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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之死

作  者:巴音博罗

 

  岁月缓缓流逝,总有些东西在人们的生活里默默失去,而且永远失去。这就是说,当小镇一天天换了新颜的时候,你终会怀念起那些旧有的、温馨的、触动人们心灵的某些东西。比方说,一幢老房子,一双旧鞋子,一件沉浸在深深皱褶里是小事……甚至,一条老街的街名。当你说起它的时候,实际上它已不复存在,当人们仍然愿意这么叫。往往是不得不这么叫。
  鞋匠街的老鞋匠就是这样,他是这条街几十年来固定不变的风景。这就如同小镇里那些古老的建筑一样——清真寺啦、双眼井啦、天外天酒楼啦等等,你尽可以不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这就是说,当老鞋匠的命运和一座城镇或者一条街道的历史变迁紧密相连的时候,也就成了人们记忆的参照物。如同提起某一件事,你就不得不说:是老鞋匠结婚那年;或者,是老鞋匠游街那年一样。你不这样说,就可能引起一次叙述的混乱,听的人也就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了。
  
  还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老鞋匠。常常是父亲或者母亲打发我去,拎着一只旧鞋。从我家史家园子胡同,要穿过洋铁铺胡同,铁树开花胡同和益元堂大药房胡同才能走到那里。那儿是全镇的中心——镇里最繁华的地带。说它繁华,是因为人多店挤,什么剃头棚啦,点心铺啦,铁匠炉啦,当铺啦,花圈店啦一家挨一家,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城里的三教九流,进城的乡下人,似乎都要到这儿转一转,心里才安稳。我说这话是有缘由的,不在于这儿仅仅是镇中心,而在于这儿矗立着一幢全镇最有名最具特色的天外天酒楼。说起这酒楼,其实从外观上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一幢灰乎乎笨倔倔的两层水泥洋楼。但它的确全镇当时最高的建筑物了。那时候,乡下普通百姓是断不能有资格到这天外天吃酒的,他们从楼前经过,充其量是抬头仰脸儿望望楼顶的翘檐青瓦,闻闻从二楼拱形木窗飘出的一缕缕香味儿,仅此而已。有点资历的人就可以坐在楼下的大餐厅点上两道菜,不慌不忙地捏几盅,待到面红耳赤时,摇摇摆摆踅出来,然后立在台阶上神气活现地向四周扫视几圈,似乎是说:瞧瞧,瞧瞧,我可刚从天外天出来!那年月,能在天外天二楼订桌满汉全席并呼三喝四推杯换盏的,一定得是省里的要人或镇上的头面人物。如果普通老百姓能在天外天二楼雅间吃上一顿饭,那可不得了喽,十年八载都会在亲戚朋友之间脸上有光。我所以不厌其烦地陈述这些,是因为这天外天门口西侧的台阶上,还有着一位紧密相关的小人物——老鞋匠。
  说不清是从哪年哪月开始,老鞋匠就一直在这里掌鞋。时间久了,老鞋匠就成了天外天酒楼的一部分。这就如同你拐过街角一抬头,没有看到天外天门脸上那块黑漆金字的匾额,红艳艳迎风飘拂的酒旗酒幌,那可是让人不知所措的事;同样,如果你没有看到楼角的鞋匠,心里也必定会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有些愣怔或者不得劲儿。
