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本页为首页                              加入收藏
中文域名: 古今中外.com       英文域名:www.1-123.com     丰富实用的古今中外人物库
您现在的位置: 中国哲士网 >> 按拼音检索 >> B >> ba >> 巴音博罗 >> 正文

 

黑蛋的长城

作  者:巴音博罗

 

  黑蛋是在小瓦身上奋力耕耘时听见那声鸟叫的,那是一只山布谷,或是一只山杜鹃,它在黎明时分雾气弥漫的黑虎山上清越悠扬地啼唤一声,让汗水淋漓的男人蓦然停滞下来,耸起耳朵,他身子底下同样汗津津的女人的呻吟也歇止了。
  啥?小瓦问。
  ……男人仍然支着赤裸的上体,仔细倾听。
  良久,他叹口气,身子重重塌下,伸手摸床头柜上的烟盒。
  到底咋了么?女人似乎有些不满,她撅起嘴,索性扭过身,将肥硕的腚顶给男人的腰。
  天光青灰着,正是乍暖还寒的四月初,农历清明时分,北国的春总是来得这么迟缓,这么艰难,就像眼下刚从女人身上下来的这个男人。论年岁,也不过四十刚过的不惑之年,但是在男欢女爱之事上的感觉却已像一把磨哑了刃的镰,任他如何折腾,也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他的心烦着哩,这些日子他的心一直烦躁着哩,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还夹杂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无名阴火,他奶奶的,他一边骂一边扳过女人温软的身子,抖擞精神准备再战她几百回合,但是他的家什不应人,他的家什三心二意蔫头耷脑吊在裆间,硬是不给他做主。
  小瓦……好小瓦吔!他叫一声,女人伸手帮他。就在他准备突入那片丛茂密溪水潺潺的丰盛谷地时,远远地,在晨光熹微的天穹中又传来一声鸟啼。
  不——是两声,三声鸟啼。他一下子就瘫软了,就塌陷下去。
  你……是不是,病了?小瓦气恼地推他一把。
  没……没有。他说。
  默了默,小瓦又问,要不,你又有别的女人咧?
  笑话!这回他瞪了瞪眼,三个老婆还不够我忙活的?还要女人……操!
  是啊,在这黑虎山村,也就爆发户黑蛋明目张胆一溜盖起三栋二层小楼,一个老婆占一栋,硬是牛逼得很,连当年吃枪子儿的老地主黑三爷也不过一妻一妾两个么,这还不算黑蛋明里暗里玩过一腿有过一夜风流梦的烂头鸡们。黑蛋是个见着腥就下口的馋山
  他欠起身摸卷烟,窸窸窣窣叨上一根,嚓地一声燃着,狠吸了一口,徐徐舒口气。晨光是愈来愈亮堂了,麻布窗帘上的图案像驴皮影一样,渐渐活泛起来。谁家的鸡雄纠纠气昂昂叫得正起劲儿,而一只懒狗呜咽般的低吠有一搭无一搭地夹杂其中,也就不那么显耳了。但是那只大山雀子的啼唤却一直没再响起。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出现了幻觉。近来他的脑子总是丢三落四的,黑蛋想。他爬起来伸出脚尖摸索着,够炕沿根底下的鞋。好不容易勾着一只,错了,竟套不进脚。奶奶的,是小瓦的鞋。他暗笑一下自己,又勾。他一直没拽亮壁上的灯绳。
  屋子里模糊着,他就那么光吧溜丢下了炕,吊着裆间的家伙趿趿拉拉地去了灶房,那儿有一小缸似的泥陶尿罐,他略略手扶一下,哗哗撒了泡骚气冲天的热尿。
  而院子里两棵桃树花开得正繁正艳,清郁幽馥的香气从门缝木隙中渗透过来,一缕缕钻进他的鼻翼,让他不觉打了个喷嚏,啊——欠!
  他想起了刚才小瓦的哼哼,高高低低变着音调的哼哼。想当时他就是被她这种不喜不悲奇奇怪怪刺激耳膜的叫声迷恋住了,这才下决心把她从那种地方接进他的第三座小楼里,金丝雀一样养了起来,供祖宗一样供着。是啊是啊,他一听见她那种叫秧子般的音调就浑身躁热,把持不住地要骑上她的身,就像小时候骑着邻居的小青驴爬坡越坎一样。驴儿得得地奔跑,他也在快乐地颠簸。有时那种梦幻般的颠簸会轻易使他越过山野溪流,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跑到空旷无人的天边,看到色彩斑斓的幻景,那真是天宫一样绝美的奇景哟!闪闪发光的云彩和似有似无的香风……当最终一切都沉寂下来时,瘫软如泥的他又会重新沉入黑暗落回到硬梆梆的土炕头……
  唉——他叹口气,拖着冰凉的身子回到热哄哄的被窝里,他的手碰了一下女人的肥腚,不要么……睡意朦胧的女人哼了一声,怕烫般闪了一下腰。但是凉津津的大手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他使劲推了几下她说,小瓦小瓦,好小瓦吔,你起来听我给你说话。
  女人赖叽叽道,人家要睡觉么。
  但是男人已经兴奋起来,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激动着,附在女人耳畔一字一顿说道,我、要、修、一、座、长、城!
  女人没吭声,显然她是真困了,睡死过去了。男人就很失望,他低低骂一句,你奶奶的!将燃剩的烟屁股狠狠摔到屋角。
  
  马兰一贯起得早。她先拎起瓢往灶间的大锅里填满清水,然后去大门外的柴禾垛抱柴。(有时她会先到房山头的茅厕里尿尿)这时天还没亮透,猪在圈里呼噜,鸭在架上浅睡,性躁的是窝里的鸡们,急得用喙直啄鸡窝的木门。马兰风快地抱回一捆柴,填到灶堂里,用茅引燃后,再按动鼓风机的开关。干透的柴禾冒出股青烟,噼噼啪啪燃起来。每天清早,她总要先烧上一大锅热水,以便大人孩子洗脸漱口涮牙用。而后开始做饭,男人黑蛋早饭通常过来吃,所以她早饭从来不敢含糊。米饭、馒头或苞米餷粥,都是黑蛋愿吃的一口。有时,他也蒸菜饺子,还要留一份给去乡里上中学的学生备下晌饭。至于那一铁锅咕吐咕吐冒着酸酸热气的猪食,却是她在煮饭的间隙做下的。她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
  然而今天早上,丈夫却迟迟没过来,她就有些疑惑了。病了?还是出了啥子事体?她又不好去前院小瓦那问,只好坐在饭桌前傻等。
  儿子和女儿吃过饭背着书包相继走了,屋子里一下空寂下来。她嫁给男人这么多年,从来不图希个享清福的日子。乡下女人么,炕头灶间,屋里院外,拿得起放得下也就行了。想当年她和黑蛋白手起家,不是也没叫一声难吗?如今她们家成了十里八村的首富,钱票子是下三辈子也花不完了,可是那又能怎样!日子是一天天人过的,不是有今儿个没明儿个,不是硬拿自己不当成人样!可是男人……想到男人她的心就咯登一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她担心着哩,那个不省心的,她跟他一铺炕滚了这么些年还不了解他?
  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直到男人进了屋还没察觉。
  咳——男人冲她咳了一嗓,马兰这才惊醒一样手忙脚乱去摆饭。男人是洗过脸来的,所以直接盘脚搭掌上了炕,稀哩呼噜喝粥。她也盛了一碗,闷头喝,屋里除了喝粥的声响,竟再无一点声息。未了男人抹抹嘴,边下炕边给她说,妞子她妈,我核计着要在老黑虎山上,修一座长城
  修长城?她凝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又探寻地望了望他,止住了口。
  我要造一座跟北京八达岭一模一样长城,你听清了么?
  这回她算是听清了,听得真真切切,但是却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像进了灶房嗄嘎乱叫的大白鹅
  你是说你要造长城?电视里的那个!
  嗯哪。
  想了想马兰扑哧一下又笑了,说你要能造长城,我就能当那哭长城的孟姜女咧。
  看你!男人鼓瞪着眼说,跟你说正经的,你倒要笑……
  他焦躁地跳下炕,磨身出了屋子。
  
