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之四
能唱出我们沉默的,才是伟大的歌唱家。 ——纪伯伦《沙与沫》
一 一个芦花似雪的秋天,楼兰国心情沉重地第二次迎接了汉使傅介子。尽管安归王心中忐忑不安,但他还是按照礼节把汉使一行安顿到城西的驿馆里。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惧怕和厌恶的人物。安归王总是觉得傅介子的微笑比宝剑的锋刃还锐利。所以一连数日,即便那位汉使多次求见,他也满口托辞,避尔不见。直到有一天,他听到汉使即将离开楼兰国时,才稍稍感到放些心。他派人前往驿馆刺探虚实,果然如此。而且手下人带回来的消息还说:这次汉朝派出使臣,是给各国送礼的。傅介子带了许多黄金、织绵、绸缎等礼品,如果楼兰王不相信,他们就将奔赴别国。就这样楼兰王为了得到那些精美珍贵之物,派人定下了召见的日期。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初秋的凉意阵阵袭来,幸亏大厅里升起了温暖的炉火。令安归王稍稍心宽的是,那个笑里藏刀的傅介子今晚亲切宽厚,竟然没有为近来他的不友好问罪于他,而且还令随从献上了黄金和精美艳丽的织锦。安归王对汉朝的织锦情有独钟,所以他的目光是随着织锦的徐徐展开而熠熠升辉的。虽说他从小就生活在荒凉的匈奴,但是做为楼兰王子的他仍然对这些云霓霞霭般的东西耳熟能详。今晚,那位笑眯眯的汉使奉上的彩锦计有:长寿光明锦、长乐光明锦、长葆子孙锦、望四海富贵锦、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锦、寿为国庆锦、登高望锦等。除此之外,还有罕见的瑞兽纹锦、瑞禽纹锦、龙纹锦、鱼纹锦、鹿纹锦、水波纹锦等等,真可谓琳琅满目,令人赞叹不已。譬如那匹瑞禽锦,锦地色为褐红,又以黄、绿两色线显花,在锦面的攀枝云纹中织出一对对展翅高飞的大雁,那大雁颈项前伸,高昂着头,形态逼真,栩栩如生。能将这些繁复的花纹图案如此协调地组合在锦面上,真是绝妙神品! 安归王爱不释手,再加上傅介子频频敬酒,称颂有加,这也使围坐四周的楼兰王族和重臣们格外高兴,气氛相当友好。安归王甚至还为自己前几日轻易杀死了汉朝使节和商人而暗暗后悔。 这时数乐师扣弦而歌,又有一乐师吹觱篥相和;又有两位舞者击掌撼头,翩然起舞……洒宴进行到了高潮。 傅介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神秘兮兮地说,有话要单独告诉国王。同样喝得面红耳赤的安归王为了能听清那位汉使的私语,倾斜身子靠近了傅介子。几乎就在一刹那,站在傅介子身后的两个汉朝侍从迅疾如雷电般一声暴喝,两把利刃几乎同时刺进了楼兰王毫无防犯的心脏。一时间,满座骚乱,众臣子的酒意同时被四溅鲜血的腥气惊醒了。只见汉使傅介子如发怒的金钢,瞪圆双目,一跃而起,对席下畏缩不前的楼兰人历声吼叱:“奉天子之命,杀反汉罪王安归,立留汉为质的尉屠耆为新楼兰王!你们不要因盲目抗争而亡国……”话音未落,他已手起刀落,割下了安归死不瞑目的首级。 自这一天起,楼兰真正的灭亡开始了。 也许愈是文明的国度注定了愈要被落后野蛮的掠夺和骚扰。大约从公元前二世纪初,在汉朝北方有一支强大的游牧部落--匈奴。他们依靠强弓硬驽,马疾兵强,与汉朝反复争夺北方和西域的控制权。楼兰是丝路上的重要交通枢纽,自然要饱尝汉匈争夺之苦。先是匈奴的休屠王和浑邪王占据了原属大月氏人的河西地区,接着日逐王统辖了古代西域的广大缰域。蛮横凶残的匈奴官兵经常冲进楼兰城中,抢劫牲畜,强奸妇女,焚烧屋舍,屠杀惊慌失措的男人们。后来,连楼兰王都要摆酒设宴,亲自接待那些挎着雪亮弯刀的匈奴首领。对于这种凌辱和灾难,善良的楼兰人敢怒而不敢言。 自从公元前一三八年张骞打通西域之后,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和汉朝势力的扩张,一批又一批使者来到楼兰。他们带来了各类美丽的织绵丝绸,漆器铜镜,还有令人眼花燎乱的黄金宝玉,奇花异草……这使楼兰人十分欣喜。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楼兰国对繁忙的接待产生了厌烦情绪。那时候汉使又下达了更为霸道的命令,要楼兰出大批人力,补给出玉门和阳关到西域去的汉人在沙漠途中需要的水和粮食。为了完成这一使命,楼兰几乎每天都要派出许多壮丁背着沉重的给养迎接汉商,这是十分艰巨的工作。以前楼兰人要长期接受匈奴人的横征暴敛,现在他们要时时刻刻听从汉人的摆布,这使他们难以忍受。因为,他们只想接受一个国家的欺压。这时候又发生了匈奴骑兵指使楼兰士兵拦劫汉朝使团和商旅财物的事件。胆小的楼兰人望着旋风般的匈奴骑兵胆战心惊。因为在嘶鸣的战马上,一个匈奴武士正用刀尖挑着汉人的首级当酒碗喝着血酒,而首级的面容在月光下又是多么狰狞可怖! 二 安归王被刺一个月之后,留在长安作人质的他的弟弟尉屠耆在汉军护卫下日夜兼程,经过酒泉、玉门关,越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穿过罗布泊茂密的胡杨林和红柳林,又涉过一望无际的芦滩水沼,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国。当他迈进警卫森严的王宫时,最先迎接他的是往日熟识的王族大臣们冷漠的目光。 尤其是,当他看到人群中安归王遗下的光彩照人的王后时,他的内心一阵绝望般的狂跳。 他非常明白故国群臣和人民对他的怀疑,他更清楚具有匈奴血统的王后对自己的仇恨,他感到心里空虚得很,惶惑得很。很长一段时间,他将自己自困于寝宫之中,沉思默想,拒绝接见任何人。虽然他在长安潜心学习过许多在当时非常先进的文化知识,也颇能领会汉朝皇帝的良苦用心与谆谆旨意,但是眼下他却拿不出任何治国安邦的良策宏略来。 他思绪混乱,手脚麻木,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枯坐如石了。 没有人知晓这三天三夜他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历史在此打了一个短暂而恍惚的瞌睡。待到几日之后的某天黄昏,新王尉屠耆传喻了自上任以来第一道御令--放弃楼兰和罗布湖,举国迁移到伊循附近去。 如同一声睛天霹雳,整个楼兰王国乱作一团。 先是一个老臣在御令公布之日的当天,在王宫前的石阶上,一边呼喊先王的名字,一边大声吼叫:“离开楼兰,等于亡国!”喊罢,横剑自刎。颈上的鲜血喷溅出一丈多远,凝结在王宫的门柱栏杆之上。 翌日,新王尉屠耆本欲前往城东视察民情,但在出宫不远的路上遇到几个少年顽童,见车马威严而至,不仅不避,反尔齐声叫道:“不许出卖河龙!”尉屠耆听过,脸色灰暗,眉头紧锁,竟然立即打道回宫,改变了当日的计划。原来,河龙是罗布湖之神的名字,是所有楼兰人作为图腾之神来崇拜的,由此可见当时群情激愤的程度。 当日晚间,新王尉屠耆在王宫召见了所有成年的王族成员和昔日老臣。在跳跃的烛光中,这位新王英俊而苍白的面孔忽明忽暗。他说:“迁国之举并非我与汉朝的阴谋。当着河龙和列祖列宗的亡灵起誓,如果我说假话,当如此剑!”说着霍然拨出佩剑,随着一声清冽而高亢的断鸣之声,那剑已然折成两截。众人都变了颜色,但谁都噤声观望,不发一言。 尉屠耆接着说:“我在汉朝留做人质,不仅是我的耻辱,先王的耻辱,也是楼兰的耻辱!然而为了能够生存下去,我们也只有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的份了。”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但是很快又振奋起来:“汉朝要的不仅是楼兰,汉朝要的将是整个西域辽阔的土地!楼兰人只要住在这罗布湖畔,就难逃匈奴的掠劫,汉朝的挟制,所以我们必须暂且放弃楼兰,到南方建立新的国家,才能摆脱四面受敌的困境。” 停了停,尉屠耆忽然柔声泣语:“各位老臣,谁愿意放弃罗布泊的水、水边的柳林苇塘、和煦的微风,和世代生息浸透了我们血汗的家园,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啊……”说着说着,烛影里的新王的脸颊上已是热泪长流,众臣子也唏嘘一片。 就在尉屠耆抬起头来时,他瞥见人群中那位新丧王后的面容新月一般惊人地美丽,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暗暗动了一下,仿佛静夜里蓦然吹响的骨笛。 当晚,他们还确定了迁徒新都的地理位置--离伊循城不远的一个不足罗布泊十分之一大小的小小湖泊,他们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鄯善”,意思是“新的水”。这也成为楼兰人新的国名。当这些满怀丧国之痛和迁移之辱的人们下定决心舍弃祖辈安歇生息的土地的时候,他们听到从罗布泊上空传来一阵哭诉般的雁叫之声,在场的人们都惊惧不安地发起抖来…… 公元前一O八年,汉武帝派遣从骠候赵破奴率领数万兵卒前去攻打楼兰和姑苏。大兵压境,楼兰王很快表示臣服,并将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汉朝当质子。 