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网 吧 网始终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天和地蓦然近了,地球蓦然小了。地球像个风中草籽,被冥冥中遮天蔽日的一张银色大网团团围住。你在地球这壁,和地球那壁的人只需将鬼机灵的鼠标轻轻一点,就能凭借某些“咒语”联系在一起。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当初发明了无线电,发明了没有弦儿的移动电话,发明了一家一户的小电影——电视一样,如今电脑互联网又像一个鬼魅幽灵一样进入了人类社会,你可以白日做梦了,你可以呼风唤雨了,你可以身子轻飘飘地在网上冲浪了,宛如一只吊在空中的飞蜘蛛一样,你也可以隐姓埋名,古代侠客一般天马行空地往来奔突了。 是的,在网上,注一个奇奇怪怪随心所欲的网名,你尽可以放心不会被熟人认出,然后与千千万万个陌生人掏心掏肺地聊天,彻彻底底地放松自己——生活啊、工作啊、情啊、爱啊……甚至包括与老婆也不敢说深说透的性!从某种意义上说,网络解脱了那颗被生活的重压禁锢着的心,网络释放了人所固有的两重性——善与恶、真与假、光明与黑暗。在虚拟的网上,一个人会因相识相知放射出天使般的美丽光辉来,并使以往的恶行一一被抵消;在虚拟的网上一个人也会因为共同戴上了那付假面具,从此跌入罪泽的泥潭。 所以,有人会在网上迎娶三妻六妾,生出乌有的孩子;有人会利用网络诈骗钱财拐卖妇女爆炸暗杀嫖娼卖淫诽谤好人名声……网成了一部分人的噩梦,网也成了又一部分人的天堂。 许多年前,一个早逝的朦胧诗人曾发表过一首在当时引起颇多争议的诗歌,诗题是“生活”,全诗仅只一字:“网”。却让无数读者沉思叹嘘至今。生活岂不就是一张网,这张网有时会印上你的眼角额头,有时又会偷偷爬进你的灵魂和内心。而人,不过是时时处处与网抗争的虫豸而已。 近来关于网吧的轶事趣闻愈来愈多。有网友幽会被骗失身的;有网上黑客袭击公共网上秩序的;有网上成名一夜之间身价百倍变作歌星作家的,有开设黄色网站被拘入狱蹲大牢的。还有的网虫一连数星期沉浸迷恋其中忘记姓甚名谁的。曾有一女网迷竟将婴儿生在了网吧的厕所里,引来一片嘘声慨叹。林林总总,奇奇怪怪,现实生活之中真实发生过的,网络里全有;现实生活中没发生过的,网络上即将发生。 不是有一乡下青年,在网吧里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不是有一些所谓的网络宾馆,将黄赌毒与网站搅和成一体,招徕顾客大肆揽钱么? 网络是这个新生时代的主要特征。据传悄悄兴起的网络性爱游戏正方兴来艾。只需将一摄像头等有关设施安装到电脑上,男女双方便会借助于网络。在液晶荧屏前搔首弄姿,真真假假地做起爱来。你能看见对方裸露的部分躯体,你能了解对方情意绵绵的话语,你也能亲耳听见那娇喘连连呻吟阵阵的刺激……但是你却不能真实地触摸到实实在在的肉体,你也不能认知对方的面目乃至姓名,这是多么奇妙的一幅即时行乐图啊!梦乎?幻乎?人乎?鬼乎?生活在互联网年代的人们,人人都成为这种高科技的试验品,人人都争相扮演这出幽默滑稽戏的主角儿。 我们说网络是信息时代的一场革命,这当然是确定无疑的。每一次伟大发明导致的科学进程,都会或多或少地引发一部分人的迷惘,气愤、诅咒、不安……但生活不会因此止步不前,人类社会的进程也不会因此稍许停滞。那个在网吧中徜徉的家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去夜的孤独星粒,兀自在天际闪烁。一首歌儿的歌词突然在耳畔响起:“我们的爱情无需电击,不正像早已经猜不必。歇斯底里像日常做戏,统统放了不足为奇。我已接近疯狂,早已重度不清。是天使还是魔鬼;是情人还是扑朔迷离?YA,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得了什么怪病,这病毒竟然是你,日夜让我捕风捉影……” 这是当红歌星羽·泉的新作。前几日我的诗友----泉的父亲送与我一张他儿子的签名照片,我又转送给我的儿子,小家伙别提多高兴啦!在我写作此文时,刚上初三的我儿子正在书房外兴致勃勃地吟唱。蓦地我想起那个早逝诗人的一字诗,如果把它倒过来吟诵,对于今天来说,不是也很有意趣么: 我要用一张银色、美丽的网 将你捕获——生活!