  二
  黑蛋一直往村东头走,村路上早起下地的村民不断跟他打招呼,老灰家的娘们刚从茅厕出来,一边系红布头的裤腰带,一边笑嘻嘻朝他发贱。
  不陪你那小瓦,这么早就起咧!
  他不愿看她那张眼眵咣当的偻瓜脸,所以鼻腔里哼了一声,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他是在去村长家哩,他是赶着去村长那儿商仪这件让他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大事哩。所以当他又一次听见树梢顶端叽叽喳喳的山雀子叫时,仰起头望了一下,突然明白早上他在小瓦身上惊悸的原因了。
  村长刘帽正蹲在院当央的石阶上漱口哩。显然,他是刚刚吃了饭,那只捧在青筋暴突的额际的头号大海碗的瓷沿上,还挂了一些粘糊糊的饭浆和米粒。看见他进院,就淡淡招呼一句,来咧。
  他说,嗯哪,来咧,就立住了。
  村长却只管嗽他的开水。呷一口,咕噜咕噜让水在口腔里上下冲洗翻滚,涮够性了,却没吐出来,反尔咚地一声咽下肚,然后满意地掀起上唇,需出黑紫的牙床和黑黄的门牙,再用积满污垢的食指的指甲顺牙缝往外剔饭垢,剔一下,呷一口水,又咚地咽下肚。村长没有刷牙的习惯。
  黑蛋就在这种寡淡里立了一会,摸出烟让让村长,村长摇摇头。他看见没戴帽的村长的脑瓜顶,牛卵皮一样红通通的。就吁口气,说村长哎,我有话跟你说哩。
  说么,刘帽咽口开水说。
  村后坡的黑虎山是荒山不是?黑蛋问。
  是哩。
  眼下还撂荒着没人包不是?
  是哩。
  没人包我包!黑蛋往前近了近,下腰盯牢刘帽不停眨巴的小眼睛说,你核计个价,核计好了告诉我一声。说罢转身就要走。身后传回村长一声急促的吆喝
  回来!
  咋?他立住脚,有些不情愿地回回头。
  你回来。村长黄豆粒般的眸子直盯着他的脸。说,你不是耍戏我吧,就那兔子不拉屎的鬼地场?
  我黑蛋啥时跟你开玩笑。黑蛋有点嘲弄地笑了一下。
  那……那你得告诉我,你要那荒山干啥?
  黑蛋想了想,一字一顿地回答,修、长、城!
  噗——刘帽忽然就叫水呛了一下,捶胸打肚猛烈咳嗽一阵,未了一个高跳起来,摸了摸黑蛋的脑门,说你……你说梦话,叫梦魇住了罢,你又不是秦始皇,你修的哪门子长城
  黑蛋笑道,别从门缝看人,把人相扁了。我虽不是那修造万里长城的秦始皇,可修个十里八里的总能行吧?操,这有什么不能的,只要咱手里有钱,有嗄嗄响的票子!
  刘帽一时张口结舌,没了咒念了。过了一会,他把碗里剩余的水哗地泼到院里,叹口气,指着黑蛋的脑门子说,你呀,你,纯粹是钱多了,烧的!
  说完,扭身进了屋,倒把趾高气扬的另一个大男人凉在那儿啦。
  哼,就冲你刘帽这句话,我今儿个就非造个长城给你瞧瞧不可!隔壁墙头上,露两颗青柿子似的人头,此刻正探头探脑往这么偷窥,黑蛋蓦地喝斥一嗓,看什么看,你奶奶的!那边麻溜缩回头去。呸!他吐了口痰,马上有一只鸡跑过来,一下一下啄食,黑蛋恨恨出了院子。
  猪倌小柱子正赶着一大群黑黑白白的猪们过街。放猪哎,放猪哎!他冲各家各户的院子叫,就不断有一身腥臭摇头晃腚的猪们拱开院门,加入到尘土飞扬的行列。又不断有黑色粪便溅落土街,黑蛋皱了皱眉,赶紧避让一旁。
  他知晓那刘草帽对他有意见,有想法哩。村子穷,上头要的杂税毛钱儿又多,加上不断有乡里、县上的部门深入检查,自然就让刘草帽叫苦连天,难于应付。有几次刘帽找他诉苦,虽说没直接让他捐助村里的财政,那意思却很明显。黑蛋只是装聋作哑,详作不知。哼,老子的钱也不是大水漂来的,路上白捡的,凭啥给你们?有一次为了修村外的那个蓄水池,村长打发会计狗剩给他把话挑明了,他这才捐了两万。村人都说他太抠门,太小心眼儿,可黑蛋有黑蛋的道理。他认为上边推广的蓄水池工程是劳民伤财的瞎事、不适合他们这疙瘩这一块。
  要修,就应修个引水渠么,黑蛋说,村民们也这样认为,可是乡里不上,乡上又下文件又打电话,必须村村在平展展的良田中间修上一个十间房大小的水池子,还说是省里专家的主意,县里还要来检查,还给拨一部分款。但是水池修上好几年了,也没见一个毛钱儿拨到村里,倒把好端端一块地给糟蹋了。
  造孽呀!未了村长也顿顿脚,骂了一句。
  是啊,黑虎山村向来缺雨少水的,哪用得上蓄水?黑蛋自然知晓他那两万块钱白瞎了,但那也得捐哩,谁叫他是有三个老婆的黑蛋呢?
  不知不觉的,他竟来到了黑虎山下的凹地那儿。日头早已升到树梢上去了。春日里的日头像刚出锅的新鲜苞米面饼子,香喷喷热腾腾地挂在穹窿上。天蓝得硬是要叫人丢了魂呢,青虚虚望也望不见底。没有一朵云,阳光就这么无遮无挡地泼到人身上,叫晒阳的老人们皮肤痒痒起来,受用得很。有人在远远的坡地上一边燎荒,一边翻地。山里的节气来得晚,清明早就过了,野杏树和山樱桃却才开花,这一簇,那一丛的,打老远暸望去,着花衣系纱巾的女子一般,迎着懒洋洋的风立在沟畔地垴婀娜多姿俏模俊样的。有人空空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谣曲:
  桃树开花呀满那么满园红,
  哥哥我骑虎妹妹骑龙,
  哥哥呀骑虎绕呀么绕山走哇,
  妹妹啊骑龙水呀么水里行……
  黑蛋默默听了一会儿,慢慢往山顶攀爬。老黑虎山的山顶上全是青森森的乱石巉岩,怪松奇树。人上到山脊上,不免气喘嘘嘘心跳加剧,尤其是山顶阴风一吹,林涛阵阵,如海浪潮涨一般汹涌奔来,顿时让人惊悚呆怔,不知所措。那陡峭难攀的山尖叫硌砬崖,更是黑虎狂吼般壁立于整个山脊的制高处,看着就让人惶惶胆寒。黑蛋小时候常和小伙伴们到这儿砍柴挖药材,自然路径纯熟,毫不畏惧,所以一会儿功夫他就攀上了崖顶。
  他扯开褂子的襟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极目远眺。群峰层层叠叠一直绵延到遥不可及的天际。河流像一道玉色的链子,逶迤于黛青色的山谷间,而牛绳般细弯的道路则将土坷垃一样胡乱堆砌在沟叉里的村子牢牢捆梆于大山的腰胯间。
  黑蛋每次站在这儿俯瞰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座树庄,都会为它的细小平庸慨叹不已。娘老子哟,那大山只要翻翻身,滚落几块岩石,村子早就屌毛也没咧。他想,人真是可怜见儿哟,人有时连鸟儿都不如,鸟儿还能一拍翅,愿往哪飞就往哪飞,愿在哪棵树垒巢就在哪棵树杈垒巢,人却不行。你生在那铺土炕上,就注定在那旮旯埋下命根啦,任你长大成人后走到哪儿,天南海北的也要回到这儿,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血脉线线牵着哩。
  有一只鹞鹰在空中翱翔着,黑蛋望了一会儿,收敛了视线。
  是呀,驴操的人哪!他又叹了一回。
  
  三
      小时候黑蛋家里生穷生穷。那真是裤裆里两只卵子叮噹响的穷啊!
  他家兄弟五人,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大肚汉。看他们家吃饭会吓人一跳,一顺水的五个半大小子饿狼神一样围住炕桌,不管上来的是好菜孬菜,全都风卷残云一般囫囵吞进脏兮兮的肚腹里。那只举起来比小孩子脸还大的碗永远都是空的,都不会剩下哪怕半粒米半片青菜半块土豆或地瓜。饿呀……我饿呀,这是当年他们兄弟总挂在嘴边的话儿。
  他家的口粮总也吃不到新粮进仓。岂只是熬到秋收!有时刚过春节,粮袋里除了剩下种子,简直颗粒无有啦。无奈之下,他父母总是背上空瘪的口袋四处央人赊借,有时亲戚邻人借遍了,实在舍不下脸皮,被逼无奈只好去山上挖树根剥树皮,如果树叶子冒出嫩芽星儿,就赶紧擓着篮子,大人孩子顺沟桶子转悠,好吃歹吃总归是填饱肚子算。还有时饿急眼了就赶上二十几里山路,去往那乡上的饭馆子讨要。遭人白眼恶言恶语斥答也是有的,乡里乡亲人前背后指指戳戳挖苦也是听的,谁叫肚子不给做主,养下这么一群狼犊子呢?最狼狈最没咒念的时辰是饭馆子也关门了,山上的树皮也没得啃了,一家人只好静悄悄长拖拖躺在土炕上挨着,胃肠痉挛得实在难忍,就起身喝一口凉水,顶一顶了事。那年月,日子的慢长难熬的确给幼小的黑蛋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谁能说那颗稚嫩的心不为这羞愧和耻辱印上一道可怕的伤痕呢?长大后,我一定要打下足够的苞米、大豆、高梁和谷子,放开肚皮吃个够。那个小小少年郎不止一次这么对自己发誓说。
  肚子的问题是随着形势的遽变而不知不觉就改变了的。而解困脱贫却是一条相当漫长的道路。乡下人土里刨食,又刨不出个金疙瘩银元宝来,如何能在一夜之间让腰包鼓胀迈步进小康?这实在是个难题。乡上干部们着急,村里的乡民们焦躁。于是有人养猪养羊,有人种山药种蘑菇,技术和销路是个问题,小门小户的忙活一年,扣除成本人功,也不剩几张票子啦。后来乡里号召种葫芦,说是黄头发鹰钩鼻蓝眼睛的洋人要,结果家家户户都搭架上肥的,在有限的几亩好地上种满了那种提溜悬挂的玩意儿,等到了秋天,葫芦在院子里堆成山时,上边却没了一丁点消息,说是被洋鬼子骗了。这下热闹啦,那么多葫芦,能做多少瓢啊,剩下的开破成葫芦条,雪白雪白晒在篱笆杖子上,倒成了一道奇观异景,可是村民们心疼呀,毕竟春天时有一笔种子钱搭进去了,毕竟忙碌一年颗粒无收了,叫老百姓怎么活?有人骂乡政府,有人也骂村长刘帽,还有人骂秋后在一夏的淫雨浸泡中长满霉斑绿毛的葫芦……骂归骂,这亏却是实实在在吃下啦,大家就互相提醒,以后上边再号召种啥,咱可不能再上当受骗!但庄户人家心眼实,偏偏又不长记性,仅仅过了两年,又有省里农研所的技术员来,又有市里的科技专家来,又都是乡长书记亲自陪同着,大喇叭哇哇响,花花绿绿的传单标语贴了一茬又一茬,撒了一捆又一捆,村民们的心又被莫名的鼓动吹活了,蠢蠢欲动啦。这回可不是种葫芦了,这回是种那红艳艳的山楂树,乡里县里还给低价提供树苗子,提供嫁接伺弄的全套技术,还一一与村民签下白纸黑字按了手印盖了鲜红公章的合同。于是大块小块的田地,大片小片的山坡都栽上了美丽婀娜的山楂树。三年后,在全体村民们大眼瞪小眼的企盼中,山楂结果了,山楂获得了极大的丰收。村子里到处都散发着那种又甜又酸的红果的香气。大大小小的筐子篮子都满盛着朝霞般红艳艳的山楂!
  但是果贩子们在哪呢?乡上县里那些个拍胸脯下保票的干部们在哪呢?一纸带红公章的合同一下又成了开腚纸。村里开始有了哭声,黑蛋的母亲就是在那年秋天一病不起卧床故去的。他们冤屈呢。冤屈又无处诉说去,不得不亲手把辛苦数栽培植的果树一一砍掉,这种哀伤的心情谁又能体察得到?
  