为了不得罪另一个强敌匈奴,当时的楼兰王又将他的另一个儿子送到匈奴王廷作质子。楼兰王这种两面讨好的态度,在公元前一O四年发生的一个事件中表现得更加露骨。这一年春天,汉朝为了得到大宛国的良驹宝马,派兵经楼兰去攻打大宛,此事被匈奴得知后,本想中途袭击,但又怯于汉军威慑,就暗中指使楼兰王在汉军主力过后,抓杀掉队的士卒。匈奴和楼兰的这一勾当,事前就被驻守玉门关的军正任尚文所荻悉,就派兵突然抓捕了楼兰王,并责问他为什么听从匈奴的旨意与汉朝作对,楼兰王悲切地说:“小王在大国之间,不两属无以为安。” 据说当时汉武帝听后,良久无言,遂下令放他回去了。 楼兰王靠此苟且之策,竟然与强大的汉朝和野蛮的匈奴周旋了七十余年! 这位楼兰王不仅推迟了楼兰王国灭亡的时间,还把这种思想贯彻给了他的儿子和王室成员。当年迈的楼兰王积劳成疾郁郁而亡时,汉匈并没交还他留作人质的儿子;而当新的楼兰王继位之后,汉匈倒立刻逼他交送新的人质。就这样,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自己的长子安归送到匈奴,又把自己的次子尉屠耆送到遥远的长安。 又是数年过去了,新的楼兰王也在这种熬煎中压抑而死。这时匈奴抢先把长子安归送回继承王位,他是个年仅二十余岁的年轻王子,血气方刚,断然采取了亲匈奴而恶汉朝的决策,于是,亡国的悲剧悄然拉开了帷幕…… 三 楼兰举国开始忙于搬迁之前的准备。由于只有七日期限,人们普遍感到时间太过仓促,需要处理和准备的事情太多了。街巷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脚步,家家户户都在捆扎东西,埋藏宝物。不时能听到孩子的哭啼声,老人的叹息声,以及牲畜们因为挨了主人鞭挞发出的暴躁嘶鸣……人们舍不得丢弃那些祖宗遗下的器物,哪怕一件简陋的农具,一根木棍,一件陶器,一把破损的乐器……所以大多数人的包裹总是捆得鼓鼓囊囊,分外沉重。他们恨不能搬走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但是有限的力气又不得不迫使他们到处掩埋财物。或许,楼兰人此时此刻仍然幻想有朝一日,他们还会拖家带口回到自己的故国。 可以说,从迁徒御令颁布之日起,整个楼兰王国就像被挖开的蚁穴一般,乱作一团了。 这天傍晚,成群结队的百姓们涌出城去,到罗布泊和孔雀河畔设坛焚火,祭祀神灵和祖先们的亡魂。火光烁烁,青烟袅袅。也许茫然无措的人们此时此刻太需要神灵的慰藉和抚佑了,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那些祈祷的面庞比平日更加虔诚,也更加痴迷。虽然还不到“浴佛节”,但是那位手捧雕檀佛像的高僧正在向默诵的信徒宣讲“法悦境”的要义: 愿世间时时刻刻祈祷丰衣足食! 愿经管圣雨的释天, 增多雨水, 树木长绿, 五谷丰登, 王道昌盛, 愿彼在诸神佛法庇佑下长生! …… 在这样一个乱糟糟人心惶惶的下午,尉屠耆仅带一名贴身侍卫前往安归王后的寝宫。这还是他自汉朝回返楼兰以来,第一次私下里与亡兄遗下的美丽王后幽会。他彬彬有礼,全然不摆王者的威风和架子,那谦逊的模样倒像长安街头的一介平凡书生。 他给安归王后带来了两件礼物:精美花纹的铜镜和镂空镶金的玉佩。他娓娓叙说的神情就像罗布泊风平浪静时的水波,温厚而清澈。 而王后对他的到来丝毫也不吃惊,仿佛早已料到一样。尤其是当尉屠耆拿出丝绸包裹的礼物时,王后冷淡而又不失礼节地只收下了那面造型别致的铜镜。 尉屠耆有些不解:“你是觉得我这玉佩不够贵重吗?” 王后摇摇头,语调平缓地说:“我只是愿意在镜子里,能常常看见苟且之人的嘴脸。” 谈话一时有些僵冷。幸亏这时室内一亮,原来是夕阳从云缝中跃出,映照在珠帘绸幔的屋子里。尉屠耆透过窗棂眺望着暮霭下的楼兰城,眺望着远处波光潋滟的罗布泊,不禁心有所触,微微叹息一声,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民间谣曲: “美丽的罗布泊, 神赐的罗布泊, 你是我世代生息的家园 你的名字叫楼兰…… 安归王后的目光在这优美、苍凉的旋律中逐渐平和起来,生动起来,宛如雨露浇灌下的香草的叶子。尉屠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后。他想起自己在汉朝度过的日子,想起他的汉朝女子的温柔和体贴,他觉得眼前这位匈奴公主的美真是既陌生又神秘,仿佛云层里的新月,娴静而隐忍;又好似暴雨之夜的闪电;锋利而无边。他有些气喘,心跳也愈加激烈,蓦然,他跨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王后的手: “凭着罗布泊的河龙起誓,我爱你……真的爱你!”他语无伦次,稍许狂乱。 安归王后似乎有些骇然,努力想挣脱,头摇得像女巫舞蹈时的手鼓。 新王尉屠耆意识到些什么,火烫一般松开了手。但是他仍然固执地说: “按照我国民俗,弟有权娶亡兄之妻。希望兄嫂不必有所顾忌。” 他还没说完,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安归王后死死盯视住新王,冷冷笑道:“我怎么能与杀夫仇敌的帮凶同床共枕?” 尉屠耆一下子哑口无言。除了尴尬之外,心中尚有一份纠缠不清的刺痛。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尉屠耆万分沮丧地离开了王后的寝宫,他的侍卫从掀开的门帘窥见了王后那摄人心魄的星眸。 迁徒鄯善的决定其实是得到汉朝允许的。然而这又是全体楼兰人(包括那位英俊新王)自己的主意。尽管他们对以往发生的事情无可奈何又迷惑不解,然而从依附于匈奴转变成依赖于强大汉朝的庇护,这本身就是他们唯一可供选择的生存方式。 尉屠耆通霄达旦地指挥侍从们起运王宫里的财宝。这需要尽量避开汉军监视的眼睛,把那些五彩斑谰的大宛琉璃,奇香扑鼻的安息香料,皓月当空般的于阗宝玉,以及柔软滑润而又色泽美丽的汉朝丝绸装进皮囊或木箱,然后安放到整装待发的骆驼背上。除此之外,还有楼兰城外塔里木河干涸的河床出产的稀有美玉,当地妇女自己编织的方形壁毯,孔雀羽毛锦物和扇子,以及用象牙和兽角雕刻成的精美工艺品。王宫的卫士们对埋藏这些宝物大伤脑筋。 搬迁前夜,安归王后忙碌了一天,独自站在寝宫的院子里。几个搬运器物的军士正举着火把在四周走动着。深秋的冷风撩起裙裾的一角,使这位高鼻深目的王后微微打个寒颤。这时,一件狐皮大氅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安归王后疑惑地转回头,却是新王尉屠耆傲然立于身后。他们久久地对视着,最后,还是王后移开了目光,缓缓地往寝宫深处踱去。尉屠耆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有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啼唤一声,清冽的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四 南迁是从黎明开始的。当一轮红日从罗布泊对岸冉冉升起的时候,全体楼兰人和无数马匹骆驼汇集到城中心广场上,他们最后一次对着喷薄的太阳遥遥礼拜和喃喃祈祷,然后队伍无声地开拔了。那时候,每张脸庞上都热泪盈眶并充溢着悲壮。直到黄昏降临,最后一批队伍离开广场,尉屠耆才带领王族大臣们涌出宫殿。他勒住马缰,眺望着西天如血的夕阳,心中蓦然一阵悸动。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位受人尊敬的王族老妇突然故去了。而且死的时间恰恰在迁徒之日。按照王族礼仪,必须为她举行葬礼。尉屠耆只好下令推迟三日,以便安排守灵仪式。但是他的心中却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望着老妇人灵前的长明烛,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堆积在天边的云团一样,随着阵阵冷风层层加厚。 老妇名叫善爱,是贵族苏达罗的女儿,年青时爱上了一个穷困的陶匠沙迦牟韦。这自然遭到整个家族的反对,于是这一对年青的情人便舍生忘死逃离家园。最后,他们逃亡到龟兹国境内,结婚生子,忍辱负重,直到多年以后,因受不了客居他乡的孤独和对亲人们的思念,这才悄悄重返楼兰。但善爱的父亲苏达罗和一些贵族老者,却依然不依不挠,他还要按照诱拐少女和叛逃故国的法律处罚沙迦牟韦。情急之下善爱找到国王哭诉她的爱情故事,善爱的真情和美丽深深打动了国王的心,国王立即下达一道敕谕,宣布宽恕这对恩爱夫妻的行为,制止了包括善爱的父亲苏达罗在内的贵族们的过份要求。此外,善良的楼兰王还把善爱的小儿子索没闍迦认作自己的干儿子。又过了若干年,匈奴铁骑侵扰楼兰,软弱的楼兰王为了表示臣服,决定以送押王子为人质的方式求得一方和平,善爱为了知恩图报,将已长大成人的儿子索没闍迦送往可怕的异邦,这时她的丈夫沙迦牟韦早已因病亡故。于是,一个老女人孤灯独伴的孤苦生活就这样落寞地开始了。大约又过了十几年,就在老妇卧病在床时,传来了她远在异国的儿子的死讯。这时候她的心已然不能够再为生活的打击流泪和疼痛了。她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如同面对别人的不幸。