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0~20:04 玉来顺火锅城 楚斜倚在椅背上,一只手玩弄椅子扶手上的雕花,一只手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寻了个下嘴的地方,浅浅啜了一口,嘴唇都没沾杯沿。“啊呸,什么破玩意儿……”他暗自嘟哝一句,黄褐色的茶汤漫过他的舌苔和舌根,发出温吞吞类似马尿的臊味。他把脏兮兮的茶杯推开,抓了几颗葵花籽,一边漫不经心地嗑着,一边看老K坐在对面听手机。 “哦……哦,和谁在一起呢?不见得吧,就一个人?一个人干什么呢……想我?嘿嘿,嘿嘿嘿,我才不信哩,嗯,嗯……好好,你到底在哪儿?床上!这么早上床是不是想跟我做爱呀?哈哈哈。今天可不行,今天我有事儿,改日吧!”老K一边说一边把脸对着楚无耻地笑,同时还捎带用目光勾站在边上等待点菜的服务小姐。那小姐生得扁面塌鼻,穿一红格短裙,露出一双粗短的弯腿,无所谓地看着手里的菜谱,额上的青春痘像灯光下暧昧的街景。楚觉得这女孩儿肯定月经不调,她需要一个男人,他想,她需要一个男人来扑灭心头燃烧的熊熊欲火。 老K关了手机,仍然让无耻的笑在那张肉包子似的脸上停留一会儿。“想吃点什么?”他问。楚知道他不是真心的,这么多年老K一撅腚楚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要不怎么叫朋友哩。所以楚没有接话,仍然慢条斯理嗑瓜籽。 老K开始点菜,塌鼻小姐在一边记,楚只强调一句:不能太辣,其它就听之由之了。不过,在老K点菜的间歇,他还是记住了那家伙所点的菜里有一道他格外喜欢的玩意:牛鞭。 “酒水呢?老板想喝点什么酒水?”那个塌鼻服务员扭着大得出人意料的屁股,走到包厢门口时忽地又扭回头来问,把两个正盯着她的背影的男人弄了个措手不及。 “当然来白的,还用问。”老K揉揉他那只类似南方人的蒜头鼻,不屑地说。 “就来半斤装的金六福吧,一人一个。”楚欠了欠身。 “不行,两个。”老K叫道。 “好,给他两个,我一个,再拿一个备用。”楚知道老K心里想些什么。 果然,待塌鼻服务小姐一出包厢的门,老K便哇啦哇啦开始约人,通常会约一些身份不明的小姐,有楚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老K这么吆吆喝喝叫人的时候,往往摆出一付施舍的架式,仿佛他是个土财主,要给雇工一口饱饭,楚最看不起他这套把戏。 “快点过来呀,在玉来顺,你再叫上小凤或者小美,我这儿还一朋友哩。” 电话里的似乎在说小凤有事,来不了。小美回乡下老家去了,老K便粗声大嗓地骂:“什么他妈有事,你告诉她可别说我没请,你随便现找一个吧。快点啊!” 楚认识老K大约有十几年了。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啷当岁,迷恋文学迷恋得了不得,梦想着有朝一日天下扬名流芳百世……那是一个做梦的年代,人人都沉浸在各自不同的梦境里生活,有的人醒得早又转身干点别的什么事,有的人总也不醒一辈子懵懵懂懂不务正业,老K大概就属于后者。 这时塌鼻小姐敲门进来,开始上涮锅子的菜肴:生菜啦,茼蒿啦,小白菜啦,粉皮啦,冻豆腐啦,各种海鲜啦,花样繁复。然后又是主菜肥牛和肥羊,外加各种调料。她把每人面前的那只精致的景泰蓝火锅点燃,又准备开酒,老K一边又操起手机,一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塌鼻小姐便垂手侍立一旁。 “走到哪啦……噢,进门了,我怎么没看见呢?”老K把手机还贴在耳廓上,笑吟吟盯住包间门口,两个显然是风尘女子的小姐忽啦推开门,吵吵嚷嚷的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楚看着眼熟,却记不得曾在哪里见过。她一屁股坐在老K身边的椅子上,口里不停抱怨老K这些日子不呼她也不理她,弄得她跟掉魂儿似的,说完还夸张地把手放在了老K粗短的大腿上。 楚留意到这位小姐的前胸肥硕得出奇,是不是做了假乳手术?