  说起黑蛋一夜之间变成百万富翁的事,却又颇具一些传奇色彩了。黑虎山村的西面有一干河道,那条干河道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叫细玉沟。细玉沟里荒凄凄长满了大如磨盘小如牛卵的河卵石。几百年来,村人们在这儿进进出出,或放猪牧羊,或挖沙取石,却从没人探究,它怎么就叫个细玉沟?
  他奶奶的,玉在哪儿啦?有一天黑蛋对村小学的校长刘有钱说。
  刘有钱是村长刘帽的大公子,是整个黑虎山村唯一师范毕业的大专生。肚里的墨水足得当尿撒,自然对什么事体都有主见。他借一次去县上公事的机会,去史志办查了县志,竟然就查出一番典故来。
  说是清末年间,宫廷里的一户御用匠人因得罪了后宫管事的大太监,被赶出宫流放到荒野千里的关外,他们流落到黑虎山脚下时,见此地肥水清,民风古扑,就定居在这黑虎山村里。也是一次偶然,他在邻居家猪圈前见了用作垫脚的那块圆拉咕咚的大卵石,就发现了名堂,遂央求邻人愈花钱买下,邻人自然不知这块石头的来历,说这么一块又臭又圆的东西,还花啥钱,你要给你就是了。那宫里的匠人将圆卵石抱回家,用钢钎小心翼翼凿去一点卵石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黛绿色的玉质。
  从邻人嘴里得知,这卵石就在村西坡下的河床上捡来的。宫中匠人便悄没声的去了那条在当时还有着清浅溪水的河滩上。那些日子,他像一个忙碌的蜜蜂一样东嗅嗅,西看看,拣回半铺炕大大小小圆溜溜的圆石头,村人都以此为奇事,宫中匠人只是不说,夜黑灯光下便取出雕刻工具悉心雕磨,然后秘密装箱送回宫中,不久,上头来一圣旨,他们全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京城。
  那个宫中匠人雕的玉叫河磨玉,是玉料中最珍贵的一种。
  那条清浅河沟就叫了细玉沟。
  那宫中匠人据说姓刘,是村长刘帽、村小学校长刘有钱的远祖。这是刘有钱自己宣布的。黑蛋笑道,别净给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么说,你家还不成了大内太监,皇亲国戚啦?
  刘有钱扶扶眼镜,那也差不离。
  不过……黑蛋沉吟一阵,望着刘有钱的肿眼泡道,你说那细玉沟里,能不能还有货。
  这个……刘有钱晃晃头,这个很难说。
  可以试试么。黑蛋肯定地说,我相信那儿还有玉,上好的河磨玉,只要挖出一块,咱就发啦!
  黑蛋两眼炯炯有光,仿佛看见了大块大块的玉在地底下大放异彩,在遥遥地向他招手,然后是滚滚而来的钞票。他说刘有钱,咱们一块齐齐款子,干吧!
  刘有钱也被想像中的景象迷幻了,他的肉泡眼球也在镜片后面燃烧,他说喊上村会计狗剩,咱们一块干,得了玉卖了钱,哥仨平分!
  他们凑足三万块,买下河难上的那一片地,雇了两台重型挖掘机,不分昼夜地大干起来。
  那两个月,三个想发财想得脑瓤子疼的家伙整天猴似的蹲在细玉沟的野河滩上,没日没夜熬得眼珠子成了小豆粒——红得发紫啦。他们不放过任何从沙土里挖出的石块来,不放过任何精梳细犁出的蜘丝马迹,但是随着那两台重型挖掘机的巨臂的上下翻飞,随着牛一样狂吼的轰鸣声和小烟囱一样冒出的呛鼻青烟的消散,他们齐的钱票票也像秋风扫落叶一般飞旋着飘没了踪影。心快沉到井底啦。
  停——停!不干咧!刘有钱拍打着挖掘机的车门,绝望地叫喊。
  鸣——我不活咧……会计狗剩一屁股坐在新翻起的一大片沙土里,失眉吊眼地干嚎着。
  整块地还剩下十几垅宽的样子没翻了,他们连牛卵大的河磨玉也没见着,钱却流水般全花光了。
  硬是活坑人哩……什么细玉沟,简直该叫坑人沟!刘有钱摘下眼镜,自己给自己一耳光。
  只有黑蛋还不死心,他说要不,大伙再张罗点钱,把剩下的那十几垅地场翻完。会计狗剩和刘有钱挨宰的猪一样哼叫着,死活不干啦。
  后来黑蛋回了村,黑蛋拉着马兰一家家作揖叩头,发苦狼烟地终于又借来万八千块钱,又使那挖掘机重新吼叫起来。仅仅在第三天,他们就挖到了真货。那是一块半间房大小的重达六吨多的河磨玉王,玉质细腻,玉色纯净,皮壳亦多姿多彩,那或青、或白、或黄、或碧的玉色交相辉映,艳如翡翠,堪称玉中神品。此外,他们还连续挖出十几块磨盘大小的玉块,块块五彩晶莹,俏色天成。一时倒把黑蛋和围观的村民看得呆住了。
  黑蛋那小子发了,黑蛋那驴尽的挖出了河磨玉王的消息风一样传播开去,很快就有外地富贾苍蝇一样叮上来,谈价砍价,看货装车。仅那块半间屋大的河磨玉王就卖了五百万,把个刘有钱和会计狗剩眼馋得恨不能跳河。
  他们的眼球又都绿啦!
  他们嘟嘟囔囔要黑蛋分成给他们,说是若不是当初他们共同挖掘了大部分沙滩野地,黑蛋就不会顺利地挖出真货。狗剩还一跳三尺高地威胁,如果不给他就上乡法厅告状。
  让他告去,咱还怕他不成?马兰也生气了。
  别,黑蛋想了想,说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他每人给他们各甩了二十万。但刘有钱和狗剩似乎嫌少,让人传过话儿来说,不给一百万就不拉倒。这回黑蛋火了,黑蛋告诉传话儿的人,说这二十万他们若不要,我他奶奶的就一分也不给,传话的人回去一说,他们麻溜收下了。
  
  四
  现在,是爆发户黑蛋场眉吐气的日子啦。乡下人有了钱,从古到今,从南到北,大不了要干三件事;盖房子、娶老婆、生孩子。
  先说盖房子。黑虎山村的百十户人家,零零散散土坷垃似的散布于一条二十余里长的沟壑里,或高或低,或三间或五间,竟没有一间货真价实的砖瓦大宅。此地大多为满清遗民——旗人,所以普通庄户人家住的房子仍然遵循黄土打墙、苇草缮顶的模式,所谓土坯房子篱笆寨,就是这种习俗特色。土坯是何物,就是将黄土掺上羊角(一种细沫)按在固定的模子中,做成一块块一尺见方的土砖,在阳光下晾干,然后用来垒屋。北方天寒地冻,用土坯盖房冬暖夏凉,即经济又实惠。所谓篱笆寨指的是乡下人夹的樟子。山里杂树丛生,山里人家则多以杂木樟子居多,也有以圆木作材料的,那就都是靠近林区的林场伐木人的排场了。一般人家夹樟子,主要还是为安全和取暖考虑,过去人烟稀少,荒山野岭常有狐狼出没,伤咬家禽,夹一道结实密紧的樟子,既可以防备野兽随便侵入家室,亦可以方便家狗看门望户,所以黑虎山村的居民大多即是这种居住格局。只有当年的老地主黑三爷家修的宅子是个例外。
  那黑三爷家的宅子真是当地数百里范围内最最气派的豪宅大院哩,飞檐翘壁的房脊,青砖到顶的墙壁,实木雕花的窗棂,高大结实的钢钉木门。整个宅院据说不下百余间。正房、书房、厢房、马厩、羊圈、下人住的小杂间,以及院子里的石栏水井,后院的数座粮仓,同样青砖砌就的护宅院墙,四周还修有供庄丁抵御土匪强盗的雕楼。尤其那黑森森威风凛凛的大门楼和两边各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一望便让人生出几许畏惧来。
  黑蛋如今倒不会再修那地主庄院啦,黑蛋脑瓜子比风车转得还快,人又活泛,自然进市入省的,自己设计了一套不土不洋、不古不今,不青砖到顶也不瓷片晃眼,不地主乡绅也不走狗汉奸资本家的四不像式的玩意,人称改革开放的新产物——爆发户耍怪楼。
  如果细细描述出来,还真有一点难度,简单地说吧,就好比一个黄皮肤的家伙,穿一套最时髦的西装领带,却戴一瓜皮帽头,外套中式马褂,脚穿黑布鞋,胳膊上还挎着荆条编就的低梁粪簸箕。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黑蛋的耍怪楼在这黑虎山村一片土坯房中间鹤立鸡群地一出现,村民们就络绎不绝地前来参观,啧啧啧,他们的眼睛被奇形怪状的楼体和白得能照见人影的瓷片晃得眯成一条缝,他们的手小心翼翼地摸摸铝合金窗框和蓝瓦瓦的厚玻璃,最后他们遥遥地指指灿灿阳光下同样闪闪发光的琉璃瓦屋顶……啧啧啧,一个说祖奶奶吔,我就是住上一天这样的宅子,死也闭眼啦。另一个也说,是咧是咧,还是人家马兰有福哇,想当初,老马家还不愿意这门亲事呢!
  在这些前去观看的乡民中,唯一没到场的只有一个人——村长刘帽。
  他觉得心里像吃了个苍蝇一样不舒服,他蹲在自家菜园里,无缘无故地对那些长势良好的白菜恼火起来。
  何止是恼火,最后他简直就是愤怒了,他摘下帽,扇着热汗,突然飞起一脚,踢翻了一颗白菜,同时也把脚上的鞋甩到篱墙外的臭水泡里,惊得一群鸭鹅嘎嘎嘎一阵乱叫。
  没过几天黑蛋又起了第二栋楼,同时还娶了第二个老婆,村西头老驴头的二姑娘,人见人爱的俏女子二丫。
  