她又活了好久,直到全体楼兰人举行南迁仪式的那天下午。 她是因心灵枯竭而亡的,所以死得决绝。 在入殓之前,尉屠耆命人用华贵的汉朝丝绸为老妇做了一套佩有香料和珠宝的寿衣,又派人收集孔雀河畔的石料雕成石碑以便传颂这位妇人一生传奇的经历和高尚的操守。当棺椁被众人抬到城外罗布泊边的小山丘下葬时,正是红日西沉长风烈烈的傍晚时分。 尉屠耆感到疲惫。是从内心深处传出的疲惫。他草草用过餐,正准备坐在灯下静心阅读那卷从遥远的汉朝背负而来的木简,屋外蓦然一阵骚乱,有人一边噼噼啪啪来回奔跑一边惊慌失措地大叫:“不好啦,王宫起火啦!快救火啊……”尉屠耆急忙披上外衣,冲出寝宫。 外面早已乱作一团。幽暗的星光下,侍从们一边寻找扑火的家什,一边奔向王宫西侧的偏殿。那儿浓烟滚滚,火势熊熊,早已映红了半边天穹。尉屠耆忙令军士将偏殿毗邻的屋宇推倒拆掉,以便切断蔓延的火源,又派身强力壮的兵士挖开院内两口古井的井口,以此来拓宽取水通道。经过一番冒死扑救,终因火热太大,王宫西侧那栋雄伟的偏殿还是灰飞烟灭,成为一片废墟。 尉屠耆扼腕而立,心如刀绞。祖宗的基业几乎毁于一旦。正深深自责时,两名侍卫扭着一满面灰黑的汉子来到他身旁。扑通一声,那汉子跪伏在他脚下,埋垂下头,却一声未吭。 尉屠耆正自诧异,侍卫上前禀报说:“抓到了一名纵火犯。” 尉屠耆一改往日亲和的态度,历声责问:“你怎么能忍心毁坏我们的王宫?” 纵火犯满脸羞愧,只管叩首求死。最后,还是旁边的军士解释道:“他是偷窃王宫的宝物时,恐罪行败露,放火掩饰而已。” 尉屠耆不禁怒气上冲,说:“你怎能如此糊涂!即便我们暂时离开楼兰,离开罗布泊,但这儿永远都是我们的故国故土,决不容许有半点儿亵渎和侵犯!” 说完他挥了挥手,问:“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满脸汗和泪的汉子摇了摇头,唯求将其尸骨埋在罗布泊畔。尉屠耆应允了。兵士将他推至城门外斩首,尸身又被按照楼兰人习俗安葬。这是在贵族老妇亡故之后的第二个葬礼。 五 尉屠耆生活在汉朝那段时间,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做为质子,其行动自然要受到许多限制,所以日常生活之中的大部分时间,是用来读史研经,呤诗作画,孜孜以求探究学问的。汉朝的皇帝对西域的策略除了派兵征伐之外,主要是采取派驻军队,屯垦戍边;以及和亲封赐,文化渗透等等。当时西汉朝廷在西域地区派驻大司马一人,吏士40人,同时,逐渐将内地农业的先进耕作方法及铁制工具引入西域。 这样尉屠耆平日生活的待遇就颇高,几乎跟汉政府的官员没有什么区别。重大节日和礼仪活动,皇帝还邀请赴宴和封赏礼品。为了让他的思想和文化与汉朝取得一致,汉政府除了为他专配老师传授文化和治国之策以外,还从贵族中选一女子与之婚配,使他从肉体到精神完全汉化。当然,这毕竟是汉人的一厢情愿,做为楼兰王子的尉屠耆,心中自有自己的小算盘。 今晚,他将趁迁移之前的一点闲空,再一次前往安归王后的寝宫。他的心跳像饥饿的土狼焦躁不安。 星光璀璨,难得有这么一个美好宁静的夜晚。尉屠耆轻装简从,踏着甬道两旁树木洒下的浓重阴影踽踽而来。一个脸上挂着诡谲微笑的侍女为他撩开了草珠门帘。 安归王后正坐在铜镜前晚妆。她黑亮的发辫完全散落开来,简直像野马的尾鬃飘飘曳地,尉屠耆不禁一时有些呆怔。说实话,在此之前,他还从未看到过有哪个女子生有这般密实亮烁的漂亮长发。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王后的背影,竟然忘纪了平日的矜持和风范,静默之中连声招呼也没打。倒是王后有所羞涩,连忙站起施礼,简单地将浓发挽成粗粗一绺。 尉屠耆闻到一股特别的幽香,既不是佛龛前香炉里的香火味儿,也不是安息国上好的香料味儿。在王后熠熠生辉的双眸逼视下,他稍稍有些慌乱和眩晕。但是很快便镇定下来。 “东西都安置好了吗?”他一边寻个椅子坐下,一边随意问。 “感谢国王的垂爱。春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该带走的,自然舍不得丢下;不该带的,我也懒得累赘。” 尉屠耆这才看清,寝宫已与上次他来时大不一样,除了一片狼藉,还让人感觉到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凄凉。 他竭力想再找出一些叙谈的话题,却突然感到口拙辞穷,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气氛不免更加尴尬。幸好这时王后站起身,往桌案上的烛盏走去。拖曳的长裙和蓬松的系带发出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息,仿佛一种暗示,尉屠耆一个鱼跃,像敏捷的豹子似的从背后抱住了王后的身体。他感觉那香草般温软的肉身在他怀中一阵觳觫。 “佛祖哟,降罪于我吧!我的伟大圣洁的王哟,惩罚于我吧……” 一开始那亢奋的男人并没有因怀中美人的喃喃自语而罢手,他解开了王后的衣裙,亲吻着她白嫩的肩臂和酥胸。后来,当他陶醉般地将自己的头完全淹没在那片浓重黑发的水域里时,王后的低唤这才潜入他幽静的耳廓。他悚然一惊,继尔如雷击电挞般跳起身,连连后退。 安归王后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把锋快的小刀。 尉屠耆面色苍白,踉踉跄跄立稳脚跟,呆呆地无以言对。 “大王,众王之王,伟大公正之王,至高无上的执法之王……”安归王后一边冷冷地望着木桩般立在面前的男人,一边逐一叫出公众场合加在他名字前的称谓。尉屠耆的心随着王后芳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逐渐冷却,直到窘迫地垂下头。 “你是我的大王,你自然有权支配和征用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可是你不能支配我的灵魂。”说完,王后上前一步,鄙夷地说: “你要吗__我的肉体!你要,现在就可以拿去!” 尉屠耆连连摆手,说:“你错了,尊敬的王后,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敬仰你,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王后,这也是全体楼兰人的希望!” 安归王后听了这话,一时无语,静了静,她语调铿锵地说:“自从我在匈奴嫁给安归之后,我就把自己视为楼兰的王后!安归的王后!我要扶佐我王为楼兰的独立而奋争。如今我王已死,王国又将南迁,且前途未卜,我何以能因贪图安乐而委曲求全?” 言罢,叹了口气,又柔声道:“我自然知晓新王乃情重之人,忠诚宽厚,旷世难求。但我心纷乱,实在不能答应,还望新王体谅。”说着还刃入鞘,面沉似水。 尉屠耆苦笑了一下,转过身。他想:也好,等将来离开楼兰之后,随着时光的流逝,王后定然会忘记旧情,尽释前嫌。到那时,再向她郑重求婚亦不迟。想到这儿,他深施一礼,说: “我在汉朝时,虽说娶了汉家女子为妻,实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自然知道那汉家女子并非忠诚于我,更难忠诚于楼兰。现在汉女已亡,香魂已散,我希望我们俩能谛结姻缘,共创大业。” 说完,他腾腾腾大步流星往外便走,行至门口儿,蓦然又停住脚步,转回头低低地问:“你在匈奴时的名字是不是叫黎帕那?” 安归王后猛地一愣,只管把长而密的睫毛扑闪着。尉屠耆也不待她回答,复又掷地有声地说: “凭着沙漠之舟骆驼起誓,在你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尉屠耆曾在一个部下的口里,听到过一首他从匈奴骑兵那儿学来的歌谣,那歌谣里说:“天空中飞得最高的鹰啊,是金色的太阳。草原上长得最美丽的姑娘啊,是北匈奴的黎帕那。” 尉屠耆觉得安归王后就是黎帕那。 夜鹰尖利地长啼一声,远处城外的河边,有人正在焚烧些什么。这时,蓦地有一颗流星划过天幕,尉屠耆陡然感到心中一颤。有一种颓败的情绪无缘由地弥散开去,像愈来愈刺骨的寒意。他紧随着卫士的灯笼往回赶,案头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等待处置呢。 六 尉屠耆在灯下批阅奏章直至夤夜方歇。酣然而眠中竞做一梦,说是自己向那安归王后求婚,被欣然应允,俩人便携手相依游于罗布泊畔。适值天热,而湖水澄碧清冽,二人遂宽衣解带,嬉水戏波,正云山雾罩嬉闹之时,忽然雷鸣电闪,甲光嶙峋,黑云压城,尉屠耆正欲拉住王后之手逃避,却见王后变一青龙,翻腾扶摇而上,声若霹雳。尉屠耆惊吓而醒,冷汗涔涔。他回忆梦中情境,狐疑万分,不知作何解释。 蓦地,一贴身卫士推门而入,身后,还引着一个慌慌张张的宫女。尉屠耆定睛望去,正是安归王后寝宫里那位诡谲一笑的女侍。尉屠耆打个机灵,一跃而起,仓皇失措奔到那美丽王后的床前时,衣着华丽的亡兄之妻已经断了气。尉屠耆骇然而立,疑是梦魇。 但见那王后面容安祥,平静如婴孩儿般横卧锦榻之上,不但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嘴角仿佛还挂着凝固的微笑。 