2:鲜花店 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经营花店是人世间最美丽的职业,即便那些花儿不是为店主所开,但花香是真实的,架上柜下姹紫嫣红的花朵,使马路畔车来人往的一爿小小花店成为暗灰色主调上的人间天堂。 不是么,当花儿竟相怒放,是人的心境使她变得更加娇艳多情,是一朵朵爱的消息谜语一般在顾客与店主之间传递。 在我的感官中,鲜花店始终是轻盈的,轻盈得可以一阵风就抬高座基浮升至半空中。而花香则像一缕郁馥的丝带,垂到蚁蝼般忙碌的人的心田。没有一双枯萎的眸子不是因为花的艳丽色泽而重新燃烧的,没有一双手不是为准备接受一束盛开的花束而高高举起的。 花是神的女儿,花店经营者则是神的奴仆。我愿意做这样的奴仆,只是碍于人与花儿之间应有的一种类似情人的姻缘而已。 我很少买花,所以在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这天,蓦然捧回二十朵玫瑰献与妻子,确实使妻惊喜连连,她甚至眼角溢出了感动的泪花,可见在一朵花的盛开表面,还有更多更复杂的感情隐藏其中,花是超越了言语和笑容之上的东西,花在某些时候,比花的自身更具魅力。花是有香味的言词。 而蓓蕾则是哑默的那部分,蓓蕾在欲说末说之间,好似一个含意深长的眼神,使看见的人神魂颠倒迷恋不已。 我时常愿意在花店前小伫一会儿。隔着落地大玻璃窗,我看见那个忙碌不停的小姑娘,她眼下正与绽纷娇丽的花儿一同开放着。她在为婚车的顶棚装饰花环,相对于那对即将步入神圣殿堂的新人来说,这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面对于那个长着一张苹果脸的年轻服务员,这只不过是她的一份日常工作而已。她让众多的花儿簇拥着一个布娃娃似的新郎和新娘,让这个春天的咏叹调出现一次小小的间歇。 是谁让这么多不同品种的花朵在店铺里同时盛开? 花店是轻盈的,像一个盛满花朵的花筐,如果有人愿意随手拎起,他必然在余剩下来的岁月中成为一个神密的花痴,说些开开落落的狂话。
3:性用品商店及其它 它们总是鬼鬼祟祟隐藏在街面胡同里,逼仄的一间小店铺,神色暖昧的店主傍着简陋的玻璃柜台,像春日谁家窗台上打瞌睡的懒猫。 但他们是警觉的。一旦有人挨近乃至走进门槛,他们的目光就会自然而然地迎上来,在顾客的有些不太自在的脸庞上盘桓。 大约数年之前,我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店铺。那是上班途中的某个街角。每次经过,从敝开的门扉里,都能瞥见墙上壁柜和地中间玻璃柜当中摆放的物件儿,红红绿绿奇形怪状的一堆,就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脸红心跳了。 我装作随意似的踅进去,目光也故意镇静地浏览着四周,无论男性用具和女性用具都很夸张地突现于眼前。店主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女人,受理不理地瞟我一眼,似乎自言自语地问,先生需要点什么?我一慌,起紧把目光从粉艳的器具上撤下来,尽管仍然平静,脸腮却明显发起烧来,连忙回道,随使看看,随便看看,说完赶紧脚底抹油,溜之乎也了。 毕竟是有点身份的人,怎么会往这种地方跑,若是遇上熟人,彼此会多尴尬?虽说人家商店开得堂堂正正,但性这个话题在这个拥有几千年文明史的东方古国中,仍然是个需要小心谨慎应对的麻烦。 记得报上曾载过,一个吃了过量性药的家伙,胯间的那东西因为一天一夜也不服软,不得不求助于医生的笑话。这是这个时代最时髦最抢眼的新闻,人们面对极其漫长的一段性禁锢之后,突然解放观念舒展身心自然会忘乎所以眼花暸乱不知所措的。我同桌的一位同事就曾尝试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性药,什么金枪不倒丸啦,雄风再造丸啦等等,以至于引发大家对他的嘲笑和不恭,而他是不幸的,我们也是,面对一个年近半百鬓发添雪的老男人,我们这些不知好歹的后生实质上嘲讽的是那个逝去的年代。 我第二次走进这样的店铺是在某一次去外省开笔会的晚饭后,几个年轻的作家,由于酒精的缘故,百无聊懒之中,嘻嘻哈哈就进了下榻宾馆旁边的那家性用品商店,店主似乎也正闲得发慌,一下子见涌进这么多客人,自然喜出望外,也就格外热情起来。他把那种男人用的东西和女人用的东西全都演示比划一遍。