  马兰是黑虎山村殷实富户马二精家的大姑娘。想当初,过日子滴水不漏的小算盘马二精如何肯舍得把勤快能干的大姑娘马兰嫁给穷得叮当响的调皮鬼黑蛋,说起来也是一桩让村人至今猜测不已的奇闻怪事。
  那马二精过日子全凭一个“勤”字和一个“俭”字,勤自不必说啦,庄户人么,你不勤快,不汗珠子摔八瓣莳弄土地你就得喝西北风。至于那个“俭”字,可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份的,马二精所以被村人给送了这么个绰号,自然有他超过常人的地场。精就是不吃亏,就是一分钱也能攥出水来,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就是一颗咸鸭蛋就饭吃奇迹般地吃上半年。精有时也是,无论身子走出家门多远,屎和尿也要憋着,坚持送回自己家的茅厕里。所以能让这么一个精成个老妖怪的庄户老头儿马二精把养了二十年的黄花大闺女拱手送给穷户头黑蛋,这里面自然就有了玄妙的隐秘。
  那马兰胖礅礅的,单眼皮,赤红面子,不善言语,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下起活路来下死力,这也是马二精看重她的原因。
  他拿她当牲口使唤哩,
  他也想拿她换上一份好彩礼。
  但是事情往往不是按照你的主观愿望来发展下去的。尽管马二精的如意算盘打得周周密密,却不承想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遇上了本村煮不烂咬不得的滚刀肉黑蛋,马二精在马兰身上真是输惨啦。
  一开始呢是在一个夏天,毒辣辣日头的晌午,上河摸鱼回来的黑蛋路过这片地头时,一眼瞥见仍在苦苦劳作的勤快姑娘马兰,他先是被她因为过份弯腰露出的一圈腰间的白肉晃了一下眼睛,然后又被也是因为弯腰拔撅起来的发育良好的肥腚迷瞪住了。他停下脚步,感到小腹那儿热胀一下,心里像有个蛤蟆在跳。他咽了口唾沫,还是觉得渴,后来他就扑了上去……
  马兰大概没怎么反抗,马兰要是真反抗,黑蛋也不一定能顺顺畅畅地得逞。总之那是一场烈日下的劳动,双方都满头大汗,都紧张得要命,又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最后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黑蛋给二十岁的黄花闺女马兰上了一次肥,马兰肚子就鼓起来啦。马兰的肚子猪尿泡一样鼓胀起来啦。他们都吓坏了。央了个媒人上门去说,媒人被羞恼成怒的马二精一顿臭骂赶出了门。最后实在被逼无奈,黑蛋自己上门去乞求那位恨不得咬他一口的老丈人。
  把马兰嫁给我吧,孩子都有咧。
  不行,有一百个也不得。
  你要不同意,我就把马兰领跑!
  小兔崽子,你还敢威胁我,明告诉你吧,你就是把她领到天涯海角,我也不同意!
  碰了壁的黑蛋灰溜溜出了那座令他一辈子都感到耻辱的院子。他无精打彩,野狗一样在村子里四处乱转。有时鸣鸣痛哭,揪自己的头发抽自己的耳光,有时灌那种六十度的老窖酒,让自己醉死过去变成一摊臭气熏天的乱泥。大约就在马兰被马二精逼迫着准备去乡里打胎的前一天晚上,面色青白的黑蛋一个人又去了一次未来岳丈的院子,他带去了一包足以毒死全村人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巨毒农药。
  你想毒死我?马二精轻蔑地笑了笑。
  不。
  你想毒死你自己?阴阳怪气的老爷子又翻翻眼皮。
  不!黑蛋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是……马二精困惑地望了望立在他面前的眼球放光的年青人。
  驴骡,你家那两匹黑驴骡!年轻人轻描淡写地说完,还嘿嘿笑了几声。
  你敢……马二精脸色骤变,狂乱地跳起来,但是趾高气扬的那个年轻的混蛋早已扔下他,扬长而去。
  一个星期后,怀孕七个月的马兰挺着大肚子,被一脸坏笑的黑蛋用一辆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破自行车驮回了脏兮兮的土坯屋。
  
  五
  黑蛋娶回了第二个女人二丫,其实也不能说是娶,因为他们不光是没有媒婆上门说合,更没去乡民政扯结婚证。说白了,二丫等于是被她爸老驴头卖了,再换一种说法,是被爆发户黑蛋买了。总之是一个看上了二丫的俏丽美貌肯花钱,一个是被那五大捆新崭崭的百元大钞震昏了头脑乐颠颠地肯收钱,双方臭味相同一拍即合,中间么,是那个愁眉苦脸想女人都快疯颠了的二丫的亲哥,三十三岁的光棍汉大胜子。
  大胜子绰号叫擀面杖,自然指的是他裤裆里的那东西,也自然是因了夏季下河洗澡,被同伴看了去私下里传开的。后来连村里的姑娘媳妇也知晓了,一看见他就脸红,就嘀嘀咕咕咬着舌根笑。有一次,几个半大小伙子耍闹,强行扒下了大胜子的裤头,一人用手将那东西揉大,果然竖橛橛跟毛驴子的家伙不相上下,村里人这才相信那遥传。擀面杖、擀面杖……连满地野跑的小孩子也叫开了。
  大胜子除了上面提到的绰号,还有一谁也不敢当面叫的绰号——玻璃花。那是小时候被驴蹄子踢的,在他的右眼球上,所以相过许多对象人家姑娘一搭面,往往扭头就走。谁愿娶一个有眼疾的男人呢。
  这样一晃就过了婚配的最佳年龄,倒霉的光棍汉只好跟村西的马寡妇鬼混,名声就更不好了,村里的正经女人都离他远远的。
  老驴头急坏了,他四处央人保媒,终于在离此二十余里的鞭杆子村找到一死了男人的新婚媳妇,对方提出要五间新瓦房,对玻璃花倒没过份挑剔。在乡下,五间新瓦房至少要四万余元钱票子才能支吧起来,两手空空的老驴头哪能拿出。那几日,一老一小父子俩急得要跳河。
  也正在这时辰,他们的救星黑蛋出现在他家寒酸的土坑头。
  啪!黑蛋从黑皮包里一捆捆拍出钞票来。一共五撂,老驴头的脑袋瓜嗡嗡响,眼珠像熟透的黄豆粒一下,快从豆荚中蹦出来啦。
  他刚一伸手,慢!黑蛋挡了他一下,说且慢,咱还有个条件呢?
  啥?老驴头和旁边立着的光棍汉愣怔一下。
  黑蛋笑了笑,说我要给你当女婿哩!你同不同意?
  你不是……不是有媳妇了么?咋还要娶?
  我离呀,马上就离。黑蛋一本正经道。
  但是,二丫那儿……老驴头迟疑起来。他缩回手,怕烫似的缩回手,呆住了。
  不行就算了。黑蛋开始往皮包里装钱。一捆接一捆的。地下立着的光棍汉绝望地对他老子哭叽叽叫了一声,爸吔——扑通就跪下了,老驴头的身子抽搐一下,腮帮上的肌肉乱抖。他可就大胜子这么一个儿子呢,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一辈子光棍,看着他老驴头绝户吧,他咬咬牙,一把抓住了那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
  二丫和黑蛋合房的那天晚上,二丫没见红。大约是黑蛋先脱光了衣裳,伸手刚触动她的身上,二丫就激灵一下跳了开去,胳臂一抬,手中明晃晃多了一把剪刀。你要敢强迫我……我就把你那东西一刀剪了下去!
  你敢!黑蛋说。
  我就敢!二丫凶凶地叫。
  后来,是黑蛋先软了,黑蛋摆摆手,说,你说说看,到底你要怎么样!
  我有对象了。二丫咽了口唾沫。我早就有对象了。是亮子,我和他好,是你生生拆散了我俩,你……你不就有俩臭钱么。我对不起亮子,也对不起我自己。说到这儿二丫哭了,二丫泪流满面地抽泣一会儿,可手中的家什仍然高举着,末了她抹一把眼泪,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垂头丧气的男人说,你马上给亮子送上两万块钱去,你送了,俺就跟你;你不送,俺死也不跟你,快去吧!快呀……黑蛋想了想,穿上衣服就出去了。大约一个时辰后,当气喘吁吁的男人回到洞房时,女人早把自己剥葱似的剥得精光,赤条条的身子上一根布丝儿也没有,在粉红柔和的灯光下像传说中的仙女。男人简直看呆了,他三下五除二脱下衣裤,饿汉一样扑上炕。女人一声未吭,全身颤抖,头扭向一边,牙齿咬得咯嘣响,身子石头一样又冷又硬,任男人在上面折腾,直到极度亢奋的男人一泄如注。
  但是她却没见红。
  男人是在瘫软下来之后发现的。
  啪,男人给了她一记耳光。想了想,又疯了一样扑上去,死命地干她。女人的身子仍然像石头,不,像冷冰冰的尸体一样任他发泄。男人忽然吼一声,停了下来,他哭了,他一边抽泣一边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你他妈你呀,你活该呀你!他一抬手,抓住了枕头边的一只小圆镜,狠狠摔到对面装饰一新的墙上。
  
  黑蛋开始经常往乡里县里跑,开着车去,一住三五天才回村来。回来就死猪一样贪睡。他是累狠了,在歌厅舞厅洗头房的小姐床上累狠了。那些个鸡,他奶奶的,叫她张嘴她张嘴,叫她欠腚她欠腚,他奶奶的!他说。
  他觉得有些腻烦,什么东西吃多了就会腻烦。
  他想找个有情有义的情人,所以就遇上了小瓦。
  他被小瓦迷住了。她的模样妩媚得像电影里的女演员,腰却柔软得像三月里的柳条,眉眼里含着说不出的韵致,走起路来那极富弹力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就把男人的目光扭得迷乱起来。小瓦说,黑蛋哥……小瓦叫他黑蛋哥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眼光热热地盯着他看,他就再也挪不开脚步了。他们随后就上了床,他在床上从小瓦那儿学到了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没见过的东西,他比吃猪肉炖粉条子还惬意。
  
  六
  农历惊蛰刚过,黑蛋就带人开上了荒凉的黑虎山。
  他们带了猪头、烧酒、香火和水果馒头等祭物,先叩拜山神祈求保佑,这才在海拔八百余米的黑虎山上开工修建那仿古长城
  说起黑蛋修建古长城的动机,还真是让人一时半会理不出个头绪。像黑蛋这样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人,虽不说是历经过什么大的血雨腥风的战乱灾患考验,却也是既在娘胎里听过“文革”的恐怖海洋的喧啸,也在撒尿和泥玩的小小年纪中目睹过满街白纸帽子的批斗游街,之后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变迁,一种观念的颠覆往往从左到右,从黑到白,变化之快令榆木脑袋的庄户人仍然转不过弯来。待到木胀脑筋终于欠开条缝,喧嚣的潮头早就一掠而过离自己好远了。
  黑蛋一直没跟上过潮头,所以也就和大多数村民一样,一直窝在穷乡僻壤里两眼望天,指望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临头哩。好在黑蛋念过完整的初中,又加上有一股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虎劲,这才瞎碰上死老鼠,发了一笔血财。
  但那血财似火,烧得黑蛋坐卧不安,不知所措。除了把钱花在女人那一亩三分地上,除了一溜三栋修造出土不土洋不洋的耍怪楼,除了一连气制造出半个班或男或女的小黑蛋,他还实在想像不出他该做点啥样的壮丽事业来。批一块地盖鸡场或猪场,他讨厌那种臭味;搭塑料大棚种蔬菜,他又瞧不起那一毛几角的小钱儿;像有些村民一样种蘑菇种名贵药材呢,他对那种养殖技术又心里没底,更何况即便把身子拴在这个事上,也不一定能不能养得好,总之黑蛋是个不愿步人后尘心怀远大理想的家伙。他想干个大的,隐隐约约他一直在心里想干个大的,惊天地泣鬼神名扬四海青史留名的大玩意,但究竟是什么却一直模模糊糊不甚明了。
  我要做个大玩意。有一次他跟村长刘草帽说,刘帽嘿嘿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呐,说着背着手,一撅一撅走了。
  黑蛋望着村长的背影,张了张嘴,奶奶的,你……你等着瞧好吧!
  目标的具体确定竟然出自一次偶然的小事上。记得那次是在邻村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家上梁,他去随礼,交完礼钱后,就随着乱哄哄的人找了个炕头坐下,等着喝喜酒吃饭。屋地中央的柜子上放一台18英寸的旧彩电,闭来无聊的人就一边吸烟,一边看电视。当屏幕上出现八达岭古长城面时,同桌的两位花白胡须的老汉就念叨开了,唉,咱这辈子,怕是看不见长城喽。另一个说,要是秦始皇把长城修到咱的黑虎山上就好啦,咱想啥时上就啥时上。敢情,另一个老汉应声附合道,明个你修一个么。俺可没那能耐……
  坐在一旁的黑蛋听得心里一动,是啊,长城,若是在家门口修个长城,那可叫神气哩。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坐不住,好像突然中了彩票大奖似的,跳下炕一溜烟走了。弄得上梁的主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问刚刚与黑蛋坐一起的几位,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起来。
  他叫这个念头抓住了。那几日他上窜下跳,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实,干啥总丢三落四的常走神,即便和小瓦在炕上折腾,也会蓦然将哼叽正欢的女人搁下,瞪大眼珠陷入无边无际的幻想里。
  怎么了么,癔症症的?小瓦常常气鼓了肚皮。
  是呵,现在房子也好,女人也罢,子孙后代更甭提了,在黑蛋心里都不能与他要建的那件大事情相比。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他还能活到一百岁么?他想。人哩,总归要变成黑土一堆,骨灰一杯。未了去火葬场睡那个冷冰冰的石头匣子。所谓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是也。所以若不趁年轻抓紧机会干它一家伙,等到那老眼昏花步履蹒跚时,可就啥也干不动啦。
  