尉屠耆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拿去了遗留在王后苍白唇边的一枚毒草的叶子…… 他感到绝望,更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自己一味追猎,王后也许不会断然离开尘世。他想,对于一个忠贞守玉的女子来说,遁离红尘苦海或解脱心头烦忧似乎唯有选择一死。 他在王后灵前跪泣良久。王后寝宫里也哭声一片。他想,所有热爱王后的楼兰人一定对他的罪过口诛笔伐,深究谴责。然而奇怪的是,老少百姓包括军卒卫士都对王后的死见怪不惊地理解了,接受了,没有一点儿惊诧。好像大伙早就知道迟早会发生这一幕一样。好像发生这一幕恰恰是人们所期待的,时间和历史所预兆的,以及情理和规律所不可更改的……人们相信她的死是源于对先王安归的爱,对楼兰城被遗弃的衰伤,对王后自己多舛的命途的悲恸……总之,在惊悉这一可怕噩耗之时,城内残余下的楼兰人以过于沉默的心态面对着这一切。 那是一个异常慢长的一晚,尉屠耆独自坐在寝宫里为王后守灵。他那曾想移驻鄯善之后再度求婚的愿望,也只能永远埋葬于心底了。 在入殓之前,尉屠耆命人用最华丽的汉朝丝绸覆裹住王后的身体,又将美丽的孔雀翎装饰在巾冠之上。当僧人们诵经击鼓,超度亡魂时,灵堂里香烟袅袅,奇香扑鼻。尉屠耆双掌合十,屈身而拜,并把一直藏于身上的那块镶金玉佩戴到王后胸前。凝视着美丽王后沉睡的样子,他情不自禁在王后那白玉般的额壁轻轻一吻。他感觉王后似有所动,体温尚在,呼吸尚存。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翌日拂晓,楼兰人开始为王后准备隆重的“太阳葬礼”。在楼兰国,除了有地位的男性,只有王后才有权利享受这种至高无上的礼仪。尉屠耆派人到孔雀河和塔里木河畔砍伐了上千棵白杨树和柽柳树,然后截成木桩,围绕墓室由外向内,由粗而细,排列有序地在城外的原野上构成七圈同心圆。站在远处的烽火台上遥遥望去,安归王后的墓地就像太阳那神圣的光线一样威严壮观,气势恢宏。 当慈悲公正的朝阳从罗布汨对岸冉冉升起时,整个楼兰城法号长鸣,圣乐高飏;罗布泊上空云蒸霞蔚,孔雀河边灵幡飘拂,好似凭空涌起扑天盖地的朔风烈雪,让人肃穆哀伤,嗟叹不己。 安归王后的头部自然向着晨光熹微的东方,尉屠耆亲手在五彩石头上用佉卢文刻下了王后的名字。 尉屠耆站在楼兰城外的旷野里,望着这座世代生息的城邑,望着在王后的墓地上徘徊不去的人群,不觉悲上心头热泪湿襟。他想起那支匈奴人的歌谣:“天空中飞得最高的鹰是金色太阳啊,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是北匈奴的黎帕那。”如今黎帕那已成枯骨一堆,她将和这古老的楼兰一道,交付给滚滚黄沙,交付给灼灼热风,交付给蒲海晓霜和葱山夜雪……这难道竟是佛祖的冥冥旨意吗? 可以说,整整一天这位新王都是在沉思默想坐卧不安之中度过的。他在罗布泊畔骑着马走了很远,直到下午返还时,这才稍觉饥肠辘辘,颇为疲倦。是的,自己已经将近一天没有用饭了。他接过侍从端上的食物狼吞虎咽,饕餮如兽。当胃肠平息下来时,他也逐渐平静如常面色安祥了。他让卫士打来一木桶热水,然后宽衣解带,赤裸裸坐进蒸气腾腾的木桶内。 他想起小时候,母后带着他和哥哥安归在夏日的河边玩耍。安归总爱向他脸颊上撩水。有一次他找到母后告状,哥哥知道后好几天不再理他。 后来稍稍长大些时,父王开始传授他们格斗的武功。有一次他和安归到城郊猎兽,碰到群狼袭击,幸亏勇敢的安归左突右冲,浴血而战,直到寻找他们的兵卒们赶来……他至今仍能记得那次出猎,安归哥哥臂膀上留下的那道深深的伤痕! 至于兄弟二人天各一方,被软弱的父王先后送往迢迢万里的异邦,那自然在这位王子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比伤痕还深的伤痛。但尉屠耆在汉朝时锦衣玉食的生活仍然起到了一定的麻醉作用。有一段日子他甚至想长久地留在汉朝,生子传后,饱食终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直到傅介子剌杀王兄安归事发,消息传至怡然自得的这位质子耳里,他才猛醒似地意识到,这一段相对安逸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是楼兰王子,他也将成为新的楼兰王!这是一个背负苦难的王位,他别无选择! 七 最后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尉屠耆清早起来,先是在铜盆里漱洗一番,然后到寝宫内的佛像前默默祷告。 早餐吃得很少,这跟他近来日益灰暗的情绪有关。在食物上他从来就无所计较,就像在衣着上他向来比较随便一样,说实话,他倒很喜欢那些汉人的衣服,锦衣玉带,长袖飘飘,即便是粗纹的麻布,也令人觉得舒适和有趣。 他喜欢汉朝官员的宝剑胜于那些西域人的弯刀。他总是把收集来的镶有宝石的剑鞘做为私藏品带在身边。 此外,他还舍得花费大量金子去购制汉朝将军们作战用的铠甲,尤其是,那种用银片缀成的白袍白甲,更是让他爱不释手。算起来他至少已有十几套这样的宝贝了。 今天早晨,用过餐饭,他披挂整齐,抖擞精神,像迎接某场重要大战一样,骑马来到城中心的广场上。军士们早已集合完毕。只等他发布出发的诏令了。这时一个侍卫近身禀报道:“城中尚有数位高龄老者不愿弃家而走,只想在这座荒凉空城中颐养残年。另外,安归王后的侍女也不愿离宫,她说她要为王后守陵……” 尉屠耆叹了口气,低低道:“由他们去罢。”便发布了出发的命令。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床厚厚的棉絮,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人和马匹骆驼缓慢前行。绕过河畔的沼泽地,逶逶迤迤地穿过那片一望无际的罗布麻和灌木丛,消失在远处的沙漠深处。 驮辎重的骆驼队走在队伍的前面,那叮咚叮咚的驼铃声在辽远、空旷的野地里悠缓从容,水波一样传递开去。有一老汉坐在颠颠簸簸的驼峰中间,鸣鸣咽咽地吹奏一支鹰骨制成的胡笛。其调悲凉婉转,一咏三叹,一曲下来,随行的妇女不觉都流下泪来。 尉屠耆一直走在队伍的后面。 临近半下晌的时候,他们走出了绿洲,来到沙漠边缘。队伍停下来,开始埋锅做饭。妇女们忙作一团,并不时喝住四处乱跑的孩子们。 尉屠耆坐在铺于沙地上的毛毡上,喝了几口清水。又取出一卷木简,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不久,一缕缕炊烟袅袅地升腾起来,漠风中弥漫着粮食的香味。有两只骆驼咀嚼着嘴巴扑地喷出唾沫;又有一匹战马咴咴嘶鸣一阵,引起主人的低低斥骂。仿佛水流中激起的旋涡,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们离家乡真是越来越远了。 忽然,一个青年士兵飞身上马,一溜烟似的往回驰去。马蹄踏起细密的沙雾,滚滚荡荡,散入阴霾的穹空。又有一个中年男子离开了队伍,尾随那个青年的身影蹒跚而去。 将近傍晚的时候,第三个男子_看榜样像个富庶的商人,他骑了一匹棕色长鬃短尾马,手中还牵着另一匹青色驮马,失魂落魄地仿佛丢失了什么要命的宝贝,疾疾往回赶去。 那最早回去的青年进了楼兰城,直奔城东的一座民宅,他一脚踢碎房门,进得屋去,又一把抓住一年青少女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走,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女子一边挣扎,一边回答:“我要留下来陪伴父亲。” 青年说:“那我就带你们一块走。” 坐在床头的老汉神色凄然,却执拗地回道:“你快把她带走吧,我可不打算离开楼兰。” 青年为难地裂裂嘴,愣怔一下,忽地肩起少女,腾出手略施一礼道:”我们俩……会再回来看您老的……”说着长啸一声双双骑马离去。 另一中年男子,回到自家门口,把一石雕的佛祖坐像,用布包小心翼翼裹好,斜斜地扎在背上,然后奋力推动两块高可及腰的巨石,滚挪至院门前,紧紧抵住,直起身,长吁口气,末了抹抹额头上的热汗,一步三回首地离开了。 最后那两匹马一个人的这位,进城之后,寻到一粗可盈抱的柽柳树下。他向四周警觉地扫了一眼,确信空寂无人时,才拨出佩刀狠命控掘起来。大约半袋烟的时间,土层下出现一块石板,接着是黑咕隆冬的洞穴。他纵身跃入,很快便扛出两袋财宝……他油汪汪的胖脸上全是汗水。但是他的眸子却灵活地转动着,像两只不安份的老鼠,并且发出贼亮的光来。 当他气喘吁吁又搬出沉甸甸的两口袋时,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后来,这位商人模样的家伙终于将财宝安置在马背上,那时早已是薄暮时分,整个废城一片死静。他不禁有些害怕,赶忙吆喝牲口,摇摇晃晃地没入了夜色之中。 就在这天半夜,空阔死寂的楼兰城忽然狂风大作,接着下起密密麻麻的黑雨。那硕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孤零零的街巷土路,雨中似乎还夹杂着粘绸的泥浆。 这真是一场亘古罕见的可怕的泥雨啊。连惊窜而起的夜鹰的强劲翅翼都被糊盖住了,折伤了,最后摔断了脖颈。 八 大约三年之后,尉屠耆又回到了楼兰。 楼兰城看上去一下子老去了上百年。