那充了硅胶的假乳抓在手里是什么感觉?一瞬间楚脑子里闪电般跳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怪念头,他赶快把脸扭向后面的小姐。 “先生,我可以坐这儿吗?” 楚看了看这位白净、高挑的小姐,淡淡点点头。“坐吧,客气个啥。”楚觉得这位单眼皮说话爱发卷舌音的小姐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他不禁又溜了她一眼。 那边老K咋咋呼呼端起酒杯,云山雾罩地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四个人叮叮当当撞了一下杯,算是正式开吃。 楚身边的这位小姐很会侍候人,先为楚面前的锅子里布菜,又殷勤地将调料调好,这才空出手打理自己,模样温情得很。楚也便露出情侣般的微笑还以颜色。 楚在本地可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老K当初爱好写作乃至发点豆腐块文章,全靠楚的提携,况且楚虽才华横溢却又性情温和,用老K的话叫不牛B,所以老K这么些年一直与楚保持着朋友关系,大小饭局以及洗头泡脚练歌之类的总是成双入对地出现。老K知晓楚喜好什么,楚也清楚老K“扶贫”过多少女人,这是这个年代里的秘密,人人都心知肚明,却不必明说。 楚和老K吃得热火朝天,边上的小姐呢也毫不示弱,甚至连本来就很薄的外衣也脱了下去,露出里面极其暴露的内衫,尤其老K身边那位肥乳女孩,月白色的短衫透得连黑色带蕾丝的胸罩都看得清清楚楚。老K嘻嘻哈哈伸手去揉那对巨乳:“乖乖,你这是折磨我呢,还让不让人喝酒了。” 巨乳小姐娇嗔一眼,也不避讳,任由男人捉住一只跳跳的大白兔胡乱抓摸,末了才轻轻一拂,道:“行了,我哥,这会儿宝贝宝贝地叫着,忘了那次在N城甩了我的事啦?” “这话说的,我啥时甩过你?”老K急赤白脸连连辩解:“那不是误会了吗?怎么叫甩!” 巨乳小姐冷笑一声,一口干掉了杯中残酒,弄得老K忙不迭替她斟上,又死皮赖脸赔些小心,答应送一套时装补偿,她这才扑哧一笑,掉屁股坐上老K大腿,举杯和老K喝了个交杯酒。 楚挟起一块牛鞭,蘸上佐料,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楚喜欢这种筋头劲的东西,补不补先不必说,单是咀嚼的感觉就很爽口。他呷了口酒,忽然想起不久前听过的一则笑话,不禁笑嘻嘻低声讲给身边的小姐听。楚的笑话刚一讲完,那位卷舌小姐便笑成一团,弄得对面的老K和巨乳小姐连连发问:“怎么了怎么了,笑什么笑?” 楚蓦地回头问身边小姐的名字,小姐嫣然一笑说叫雪儿。“真名还是假名?”小姐说:“当然是假名啦。”她拽过楚的手,用指尖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个李字,然后乖巧地笑道:“记住了,这可是我的真名字呀。”楚伸手拍了拍她的裸背。 老K的舌头有点大了,老K又叫了几瓶啤酒。塌鼻小姐进来时,包厢的门慢慢敞开,外面大厅里的嘈杂一下涌进来,巨乳小姐连忙推开身上那只游移的手,想起身关门,却忽然像发现鬼似的尖叫一声:“天哪,怎么会是他!” “怎么啦?”老K狐疑地问。 巨乳小姐转回脸,直直盯着她对面的卷舌小姐,嗦嗦道:“小雪的铁子……那个借了她一大笔钱,又出车祸死了的家伙……就在……就在外面。” 当啷一声,楚看见卷舌小姐手中的杯子像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掉在地上。她看看老K,又看看楚,最后望定巨乳小姐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不,这不可能!” 这时塌鼻服务员早已躬身退出,门无声地在她身后阖上了。楚、老K和巨乳小姐都不吭气,一致把目光指向那扇包厢的门。 卷舌小姐的肩瑟瑟地抖。过了一会,她慢慢站起来,好像怕惊动谁似的小心翼翼移到门口,欠开条门缝望了望,又猛地转回身,楚看见她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上苍白得吓人。 “这是怎么回事?”巨乳小姐嘟囔着。她扶回卷舌小姐,大家都安静下来,猜测那个故事。最后还是老K打破沉闷,又招呼喝酒,卷舌小姐一口干掉那杯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打开包补补妆,凄冷地笑一下,说:“我该上班去了。”便穿上外衣走了出去。巨乳小姐赶紧跟她到包厢门口,万分紧张地向外窥视。眼见得那位小姐冷着脸稳稳走到一台正热闹的餐桌前,立住,端起半杯残酒,从容泼在对面一位目瞪口呆的男人脸上,然后转身款款离去……巨乳小姐叙述时轻轻叹了口气,也和老K约定了午夜再见的时间,遂消失在包厢门口。 “他奶奶的。”老K气呼呼道:“好好一顿涮锅子,生生让这两个傻B给搅和了。” 楚笑了笑,说:“这位小姐倒挺痴情。”老K道:“是啊是啊,别看她比丽丽(指巨乳小姐)聪明,却是个没修炼成道的雏儿,所以我一直喜欢丽丽,就是她比较懂事,从来不会给老子惹麻烦。”他边说,边狠狠往口中塞满刚从沸汤中捞起来的羊肉卷。 19:50~20:30追梦谷酒吧 楚不喜欢用过于甜腻的食品就啤酒,就像楚不喜欢在酒吧里听艳俗的流行音乐。也许追梦谷酒吧的老板不这样想,所以整个二楼吧厅幽暗的灯光下,到处都被滥情的调子浸泡得油腻斑驳。 《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听起来完全是一个白痴在说梦话,而《放弃我是你的错》又像是一个自恋狂在到处炫耀。 老K的手机仍然在响,还是那个想做爱的女人纠缠他。楚对老K的拒绝感到奇怪,他无聊地啜了口酒。老K解释说,是忌惮那女人的复杂经历。 “复杂?”楚侧头瞥了一眼。 “是的,那女人吸白粉,很可能是黑道上的人。”老K舌头迟钝地说。 楚倒吸口冷气,不再言语,默默想些心事。 老K看来也有同感。老K说:“咱哥俩在一起怕也有十多年喽,这中间朋友们聚聚散散,到头了还是咱哥俩最牢棒,不容易呀!”说着碰一下杯,兀自先干了。 俩人喝了一会儿闷酒,老K忽然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人一样,又摸手机摆弄起来。 “喂,是雪山飞狐吗?我是北方大侠呀。”老K的舌头因为酒精的浸泡变得更加肥厚和迟钝,好似这个时间那些小姐的身体。他把爆米花袋子撕开,摆了几粒,放进啤酒杯里,继续对着手机喊: “我跟一个朋友在一起,对,你来吧,在追梦谷。”他咚地灌下一口酒。 对方显然不想来,正在推辞,老K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你来吧,正好见见面,打车钱我给你拿,好不好,又不太远。” 狐似乎犹犹疑疑答应了。 老K看见楚一直没吭声,这才稍加解释:“网上认识的,谈得很过瘾,一会儿一块见见。”楚皱皱眉:“我在这儿多碍事,当灯泡啊。” 老K有点急,说:“唉,看你说的,什么鬼话,我真没想法,只是见见,又不要搞。” 这时隔壁忽然进来一对男女,因为木板屏风只有一人多高,所以喁喁细语的情话常常也能听到一两句,是一对正上高中的学生。老K表情古怪地做了个鬼脸,然后咔嚓咔嚓嚼爆米花。老K是一把一把将厚嘴唇的大嘴使劲塞满之后再大嚼特嚼的,不断有暗白色的碎屑从嘴角溅落。楚觉得他的吃相既愚蠢又野蛮,仿佛一只饿疯了的野猪。想到这个比喻,楚悄悄笑了一下。而老K似乎又急不可耐操起手机。 “喂,走到哪啦……什么?还在家!你怎么搞的嘛?”他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把手机换到左手,说:“来吧,快点来嘛,不方便的话,我去接你。”那条飞狐又在电话里说些什么,老K马上柔声细语地央求道:“求求你了,不就是见个面吗?又不是过来相亲。” 楚看见老K的样子觉得好笑,他喝了一口啤酒,觉得那种液体有一种奇怪的馊味儿。 那个千呼万唤的狐终于来了,老K下楼接她。一会儿门帘一挑,暗暗进来一矮胖女孩,戴一副银丝近视镜,眼睛倒很大,炯炯盯了楚一眼,点点头坐在了老K边上。服务生又上来一只杯子,老K大大咧咧问她:“还想要点什么,尽管点。”但戴眼镜的狐冷冷摇摇头。 