  那一年秋天,他一个人去了京郊燕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那儿有个亲戚。他在那儿一直住了近二个月,天天揣着纸笔卷尺,爬村后的古长城研究建筑结构,大到烽火台点将台,小到垛口城砖,他都用小本密密麻麻记下了。秋风凛烈,长空浩浩,望着山脊上苍龙一般古朴凝重蜿蜓起伏的万里长城,黑蛋不觉淌下了眼泪。
  回到家,他立刻开始筹划资金,寻找工程队,做好前期准备。他想,咱造不了万里长城,咱就修它个万米长城吧。可是工程预算一出来,吓了他一大跳,资金缺口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即便把他的三个老婆三座小洋楼赔进去、也远远不够。看来,他还得多费一些脑筋,多想些即节省又高明的招数。他登门拜访了当地有名的几位老手艺人老泥瓦匠,经过深入探讨,最终确定了就地取材,就黑虎山下大沙河的淤沙制作型号与真长城大号灰砖规格一致的“城砖”,来解决材料问题的的方案。30多人的工程队人喊马嘶开进了枯寂的老黑虎山。
  整整一个春季,才修造了不足百米。
  工程远比预料的困难。要把大块水泥城砖运上山梁,全靠民工们俩人一组杠抬绳捆的土办法。黑虎山上山陡石多,几乎没有什么攀爬的路途,只有平日放羊的羊倌和砍柴采药材的山民常年累月踩出的一条羊肠子小径。大家像驴骡一样一人在前拼力拽,一人在后玩命地推,连吃奶的劲都使尽了,才能将一块砖运上坡顶。特别是遇上陡峭的悬崖,为了开出一块平地,几个民工壁虎一样伏在山壁上,一铲一铲往下铲土,再一袋一袋背下山去,荆刺划破了身体,钢钎磨裂了手掌,渴了喝一口泉水,饿了啃一口硬梆梆的馒头……夏天很快就过去了,黑蛋和大伙一直吃住在山下的工地上。到了这一年的霜降,大地里的秋庄稼收割完了之后,黑蛋的长城终于赶出了五百余米。
  歇口气吧伙计们,忙活了一春带八夏,也该回家照顾照顾老婆孩子啦!他给大伙发完工钱,又说,明年开春,咱继续干!说罢挥挥手,眼望着众人陆陆续续下了山,他一个人拣了一处垛口坐下来,慢腾腾燃上一根烟。
  夕阳老黄瓜种一样吊在西山,早失了晌午的热度。山风一扫,刚才还有些汗的脊梁立刻冷嗖嗖的。他燃上一根香烟,深深吸一口。五百余米长的长城静静矗立于这莽莽苍苍的黑虎岭上,放目眺去,真就有了一股雄关如铁的气势。唉,人呐,人。他想。
  默了默,似乎顺口就哼溜出一段耍单鼓的调调来。
  奴家我愁肠啊向谁诉哇,
  不知道那何处哇是那长城啊哎咳哎咳哟,
  夫君下落呀难寻问哪,
  又不知那何处有路道啊哎咳哎咳哟……
  他站起身,摇摇摆摆在城垣上踱开了方步,五百余米长的长城说短也短,说长也长,他口里“锵锵锵”地叫着,想像着远古岁月中那些铜雕泥塑般的面孔,暗暗笑起来。当他爬上一处稍稍高些的点将台时,扭过头,残阳如血,群山似海,一浪一浪从遥不可及的天际涌至脚下,薄暮夕霞给青灰色的城砖贴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就使秋山与古城融为和谐的一体了。他想那古人皇帝也不过如此么,修造的东西竟千年万载地留存下来,所以后人才有个念想,有了凭祭。这么一想,就觉今人与古人有何区别。今昔和古时又有何不同,除去漫漫时光,一样么。就又唱:
  “离城十年徐老员外呀,
  秦始皇挑壮兵去修那城墙……”
  后来他下了山,看见放猪的小柱子,看见了哼哼叽叽的那群猪们,思路似乎才从邈远的古代回归眼下的现实。就又叹口气,在猪们蹚起的尘土和屎尿的骚臭味中,断断续续算是把小时候一直埋在心里的那段《孟姜女》的又一小节哼唱完:
  孟姜女一晚上连呀做三梦啊,哎——
  一连那三个梦急在我心上啊呀,
  看到我那丈夫转回到我家里呀,哎呀哎呀,
  看到我丈夫就象血人一样啊咳哟……
  
  七
  小瓦没在屋,屋子里到处乱糟糟的。炕上的被子没叠,脏兮兮的褥单上,是团成一团的丝袜、三角裤、乳罩什么的小零碎。黑蛋伸出两根手指,夹起一团闻了闻,赶紧扔到旮旯。除此之外,他还闻到一种更强烈的怪味从灶房袭来,踅进去一看,有一碗剩饭放在灶台上,上面长满寸长绿毛,几只苍蝇轰地从另一只盘子上掠起,嗡嗡地对他的到来表示愤慨。这哪像人住的地场!他嗵地踢翻了地上的一只水桶。
  出了屋,磨身想到马兰那儿去问问,路过二丫房间,看见牛牛蹲在院子里玩,犹豫一下,一抬脚便进了院子。
  牛牛。他冲小家伙笑了笑,小家伙长得像他,黑。那双黑豆粒似的眼睛更像,见有人进来,叫了声妈就想跑,他俯身拉住他的小泥手,说别跑,爸给你钱哩,但是孩子显然对他陌生,挣了一下,终于还是窜进了屋。
  他平日很少来二丫房间,偶尔来一次,也是晚间,来了直奔主题,三下五除二完事。他和二丫无话。
  他拍拍掌站起身,刚要出院儿,门帘一响,二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出现在门口。
  来咧……她不咸不淡扔出一句。身后大腿根那儿,冒出一颗更小的脑袋瓜,歪着眼窥他,那是老二花花,黄茸茸的一只小发辩上,还扎着红头绳呢。
  呵,呵呵,他说,
  他没话找话,说山上的工程先放一放,大伙儿也奔着歇息几天哩。
  可是二丫却说,牛牛想上乡里的幼儿园,咱没文化,不能叫孩子文化,现在时兴学前教育哩。
  去么去么,这是好事,黑蛋答。
  可是咱离乡里这么远,你叫我怎么送?不如再买套房子,俺也好过去有个照应。
  唔,唔……黑蛋一听这话,不置可否地只是哼哼。
  二丫就冷下脸,说你别害牙疼,有钱填乎前院儿那骚货,这会儿还不定在谁怀里快活呢。说罢进了屋,把男人一个人凉在那儿,一时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后来一跺脚,磨身去了后院。
  马兰正用簸箕簸豆子,哗许哗许的黄豆粒随着她双臂的一掀一扬,金灿灿跳起来,又金灿灿跌下去,像是豆子在簸箕里跳起的集体舞蹈。
  你先洗把脸,进屋歇着去。簸完这半袋我就给你做饭。马兰口里说着,手中一刻也没停,仍然哗许哗许地掀动着。
  黑蛋本来想问点什么,但是看见女人脸上洋溢着的笑漪,张了张嘴,无声地进了屋,他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个哈欠,鞋也没脱,头冲里斜躺在了火炕上。迷缝眼睛打起了盹。他真有些累了,不止是身子累,心也累。他预感到肯定出了点什么事,可是大家似乎都瞒着他,都不愿跟他说。
  是小瓦么?小瓦出了什么事么?
  他就这么想着想着,竟还真睡死过去。
  是在县城里了,影影绰绰的黑天,只望见前面街口处有一大红的灯笼。一干人鱼贯进了前堂。他记不得是跟着谁了,总之好像刚刚喝了酒,醉熏熏从饭店出来,直接就奔了挂有红灯笼亮着粉红灯光的地场。
  小瓦么?他想,他怀里抱紧的温柔之体在他的召唤中抬起头来,不是小瓦,是一个长着黑森森鬈须的家伙,他一吓,松了手,却见隔壁床上一起一伏的男人身下,传来小瓦那刺激耳膜的呻唤声。啊啊……哦,啊啊……哦。小瓦,小瓦!他大喊大叫,拼力一挣,醒了,睁开眼,见马兰欠身坐在炕头。
  你大呼小叫的,喊的啥?马兰问。
  做了个梦,他站起身,去灶房洗脸。马兰早就做好了饭,热气腾腾摆满一桌子。
  老二哩?
  去前村他姥姥家了。
  他端起碗,是煮得稀烂的大楂子放小豆。
  你不喝二两?马兰笑吟吟问。
  不了。
  喝点吧,解乏。马兰给他端上半杯酒溜子高梁烧。我还专门炒了茧蛹呢。
  有一段日子没喝酒啦,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时,瞥见女人的眼角,竟也爬上了细密的鱼尾纹,就把杯子里剩下的,一抑而尽了。
  后来他们收拾停当就上了炕,不紧不慢地做了一回那事,事毕躺在被窝里时,马兰才给他说,小瓦有一段日子没回来了。
  她要底去哪儿啦?他装做平静地燃起一根香烟问。
  你听说过二道河子有一个人贩子刘老疤么?小瓦就跟他勾搭上了。前几天还坐那汉子的车回来取过衣裳呢。
  驴尽的东西,他唰啦起了身,伸腿勾地上的拖鞋。
  你要干啥么?马兰慌慌拽住他的背心。
  我找那个忘恩负意的王八蛋……他一边套裤腿一边说。
  你现在去还不是丢人现眼,马兰也坐起身,一边穿外衣一边道,再者说啦,拽回来身子圈不回心,那小瓦本来就不是块好干粮。
  黑蛋想了想,狠狠将手中的衣裳贯到地上。
  第二天清早,村长打发会计狗剩通知他,中午到村长家吃饭。他本来心里有事,不想去,又碍于村长的面子,未了还是去了。
  来来来,刘帽倒蛮热情,说修长城的英雄下山啦,咋说也是给咱黑虎山村争光,我这做村长的能不犒劳犒劳?说罢就往炕头让他,大家谦让一番,这才纷纷坐定。
  桌上除了会计狗剩,还有村小校长刘有钱,民兵连长石头和跑腿学舌的老灰。
  几只酒盅叮叮当当撞在了一起。
  酒过三巡,刘帽笑眯眯举起酒盅,说这一盅呢,是我要单敬黑蛋的,一是对你修长城的壮举表示钦佩,二是村里有一事呢还想请大兄弟伸出你那强有力的手帮忙。
  黑蛋来时就猜测村长请客,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见这话头,情知肯定又是要从他兜里掏票子的事,果然那刘草帽一边笑一边就提出了重修村委会办公室的事。黑蛋说,去年不是捐过钱吗?刘帽说,去年捐的修了村小学的教室,再穷不能穷教育么。
  可是我的钱都用在了造长城上了。黑蛋着急地解释道。
  咳,谁还不知道你黑蛋的能量哩,连长城都修得起,更何况村委会那几间破房?
  那是那是,黑蛋哥的能量,比当年黑三爷还历害哩?老灰油嘴滑舌在一边烧火。
  黑蛋皱皱眉,你咋把我比作那恶霸地主?
  刘有钱连忙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来来,哥几个再走一个!
  那天的酒宴,黑蛋越喝心里越窝火,不知不觉就喝过了,未了哇地一口吐了杯盏狼藉的一桌子,待到被人扶回家,竟死狗一样一觉睡到第二天太阳照腚时分才醒转过来。
  他的头裂两瓣一样疼,他说水……水,给我口水呀,屋子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八
  每年一到腊月,村子里都组织起一拨高跷队。黑蛋是个高跷迷,也是远近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好跷把式。今年他仍是黑虎山村的跷头,整日里和大伙在小学校的操场子上排练。唢呐鸣哩哇啦地一响,牛皮大鼓就敲出了熟悉的激动人心的点子来。年味儿也就越来越浓了。家家户户开始蒸年糕、烙牛舌饼、包豆包、炸果子……一整个腊月,都是在忙忙碌碌的喧嚷中忙过去的。
  一进入正月,各村的高跷队便开始走村串屯活跃起来。除了在乡里集中表演,更多的热闹还是村与村之间的比试,乡下人称之为汇跷。那时辰,唢呐匠们的腮帮鼓成牛卵样,鼓槌差点敲破了牛皮鼓面,男女老幼姑娘媳妇全都汇集一起看热闹,叫喊声喝彩声响彻冬日的云天。
  黑蛋身着青色跷头服饰,手执长鞭,矗立木跷之上,威风凛凛。只见他展、转、腾、挪,一个动作连着一个动作,舞得热烈火爆,舞得沉醉忘情,不时搏得场外观众的鼓掌叫好。
  邻村的跷队也不示弱,一边抖擞精神旋风般跟了上来,一边加快节奏变换花样企图压过黑虎山村的跷队。但黑蛋哪里服软,他一声口令,全队便翻跟头,叠罗汉,露出拿手绝活,一时鼓点如沙豆,唢呐如龙吟,跷上队员个个似天兵天将布阵下凡,看得观众眼都直了。
  就在黑蛋大汗淋漓扭入高潮时,一刹那似乎瞥见人群中有一熟悉的面孔一闪,待到又要细瞅,竟遍寻不着,心下焦急,一侧身出了人群,就见那女子上了一染成黄毛的男人的摩托,嘟嘟冒一股黑烟,消失在街角。
  小瓦……黑蛋失声叫了起来。
  