因为是电动的,因为有声音,所以那情形就异常怪异。我们互相打趣,又摸又摆弄,关于性,关于国情,关于隐私,关于阳萎早泄艾滋病……是呵,从理论的高度再到生活的实情,人对自身的认识似乎总没有找到更好的途径。不是么,有人会一生对自己的事情守口如瓶,有人会几十年将自己以及家人笼罩在一种可怕的阴影里……愚昧的,无辜的,居心叵测的,堂尔皇之的,血色之花弥漫出刺激的腥气,就像人类古老的欲望。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因为错把母亲柜里的避孕套当气球玩,屁股上挨了狠狠的一巴掌,记忆如日子一般潺潺流逝,而阳光正在照彻到每个饱经沧桑者的心底。 再一次进这类店铺是在不久前的某天午后,年青的女店主是我的熟人,远远打了声招呼,我便顺腿迈进门槛,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我俯身细细观赏起来。 生意怎么样?我问。 挺好的。女店主爽朗一笑。 我蓦然一沉吟,说:我记得以前你不是与丈夫合开药店么,怎么又做起这个? 她又灿灿一笑,离了呗。见我看一做得维妙维肖的男用器具,便职业性介绍道:进口原装的,最高级的硅胶,你摸摸,既松软又富弹性,跟真人的皮肤一样。 我诺诺而退。我知道如今的一切正在发生匪异所思的飞速变化。从传统的理念来说,身体是神圣的,身体不仅仅属于个人,也属于国家、社会和家庭,而纵容身体享乐即便在观念更新的今天,仍然要遭受谴责成为众矢之的。人不可能像买菜一样去性用品商店挑选商品,同样,真正意义上的性快乐和性幸福也不可能单纯地由一堆没有生命的硅胶产品创造和提供。当然了,在一个如此复杂的社会中,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微妙,性交往之中充满麻烦和陷阱,怨怼和屈辱。曾经有时,人会为片刻偷欢付出一生的痛苦代价——名誉、金钱、耻辱、鲜血……而如今,充分发达的性用品使一切都简单化了,作为正常性生活的一种补充,性用具不会要求性伴侣恋爱,媒约、家庭、儿女和责任,不会要求办理繁琐的法律手续,不必担心道德的谴责和性病的威协,不必担忧离婚分割财产,也不会对配偶的性能力产生报怨,更不会因为保持了这种性关系索要不菲的报酬……总之物替代了人,但物并非就有能成为人! 在这样一个充满物欲的年代里,人会不会因为过度追求物化从而导致新的危机。比如对性用品的迷茫式依赖? 4:玻璃行 玻璃的出现是人间的一个奇迹。从玻璃自身折射的意义来说,它的存在恰恰表时出一个字:“无”。无即是空,就是不存在,这似乎又是隐藏于玻璃身上的一个悖论。不是么,我们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看见屋子外面的风景----楼群、街巷、熙熙攘攘的行人、树枝上的麻雀、天穹上羊群一般缓缓移动的云朵……玻璃从不阻挡我们的视线,它宛如空气与微风一般在我们周遭存在着。玻璃就是交流。 所以阳光会毫不费力倾洒到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仿佛天神的教诲。我不知道纸窗年代的人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人想透过纸窗窥探室内动静,只有伸出一根手指,蘸上一点唾沫,慢慢洇湿,才能将那层隔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纸点破,这又是许多电影作品里的经典动作了。而玻璃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一难题,犹如一个闪烁晶莹的幻梦。 玻璃大量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层层面面。水杯、花瓶、茶几、餐桌等等,它冰清玉洁的品格在这些物件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它不像钻石玉石那样高贵,也不似塑料制品那么低贱,玻璃就是玻璃,一种人工练制出来的化学工业产品,美丽而又质朴,就像一块天然水塘。 我在电视荧屏上见过西欧捷克人吹制玻璃器皿的过程。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中,坚硬易碎的玻璃变得柔软温顺,像花儿一样慢慢盛开,放射出夺目的光辉。