她说的时候,实际上想表达的却是,再见了美丽的小巫婆,我喜欢你却不会再来见你,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我发觉泪水早已湿润了我的眼眶。
  儿像惊恐的小动物一样伏在我怀里,她早已退去衣裤,身体像一块颤抖的冰块。
  “那个放羊人会看见我们的。”我担心。
  “不怕,他老了,眼睛花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们死命地搂抱着,仿佛要把对方勒进自己的骨头里。我吸吮她杏仁味的舌头,使她发出轻微的呻吟,这更刺激了我,使我坚挺无比,仿佛要炸裂开似的。“快点啊,我要。”她热热地叫着,我几乎要刺进她的体内时,忽然愚蠢地想到一个问题——那只一直藏在我口袋里的安全套!这可是我费心思才搞到的。我气喘吁吁摸出来,笨手笨脚想武装上,儿皱着眉头看了看,说:“不用,人家是在安全期哩。”我这才放弃了这卑劣的念头。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成了青春期以来我的一次最刻骨铭心的旅行。我一次又一次向云端滑行。草甸子上那些香混杂着野菊花香气的风宛如催眠的号角。我一次又一次向着湛蓝湛蓝的天穹冲击,直到穹窿洞开,辉光普照,在得道成仙的一刹那,我快乐至极地叫了一声,然后迅速从云层上下滑。当我实实在在坠落到地面时,看见那位面色悲怆躺在我身边的姑娘正暗自垂泪,她那抬起头望着我的迷朦泪眼,多么让我心碎啊!
  
  M
  
  董驴子是突然被抓的。
  来的仍然是上次的那两个警察。它们以调查一下家庭暴力问题为由,找到了在家躲债的董驴子。当外表文弱戴着眼镜的瘦警察以不可思议的漂亮手法变戏法般将锃亮的手铐扣上男人的手腕时,董驴子一时慑住了。他懵头胀脑问他们,凭什么抓人?
  “董,振。生!”
  到这时我才知道董驴子的大号叫董振生。
  “你涉嫌伤人致残,我们已经找了你好久了。”黑脸警察嘲弄似地望着他。“怎么,难道我们抓错了?”
  被铐住双手的汉子额头上爬出黄豆大的泪珠,他不甘心地望望呆在一边的美娜,又望望我,头慢慢垂下。
  “没啥说的,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伏法……”
  其实警察早就埋伏在街头拐角处,镇里人像看当年他们结婚一样,早拥拥挤挤围了个水泄不通。大伙议论纷纷,都对这件据说是发生在几年前省城里的案子猜测不已。
  而美娜在整个事情的发生中,雷殛一样始终动也未动。直到董驴子被推搡上车,挣扎着扭回头扔下一句:”美娜,我对不起你!”警车尖叫着绝尘而去时,凌乱的美发屋里才传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哀叫:”天哪——”
  秋风一日紧似一日,随着一场出其不意的霜降,叶子黄了,又红了,秋渐渐深了。
  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恰好房子的租期也快到了,我付了钱,变卖了余货,手头的积蓄也够我花费一阵子。
  我必须走了,我不能老死在这儿。
  但是我还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去处。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去了隔壁的美发屋。我说:”美娜,给我理理发吧。”
  前些日子镇子里关于董驴子的议论总算过去了,美发屋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生意一如既往的清淡。美娜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圈乌青,颧骨突出,有点脱了相。
  我进去时,她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近来她总是这么呆坐,一坐就是一整天,好像有什么郁结藏在心头,总也化不开似的。
  我进去时,突然这么一说,倒给她一个惊吓。指头见我,嘴边这才绽开一朵苦涩的笑。
  “那……先洗头吧。”说着,让我到一张破旧的洗发躺椅上仰面躺下,抬手扭开悬在壁上的热水龙头,水有些凉,她竟浑然不觉。我默不作声忍了,任由她用指头揉搓。一会儿,劣质洗发膏使整个头发涨满泡沫,她复又用水冲洗 。终于,等到一块干爽的毛巾包裹上来,我赶紧挺起身子,坐直了,自己擦试干净。
  “儿就要回来了,回来和我同住。”她一抖围巾,淡淡说。
  我点点头,坐到镜前吱吱乱响的转椅上,时不时漂一眼操持美发工具忙碌的美娜。
  “我要走了。”我说。“就在明天。”
  唰唰唰的剪子蓦地停一下,又再次响起,像蚕吃桑叶的声音。
  我说:“我会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如果安顿好了,我会……我会给你们写信的。”我干干巴巴说着,我知道我说的全是假话。
  她一直在全心全意工作,良久,才哦了一声。
  后来,直到剪完了,她用掸子掸净我领子上的残发屑,我站起身付钱,她才慌忙拦住,说:“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
  她摇摇头,坐下,想了一下才说:“走了好,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外面出息去。”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无趣地站了一会儿,想到董驴子大概要判上十年的传言,心中不免又沉一沉。末了我咽口唾沫,低低道了声:“多保重吧,我……我得回屋收拾东西了。”
  美娜说:“好,你快去吧!”说着泪光闪闪地挥挥手,又说:’我得留在这儿,我得等董驴子回来,好跟他离婚。”
  
  N
  
  这几天,我一直想等儿回来,打算跟她告个别,却始终没等到。
  这中间的有一天早上,我去镇里办事,走到半路时,看到一个骑摩托车的青年人从我身边一掠而过,那后座上载着的姑娘分明就是儿,她的双手紧紧拉住那男人的后腰,还把头很惬意地伏在他的背上,待到想再仔细辨别时,风驰电掣般的摩托早转过街角不见了。
  那时正是早上六点钟的光景,我疑心儿整个晚上一直和那男人住在一起,早上是赶着去上学的。
  想到这儿,我的心里酸溜溜的。
  回到家,我抓紧收拾行囊,其实也没多少可带的东西,除了一些日常用品,就是那些书沉了。我到小卖店要了些纸箱,将该带的东西分类装好,又雇了一辆三轮车送我去车站。当我们慢慢上了河堤边的水泥时,一阵伤感涌上心头。
  “对不起,请你停一停。”
  我飞跑下河堤,穿过一小段美丽幽暗的林荫路,潮湿的地上盖着阵年的枯叶,脚踩上去悲伤地沙沙作响。四周静谧而黑暗,只有高高的白杨树梢上挂着明晃晃的颤抖的金光。后来我拐过一小块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池塘,看到了树林稀疏的地方那一片古老而荒凉的甸子。在微风中,一只不知名的山雀躲在树荫里,喳喳啼叫着。我心情忧郁,那刚逝不久的往事一下子涌现在眼前,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原想是要寻到一丛野菊的,迷迷糊糊中才猛然意识到,敢情它们早已开过了……

2006年10月写于辽宁鞍山台町
  发表于《鸭绿江》2008年1期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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