  这一年的春脖子短,一过阳三月,天气就骤然暖和得有些令人措手不及。黑蛋早早拉起去年的队伍上了山。由于有了去年施工的经验,又加上黑蛋从山下至山顶架起驮运水泥砖块的钢索滑轮,俗称蚂蚁篓子,工程的进度就明显加快起来,到了立秋前后,已顺利修建古长城一千八百米,烽火台三处,敌楼12处。远远望去,那仿古长城蜿蜓若苍龙,古朴凝重,竟也气势宏伟,几可乱真。
  乡文化站有一爱写点豆腐块狗屁文章的家伙,绰号小秀才,听说这件事后,专门跑到黑虎山上采访。又是拍照片又是问数据,又是跑到黑蛋家了解实际情况,文章很快见了县报和市报。这一下可热闹了,市电视台正在做一期文化之旅的专栏,正愁没有好素材,听说有位农民自掏腰包修长城,台长如闻到了鱼腥味,当即派出记者和摄影师们赶了来,迫击炮筒一样的家伙齐刷刷对准了黑蛋及其家人,采访车在黑虎山村的土街上来往奔突,引逗得那些脏头土脸的大人孩子一窝蜂相跟着看个稀罕。是啊,在黑虎山村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人物能这么风光哩,这可是户庄人家祖祖辈辈难得一见的大事哩。
  啧啧,老灰的女人眼馋得直咂巴嘴,你看人家黑蛋,硬是祖坟冒了青烟,名传大发啦!
  会计老婆也附合,就是就是,祖宗积德呢。我家狗剩要有这一天,给他当牛当马也值了。
  边上的老灰笑道,你本来就给狗剩当牛当马骑了,还要咋的?
  猪倌小柱子们就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个死老灰,咋的,你也要骑咋的,你来骑呀,来呀!
  狗剩媳妇说着就去拽老灰的裤腰带,吓得老灰抱头鼠窜。
  该,把你个死鬼骚的……老灰老婆也骂。
  这些日子,黑蛋的光辉事迹和光辉形象反复在报纸、电视出现,他成了远近十里八村的大名人啦,无论赶集串亲,总有人指指点点,说看见了么,那个黑黄面皮的汉子就是造长城的能人哩!
  是哩,看着就跟凡人不一样!
  现在,古长城的修造按照黑蛋开初的设计只剩最后一个标志性建筑——黑虎山顶峰的烽火台没有完工了,但是黑蛋早已囊空如洗,一分钱资金也没有了,工程量太过浩大,他想把小瓦走后空着的那栋楼房卖掉,但是张罗几个月,村里村外竟没人肯买。转而他又央求工程队宽限些时日,他一定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发给大家,但工程队的头儿说,老板呀,你已经欠大家几个月的工钱了,我们也等米下锅么。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以所有的家产房契做担保,向信用社贷款。又叫马兰在古长城的山脚设一收费卡,向前来观看的游客收取门票以解燃眉之急,然而由于仿古长城没有得到更大范围的宣传,来客寥寥,又加上基本都是县内游客,这个领导批个条子,那位亲戚打声招呼,能真正收到钱的客人凤毛麟角。一时间,黑蛋的工程几乎陷入困境。
  几乎就在他焦头乱额到处跑钱时,一天傍晚,一直没啥动静的村长刘帽派老灰找到了他。
  