那一瞬间我被惊呆了,啊,世界上那些古老的手艺是多么了不起,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熟练的玻璃匠人啊! 前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其小说《玻璃师》中,曾为我们描绘了一个幻想拥有一架玻璃钢琴的人的故事,那是一个奇妙的主意,我不知道故事里的人最终是否实现了那个梦想。而此刻坐在书房里的我所梦想的,却是要用成千上万吨玻璃建构一憧闪闪发光的塔楼,矗立在阳光下的广场中央。每一阵风过,高翘的檐角上悬挂的玻璃风铃,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就是我在一爿玻璃商行里想到的。据说将玻璃的另一面涂上水银,它就变成了一面镜子。这是玻璃的反对,多么有趣。当玻璃以镇定自若的口气向我们宣告空和无的时候,镜子却沉寂无言地回敬以“有”。包括这尘世间一切的一切,在镜子那儿,什么都能得到完整的囊括。“有”是真实的,“有”又是相对的,在镜子广裹无边的胸怀中,一切都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5:卡拉OK 在中国,几乎没有人不熟识卡拉OK这个名词的含义,这种源起于岛国日本的娱乐项目,拯救了整整一代国人的业余生活。试想,如果没有卡拉OK,那些大腹便便的时代显贵们如何才能放松他们时刻绷紧的神经?如果没有卡拉OK,那些一掷千金的暴发户如何才能安放他们狂妄扭曲的灵魂? 是的,没有卡拉OK,五音不全的家伙就不能发泄愤怒,底层女子的腰包就不能疾速鼓起,就不能在经济上彻底翻身求得解放;没有卡拉OK,怜香惜玉的手就无处放置,那些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歌星们的歌儿就无法深入人心,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和时尚;没有卡拉OK,所有梦想当歌星的人就失去了大展歌喉的舞台,无数美丽的夜晚就会黯然失色索然无味…… (当然了,这不排除友人同事借歌厅一角,放松一下在工作中倦累的身心,交流一番久别重逢的喜悦。) 一些人走进去,在酒足饭饱之后。醉眼惺松中什么都是轻的,像服务生正在开启的一瓶瓶啤酒泡沫。而愈来愈暗然的灯光,则把现实生活与幻觉的界限混淆成模糊……“糊涂的爱,在雨中,牵手,怕黑的女人,放弃我是你的错,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确实是个问题,那紧偎怀里的一个不知芳名的小姐的脸,由于扑了一层厚厚脂粉,多么像今晚乱糟糟云絮中的月亮。 一些人走出来,因为刚刚重温过《莫斯科效外的晚上》,因为刚刚演习过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斗智,因为声嘶力竭地吼唱过一曲崔健的《一无所有》,因为无限留恋地回顾了远在天涯的《小芳》,从而把照彻今晚城里的月光当成了新的不了情。这是这个年代的伤痕,玫瑰般的情话,相思的味道,风中的承诺,梦醒时分的狐独。这是午夜降临之际曲终人散之后的爱情故事,他和她执迷不悟的眼神! 多么有趣,在歌厅,你不卡拉,就不能OK!我不明白一个人坐上歌曲的跑车,能冲得多快?两个人借助迷幻的翅膀,又能浮升得多远多高?时间像致幻的药片一样漫长;肉体像剥了皮的柑桔一样饱满多汁;青春宛如一根根燃尽的烟蒂,散落成堆的灰烬;随口吞吐的话语则像一颗颗吃剩下的果核,遗弃在了记忆之门的某处。我拥有过么?我爱过么,我为何泪水涟涟难度今霄,我在苦苦地追逐什么?一阵晕眩袭来,又一颗流星在窗外令人心悸的穹空中陨落了。 卡拉OK在中国至少热闹兴盛了十余年了。相当于一场抗日战争和一场解放战争的时间跨度,相当于“十年文革”的总长还要拐点弯。它现在仍然存在着,而且还得继续存在下去。由此可见这是一种深入民心的东西,自然有其存留兴衰的理由,妄自评判是荒唐的。亦没有必要。 夜正阑珊。灯红酒绿之后一个踉踉跄跄的醉汉,正在马路边的阴影中呕吐掉昨日的艳遇,而远处霓虹闪烁的暖昧歌厅中,仍然隐隐传出鬼哭狼嗥的袅袅余音…… 6:书店里的书 一本书从作家酝酿到青灯孤伴的写作,再辗转邮寄到各出版社编辑案头,几经审看周折,待到终于送给印刷车间排版师和技工师手中,书的模样才会大抵胚胎成形。