白日里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即便在响睛响睛的白天,能见度也非常低。沙尘旋转起来,真可谓遮天蔽日,一片昏暗。 尉屠耆进得城门,但见大街小巷早已房倒屋塌,满目创痍;进了王宫,更是面目全非,一派狼藉,仿佛接连遭到抢劫一般,不仅主殿早已倾塌,成为一堆废墟,就连木质门窗和家具也都不翼而飞,更不必说饮牲畜的石槽和神庙里的铜钟了。 正是那种令人伤感的暮春时分,如果在往年,绝对应该是柳烟阵阵,熏风如雨,鸟语燕啼,柳絮沾衣的季节。但是这一年的罗布泊却呈现出几近干涸,荒草连天的衰败景象。尤其那孔雀河,更是满河床乱石如斗,不见一点水星的死河。 尉屠耆感到心里难过。不过,他对这触目惊心的变迁却能完全理解。除了河龙的惩罚,佛祖的惩罚,还有上天和土地以及祖先们对儿孙后裔的惩罚。这是命定的劫数,是冥冥之中那些无数喧嚣的亡灵长久的声音。 而从另一个层面上讲,一座遗弃之城和一条丢失的河流,它的魂儿自然会远循高飞,去往那不可或知的远方。 他总共带回约一百名身强力壮的士卒。当他们分散到这座荒城的角角落落时,奇怪的是,三年之前南迁时留下的几位老人和安归王后的那个侍女却已了无踪迹了。尉屠耆猜测这些人大概是被随后占据此城的汉人或匈奴人杀死了,掳掠为奴了,抑或受不了这份旷世孤独,自己逃往他乡? 但是他们在城中广场和佛寺后的院子里发现了为数众多的累累白骨! 尉屠耆命人掘地为穴,将散佚的遗骸深埋地下;又命人砍伐些城外的树木,把破损丢失的城门重新修补一番。他自己则亲自动手,不仅清扫了王宫,佛堂,连颓塌的安归王后的寝宫也略做清扫,幸亏午后时分风沙稍有歇息。 当天晚上,他把帐逢搭在了昔日的楼兰国王的废墟上。当傍晚的夕辉拖着艳丽得让人心悸的光芒从他眼前消失时,他暗暗叹嘘一声,走进帐内。他从皮囊中取出晒干的肉干儿,葡萄干儿,和一壶新酿的粮食酒,他要一个人就着眼前的风景怅然而饮。 帐内渐渐黯然起来,他并没有点亮灯盏。相反地,他倒有点喜欢此时此刻独自一人在愈来愈浓郁的夜色里浅斟慢酌,想些心事。直到月光一寸寸升起,涨满了帐内的毛毡,他才颓然而眠,并且很快便呼噜连天了。 夜半时分,狂风忽至。飕飕的风声由远及近,在帐外呼啸着,旋舞着,发出砰嘣、砰嘣的怪响,仿佛有几十上百双手在拚力撕扯着小小的帐篷。 尉屠耆虽说酒多觉沉,却也被这鬼哭狼嗅般凄厉的风声惊醒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系紧了帐门,感到鼻孔、嗓子憋闷得难受,眼睛也因沙尘不得不眯缝成一条缝。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又一次迷迷糊糊睡死过去时,耳畔那叫人毛骨悚然的风声已渐渐开始减弱下去。 慢慢地,尉屠耆听见一阵奇异的音乐声。他睁开干涩的眼睛,惊奇地发现沙暴已然停歇,四野里一片静寂,除了那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丝竹管乐之音。他挣起身,出了帐篷,循着乐声走去,穿过几截土墙的断垣,又爬过几棵横阵在屋舍之间的枯死的老树枝干,前面大概正是死去的安归王后的昔日寝宫,那荒草丛生的院落里竟然有几位着装奇异,头戴斑谰小帽的乐师怀抱箜篌、觱篥或琵琶扣弦而歌。幸亏尉屠耆隐在枯树的阴影里没有被发觉。那几位陌生的乐师演奏的乐曲时而欢快明媚,时而哀婉清丽;时而又粗犷豪放、铿锵雄浑。尉屠耆是深谙音律的,所以他稍一分辨就知晓,他们正在演奏的曲子叫《七夕相逢乐》和《舞席同心结》。稍后又有一乐师横笛,又有一乐师司羯鼓,其余的乐师则合力伴之,大家这时演奏的乐曲叫《玉女行觞》,流行于龟兹与匈奴的曲子。尉屠耆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呆望着。当乐曲演奏至中段时,竟有数位天女翩翩飞出,巾冠飞扬盘旋而舞。尉屠耆嗅到一种迷醉般的香气,仿佛无数花朵迎风怒放。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诧异万分。 蓦地,胡音大作,羯鼓齐鸣,乐音似乎陡然一变,模模糊糊中他感觉这是在演奏那首气度恢宏而伤感的《还旧宫》。舞曲节奏鲜明,旋律忽快忽慢,忽刚忽柔。刚刚那几位天女早已散去,空空的场地上不知何时只余下一紫红罗衫的女子婀娜独舞。她足蹬乌亮高腰快靴,头戴金铃花帽,身段纤细轻柔,舞姿却刚劲有力。尉屠耆猜测此女子跳的舞是柘枝舞。舞者蹲、转、跪、跃、耸肩、弄目,合颌,环行,如醉如痴,间或以弹指撼头,拤击双掌,将剧情推向高潮。尉屠耆看得忘乎所以,竟然击节叫起好来: “妙!妙啊……” 那紫衣女子驻足怒视,唿哨一声,众乐师四散而去,刹那没了踪迹。再看独舞之女,面色青白,狰狞而笑;“咯咯咯,嘻嘻嘻……”尉屠耆只觉一股冷气飒然而至,不禁万分骇然,正自发抖间,再定睛细看,那女子也已遁身而去,踪影皆无。 尉屠耆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他认定这些定然是自己的幻觉,是自己心境欠佳,酒醉而己,但是刚刚出现的那众多天女丰腴的身体和轻盈舒展的手臂,以及乐师们美妙的音乐却又那么清晰可辨,尤其是紫衣舞女那长带飘飘的优雅舞蹈,以及他鼻翼尚存的花蕊般的幽香,简直让这位目瞪口呆的国王不知所措。 他有些糊涂了,当他从蒿丛中拣起一支乐师们遗下的胡笳时,他甚至仍然没从梦魇中清醒。 九 说起来有些好笑,自打离开楼兰南迁至鄯善起,这位不幸的国王就总做噩梦。梦的内容都是一样的:总是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繁华之处,吟诗饮酒,赏乐观月,极尽“葡萄美酒夜光杯”之奢华。酒宴行至酣处,也总有一貌若天仙的女子击鼓而歌,又弃鼓而蹈,顿时奇香扑鼻,云气缭绕,观者狂呼乱吼,亢奋异常。眼见得那舞女渐旋渐快渐旋渐近,及至腾挪到伸手可及之处,蓦地一个亮相,钉住莲步,尉屠耆正自斜睨,却见那女子扭转云髻,嗬嗬冷笑,苍白的脸上鲜血淋漓,极为可怖。 尉屠耆亦总是大叫一声,悚然惊醒…… 他认出那张血气弥漫的面孔乃是亡故的兄嫂安归王后的脸!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酒宴上自己呤过的诗句:“扬眉动目踏花毯,红汗交流珠帽偏。” 如此三番五次,弄得这位新王神思恍惚,竟害怕起黑夜来。 他决定回一次楼兰。他没有跟距鄯善仅三十余里的汉军营寨取得联系,而是独自一人悄悄开始做回归的准备。粮草、兵士、武器、运驮物资的骆驼马匹……更重要的是,他要准备足够的炊用水以防不测。那一年的夏秋之交,他亲自带领数百人的精悍军士借着夜幕的掩护离开了鄯善城。他们晓行夜宿,连续走了七天七夜之后,终于在一天傍晚来到了罗布泊畔。 除去留下为数极少的看护辎重的人员,其余军士都换乘战马,杀向久违了的楼兰城。当急驰的马蹄声和迎风挥舞的刀剑声划破了黄昏中的宁静时,每个将士心中那种思念故土的鲜血都被灼灼点燃了。杀啊! 一名银盔将士怒吼一声,带头扑向黑咕隆咚的城门。其他的军卒受到鼓舞,也不顾一切紧随其后,等他们逼近城墙时,狂泄而下的箭矢如疾风暴雨兜头浇下,立时裹住了那团刀光剑影。似乎仅仅一袋烟的功夫,尉屠耆所带去的五百精兵就折损大半。剩下的兵士即便幸运地没被射伤,也魂飞胆寒丧失了战斗力。尉屠耆只好下令撤回。 那是距离开楼兰不过半年多时间的事情。尉屠耆没能进得城去重睹故国容颜,也没能到那新亡的美丽王后的墓地上倾诉思念之苦,这真是天大的遗憾,也是他一直埋藏于内心的一块心病。 翌日上午,尉屠耆是在帐内把玩那根制作精美的胡笳中度过的。虽说昨夜几乎一宿没合过眼,但他心情很好,一边仔细摩挲笳骨上的花纹,一边舐孔试奏了一曲。当亮丽婉转的笛音传送到尘沙滚滚的帐外时,连昏黄的阳光似乎也受到了些微的颤动。 下午,风似乎又小了些,他决定率领部分士卒去罗布泊和城外的墓地巡视一下。马队在软沙中行走十分困难,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走走停停拖延了好久。后来,他们终于来到了昔日的绿洲上,纵目远眺,但见狂风肆虐,天晦地冥,一座座沙丘顷刻之间,便会化为漫天尘埃滚荡开去。突然,一个士兵惊呼起来:“快看,流沙!”大家扭头望去,只见顺着光秃秃的河床,遍地流沙宛如河水一样急速流淌,人和马的下半身全隐没在尘霾之中,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腾云驾雾在沙海中漂浮。尉屠耆真担心会被这遮天蔽日的沙浪吞没掉。 当他们艰难地回到城里的帐篷里时,大家面面相觑,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每个人除了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之外,皆满面灰沙,如土地爷出世。 他们试图在城里找到过去的那眼古井,但是几名兵卒挖了好几个时辰,依然毫无所获,这与尉屠耆在城外寻找罗布泊和安归王后的墓地一样,简直令人不可思议,仿佛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过似的。 全体鄯善兵士就着沙土吃了顿晚餐。 尉屠耆暗暗做好了今夜再次目睹紫衣舞女与众乐师的准备。他还命人在安归王后的废墟寝宫外设下埋伏,以防备那些精灵般的天女们受到惊吓逃走。 但是挨至夤夜,仍然毫无动静。