  九
  村长刘草帽跟黑蛋有仇哩。这种仇不是实实在在摆在那儿的,是刘帽自己心里这么认为的,他觉得黑蛋就像好端端一碗米饭里的一粒拣不净挑不出的沙子,硌他的牙口哩。
  首先是黑蛋这家伙有想法。有一次乡上号召种葫芦,刘草帽回村开会贯彻,村民们都没啥意见,就黑蛋在底下说,种那玩意弄不好就亏在里了。这是黑蛋的原话,后来果然亏在里啦,但刘草帽才不管你说中说不中呢,刘帽觉得有人胆敢在大伙面前带头抗旨,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他的敌人,敌人还不有仇么?
  转过年村委会换届,村民投票选举。刘草帽觉得他继续当他的村长是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没啥惊险内容。偏偏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有一小伙村民串通一气要另选他人,搞掉他这位当了十几年村长的权威。这还了得,黑虎山村在刘草帽眼里俨然已成为他的黑虎山村了,有人对他耍阴谋无疑是要谋反,是不把他刘帽当一盘菜呢,但是他倒不恨那些上窜下跳的村民,他恨的是被推举上来的候选人,也就是黑蛋。好你个王八羔子,你硬是让我丢人现眼,我就让你好看!他连夜动员刘姓族人走村串巷,发动群众,最后终于以一票之差当选。当然那一票是他自己投自己的一票。
  此外,黑蛋挖河磨玉成了爆发户,这也让他气得不行。本来那财应该是他儿子------小学校长刘有钱的,怎么成了你黑蛋的?你黑蛋若不是在刘有钱前期投资挖掘的基础上,你能挖出那些宝贝?再者说啦,如果当初不是刘有钱了解细玉沟的那段历史,提出建议,也不可能有了后面的事体,你黑蛋怎么能和刘有钱比呢?大字不识一斗么。
  最让村长刘草帽气忿难消的是,那个王八蛋竟一连搞了三个老婆,还一字排成三座小洋楼,比过去的恶霸地主黑三爷都牛逼,这还成什么新社会了。再者说,他堂堂一村之长也没有明显显的三个老婆侍候着哩,他堂堂一村之长看上村里哪家媳妇姑娘,还得避人眼目悄没声的,偷鸡摸狗般翻墙跨窗才敢搞的,是呵,一想起搞点破鞋的事刘帽就鼻子发酸,心里憋屈得慌,那村里一朵花一样的二丫归了狗日的黑蛋,他却连腥味也没闻着。呸……还有那个骚贷小瓦,都说那女人在床上功夫了得,叫起来比三弦大鼓二人转还让人着迷哩,他也连个头发丝都没碰过。哎哟哟,如今又撒丫子跑了,跑得无影无踪音信皆无,真是可惜了了呀。
  现在,那个无法无天的黑蛋又修什么长城,招风惹雨的,整个一个黑虎山村是搁不下他啦。他光彩四射,我刘草帽就黯淡无光;他又光荣又快活,我刘帽就又落威又可怜;他今儿个能修个长城,明儿个就敢修天安门楼了么!好在我现如今还是村长,还大权在握不是,量你也蹦跶不到哪去。你就是那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我也要用五指山把你压下,压他个五百年八百年的,看你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他让老灰去给黑蛋捎个信,可是老灰上午去了,回来却说黑蛋忙,暂时没空,把个刘帽气得火冒三丈,又把老灰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还能干什么,啊,找个人你都找不来,你个窝囊废!滚,你再去给老子找!
  老灰的老婆对村长耍赖,你损老灰就像损孙子哩。村长说,我日你就像日自己老婆哩!正好屋子里空荡荡没有别人,村长就一把将老灰老婆摁倒在里屋的炕上,将心头一腔怒气化做了对那嗷嗷乱叫的女人的欲火,痛快淋漓地大干起来。
  傍黑,黑蛋如约来到村长家。见会计狗剩、老灰和村小学校长刘有钱都在座,大伙眼巴巴看着炕头端坐的村长。村长正聚精会神反来复去看手头的那张纸。
  屋子里一屋的烟。
  黑蛋也悄没声坐下,也随着大伙盯那张纸看。
  未了,村长喉咙里咕噜响了一下,抬起头,笑眯眯对黑蛋说,你呀,你比三国里的诸葛亮还难请呢!
  黑蛋赶忙解释,说工程缺款子,正到处筹集呢。
  刘帽抖了抖手头那张纸,说这是他与黑蛋签下的租山协议。他清了清嗓子,又看看周围几位,郑重其事地对黑蛋宣布:
  经村委会集体研究决定,收回黑虎山,原先签订的协议作废。
  黑蛋一听急了,霍地站起来,说条款清清楚楚写着,承租三十年,咋才不到三年就要作废?
  刘帽喉咙里依然咕噜噜响一阵,笑了,说亏你还是个大能人呢。签了合同不假,可那是我签的,又不是村委会签的,村委会大还是我大?咹?
  你……你,你这是耍无赖!黑蛋铁青着脸,嘴唇颤抖着,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后尾他跺跺脚,说狗日的刘帽,我要上乡里告你!
  刘帽笑眯眯地挥挥手,告吧,告吧,愿上哪告告去。他望着一跺脚冲出屋子的黑蛋。心里这个乐呀,比干那种事还乐。他叫过老灰和刘有钱,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两个人鸡啄米般连连点头,也急匆匆出了屋子。
  转天,黑蛋正在家里愁眉苦脸筹划怎么去上边告状。
  猪馆小柱子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山上有几个人在他的古长城上东瞅西看的,还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马兰说,不会是记者吧。
  小柱子摇摇头,不像,没带炮筒子(指相机)。
  那会是谁呢,黑蛋也猜不出所以然,管他哩,他继续在炕桌上写他的状子。
  但是过了不一会儿,有人就在他家大门口拍门啦。
  是黑蛋家么?
  马兰应声出了屋,见门台阶那儿立着三个陌生人,就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乡林业站的,找黑蛋有事。说着,一个人还亮了亮什么证件。
  这时黑蛋也出了屋,他影影绰绰认得其中一个连腮胡的汉子是乡上的人。便客气地请他们进屋,但那几位冷着脸严肃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有人到乡上告你滥砍盗代,破坏林业法。今天经实地检查,查出你共私自采伐榆树、槐树、青冈柳、核桃秋和黄菠萝约一百伍十余棵,连腮胡子瞪起眼珠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去哪?马兰怯怯问。
  滥砍盗伐是犯了国法,哼,弄不好得蹲大狱!后面的两位凶巴巴道。
  天哪!马兰扑上去,抱住黑蛋就哭喊开了。
  走吧。连腮胡毫不留情,一劲催黑蛋跟他们走。马兰一边哭天抹泪,一边央求来人高抬贵手,放过男人,但是黑蛋还是被他们推搡着带出了院子。
  大哥,好大哥哎,马兰一把抱紧连腮胡的大腿,抱得死死的。你松开!那人使劲甩几下,竟未甩脱。你这女人,你这是干吗么?他气急败坏狠狠推了一下马兰的膀子。马兰拼力揪住他的裤带,不想就把裤子拽掉了,露出里面大红裤衩,双方都愣怔一下,也就一瞬间,连腮胡急忙往起提裤子,但是马兰拽紧皮腰带不松手,两个人撕扯一阵,男人急眼了,冲女人身上狠踢一脚,女人也气狠了,一把扯开上衣扣子,口里狂呼大喊,流氓啦!乡上干部耍流啦!口里喊着,手也不闲着,冲那男人裆部抓了一把,抓得连腮胡子哇哇叫。
  
  十
  那一天,乡林业站的一伙人和马兰、二丫、黑蛋等村民在村街上尘土暴扬滚作一团时,村长刘帽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既喝斥了披头散发敞胸露怀的马兰的哭闹,又阻止了气势汹汹气急败坏的连腮胡一行,未了撒手的撒手,放人的放人,以高得吓人的一万元罚款而告终。
  刘村长真是做了大善事哩!村人们议论纷纷,就都有些怨怼黑蛋起来。好好的,有那钱不如买只羊大家喝羊汤啦,或是请个剧团演二场戏也是一件公益好事么,何苦弄那冷冰冰的长城,又不能当娘们搂,活该!
  黑蛋满心冤屈回了屋,看着那罚单又气又恨,不觉气火攻心,大病了一场。马兰找人开了几付中药,吃了半月,渐渐强些,还未下地,那边县上又来了两拨人,也都举着明晃晃罚款单。一处是计生委的,说他超生多胎,要罚两万;另一处是城建规划的,说他没有建筑手续滥建违规工程,不仅也要罚款,还勒令他限期拆除。
  接下来的几天,不断有人寻上门来,穿制服和穿便装的,戴大沿帽挂红胳臂箍的,总之络绎如蚁的队伍不断开进黑虎山村,下了车都直奔那三座耍怪小洋楼,进门便狮子口大开,这家扯一万的单子,那家扯三万的单子,把个一向自以为傲的黑蛋罚个眼蓝。
  暮春的傍晚很是清寂,事先他没听到任何风声。是啊,这种事儿,傻子才会告诉他哩。黑蛋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了二两酒。酒是好酒,当产的粮食酿,劲儿大,咽一口下肚,胃里便像栽了火苗子,直往脑瓜顶钻。自打遭受一连串变故之后,黑蛋又养成了每天晚上喝二两的习惯。他不喝不行啊,他不把自己弄晕乎了,两扇眼皮就不打架,他就翻来复去睡不踏实。
  人呐人……黑蛋一边喝,一边就常常这么感慨。他喝了酒就吃不下饭,所以一天比一天消瘦。马兰说,你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他们不把咱当人,咱自己就更要把自己当人,活他个人样给他们看看。
  黑蛋摇摇头,吱——又整下去一盅,脸就更黑更红了,像一块在铁匠炉中烧红的铁板。他说,人呐人呐!你不知道啊……
  马兰就笑了,我咋不知道,土埋半截的人啦,我啥不知道?
  你不知道哇,你不知道……黑蛋的神情有些凄然。
  春夜苦短,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沉寂的村子就显得更加落寞了,院子里的家畜家禽听到响动,也叽叽喳喳回应,烦躁不安起来。
  忽然起了一阵阴风,吹得门扇窗牖呯啪乱响,马兰起身去关了窗子,屋子里立刻暗下来,要下雨了,空气湿得要攥出水来。云团像一群受惊的兽群,黑鸦鸦压上来。
  马兰关上门,但是仅仅一忽儿,风就又把门狠狠推开,哐地摔到墙上,她惶惶迎过去想再度关紧时,冷丁望见门框外突兀地立一人影,吓了一跳。
  谁?她颤声问。
  黑影动一下,移到门内泄出的一缕光线下,是二丫,她披头散发,木呆呆立在那儿。
  平日,二丫是决不上这儿来的,她们之间从不穿乎串门,也轻易不讲话,陌生得好比路人,但是内心里,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牵扯着,彼此都眯准对方的一举一动哩。
  我找黑蛋。
  进屋吧。
  不了。我找黑蛋。
  屋里传出男人有些混浊的话儿,谁呀。
  是二丫,马兰回道。
  叫她屋里来,一家人咋不能进屋。
  二丫迟疑一下,大步流星走进里屋,黯淡淡的灯光下,炕上那个男人早已喝得有些过了,舌头被酒精烧得又硬又胀,眼珠恍惚地望了望她,说,真是二丫呀,你……你……
  我有事要告诉你。二丫瞥了一眼紧张地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女人,马兰知趣地想躲开,但是被炕头端着酒盅的男人喝止住了。
  马兰你甭走,有啥事,说么,你说!他的头微微晃动着,好像患了脑溢血后遗症似的晃。
  亮子……离了。
  他离么,爱离离么,谁也没挡着。
  是为我。
  你?
  嗯。
  你要咋的。
  跟亮子过去。
  骚货!
  随你骂去。
  骚货,骚货,欠操的!
  这是钥匙。
  你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
  不用你提醒。
  二丫慢慢走到门口,这时院子里电光闪闪,雷声大得吓人,豆粒大的雨点子噼噼啪啪落下来。
  屋子里另两个人张大眼睛,直瞪瞪看着门口那个女人的背影,她似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但是他们没听清,就见她一头扎进雷雨之中,一跳一跳跑远了。
  雷声响成一片,暗青色的闪电扯得雨雾中的村庄像遭了天火一般。黑黝黝的山梁、一丛丛树林和低矮的屋舍如鬼魅般在电光中闪现一下,又跌入无底的黑暗中去了。
  咔嚓,又是一个响雷,似乎就在屋顶炸响,梁灰噗噗往下落,屋里似乎有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马兰吓得浑身一抖,妈呀,雷神发怒啦……她喊,拼命想关住又被风吹开的窗子,但炕头的男人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他的眼睛完全被那亮晶晶的酒瓶迷住了,他一边哧哧窃笑着,一边抓起酒瓶灌下一大口,哧哧……好笑,好笑,他说。后来,他终于忍不住似的哈哈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摇晃晃下了地,就在边上女人惊恐的目光里,踉踉跄跄走了出去。
  