当纸页们列队集合最终以集团军的方式涌出厂门,它们会经过长途跋涉奔赴到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图书市场,虽说那儿并非是书最后的栖息之地——庄穆典雅的幽静书房,却是一本书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驿站,一次奇遇的最紧要关口。在这里,它将与它的主人相遇、结识,并最终被阅读和接纳,从而成为朋友、知交、导师、奴仆、情人等等。 我每次一走进书店门,总是瞥见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上,伫立着一排排精装简装的书们:穿长衫的书,着西装的书,披袈裟法衣的书,穿旗袍中山装列宁装露脐装的书……以及苹果脸的书,满面沧桑的书,油头粉面的书,素面朝天的书,皓首白发的书,赤身裸体的书,搔首弄姿的书,男扮女装的书,忧愤叹嘘的书,隐姓埋名鬼鬼祟祟的书…… 一本书里承载着一个伟大的梦想,一本书里隐蔽着一个卑鄙的阴谋;一本书或许是一个不屈灵魂的啸傲呐喊,一本书或许深深浸淫着写作者经年的血与泪。有时,我会看见一本哭泣着的书,它缓缓向我讲述发生在遥远年代里的陈冤积案;有时,我会留意到一本窃窃低笑的书,那是那个装着一肚皮噱头、作过小品演员的家伙急着为人们抖落幽默爆笑的“包袱”;也有时我会遇见一本愤怒至极的书,它是另一种主义的倡导者,它主张用暴力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理想…… 是的,一本睡得昏头胀脑的书会发出无聊的呓语,一本挤眉弄眼的书则用它封面的艳照引诱每一个走过身边的脚步。 想一想,一个人与一本书相遇,这情景总是相当奇妙的。是什么触动了他,使他想要将其拥有?我时常会在书店的木柜前,看见一个读者欣喜若狂紧紧抱住书藉的情形,他的脸上洋溢着久别重逢或突然拥有一大笔财富的兴奋,这是那本书的福气,也是那个人的福气,不是么? 有时,我也会看见某个人在一本书面前疑疑惑惑,一会儿抓起一会又恋恋不舍地放下的事情,又是什么使他对拥有一本书产生怀疑呢?价格抑或内容?我不得而知。这就如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不是有许多约会被无端取消么,不是有许多人在赴约的瞬间蓦然毁约么!可见一本书的自身魅力是决定其走向的主要原因,而绝非读者。 如果一个人对一本书视而不见,不能说是书的不幸,也不能简单地推测为人的无知。书与人之间的沟通,绝对应该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相互吸引的秘密,因为书即心灵,而文字和纸张不过是心灵践约的途径而已。 我曾为一本老处女般的书扼腕叹息,又为一本惨遭下架折价处理的书暗鸣不平,这是真的。一本积满厚厚尘埃的书却有着火一般的激情,而一本被许多年青年老的手无数次抚摸的书,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生性淫荡的娼妓。 似乎有过这样的先例,一个人因为一本书的指引从而改变了一生——他因为这本书发动了一场革命,建立一个政权,并使无数人与他一样改变了命运!谁能说一本书里没有枪炮声、厮杀声和战车的轰鸣声?当然,我看见一本书代替机床生产出成堆的产品,我还看见一本书取代讲台上那位之乎者也的教授,让一颗年轻的心长久地激跳…… 我知道一个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早晨走进书店,黄昏出来时会变得步履蹒跚老态龙钟;我知道那位祖祖辈辈汉语身坯的家伙,会因为几册外文书,从而改头换面变成着西装系领带的字母…… 书藉承担了部分历史,从而使人类自身变得可疑;而书店则因为拥有了更多的读者,以便让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7:中药房 在漫长的历史细节里,坐堂的老中医正在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腕把脉。他双目微阖,风撩起花白的五绺长髯,像时光在湍急之后归于静寂。所有激跳的心都为另一颗而停驻了片刻,所有的光都拢在这一只白皙且又神秘的手指尖上。