这时天气骤凉,士卒们冷得瑟瑟发抖,夜穹中似乎又飘起雪花来。到了下半夜,风刮得更厉害了。尉屠耆猜测那美丽女子似乎不会再度降临这荒芜之地了,他甚至怀疑昨夜的一切是否真是自己的幻觉。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样,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空幻影。他搓搓冻得发麻的双掌,苦笑着摇摇头,正要吩咐埋伏的兵士们撤回,隐隐约约听见一种奇怪的低啸声,如同怪兽吼叫一般直抵耳廓,并与不知何时更为猛烈的风沙一起,搅成一团。 尉屠耆命人出去打探。一个机灵的兵卒立刻翻身上马驰向残缺不全的城门。风刮得人和马几乎睁不开眼睛,策马前行的兵卒感到面颊麻痛,呼吸困难,但是他拚力向前,终于接近了城门的敌楼。几个着装奇异的士兵挥舞弯刀,一声不吭便扑了上来,鄯善兵卒立刻拔剑迎战,强劲的风沙中几乎听不见刀剑格斗的铿锵之音。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异邦兵士倒下去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体力渐渐不支的鄯善兵卒露出破绽,被一把弯刀连肩带背斜着劈为两段,喷溅而出的鲜血像一道黑夜里的彩虹绚烂夺目,在沙尘滚荡的地上留下一汪血红,但很快又被势不可挡的沙浪吞噬了。 尉屠耆在大帐里等得正心焦,那种可怕的低啸声更响地逼近了。他预感到将要出事,而打探消息的士卒久不见还,似乎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沙漠妖魔前来施虐?不行,我必须立即再派探马前往城外……这回,是两名英勇善战的将领被派了出去。他们挟长枪向狂风黄沙中摇摇欲坠的城门楼奔去。转过两条街巷,又过了往日的佛寺,忽然,一阵比风沙更密集的箭雨迎头射来,一个鄯善将领被射中摔下马去,剩下的一个立刻挺枪迎战,几乎在箭雨到来的同时,他被一群身着奇特衣裳的异邦兵士包围,但是他毫无惧色,连杀数人。 那匹失去鄯善将领的战马打个旋,扬蹄甩鬃,双目圆睁,咴咴长嘶着,向昏暗的沙尘中心驰去。尉屠耆与等候消息的兵士们全都听见了这一声嘶鸣。 “快,集合出击!”焦躁不安的国王大吼一声,拔出了利刃。 他们还没冲出坍塌的王宫,就遇上了手舞弯刀的敌人。双方将士仿佛两股狂暴的洪水激撞在一起,立时便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滚荡的头颅,破碎的残肢,仆倒的身躯以及断折的兵刃和着飞沙混为一团。谁也不清楚对手是谁,来自何方何地,谁也没有因为乱砍乱杀的惨烈混战而有所畏缩,人们一刻不停地厮杀着,从王宫的废殿到凌乱的街巷,再到摇摇欲塌的城墙,天地一派混沌,而马匹和驼驼的悲鸣又加剧了沙雨的疯狂。 尉屠耆带着十几名贴身侍卫边战边冲向城外,幸亏部下皆为骁勇善战的年青将士,这才往来纵横,所向披靡。当他们艰难地突围至城门外的开阔地时,这才甩开了那些蜂拥而至的蛮狂的异邦将士,稍稍喘了口气。 风沙依然不歇不饶,汗水和鲜血弄得每个人都面目狰狞,疲惫不堪。尉屠耆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勒马回望,蓦见城楼边的一座孤零零的烽火台上,模模糊糊一紫衫女子在沙雨中悄然伫立,尉屠耆一愣,正待拍马近前细细观瞧,忽一箭矢从左侧护城壕边的苇草丛中飞来,端端射中其肩臂。尉屠耆大叫一声,负痛急避。狂奔百余丈再转头瞭望,那紫衫女子伫立的烽火台上早已空无一人了。 十 “不行,我们必须杀回城里看个究竟”。尉屠耆对手下人说:“况且,城中还有许多失散的士卒没有出来。” 尉屠耆咬紧牙关拔出箭头,简单包扎一下。又重整人马,抖擞精神,呐喊着杀回城里。 一路上不断看到死伤的士卒,有的是鄯善国的,有的却是不知名称的异邦。 他们又遇到几股敌兵的冲杀,不断有人号叫着倒下。尉屠耆自己也又添了几处刀伤,幸亏伤势不重。当他们突至王宫附近时,人和战骑都因愈来愈厚的沙尘步履艰难,几乎无法前行了。 直到这时,他们也没有弄清,与他们接连苦战的敌人到底是且末,莎车,焉耆,乌孙,轮台,龟兹,抑或是大宛和于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与他们厮杀过的兵士们绝非汉人和匈奴人!对于世代遭受欺辱的鄯善人来说,这两个敌国他们真是再清楚不过了。 大风连续刮了三天三夜。当风沙慢慢歇止时,惨烈的战斗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那些从天而降的异族将士仿佛也随着滚滚荡荡的沙暴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尉屠耆回到王宫附近,发现他们带来的帐篷早已不知去向。疲劳至极的侍卫们只好临时找些树枝和蒿草,扎成一座简陋的草棚以供栖身。幸亏皮囊里口袋里尚存少部分粮食和清水。 他们用温软的沙子洗了陶碗和炊具,然后设灶升火,煮了一顿多日没吃到的可口餐饭。当炊烟袅袅升起,灶膛上的炊器散发出粮食那诱人的香气时,所有将士的胃肠都一阵痉挛。 这一顿饭,尉屠耆吃得狼吞虎咽。 这是沙尘远遁之后新月出现的第一夜。云开月朗,静寂的月夜像是佛国传说中的那样如诗如画。尉屠耆踱出帐篷,斜倚在沙丘上仰望穹窿。空旷的楼兰城将一种特殊的沉郁和着懒洋洋的虫鸣一起送抵他的肺腑。他瞭望着,似乎看见黑黝黝的柽柳树林和苇草旁边,复活的罗布泊闪闪发光,仿佛一只擦亮了的银盘。说不清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不会像月光一样,变得薄如蝉翼,随风漫游,他的心会像鸟儿那般振翅飞翔,他满满盈盈的爱情会像孔雀河水似的潺潺流淌,而他的眼瞳则像夜鹰的利眸,能穿透幕帘看清一切。 但是他的肉体困倦起来,他的肉体包裹住他的理智,并使理智因丧失警觉而迟顿、模糊,直到汪洋成一片…… 一切古老的戒律都将在这千古之夜中失去作用。而苍穹中的新月显得多么庄穆、美丽!正如深情的民歌所唱,如民歌中赞美的姑娘黎帕那一样,忧伤的国王在与睡魔的搏杀中顽强地呼唤着。 远处,一个梦游似的人影无声无息地飘浮过来。睡梦中的男人发出低低的呓语声。 梦游人站在他身边俯身凝视着他,银色的月光像温柔的水波轻柔地扶摸着他的脸庞。她柔情万种,心潮起伏。昔日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庞哪里去了?岁月用它无情的刻刀在那眼角、额鬓和鼻翼旁边,留下了残忍的足迹。她的心颤抖一下,伸出手,大胆地触碰一下国王的脸颊。 尉屠耆惊醒了。 “安归王后!”他含混地叫了一声。但是立刻被一支温软的手制止住了。 “别出声,”她说:“请跟我来。”他们穿过侍卫们的营帐,仍然像梦游一般,向远方的夜澜深处走处。 跨过许多坍塌的屋舍墙垣,他们曲折前行,又绕过一大片光秃秃的开阔地,如同到了郊外。尉屠耆只觉得身子又轻又快,仿佛半是飞升半是行走。“快点儿,再快点儿!”他心里不断催促自己,最后,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双脚似乎已离开了地面。 当他们经过一小块波光粼粼的水面时,尉屠耆俯看到了自己那衣袂飘飏的倒影。 他既害怕又兴奋。他觉得自己半人半仙。而他身边的女子透明得像一缕香魂。 但是他没敢问她到底是人是鬼。当他们在一片草泽旁停下时,他们的手早已像蛇一样紧紧缠绕在一起了。 她带着全身力气扑向他,而他的身子却在颤栗,像被突如其来的寒气击中了身体……他的心怦怦乱跳。他觉得一切都像梦境__在梦境中约会,在梦境中拥抱和亲吻,在梦境中把月光色的情人的脸虚构出来,又渐渐推远。 尉屠耆有些窒息,窒息而木然,但长久以来一直盘踞在他们心灵之间的那堵墙却轰然倒塌。 他的手触摸到了她的肌肤,他惊愕地发现安归王后的衣裳早已不知去向。仿佛她从来就没穿衣裳一样。他的手在她光滑的后背上向下滑动,像鱼儿游向一片深暗的湖底。他的手越过一片沙丘,又折向侧面、前面,而他的嘴却轻轻地含住了女人胸前那两朵含苞欲放的花蕾。这时候安归王后早已轻巧地解开了他的腰带。当丝绸衣衫轻轻滑落时,他们的肌肤就紧紧贴在一起了。 她闻到了他身体上的一小股腥气__沙子的腥气。他也闻到了她身体上的类似母羊的奶味儿。他的头在她瀑布般的长发里起伏,并且逐渐向下,经过饱满的胸脯,柔软的孕育籽粒的腹部,又沿着泉眼般圆润的肚脐下到黑色的那片沃野,那是她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是沉醉的啜饮的酒觞,是一个成熟男人与他心爱女子完全融合的池塘、火炉、洞穴和炼狱。 她为之而起舞,像是一朵花得到了阳光的照耀,一条河流得到了另一条河流的呼应。她放任舌头在男人的身体上流动。从喉结下面的浅窝,再到岩石般坚实的胸大肌,她用舌尖阻止他雄壮的勃起,又引逗他欲望深处的爆炸。在他的感觉里,她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像反弹琵琶的黑飞天。而此刻犹如女巫似的安归王后却像酿制成熟的葡萄酒,也需要他的品尝与赞美,她在他的感觉里存在,如同酒的香气在舌苔上留下回味。她翅起的臀部里有激流在狂劲地滚荡。 他们躺在茜草上,他能听见草丛里有那么多小生命也在相互交流,窃窃私语。