  但这只能是猜测,实际上你不能看到不到老鞋匠;换句话说,没有哪一天哪一刻老鞋匠会离开这个台阶。从清晨到傍晚,一直到暮色渐浓拿捏不住针线,总有一张脸——一张安静的甚至有些漠然的脸庞,有时你会不小心把这张又灰又黑的脸同天外天酒楼那经风沐雨苔藓重叠的水泥墙面想混淆。他的眉毛很淡,如同他那同样稀疏的胡须,火燎过似的焦黄焦黄。双颊和额头像穿旧的鞋面一样堆砌着深深的死褶子,尤其是那双散淡的有些浑浊的瞳仁,几乎从不看行人和客人的脸,多少年来只管盯着街面上忽远忽近各式各样的鞋。当有一双鞋忽然停在他面前时,他的眸子就会突然活润起来,紧紧罩住鞋的伤处,仿佛饥渴的人盯住水壶嘴儿。当然,他绝不会开口说话,你只需要把鞋放在他的脚下就可以了。他会根据你走路的姿态,脚掌的外形、大小,鞋子的质地和磨损程度来选择皮革、鞋掌、缝补和胶贴的部位、方法——尽量使鞋子恢复原样,甚至看不出修补过的痕迹。记得小时候有几次我坐在那儿,耐心地等他修补父亲的鞋子。他的皮围裙油黑乌亮,闪烁着汗水和资格的光辉。他那双骨节粗大、结实有力的大手灵活地忙碌着,上上下下,和鞋子结成一体,好像一只鸟儿找到了鸟巢。我和他闲来唠扯时,他基本上从不看我。实际上当他偶尔回答我好奇的问话时,他会不得不梗着僵硬的脖子。也就是说,他要扭头说话就必须要扭转整个身子,这时辰我又看到皮围裙下他的两只脚——奇形怪状的两只脚!天哪,他的脚尖竟然是向后的,而且裹在一双不能算鞋的皮囊里。坦率地讲,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瘫子老鞋匠早晚来去的摸样,但是你能猜想出他的艰难劲儿。
  有一次我父亲让我把一双胶鞋拿去缝补——当然是要我直接到老鞋匠那儿去的。但因为我在路上遇见两个小伙伴玩耍了一阵,耽误了时间,待到想起正经事时,已经快到吃中饭的时辰了。我不觉有些慌神儿,就拿着胶鞋径直到附近街角的一处鞋摊前。结果父亲下午只穿了一会儿,脚趾就被磨出一个血泡。傍晚一下班,父亲就问我:“这是在老鞋匠那儿补的吗?”我心里直打鼓,含含糊糊点下头。我看见父亲似乎有些不相信似的看了看补得拙劣的那块补丁,喃喃自语道:“这个老鞋匠,搞什么鬼把戏!”说着拿着鞋上街去了。我不由有些害怕,偷偷跟着,眼看父亲奔天外天酒楼去了,心里更加担心。但什么事也没发生。父亲拿着那双鞋放在老鞋匠面前,老鞋匠并没停下手里的活计,也没有正眼看一眼那双鞋,只是平静地说:“这不是我补的。”说过倒出空闲,把鞋子接过去,丝毫没有怨父亲找来的意思。倒是父亲有些不自在,只是一个劲儿赧颜地说:“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全怨我那孩子……”
  老鞋匠很快就把鞋子重新补好了。当他拿起胶鞋递过来时,目光依然挂在鞋面上,嗓子里低低咕囔着:“这些家伙,怎么能这样对待一双鞋……”似乎这是他对这世界唯一愤怒的地方,仅仅在于:一个鞋匠粗暴地对待一双鞋!
  我很长时间感到脸上发烧,再看老鞋匠时,我有一种欠了他一点什么的感觉,直到逐渐长大,对生活中善与恶的评判逐渐迟钝。
  
  时间缓缓流淌,对有些人来讲,时间的流逝会在他们身上留下鲜明的痕迹,也会促使某些人与事发生令人吃惊的变化。但是有时也会有例外,比如时间对老鞋匠来说就丝毫不起作用。不是说年龄和外表,我指的是一种品质,一种超乎时间之上的顽固不化的性格……或者说,人性的力量。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东西,你不能够破坏它,你又很难去将它改变。