生命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生动、具体、细腻,像是灵魂出壳的刹那。 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百年一握,木格子窗外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风仍然把炮制的药香,一直送到人的尽头,时间的尽头。”(秦巴子语)罪与欲,美与善,是非与功过渐渐淡化、隐匿、远去……剩下的只是愈缩愈紧的人——人的器官,和器官的波短与波长。人生其实就是那隐隐跳荡的脉搏,悠然而绵劲。而号脉的手恰恰如中国的哲学——中医对疾病的理释仿佛国人之对世界。日出与日落,月缺或月圆,悲欢离合的命运终归不及那轻松一握——望、闻、问、切,使历史清晰如脉。 香烟袅袅,祖传的中药房黑匾金字,成为东方之国最典型的风景。万物皆可入药。世事被概括为阴与阳,相生相克,并掌握在神色庄穆的药剂师手中——烘、炮、炒、洗、蒸、煮、泡、漂……繁复的程序如同由生及死、再向死而生的辩证法则,但什么能真正改变心跳的频率?岁月的减法在中医这里得以克制,而时间于药房深处几近不存在——读经,炼丹,从草根和花苞上提取精血,用烟熏火燎的沙质药罐煎熬苦口婆心的良药。在医治面前,帝王和布衣百姓的地位相等,并同时简化成一只利于吸收的胃囊,一叶趋于平和的内脏,一段曲曲折折横亘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万里愁肠…… 中药房——生命旅程中的一个停泊驿站,使人在漫漫尘埃中能够看清自己和世象,懂得休憩与忍耐,懂得黄昏的忧郁以及夜幕降临后灶房内几案上焚香的气息,宁静的奥秘。它一代一代被穿着传统长衫的人承继下来,像人们承继诗词格律、笔墨纸砚一样,浓缩着东方古国布衣们的涵养和情结。从乡村到城镇,从唐宋到明清,从李时珍到宫廷御医……这是一条用文火开辟的道路,而疗效则如一颗圆而又黑,霍然转动的药丸,悬置在天地之间……
8:小镇上的花圈店 镇上早先有二家与丧事有关的店铺,一家是棺材铺,一家是花圈店。殡葬改革那会儿实行火葬,唯一的棺材铺自然也就关门大吉了,剩下这家花圈店,竟一直开到了现在。 铺子的掌柜姓甄,与我父是故交。父亲与甄掌柜都嗜棋成癖,所以每日晚饭后,父亲必挟一付棋子急急奔向邻近的花圈店,与那戴副残腿花镜笑面和尚似的甄掌柜摆上几阵。在二位老头楚河汉界打打杀杀的当口儿,我和甄掌拒的女儿小兰就在花花绿绿的花圈架旁玩耍。有时候我会摘下一朵红瓣金叶的花儿绾在兰儿的发辫上,也有时我竟把那些纸叠的金元宝银元宝忘于衣袋里,从而遭到母亲一顿责骂……更多的时候,我对店里扎糊成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纸牛、纸马和纸人儿大感性趣,有一次我还把一匹纸马的脸涂成了红色。 随着时代的变迁,花圈店的纸活儿也在发生着新的变化,不仅有了彩电、冰箱和洗衣机等现代化家庭电器,还可以糊成个头与真的差不多少的摩托车和小轿车。此外一些顾客还会提出匪夷所思的要求,比如有一次一个顾客就提出扎一架幻影式战斗机,因为死者是一位服过役的空军军官。 我一直对那种样式古旧,布料青黑的装老衣服耿耿于怀。现如今的时装业如此发达,那亡灵们的衣着就不能也如T形台的模特一样时髦光鲜么? 此外,我也对纸扎的花儿不敢兴趣,即便颜色再艳丽,样式再妩媚,开得再繁茂硕大,毕竟是没有一丝幽香的纸花啊!是什么原因不能在祭典仪式上佩以郁馥娇艳的真花真草呢?焚烧的火么?抑或是国人对冥冥之中的亡灵的追思与祈祷方式使然? 灵魂若风。时于阴阳两界的人们来说,寄托哀思的办法唯求于火,是熊熊火焰的力量使冥币成灰,纸扎的花圈布织的挽连成灰,衣物器物乃至人的血肉之躯成灰,才能使匆匆浮升的幽魂去往那极乐之境…… 据说一些大城市开始出台新的法规,禁绝焚烧纸钱儿花圈祭奠死者的行为。这是对的,对于美化城市环境防火患于未然来说,我们不应对此举心存疑惑,然而如此花圈店这一古老的行业就将走到尽头了,就像消失已久的棺材铺一样,后人们只有在故纸堆的典藉里才能知晓,这世上还存在过这么有趣的一种店铺,这就是与死亡贴得极近的掌故的秘密。 我不知道若干年后我的坟头,还会不会有枯叶般的纸钱儿,和那令人肃然惊悚的纸扎花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