楚知道老K最讨厌眼镜女孩,所以抬眼打量二人时,瞥见老K冲他微微撇撇嘴。 “来,为大家初次相见,干。” 三个人各自端起杯,狐再次强调她不善饮酒,但第一杯还是干干净净喝了个底朝天。 “爽!”老K说,又斟上一杯,楚漫不经心地问了问狐的工作,大概是在某个通讯器材店当营业员,抑或是在电信公司做文秘,楚恍恍惚惚之中只是把目光集中在狐唇角上的那颗黑痣,楚觉得那颗痣在幽暗的灯影里宛若穹窿上的星粒,锋利而耀眼。 楚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气。 果然,她开始发难了,不是对楚,而是对老K。她似乎在完全没有端详身边的男人的基础上蓦然冒出一句:“北方大侠,你可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样。” 一句话把正在洋洋自得的男人噎得一怔:“你……怎么不一样?”他翻翻白眼,问。 狐踌躇一下,似乎在掂量这话该不该说,又当怎么说。她瞟了对面的楚一眼,末了似乎下定了决心,突然竹筒倒豆子似的稀哩哗啦顺势而出: “你这么老胖,又这么老矮,而且……”她飞快睨视老K一眼:“而且头发还老得秃顶……” 狐没说完,看见老K的脸灰灰暗暗,沮丧地扭了过去,连忙掩口一笑,却又问:“你今年有四十几岁了吧?” 老K自嘲道:“我都五十了,快当爷爷啦。” 狐不自然嘟哝:“人家只是说实话么,你又不是不了解。” 三个人闷了闷。楚感觉头有些沉,他起身,又叫了一盒开心果和一盘烤鱼片,并把三只杯全都斟满,举起来独自碰了碰,说:“难得有这样直率的女孩,来吧。”说完自己先干掉了。 狐幸灾乐祸看看老K,也兴高采烈喝下一半。老K气恼地哼了一句:“哼,什么直率,分明是尖刻!”他呷了一口,又呷一口,说:“好么,给我总结了三老,不错不错。”他把剩下的倒进喉咙,便不再说话。 狐冲楚眨眨眼,又说:“何止三老,你还有最重要的一老我没好意思说哩。”她一伸手,猝不及防摸了一下老K的腰,那串成年累月始终挂在老K腰侧的钥匙顿时哗啦哗啦响了起来。狐用手掂了掂,又缩回手,笑嘻嘻地说:“我的大侠呀,你这儿可还有一老哩,叫老土,记住了吗?”说完掩嘴窃笑,唇角的黑痣一闪一闪的。 老K恹恹地问:“还有什么老,别闷在肚里沤烂了,不妨一块抖落出来。”他招手想再叫酒,被楚和狐制止了。 “你别管!”老K勉强地笑着说:“今晚本大侠奉陪到底,反正自尊也被伤了,来吧,接着造!”气氛真的有些尴尬。 楚觉得老K真的是多了,平日他不会这样酸。楚打个饱嗝,感觉到腹中有一股腐败的气味直冲鼻子。他使劲摇晃脑袋,望着昏暗中那位表情怪诞的女孩,他觉得她一定经历颇丰不一般,也许还受过伤害——比如不幸的婚姻,一次强奸,一场欺骗……等等等等,然而她略显臃肿的身体却又使人更加困顿起来。 楚吁了口气,他看见老K把一杯亮晶晶的液体直接倒进胃囊。 “时间不早了,我……我该回去了。”狐说。老K只是慵懒地点点头。”我来送她下去吧。”楚站起身。 “那好,”老K欠欠屁股,讪笑着说:“让这位又高又潇洒的大哥送你总可以了吧!”说完,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楚觉得老K的样子蛮好玩。她和狐下楼,叫了一辆的士,替她付了钱,又去洗手间方便一下,重新回到二楼座位上。 “妈的,”老K厌倦地说:“这丫头也是个大傻冒,还雪山飞狐哩,整个儿一个白骨精。” 楚笑着打趣道:“这可是你低三下四求来的。” 老K想了想,扑哧一下也笑了起来。不过末了他还没忘了狡辨:网上的人和生活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走。”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说:“咱换个地方接着整。” 楚也有些打晃。他觉得酒精的作用似乎是一下子涌上脑壳的。他使劲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还是回家睡觉吧。”他们走出那道闪闪发光的玻璃门时,外面街头的冷风一吹,楚浑身霎时起满了那种细小而琐碎的鸡皮疙瘩。 