  据老辈人讲,老鞋匠生下来就是一个怪胎。他乃世家子弟。他父亲是伪镇长兼商会会长,万贯家财和风流倜傥集于一身。所以当姨太太生下这个丑八怪时,伪镇长仅看了一眼,差点气得背过气去。连他的生身母亲也不喜欢他,有几次甚至起了横心想把他从那座气派非凡的大宅院里扔掉。平日百般娇宠的姨太太,因为生了个“怪物”而失意,就把气全撒在幼小的孩子身上,所以鞋匠小时候虽说出生豪门,却受了不少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那位失宠母亲酒醉后的指痕牙印。那时候幼小的他瘦得皮包骨头,整天蜷曲在床角“咳咳咳”地干喘,人们都以为他活不长,是个短命鬼。倒是一个仆人可怜他,常常偷偷摸摸给他弄点吃的,后来他母亲跟过路的一个贼军官跑了。那时他六岁,从此就跟了这座大宅院里的老仆人过,住在黑乎乎脏兮兮的下人偏厦里。那老仆人是个鞋匠……专为他父亲伪镇长做鞋的鞋匠。从小到大,他竟然是啃着鞋脸儿张大的。后来伪镇长被政府拉出挨了枪子儿,他家的家产店铺全被分光了,连亲人也作鸟兽散。到了他刚懂事时,除身边孤零零仅剩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他父亲另一个姨太太生下的弟弟以外,可以说,他在这茫茫尘世上算是孤身一个人了。那是刚刚解放那阵子。
  也说不清哪年哪月哪一天开始,这镇里天外天酒楼西侧台阶上,多了一个鞋匠。而且是一个手艺奇绝的鞋匠。这就是说,当生活的长河把旋涡当酒盅送到我们面前时,我们往往来不及饮泣和惊叹。据说,当年曾经有一位驻军的小警卫拿了一双首长的皮鞋找遍全镇其他老少鞋匠,竟没一个敢接下那活儿。大家都被那双精美的上等好皮子做成的漆皮鞋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要知道,那年月能见过这样一双皮鞋实属罕得,尤其是那闪烁着怪异、威严的黑亮光泽。据传这是一个著名将军的鞋子。令人心疼的是鞋面上触目惊心地被子弹撕开了一个洞……像一双愤怒的眼睛一样的黑洞!总之那个小警卫跑了许多条街也没人敢接。不知是谁指点的,他来到了天外天门口,找到了这个貌不惊人又黑有丑的鞋匠,那时候他还年轻,他接过鞋子左看右看琢磨好一阵,默默无言地收下了。告诉那个小警卫,明早来取。至于老鞋匠晚上怎么鼓弄的,谁也不知道。只是第二天早晨那个小警卫来取鞋时,完完全全被惊呆了,那只鞋……也就是说,那只鞋上看不出是曾经修补过的鞋!小警卫对这个鞋匠的奇妙手艺赞叹不已,“当”地扔了一 块现大洋。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服气老鞋匠,也有几位手艺不赖的跑来天外天门口跟老鞋匠较劲儿,妄想在天外天也占有那么一席之地,但用不了多久,总是狼狈不堪灰溜溜败下阵来。有老鞋匠在那儿,客人似乎对其他的人视而不见,这真的一见奇怪的事,莫非老鞋匠通了鞋的精气神儿?
  
  命运对于人来说真的太神奇了,你想成为鞋匠是因为你不得不成为鞋匠,但你绝不能成为一个好鞋匠,一个真正的鞋匠。这是由生命的本质决定的,绝非生活本身。一个人靠什么吃饭靠谁吃饭,这也或许是冥冥之中命里注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你可以说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唯心,但是你不能使事实得以改变。不是吗,当你看到老鞋匠的真实生活时,你就会哑口无言。
  前面说过,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相貌堂堂,是个异常俊美的男人。而且举止谈吐高贵不凡,绝对是从那座大宅院生活过的人。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生活偏偏没有赋予他某种手艺,生活又把他从天堂人家反掌压到了黑暗的最底层。做为富家子弟,他除了外表俊雅之外,还是一个好吃懒作毫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幸亏生活又赐他一个瘫痪丑陋的异母哥哥。从土改之后,他们就住在了一起。政府分给他们三间旧房。