天空又高邈又充实,宛如一个巨大的倒置的池塘,无数蝌蚪游曳在幽黯的水底,而碧蓝荷叶上最亮的那只,则是黑花青蛙的月亮,它用它的生育和繁殖来统治整个世界。 尉耆耆激情迸发。 他急于挺进,却又因为慌不择路而汗水涔涔。当完全打开的女人把他引导到自己身体里去的时候,一直埋藏在他童年记忆里的喧嚣就一下子平静了。 他发现了生命的另一层奥秘。仿佛王冠上的宝石,除了自然的闪光,还有无数人子的鲜血的辉光。 他要更深地进入,好像宝剑回到属于它自己的剑鞘。他要将面前这个使他晕眩乃至狂热的女人刺伤__更深地,暴怒地,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强烈的震颤大面积降临。 他听到她叫出了声__夜鸟在阴影中的亢奋鸣啼,而他自己则如一座沉重的荒凉的寺庙。 他重新感到惊恐,感到不安,如同陷进迟纯的深渊。当他再一次积蓄力量向充盈着欲念的女人发起冲击时,一阵微风卷起了几枚旧岁的枯叶簌簌而过。 安归王后靠在尉屠耆的臂弯里喘息。她觉得自己太累了,太需要这只强有力的男人的手臂的搂紧了。而尉屠耆却慵懒而平和,宛如真正睡眠一般呼吸均匀。 旷野里是一片亘古有之的寂静。 “尉屠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黎帕那……”这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还是男人打破了沉寂,他问:“你是怎样死而复活的?” 现在,这是一件最要紧的事情,他们二人都明白,纵然有千言万语,但是眼下仍然只有这么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 安归王后朦胧的眼睛一直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穹,她久久凝视着,仿佛忘了回答国王提出的疑问。而国王也耐心等待着,一点也不急于得到回复。末了臂弯中的女人缓缓坐起来,眼睛对着眼睛直视着他说: “人只有一死,才能新生。就今夜而言,以往的那个安归王后确实已经死亡,现在倚在你怀抱里的是一个一心一意爱着你的女人。一个女人!”她说:“死后新生的女人才能与她心仪的郎君匹配。”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尉屠耆仍然想问:“可是……” “嘘__”女人示意他噤声。然后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她说:“我是楼兰的王后,不是鄯善的王后,故只有一死,才能永留于楼兰,才佩与心爱的郎君相会!” 她刚刚穿上的衣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当她向前走动的时候,如同一朵云彩缓步轻移了无声息。 尉屠耆眼望着她越走越远,蓦然,他冲她叫了一声:“那枚毒草的叶子!” 黑暗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她突然爆发的大笑在水面上激起更深的涟漪。她笑得弯下了腰,乃至最终笑出了眼泪。末了,她清了清嗓子,唱着一支清丽的谣曲消失在树丛后面。 十一 他们在当年埋藏宝物的地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尉屠耆沮丧之至。就像业已消失的罗布泊一样,河神把这些恩赐的宝物收回上天,也就等于重降苦难于人间,对于一国之民来说,失去了湖泊与河流里的水,也就失去了佛祖的护佑。 尉屠耆准备尽快启程回到鄯善去。 他一连三个晚上都与安归王后在一起。 那是楼兰郊外的一处幽僻之地。因为有一处小小的水源,所以成为幸存者们最好的栖身之处。尉屠耆看见了那个诡谲一笑的侍女;同时,在茅草屋宇的篱墙上,他也看到了那件散发奇异光泽的紫色长裙。 黄昏有它独特的许多不可名状的哀音,尤其在一座荒废的空城的背景下。除了静寂,还有淡淡的惆怅无法诉说。那些破残的门扉,由于一半已然脱离了门枢,每当风沙过处,便时开时合,发出吱吱纽纽的悲鸣。一只蜥蜴从一堆枯叶上爬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条曲折横行的小蛇,在光溜溜的沙丘上写下难认的文字;一群又一群地鼠,吱吱嘻叫着,从一家灶台奔向另一家灶台……这儿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俨然成为黑夜的主人,而热风从荒野中掠过,使苇丛发出簌簌的空响。这响声使破庙附近的水塘猛然苏醒过来,泛起涟漪,像是要为廊柱下的一对男女伴奏。 “再吹一曲罢。”尉屠耆央求道。 安归王后默默地转回头,用她那天生就庄重的目光望着尉屠耆。 说实话,尉屠耆一直就有点怕她,尤其怕她那自由无畏的目光的直视。他把她约到这座荒城郊外的水塘边来,原本是有一肚子话儿要对她倾诉的,然而一碰上她那秋阳一样绚烂而宁静的眼波,他就心慌意乱起来,原先准备好的计划只好放弃了。 他甚至奇怪她怎么会跟自己睡觉。(他此刻一点也不相信,面前这位北匈奴美女,曾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尉屠耆只得道出自己的心事。 安归王后睨视他一眼,没吱声,却顺过羊角制成的觱篥,轻轻吹奏起来。其调妙曼而哀伤,有如葡萄藤爬过了木架和篱墙,亮晶晶地伸入到一片不可知晓的旷地里。鸟儿啭啼,夏虫呢喃,蚯蚓在土地深处吐出又潮又湿的泥浆……而吹奏者尚未说出的内在的力量恰如正午的焦阳静静燃烧。 尉屠耆惶惑不安。但是他不能不说,不能再让同一个错误重复发生。他鼓足勇气,完全不像个一国之君,反倒像一个胆怯害羞的孩童一样呐呐而言: “跟我走吧,明天早晨……我们就出发。”他看了黑黝黝的田野一眼,大声说:“我要你做我的王后,鄯善的王后!” 郁忧的觱篥声一下子停止了。演奏者将手中的乐器扔到了地上,然后回转头,望定他道:“不,这不可能。” 尉屠耆觉得他最后一座祈望的宫殿轰然倒塌了。他脸红脖子粗地站起来,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仿佛被一种尖锐的利器伤害至深,他愤怒地叫道: “好吧,你愿意的话,就跟这座荒凉之城呆在这儿吧,不过,明早我会派兵卒押解你离开这里,回到我的鄯善。” 为了表示信心的坚定,他说完上述那些话,还做了一个劈杀的手势。 安归王后只是惊讶地瞟了他一眼,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她微微一笑,嘲弄地望了他一会儿。缓缓地说:“好吧。” 如同深沉的一声叹息,在那个心犹不甘快速离去的男人耳朵里,那两朵花儿一样盛开的叹息里,有着令人震惊的安祥。 这天晚上回到营帐,尉屠耆辗转反侧,一直没能入睡。他想起第一次看见安归王后的那一刻,又想起他在汉朝扣为人质的日子。他觉得冥冥之中神的旨意一直没有更变。他不想舍弃已有的爱情,更不想为此抛却与他同甘共苦的人民。他想,这个矛盾从一开始就纠缠至今。如今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但是,明日黎明,他真的能下令,动用武力捆绑那位有如朝阳一般的王后么?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但是事情偏偏在这时有了转机。一个士卒偶然在倾塌的佛寺废墟边发现一个地窖,尉屠耆连夜带人打开了紧紧封闭的石门。佛祖哟,整整一个石室内堆满了当年王宫里的财宝和遗物,这让这位心焦气喘 的国王又惊讶又惧怕,他猜测在这座死寂沉沉的荒芜大城中,必然发生过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他得赶快离开这块凶险之地,以免遭受不测。他命人准备器物,尽量将能运走的财宝捆扎起来,以便搬运。但是由于马匹和骆驼较少,即便连士卒们的战马也用来驮运,亦是差距很大。看来,许多宝物只有继续抛之这故国地窖之中了。 那么,到底要不要等到明晨,当那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与美丽的安归王后郑重告别之后再动身呢?他为此颇费踌躇。 这时,一个士卒前来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停当,是否立即动身。他摆了摆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坍塌的佛寺废墟,来到佛寺前荒草丛生的小广场上。凉月如钩,斜挂苍穹,四野里一片肃寂。而蓦然刮起的一阵冷风不禁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即使再留几日,如果安归王后真的不愿离开这里前往鄯善,他是不会强求于她的。 又一阵冷风呼啸而至,在干燥的风沙之中,他嗅到一种强烈的血腥之气,还没容他转过身打量清楚,一个鄯善士兵踉踉跄跄扑倒在他脚下:"快……快,情况有异……"话还未说完,人已浑身抽搐,死于非命。 尉屠耆大惊失色,急令部下整顿人马,顷刻出发。幸亏大部辎重早已有所准备。大约只用了一个时辰,他们便急惶惶地开向城外. 天地一派苍凉。沙原上只有这一队人马踢踏而行。