22:40~0:00 Boss酒吧 楚这时暗暗祈望有点什么事情发生。那个叫丽丽的巨乳小姐领来一位高个哈尔滨小姐,刺眼的黄发配以猩红的嘴唇(是那种性感的大嘴),楚觉得这样的女孩肯定性欲旺盛。 “丽,你是我生命里的女人……”老K显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他将乱糟糟的脑袋埋进巨乳小姐的胸谷里,忘情的嗅着,仿佛饿急了的丧家犬。“好多年前我就说过,你是我……是我生命里……的女……”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根手指忽然挑开了巨乳小姐胸衣前的带子。楚只觉得有什么炫目般一闪,赶紧别过脸去,哈尔滨小姐却兴致勃勃注视着老K他们,纤长指缝间的香烟袅袅冒出一缕细烟。 这时老K的手机又一次尖锐地响起来。 是他的另一个朋友亮——一个出租车司机,他刚刚送一个客人跑了长途回来。哈尔滨小姐不失时机地移到楚的身旁,并且把一只手放在身边男人的大腿上。 楚说:“我不喜欢吸烟的女人。” “是吗?”哈尔滨小姐扭回脸,几乎鼻尖碰鼻尖地盯住楚,挑衅地一笑,噗地喷出一口烟雾。一瞬间笼罩在浓浓烟气里的男人的眸子清晰地看到对面近在咫尺的猩红大嘴和高挺漂亮的鼻梁。“她真白啊,白得像俄罗斯女人……对,老毛子女人——二毛子!”楚一边混乱地想着,一边也把手按在了她的屁股上。 哈尔滨小姐只是暖昧地扭扭身体。 亮是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的。他要了一瓶北大仓,自己倒了一大杯,又非得要给楚和老K少来点。楚说:“我们不行了。”可是亮坚持说少喝几口驱驱寒,楚也就听之任之了。 当那股热辣辣的火焰流进胃里时,楚真的觉得自己浊重的身体慢慢轻飘起来,仿佛进入了太空。 “我见过你老婆,”那边老K怀里的巨乳女人喋喋不休地唠叨:“我还见过她的商店,你老婆……很不错,不像你。”她偎在老K怀里,不断用凸起的前胸蹭老K醉眼惺忪的脸。“有一次我在商店门口,还碰见你女儿,弯弯的眼睛,长得多像你。小丑八怪!” “你是我生命里的女人……”老K说。 老K真的喝多了。楚的手在哈尔滨小姐的臀部来回游动。他坚持认定对面那是一只非天然的假乳。楚这么一想的时候,立刻觉得内急,遂站起身,想下楼去洗手间。哈尔滨小姐职业性地陪着他下了楼。楚走到吧台边的洗手间门口时,发现这是建在楼梯下男女混用的那种,他绅士般做了个礼让的动作,没想到哈尔滨小姐真的捷足先登踅了进去。 楚立在门外等,吧台边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嘀嘀咕咕小声调着情。楚大约等了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但是哈尔滨小姐始终陷在里面没动静。“真他妈的邪门!”楚急躁地原地打转,他觉得原本胀得分外饱满的尿泡现在更是撑得令人难以忍受了。他冲里面叫了一声:“快点。”一边努力收缩肌肉忍耐着,一边顺手拣起挂在墙上一个儿童玩具型的飞标甩了几回,无奈因为腹胀难受,一只也没中靶心。 “怎么搞的?”他回头看了看吧台,问是否还有卫生间,那对正在逗闷的狗男女回过头无动于衷地摇了摇头。楚呲牙裂嘴用手紧紧按住小腹,他觉得尿液肯定快要把尿泡胀炸了。他忍无可忍冲洗手间的门踢了一脚,急吼吼地叫:“再不快点我可真尿裤子啦!”痛苦中他恍惚听见里面应了一声。他推开门,擦着哈尔滨小姐的身体冲进臊气熏天的卫生间,痛快淋漓地排泄起来。 楚尿完时,发现哈尔滨小姐竟然还没出去。她站在他身后,苍白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着不同的表情。有那么一刻,楚甚至有些呆怔和糊涂起来,好像正在做的一个烂梦。当面前这个女人掐灭烟蒂,慢慢逼近他时,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浓郁呛鼻的廉价香水味。 是他不喜欢的那种玫瑰香型。 “好了吗?”她诱惑般触了触他的下身。楚感觉自己恨不得扑上去撕碎眼前的这具肉体。