  那时候哥俩相处得似乎还可以,自从弟弟到了婚嫁年龄时,哥俩的关系逐渐生分。
  首先是老鞋匠的弟媳最先嫌弃他,并感染了老鞋匠的弟弟。那是一个异常粗俗的女人,跟他的弟弟根本不相配,但由于它们成分高,那年头能娶到女人已经不错了,更何况他们兄弟二人穷困潦倒一无所有。所以结婚后不久,他们就分开过了。老鞋匠只分到了三间旧房的小半间。
  似乎是对往日大宅院那种梦幻般的阔绰的嘲讽,贫困不堪的兄弟俩倒人丁兴旺起来。几乎每年一个,年头顶年尾,那个粗俗的女人像收庄稼一样一口气给这个破落家族平添了七个吱哇乱叫的“反动崽子”。偏偏他弟弟什么也不会做,除了偶尔给人画家具玻璃、棺材头,再就是给一家工厂当看门人,挣那点钱怎么够一家八口的吃穿用?可以这样说,老鞋匠虽然分过去了,但老鞋匠挣的钱大部分攥在他弟媳那张肥厚的手心里。然而奇怪的是,那婆娘不但没有半点感激,反而仍把他当成累赘、包袱!倒像是她们养活了鞋匠;或者说,是鞋匠给他们丢脸了似的。街坊邻居常看见那个泼妇叉着腰拿鞋匠出气。“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这是那个婆娘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大事小事,或者没有什么事,她都会跳着脚亮开嗓子乱骂一气,直到骂累了才罢休。在她骂的时候,老鞋匠一声不吭。有人看不过眼,暗地里给老鞋匠出主意,不外乎是再不给她钱,再不周济那八张无底洞似的嘴,看她能耐!但老鞋匠那张平静得有些漠然的脸上,连皮革似的皱纹都不动一下,一点悲哀或者激愤的神情也没有。待到出主意的人说急了,他倒翻来复去只是那句话:“哥俩么,哥俩么。”再就没有下文了。弄得人家也没了兴致。一来二去也就没人再关心这件事了。
  
  到了“文化革命”那会儿,街上到处都在揪斗牛鬼蛇神、地富反坏,整天价高音喇叭震天响,大红标语铺天盖地,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当然,热衷于革命的人是不会注意毫不起眼的一个穷鞋匠的。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老鞋匠自己跳出来,人们压根就不会把他从人们已经习惯的位置揪出,成为全镇瞩目的焦点!事情的起因在于老鞋匠的弟弟,他被那家工厂招去画领袖像。刚开始他还很得意,像终于被重用了一样,丝毫没有意识到隐藏的危险。他的确画得很像。但是有一天他把一张坏了的领袖像揉成一团仍在垃圾堆,被警惕性颇高的某个工人揭发了,再由于身世问题,自然而然便成了反革命。
  批斗场面的戏剧性是非常荒唐的,更为荒唐的是老鞋匠的弟弟没福消受和顺应,他用挂大牌子的铁丝结果了没有性灵的生命。这种自绝似乎更激怒了疯狂的人们,他们又以同样手段揪住了老鞋匠的弟媳——那个粗俗的女人。面对挥舞的拳头,震天动地的口号,这个女人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泼劲,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就在批斗会前的那天晚上,造反派的头儿和几个战友在天外天(当时已改为东方红饭店)吃饭,忽然看见门口多了一堆蠕动的什么物件,刚开始还以为是条狗哩,细一端量才看出是个人!而且,不是别人,却是日日在门外掌鞋的那鞋匠。
  昏黄的灯泡下忽明忽暗的,是一张同样昏黄的老脸,而且溢着怪模怪样的笑。头儿酒喝得正酣,见有人带那怪胎过来,就居高临下懒懒问一句:“什么事?”