  十一
  雷公雷母啊,你把我黑蛋劈成八瓣才好哩,黑蛋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走,一边不住地望天吼叫着,他在泥泞的村口遇见赶着猪群回来的小柱子,他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似地,不避不让直接突入了吭哧乱叫的猪群中间。
  黑蛋叔!小柱子喊着,拼命想拢住受了阻挡惊慌乱吼猪们。风吹得树梢发出哭似的鸣咽声,雷声隆隆,雨点子打得村街上的浮土噗噗乱响,本来猪们就受了雷雨的惊吓,现在又遇上了一个胡言乱语呵呵狂笑的大男人的阻碍,它们就更加怒气冲冲,汹汹地互相撕咬着,挤破了道旁一家的篱墙,漫进了那家菜园。出来呀,出来呀,不听话的畜牲!小柱子跳着脚,哭叽叽喊叫着,但是一点用也没有,猪群从院门里漫出,又沿着土街狂奔,雾气中到处都是黑色的猪粪的臭气和闪电的硫磺味儿。
  呵呵呵,呵呵呵,来吧,劈吧,劈成八瓣十瓣才好呢!
  飞砂走石中的那个酒气熏天的男人快活地叫着,猪馆在瞬间照亮的电光中瞥见一张扭歪的骇人的脸。
  他疯啦,黑蛋叔疯啦!
  刚从村长家提上裤子的老灰女人问,谁疯了?
  黑蛋叔,黑蛋叔疯了!扯着一片塑料布弓着身在雨雾中顶风行走的女人惶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幽魂一样的身影,飘飘浮浮去了村后的老黑虎山。她觉得那个东西根本就不像人,而像水气中的一团乌云,迅疾地飘上了黑森森的林子的上空,就在她一愣神功夫,狂风从她手中抢过了那张上下舞动的塑料,呼地一下也向远处飞去,像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
  鬼,鬼……有鬼呀!老灰女人喊,然后抱着头鬼哭狼嗥地向家中奔去。一只凉鞋甩起来,无助地落入了路边的柴禾垛上。
  
  黑蛋是沿着湿漉漉的长城台阶一级级爬上山的。他步态婀娜多姿,毫不费力,攀援那些陡峭的台阶有如神助。风在耳边啸叫着,嬉戏着,一会揪扯他的头发,一边扇打他的耳光,一会又将他的衣襟鼓荡成帆……而雷则是紧追着他的脚后跟,他的后腚梢一个接一个在打。一个炸雷,把山崖上的那棵百年老松劈着了火,火在暗夜中燃烧,像一根熊熊火距;另一个炸雷又把不远处的一块岩石炸成齑粉,石屑哗哗溅了他一脸。雷公啊,我黑蛋一点也不怕你,你敢打我么,你打一下让我看看,噫……雷公也欺软怕硬,雷公它不敢打我,雷公他听信我哩,嗬嗬嗬。黑蛋一边仪态万方地向上爬,一边不忘了继续往喉咙里灌酒。后来,酒不知喝光了,还是被他踉踉跄跄的脚步给洒光了,他举起来倒了几次,竟一滴也没剩下,气得他狠狠将空瓶向雷火处掷去。
  给你吧,驴尽的东西!他骂道。
  但雷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雷贴住城垛口的墙体打,猛烈而又凶狠。有一刻,黑蛋感到全身都被罩在那种眩目的蓝光里了,他的肉体被整个罩住了,成了烧黑起泡的焦炭。或者,他的骨头成了灰烬,他的皮肤成了一堆焦肉,他浑身发抖,战战兢兢,牙齿互相击打得快碎了。
  我完了,我还张狂个啥?我前世肯定做恶了,遭到了天老爷的报应!天老爷要惩罚我哩,天老爷叫我平白无故地发财,又稀哩糊涂地修下这么个鬼玩意,天老爷在看我笑话哩。哈哈!
  天老爷呀,你看吧,看吧,看我这条狗在自己造的这个玩意上丢人现丑,撒疯耍怪,你高兴了吧。
  大雨如泼,闪电像谁点燃的导火索,在墨似的天边蜿蜓蛇行。他现在正在爬攀那座点将台的台阶,一串火球蓦然从高处骨碌碌滚下,撞到水泥垛口上,发出瘆人的蓝色弧光。黑蛋吓了一跳,像被击中一样呻吟一声,摔倒在地。他泥泥水水重新爬起身,倔强地继续向上攀爬,口里还哼着不成调调的曲子。
  孟啊姜女呀……千里那个寻啊寻啊……个夫唉……他又滑了一下,所幸没有跌倒。现在他终于爬上了点将台的顶端。濠雨如注,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梢往下流淌,他伸出巴掌抹了一把脸,极目远眺,远处的村庄整个被雨帘遮挡住了,变成青雾似的模糊,而黑灰色的他亲手造建的长城,却起伏逶迤,莽虫一样一直延伸至他的脚下。
  这是我修造的,我一砖一瓦修造的……他喃喃咕哝一句,声音在黑虎山广袤、博大、寒苦的苍穹里回旋着,身子却慢慢瘫软下来,像是无骨一样倚坐在水泡明灭的城垛处。他想起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村前的河边嬉戏的情景,扎猛子、摸鱼儿、在细柔柔的沙滩上构筑城堡。他和小伙伴们齐刷刷掏出小鸡鸡,冲着堆起的沙丘撒上一泡热尿,待尿水与沙子凝成湿块时,用手将其起出,然后砌成古城堡……
  那是多么美丽的时光呵!可惜,一切都像射出去的响箭一样,很快就逝去了。
  逝去了,咋就逝去了呢?他用拳头捶击着冰冷的城垛,直擂得手劈发麻,指头上的血和一小块皮沾在了水泥缝隙里。
  他哭了,是那种牛哞一样的号啕大哭。
  是压抑得太久太久的,泣不成声地长号。
  是一个活在莽莽苍苍的辽东山峦中虫豸一样的家伙因曾经有过的狂妄、幻想和被打击、轻薄、嘲讽之后冤屈无助的哭嚎。
  他浊泪长流,全身痉挛。
  雷雨渐渐小了,沟底发出的惊心动魄的水声蓦然壮大起来,溪流激起蒸腾的水汽使黑虎山头阴雾漫漫。
  酒一定是喝多了,也不知他在这儿坐了多久,黑蛋觉得腹胀难受,便摇摇晃晃站起来,想憨畅淋漓尿上一泡长尿,但是水淋淋的垛口太滑了,他还没来得及发声喊,人早就哧溜一下,跌入深谷。
  十二
  那一晚,是马兰带人漫山搜寻,才救了昏昏沉沉不醒人事的黑蛋一命。他的腿摔脱臼了,幸好没有伤及骨头。村里会治病的兽医给他复了位,又将息疗养半月,这才颤颤下了地,当他重新出现在树荫下乘凉的村人们中间时,以往那个刚猛生硬的汉子不见了,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张病恹恹的黄蜡似的脸,和一付瘦成一根筋的身子骨。
  他无声地蹲在旮旯,人们笑,他也笑,人们沉默,他也一言不发。到了吃晌饭的辰光,听见马兰远远一叫,他便直起腰,拍拍屁股上的土,慢慢去了。
  他的三栋小洋楼都被要债的和收费的抵顶了去,现在他和马兰住在村西的老房子里。那是一栋泥坯房,又潮又暗,门窗上的几块玻璃缺损了,就临时用一块塑料布钉着。那还是他父亲遗下的可怜家产,后来废弃多年,如今成了老鼠们的天下。
  他把屋子重新拾掇一番,搬了进去。
  他在收拾偏厦里那口松木大柜的零碎物件时,发现了一个油纸包,打开,是一捆导火索和几只雷管,那还是他在细玉沟找玉矿时,从武装部一个朋友手中弄来的。后来一直没使上,就收在了那口装满杂物的木柜里,现在,在尘埃弥漫一片狼藉的破烂中,当他把漫不经心的目光重新搁到这些旧物上时,他的心格登一声动弹一下,他有些麻木的心格登一下被什么东西刺中了,畅快淋漓地刺中了。
  那根蛇一样盘在一起的导火索哧哧吐出毒焰,冒出一股恶意的青烟……
  他笑了,像个傻瓜一样笑了。
  
  村长刘帽在家一连吃了五个鸡蛋。今儿个是他生日,早上他就吩咐老婆给他煮鸡蛋,煮它十个鸡蛋,但他一连吃了五个就噎得直打嗝,硬是把香喷喷软颤颤的蛋们吃出了鸡屎味儿。
  嗝,他喉咙咕碌一声,翻翻白眼儿。
  看见他女人,他两只手胡乱扎撒一下,意思是水,快弄水来。女人麻溜颠着碎步奔向水缸舀来一大碗凉水,刘帽接了,咚咚狠灌几口,良久,喉咙里又嗝地一声,缓过气来。
  这几日他高兴哩,简直高兴死了。他没料到黑蛋会输得那么惨,那么不经收拾。哼,谁不老实,谁想起皮瞎折腾,老子就给他个眼罩看看。
  孙猴子还能逃出如来佛手心?这是他总挂在嘴边的话。
  现在,他正盘算着,怎样下一步把那水泥长城收归村有,收归村有也就是收归他刘草帽使唤。在这黑虎山村,除了天老爷,还不是他刘帽说了算!
  他翻翻眼皮,又王八盯蛋一样瞅着第六只熟鸡蛋,他不知是该再吃一个哩,还是就此打住。今儿可是他人生中的一个节日哩。
  后来他就听见轰地一声闷响。
  街上有人在跑,慌慌的。
  一定又出了啥事情啦,奶奶的,一定又出了啥事情了……
  去,看看去。他朝女人吩咐。但是门嘭地一声被撞开了,老灰愣狍子似地一头闯进来,把正在门口的女人撞个大腚墩。
  不好啦!老灰甚至没顾上滚在地上的女人的呻唤,失眉吊眼地说,不好啦,长城……长城被那小子炸啦!
  谁炸了?
  黑蛋!黑蛋把长城炸啦!
  刘帽的脸白了,手里的鸡蛋啪地掉落地上,喉咙里又嗝——嗝地打起了响嗝。
  
  黑蛋炸塌了他那长城最高处的烽火台,乡派出所那台破吉普拉着警笛,暴土扬尘开进了村,一直开到黑蛋家门口。黑蛋仿佛知道有这一天似的乖乖伸出手,温顺地让戴上铐子,未了还冲四周围观的乡亲们笑了笑,就低头钻进警车。
  警车又鸣哇鸣哇尖啸着,一溜烟开走了。
  这时才反应过来的马兰蓦地大放悲声嚎哭起来。嘹亮的哭音在夏日阴沉闷热的穹窿久久回荡着。
  第二天的晚报登了一条新闻,黑虎山村农民怒炸长城
  文章登在娱乐版,长城二字很醒目,不过是带引号的。
  据传,黑蛋不久即被放出,警察们是冲雷管炸药去的,他们盯的是罚款,是钱……至于黑虎山上那条用劣质水泥块堆砌起来的东西,任谁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了。

来源:中国哲士网

世界人物库,古今中外人物资料 巴音博罗简介,介绍,生平事迹 图片照片

有关作品黑蛋的长城详细资料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相关文章
  • 人物资料查询方法:你可以按拼音字母检索的方法查询,也可以按分类列表查看的方法查询
  • 人物字典  A B C D E F G H J
  • K L M N O P Q R S T W X Y Z
  • 2004-2010  中国哲士网版权所有 引用本站内容请指明来源  给本站投稿   备案序号 蜀ICP备0500925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