经过罗布湖边的蒿苇丛,又穿过一片胡杨林,再攀上那丘高高的沙石岗,黑魆魆的沙窝里忽喇喇立起一排雕塑般的人墙,死死挡住去路。鄯善人的马队冷丁停下,也默不作声对峙着,空气凝固一般,尉屠耆瞥见对面星光下闪烁着的那排横着的刀光--匈奴人或龟兹人善用的弯刀。他嘭嘭乱跳的心逐渐向下沉去。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巍然不动的双方队伍霎时如离弦的箭一般激撞在一起,杀--怒吼声、惨叫声、喘息声、呻吟声,刀剑的格击声搅和成一团。尉屠耆连杀数人,血流满面,自己的左肩也被削去一块皮肉,好在伤势不重。大约过了一顿饭功夫,敌将眼看难于取胜,遂打个唿哨,率余下兵卒呼啸而去。 尉屠耆收拾残部,鼓足勇气继续前行。这一次莫名其妙的遭遇,原先的人马足足损折近半。所以他不得不就地掩埋那些财物,做了明显的记号,以便来日再取,虽然他也知道这一举措乃是徒劳之举,无奈之举,但是他已别无办法。 一干人行至夜半时分,眼见冷月西移,漠风森森,人与马皆疲惫不堪。尉屠耆便下令稍事休息,待天明再走。士卒们刚刚卸下辎重,还未及擦一把额鬓上的热汗,就听四周马嘶人喊,一支队伍旋风般杀至眼前,为首那人黑纱蒙面,哐啷啷拔出佩剑,厉声喝道: "留下楼兰财宝,饶尔不死!" 有那么二、三秒钟,尉屠耆内心真的涌起放弃这些王宫旧物,以便迟早回到鄯善的私想,唉,罢罢罢,何必求全责备贪求太过呢?美人,财宝,江山……也许人生得之其一就应满足的,而自己之所以弄得身心俱废,皆是俗念太多的缘故啊。 他这边正自胡思乱想,那边的兵士们早已嗷嗷叫喊着,战成一团了。 尉屠耆是仓促应战的,他拍马直奔那位黑纱遮面的敌首,双方互不吭气,你来我往连过几招,却一时难见分晓。 尉屠耆边战边寻思,面前这位身材娇小的敌将的身影似曾熟悉,还有过于尖锐的声音。但是一切尚不容他细想,那位身手敏捷的对手早已疾扑过来,风驰电掣般刺出一剑。 尉屠耆缩身吸气,拼力一闪,左掌乘隙撩开那人面纱。 "啊!安归王后……"朦胧的月光下,那张凝玉般的面庞上星眸烁烁。 他略一迟疑,锋利的剑尖已经贯穿了他的胸口。 旁边他一贴身护卫冒死迎上,奋力欲将手中的利刃投向那位神情冷峻的北匈奴美人。 "住手……你给我住手!"尉屠耆狂吼一声,口中喷出血来。 卫士和安归王后同时骇然后退几步。所有的人都停止厮杀,垂下刀剑、 "尉屠耆!" 安归王后跨前一步,却被一鄯善士卒的刀尖止住了。她的肩胛处殷红一片,但她仿佛没有觉察。 "随我留在楼兰吧,我的国王!即便是尸体……" "不--!"尉屠耆微弱却执拗地叫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告诉身旁的护卫:"送我回鄯善去,一定!"说完,又回头望一望呆呆伫立着的安归王后,凄惨地笑了一笑,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断断续续地说: "我爱过……爱过你……现在……也爱。我的王……后" 国王的话好似字字带血的刀尖,冷冷击中了王后的心脏,她扔下佩剑扑倒在他脚下,直瞪着面色苍白而安静的国王,低叫了一声:"请饶恕我!" 便带人迅疾离去了。 尉屠耆的眼神逐渐混浊,闭上了眼皮。那些残余的兵卒们失神地望着他们的国王,静默良久,这才用帐布包裹起那逐渐冷却的尸首。 天,已然大亮。晨光熹微之中,荒漠里缓缓蠕动着一队盔甲凌乱的队伍,那凝着血痴的士卒们的脸庞上洋溢着悲壮。 而队伍前面的白幡,赫然醒目…… 十二 数百年之后,(约公元三百八十二年),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前往楼兰方向的荒漠上,又迎来了一位年青的鄯善国王,他叫伐色摩那,他是为了圆他少年时代的一个梦想 冒险前行的。 这位血气方刚的国王只带了二百名军士,越过炎热沙化的风蚀地和鱼鳞地,又绕过一座沙梁再向西,进入盐泽腹地。正是秋风送爽的仲秋时节,极目远眺,只见千里黄沙,如海如涛,在强劲的漠风中汹涌起伏。白日里热浪灼灼,有如火炉,士卒们步履十分坚难。由于沙土松散,人和马匹每走一步都抬不起脚来。 临近正午时分,困顿的队伍中忽然有人叫道:"看,白龙堆到了!"只见沙岗下面出现了极其壮观的景象,一条条"白龙"在日光下跃跃蠕动,千姿百态,闪烁着灿灿银光。 将士们纷纷下马,急急向"龙群"奔去。原来,所谓"白龙",乃覆盖了一层很厚的晶盐的白膏泥,因阳光和风的作用而形成此种特殊地貌。其地势险恶,鸟雀也难以逾越。 伐色摩那带领队伍稍稍休整一会儿,又走了大约三日,方才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国楼兰。 说是城垣,其实只有一些大致的雏形而己。整个楼兰古城除去几堵风蚀雨腐的断壁和廊柱之外,大都已被尘沙掩埋住了。 伐色摩那从怀里掏出祖父遗下的一册羊皮地图,在上面仔细研究一番,然后吩咐士卒,按照图上标识的方位挖掘起来,但是从下午干到黄昏,终是一无所获。 他们在断墙前下帐,埋锅造饭,歇憩喘息。当袅袅炊烟在空旷无人的荒城上空升起来时,半轮残月正如铜钺一般挂于漠漠穹窿。 伐色摩那自小就听祖父讲过有关故国楼兰的传说,那苇草丰泽的罗布泊,那水波荡漾的孔雀河和塔里木河……尤其是先辈国王尉屠耆的故事,更是强烈地吸引着这位小小王子的好奇心。"长大以后,我一定要回到楼兰,看看那块圣洁之地!"志向远大的王子早在少年时代就立下了誓言。 夜风一阵紧似一阵,虽然披着狐毛大氅,但是他仍然冷得厉害。子夜时分,朦朦胧胧中,忽见两袭白色透明的人影飘至榻前,耳语似的叫了他的名字一下,又鬼魅一般飞往帐外。伐色摩那起身急追,看看快要赶上,却又始终与那白色幽魂隔着一段距离,后来,那月光般的身影倏地没入神庙中不见了。伐色摩那振臂大呼,正欲进庙,却被人使劲推醒,睁眼再看,原来自己仍在帐中,刚才只不过是做了个梦。 翌日早起,吃罢饭,率领兵卒们按照梦中所示,找到一处平台,大家奋力挖掘,大约一顿饭的时间,当啷一声,镐头碰到了异物。士卒们连忙散开粘板土,一个长约六尺余,外形酷似去掉了头尾的独木舟形状的棺材呈现在众人面前。几个身强力壮的士卒小心翼翼将棺材从土坑中抬出。 阳光如注。众人此刻都屏紧呼吸望着眼前的棺柩不知所措,仿佛谁吭一声,就会惊拢了安祥沉睡百年的死者。"打开!"伐色摩那命令道。 一个军士吱纽纽撬开了棺材板,一股奇怪的气味儿散发开来,棺材里似乎发出一阵响动,所有的人都不由后退几步。 伐色摩那手按剑柄,暗自祷告一番,跨步上前,只见棺柩内躺着一具安祥的干尸,虽然经过漫长岁月的流逝,那羊皮纸一样黑硬的面庞上,千年闭阖的眼睑神秘莫测地微笑着。 伐色摩那注意到干尸头部边上,有一顶毛织的帽子,那上面还插了两根长长的孔雀翎。干尸的腰肢处,摆放着一个用芨芨草和香蒲草叶编织的扁筐,里面赫然躺着一把锈蚀的短剑。伐色摩那忍不住用手轻轻触碰一下阳光下图案富丽而分明的死者衣物,那织锦异常脆薄,轻轻一触便灰飞烟灭了。年青的国王惊诧之下,从粉碎如烟的尘埃里拣起一块硬物:他用衣袖慢慢擦试一番,那硬物便在骄阳下熠熠生辉起来。 那是一块造型精美的镶金玉佩! 伐色摩那决计将这楼兰女王的干尸运回国去。虽然有人提出不应擅自惊扰女王千年的长寐,但是,年轻的国王还是因为有必要将这先人的遗骸运回鄯善,和那祖先们的王陵一起安葬。 炎阳如焚,砂砾似火,其时虽是暮秋时节,放眼望去,但见死寂无人的沙海中黄沙漠漠,渺无人迹,士卒的脸由于连日跋涉全晒成了红褐色,而且嘴唇干裂,行动困难,已经没有多少淡水可供饮用了。阳光反射下的沙山沙谷发出红、青、蓝的色彩。除了沙海枯树,士涸的河道和可怕的风蚀之地以外,沿途只见过几处高大的土台,和死去多日的骆驼的骸骨。 他觉得四野里真是静极了。 又过几日,不断有士卒倒下。他们开始宰杀战骑解决饥渴。有人再次建议扔掉那具沉重的棺材。说实话,当伐色摩那看见周围那些拼命喘息的侍卫们时,他自己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了。"难道我真的回不到故国了么?"他斜倚在沙丘上,舔着干裂的嘴唇想。 傍晚时分,他们正待搭营设帐,"狼烟!狼烟!"一个士兵跳起来指着暮霭中的远方喊。伐色摩那起身眺望,但见一柱黑烟冲天而起,似与此地相隔不远。一定是寻找他们的鄯善军士,或是不可详知的异国队伍,但是他们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求生的本能使他们立即跳起来,驾骑向狼烟处奔去,然而几个时辰过后,暮色四合中,除了漫漫沙漠,连个兔子大的人影也没有。他们只得原路返回,再作计议。 拂晓时分,沙暴顿起,遮天蔽日的沙尘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马和骆驼咴咴嘶鸣,有许多帐逢都被刮得东倒西歪,连根拔起。 伐色摩那侧耳细听,在沙吼风啸中,忽尔是一片刀剑的铿锵之声,忽尔又是羯鼓觱篥的演奏之音,他惶惑至极,猛地拔出佩剑,却又茫然不知所向。"佛祖哟!伟大、圣明的列祖列宗哟!难道我伐色摩那真的要抛弃臣民,和祖先的遗骸一起葬身于这万里荒漠之中吗?" 沙海滔滔,不作任何回答。 他把剑用力向那风沙漫卷处掷去,剑刃划过一道银光没入到晦暗的沙砾之中,于是旋律激烈的声音愈来愈低,终于逐渐消失了。(发表于《芙蓉》200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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