  半晌听不见说啥。还是有人传来话,说是这个怪物愿意替弟媳去挨斗游街。
  那头儿听罢倒觉得惊讶了,这时才放眼仔细向脚下望去,见那张昏黄的老脸兀自挂着谦卑的恳求的笑,就更有些晕乎了。
  心想:还真头一回有人愿意挨打,就“恩准”他一回罢。那老鞋匠千恩万谢着去了。
  第二天,早早就等在会场,老老实实挂上牌牌。有爱热闹的人又顺手拣了两只破鞋拴在一起,也顺手挂在他那枯藤骨节似的脖颈上。老鞋匠非常听话,叫上车就上车,叫低头就低头,叫自己打耳光就自己打耳光……脸上泰然自若。没有悲哀,没有愤怒,连羞辱的神情也没有,仍是平日那种安静得有些寂寞的样子。
  第二天,许是人们觉得他太温顺、驯服,又是一个瘫子,也就提不起精神再斗,终于不了了之了。
  倒是那鞋匠早早在天外天门口空等。
  
  我时常在想:一颗受到摧残的心会不会扭曲变形,变成奇形怪状的石头?一颗饱受歧视的孩子的心会不会慢慢膨胀、变硬,像一颗青涩的果实遭受冷风苦水的浸淫和捶击……当它长大、成熟、衰老时,会不会变成黑硬的核桃?沟纹纵横,褶皱深深。但是它绝不会溃烂变质,它仍然紧抱着它的爱它的梦想……当它遭受最沉重的打击和最残忍的玷污时。
  但是老鞋匠恰恰相反,他的心也许一直温软、干净,像一掬清水。我指的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婚姻。那时候鞋匠大约正当中年,媒人领来一个乡下女子,畏畏缩缩躲在人背后,眼里射出小动物一般怯怯的光。老鞋匠上下左右地端量,像看一双鞋,有些迟疑和忐忑。介绍人赶快把女子往前推了推,说:“呆是呆点,能做饭。”就这样鞋匠怀着新鲜的、怜悯的、甚至有些茫然的心情收留下她。
  那年头自然不兴大操大办,但左邻右舍还是要凑在一起热闹一番的。把那半间旧屋用过期报纸糊糊,再买点锅碗瓢盆,又给新娘子扯一身衣裳,做两床被褥,也就算置办齐整了。外面到处乱糟糟的,所以连结婚证也没地方开去,好歹没人讲究。那是一个冬日的上午,明晃晃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射在鞋匠的脸上。人们发现他第一次穿了一身新衣,因而浑身不自在,叫看的人似乎也别扭着。他拉着东张西望的新娘,挨个儿给邻居们敬烟。他的弟媳不时跟一些娘们嘀咕,不断撇嘴,似乎是反对这场婚姻。人们都指望鞋匠能从此摆脱受那个恶婆娘的“剥削”,从此过上独立、幸福的日子,但是他们想错了。
  据那天晚上趴窗户偷听的镇上野孩子说,事情的真实经过是这样的:新郎新娘吃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后,新娘先困顿起来,打着哈欠上炕,脱了衣裳就呼噜连天睡将起来。新郎木呆呆立在炕前,脸上现出恍恍惚惚心旌摇荡的神情。后来便费尽力气爬上炕,手刚一摸新娘的肩膀,就听那女人“哇”地尖叫一声,嗷嗷疯窜起来,一脚就把新郎踢下地去。
  就这样新郎脸色灰暗,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后来就开始一招一式补起鞋来,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鞋匠被新娘一脚踢下炕的事,全镇都知道了。
  第三天鞋匠折断了一颗门牙,第四天脸上添了一块“补丁”……半个月之后,鞋匠请人在院子里又搭了一间小偏厦,一个人搬过去住了。但是他一直没赶那女人走,这又出乎镇上人们的意料,而且还把自己的半间房子让给那女人住。也就是说,十年过去了,他一直供养着那个女人,直到她有一次发疯失足跌落双眼井死掉。这就是老鞋匠的一次奇妙婚姻!仿佛一双旧鞋打上了一块崭新的鞋掌,你不知道得费多少时光才能磨得润贴、合脚。
  
  我们一家三代都在老鞋匠那儿修鞋,从我爷爷、我父亲到我。我们祖孙三代的差别在于,不同的鞋补上了同样针脚细密的补丁。但是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无论怎样结实的线,终有磨断的时辰。尤其是这二年,每次我拎着鞋去天外天门口时,回来心里就忽然有种酸楚。是啊,人总归要老的,而且有时那种苍老的到来,又是那般突兀。似乎仅仅几日未见,老鞋匠就凋残得厉害。脸皮有些耷拉,像熟过火的皮子,褶子多而松;牙也全掉光了,说话时,仍然费力地不得不扭转整个身子。
  然后就低下头,一心一意地修补手中的活计,只是更加佝偻,鼻尖几乎贴在怀里的鞋上。
  我转身赶快走开了。
  那时候,世道似乎逐渐在变了,补鞋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大家尽穿名牌,穿新款,谁还要注重质量呢?至于穿过的鞋,一甩手就可以仍到垃圾堆里。年轻人更是懒得拿来补,倒是打油亮光的多了起来,偏偏老鞋匠不屑去做那种没什么手艺的活计。他仍然一招一式修他的鞋,只是去的都是那几个老主顾。这样收入就会越来越少,他仍然要养弟媳一家大小,还有不断结婚的侄子,哪一个他都要给上一份厚礼,体体面面把喜事办妥。
  过了几年,镇里开始大刮房地产开发风。天外天酒楼似乎也太老了,要推倒重建。有一天来了一位趾高气扬的官员向老鞋匠宣布,必须立即从这儿搬离,到另一条街去。那儿几乎汇集了镇里所有的鞋匠,谓之“统一管理。”老鞋匠安静地听着这家伙的“宣判”,一声没吭,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目光烫烫地瞅着那家伙脚上那双劣质皮鞋。像一张没精打彩的死鲇鱼头!