他瞪视着她煽情的笑靥,她猩红性感的嘴巴,忽然楚一下将哈尔滨小姐按在了洗手盆上。她的裤子一挑就滑落下去了,她的裤子也许本来就没有系,本来就等着这么一挑,好让腰部的赘肉闪烁白色腻光。他们俩人谁也不吭气,只是野兽般呼哧呼哧喘着气。楚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刚才的尿泡一样胀得难受,他把手从后面粗暴地伸向女人的下体,他的两根指头像刀子一样刺入女人的身体深处…… 楚默默地在哗哗水声里盯着镜子里那张男人的面孔:委琐,呆滞,好像一张没有血色的死人脸。“这个人就是我吗?”他摇摇头:“这个人就是奋斗了二十几年的那个我吗?”他把头整个浸在冰冷的水龙头下浇了浇,然后湿淋淋走出洗手间的门。 吧台边的男女吃惊地看着跌跌撞撞的楚,见他瞪着眼,赶紧扭回头去望别处。 2:10之后 黑暗的楼梯口 楚是亮开车送他回家的。他的腿软得很,就像他的舌头,他的下体。 刚刚他在他家楼下的铁栅栏边吐了。他本来不想这样,但是胃里的那些东西一直在抗议。当那股恶臭通过食道、喉咙和口腔决堤而出时,他只是机械性地张开了麻木的嘴。 他想起多年前写过的一首诗,一个后现代主义诗人在午夜的街头尽情呕吐,但是具体的句子就像他脚下的脏物一样在他混沌的脑子里模糊一片。他艰难地站直身子,踉踉跄跄往楼梯口走。他真是头重脚轻眼冒金星,而早春午夜的寒气仍然冷得逼人。 没有一丝灯光,整个大楼静得简直就像死去一样。楚一边摸索着上楼,一边借助满是灰尘的楼梯扶手来减轻身体的重量。他记得他像是住在五楼,当他摸索着找到那扇铁门时,摆弄半天才摸准钥匙插了进去,却怎么也扭不开。“妈妈的,真见鬼!”他拔出又插进,反复试了几遍,应该没错呀。但就是打不开那扇冰冷的防盗门。 也许是楚的声响惊醒了门内的主人,门灯突兀地亮了起来,里面一声恶狠狠的喝斥吓了楚一跳:“谁,干什么的?”楚说:“我回家,开不开家门了。”里面的男人显然是因好梦被无端打断而恼火万分,他粗鲁地告诉他:“你开错了,这里不是你的家!” “开错了,怎么会?”楚也觉得纳闷,他拍拍脑袋,自己纠正自己道:“不会的,我怎么会开错?这就是我的家。” 里面的男人更加愤怒,他觉得不面对面肯定不行,便狠狠推开防盗门说:“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浑,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你的家吗?啊!是你的家吗?” 楚的头被猛然推开的门磕了一下,他下意识捂了捂额头,摇摇晃晃想往屋里闯,被半裸的男人一把搡出老远。 “哼,是个醉鬼……”一股强烈的酒臭味儿扑面而来,打个寒战的男人咣地摔紧门,闭掉灯,楼道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楚独自僵立在黑暗里。大概有一刻钟,不,是几秒钟,他开始向楼下走,但是他的脚不听使唤,尤其是下楼梯,他的脚仿佛长在另一个人身上,所以当他费力迈下去的时候,沉重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像一只麻袋包一般疾滚而下。 楚甚至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也没有觉察到额头上那股热乎乎糊盖住眼睛的液体。他只是拼力爬到楼梯口,仰起脸,看见淡紫色深邃的穹窿上古怪闪烁的星斗——那寒冽的美丽的星斗,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是呵,夜空多么像一个巨大的俯下来的女人的胸脯啊,那闪闪发光的星斗就是一粒粒纽扣:“解开——”他咕哝一句,有气无力地挥挥手。 他觉得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也许,还能梦见多年以前的那个她……
2004年3月19日作于岫岩 发表于《作家》2005年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