  那几天人们看见老鞋匠常常一个人蹒蹒跚跚在天外天门口转悠,左看右瞅不知心里想啥。
  事后我想:一个人一生中充其量也就能干几件事。有时,一个人一生中仅仅就能干一件事。从开始到最后,你把一件事做好就不易了。而且,一个人一生中到底需要多大地方?所谓死后一堆土就是这个道理。像老鞋匠,一辈子在天外天酒楼门口掌鞋,也就是那么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方,还要啥呢!人只要屁股大一丁点地界也就够了。甚至,人只要有那么个立锥之地,就能生根开花,苟活一生。
  但是有时候,你偏偏连这立锥之地也得不到!
  那天早晨,天刚朦朦亮,施工打更的小子起得早,正四处溜达。那时候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中有些雾气,就有写粘乎乎湿漉漉的感觉。打更的小子透过雾气,忽然发现拆得乱七八糟的天外天门脸儿前的台阶上,模模糊糊蜷曲着一个人影。是谁呢?这么早!他蹑手蹑脚绕过去、,近了才看见,正是那个这几天老在这儿转悠的瘫子鞋匠!
  “这老家伙,什么时候溜进来的。”他气恨恨地嘟哝。
  当年日本人建的这幢楼,即便过去了半个世纪,仍然非常结实,拆起来很费力,所以工程队吭吭哧哧干了好几天,才拆掉一半,那几天,老鞋匠总是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打更的小伙子开头还较客气,后来又撵了几次,就有些烦了。他讨厌这个蔫乎乎奇形怪状的瘫老头。所以今天看到他一大早就赖在这儿,不觉火气上涌:“喂,老头儿,”他跨过废墟喊:“说你哩,听见没?”
  那老鞋匠低着头,似乎在打瞌睡。
  “妈啦个巴子,睡觉跑这来了。”打更的骂骂咧咧走上前,压着怒气说:“你他妈装什么灯,做梦哪!”
  但是老鞋匠不回嘴,似乎仍沉浸在他的酣梦里。
  打更的这回有些气急了,几步跨过去,狠劲儿推了 一下那瘦骨嶙峋的肩。
  突然,他失声大叫起来,大惊失色向后跳去,浑身打起寒颤来。
  一张异常恬静的,像天外天墙壁一样冰冷冷的老脸略微垂仰在一边,那上面还有一双眯缝着的、凝固了的眼瞳神色安详地对着他。
  “他死了!他死了……”打更的小子惊恐万状地抖索片刻,似乎被那张平静面容上宽恕的光辉震慑住了,被那戏剧性的死者脸上的讥讽牢牢罩住了。一股透骨的凉气从脚后跟儿直升到脑瓜顶,他感到头皮刷地一麻,头发全都触电一般突突直竖起来,大约五秒钟之后,屁滚尿流没命地喊一声,仓皇逃走了。
  他死了。老鞋匠死了,不可思议地死了。在一个初夏的早晨,和一座行将拆除的酒楼一起,将在这个集美丑善恶于一体的尘世上消失了。像小镇上的所有事物一样。一个传说,一段故事,一座城镇里一个鞋匠的不足一平方米……死了!也就是说,一幅无法磨灭的风景终于……死了。
  而那平静得近于悲戚的灵魂正袅袅上升,为我们留下了他的鞋子。(发表于《长城》2007年5期)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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