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岫玉畅想曲
如果生在古代,我必然会遍身玉佩,漫步于厅堂之上,左宫羽,右徽角,按规行礼,排除一切杂念和慌乱,让那玉饰锵然碰击,发出轻轻的、有节奏的鸣响……所谓“古之君子必佩玉”,实则是以玉比德,达到自我修身的至高境界。 如果生在古代,我也会像神话传说中的那样,饮玉还童,食玉成仙,耀武扬威执玉钺,长袖飘飘舞玉剑,即便撒手人寰,也当金缕玉衣,长睡百年而不朽……相对漫漶的时光而言,能使天人盛应的古玉似乎更能寄托先民们祭天礼地的祈求,生生死死,洪福灾祸……在几千年悠悠岁月的民间,笼罩在古玉之上的,总有一些解辨不清的迷面和一层神秘莫测的光晕。古人不仅相信玉有避邪压惊、护身安宅的作用,甚至还有代人受难和替人挡灾的奇功异效。正如《周易》所说:“干为天、为圜、为君、为父、为玉……”玉者,性刚且阳.是光明正大和坚毅温润的象征。故真古玉自有一股正气,使人信其能令群魑辟易,小人退避。事实上,隔着时间的栏杆远眺,我们说不清楚什么东西会苍然而老;我们也无法把陈积在古代文物皱褶里的尘埃一一擦拭干净……在广袤的寂静里,一尊雁鱼灯,也曾跳动着荧荧的光辉;一件漆耳杯,也曾盛满芬芳的琼浆;一枚青玉蝉,更是负载过再生的幻想……它们都曾是历史大戏中活生生的角色,辉煌或黯淡,阅尽了人间沧桑。 而对于久居玉乡的我来说,从冷眼观玉到孜孜求玉,再到深深沉迷于渊源流长、博大精深的玉文化中,这中间有过几多惊喜,几多无奈,几多忧伤和几多敬畏哩。 岫岩古称大宁镇,其采玉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汉代以前。在著名的东北红山文化和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中,玉斧、玉铲、玉刀、玉璋、玉钺、玉猪龙、马蹄形器、勾云形器等都大量出土。可以说,岫玉在新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之间的“玉兵时代”里,就已登上大雅之堂,充当过重要角色。在数千年的烽火狼烟中,蚰玉仍为历朝历代所重,殷墟周王武丁爱妃妇好墓中的岫玉佩饰和器具,战国中山国王墓中玉器以及西汉中山靖王的岫玉金缕玉衣,便是最好的例证。至于至了清代,玉器的发展愈加完美,岫玉更是风行于市,以至“好古之家,常雅意购求,往来士夫,余必充囊盈箧”。所以温润而色泽鲜明的美玉,在古人心目中。代表一切美好和有德性的东西,象征纯洁、高尚和温和。《诗经》也说,“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玉向来为君子所珍重。 我想,这大概与五千余载华夏文明熏陶之下的国人那温文尔雅的性情息息相关吧。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中国玉雕逐渐形成南北两个流派。而素有格调粗犷、跌宕、挺拔、雄浑之称的岫岩玉雕,则明显属于北方流派。据《岫岩县志》记载,早在明清之际,就有大批北京、河南、河北和山东的玉雕艺人慕名岫玉而落户岫岩琢玉,其中有的甚至还是宫廷中技艺高超的玉匠。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又从北京、河北等地聘请了大批玉雕老艺人来岫岩带徒授艺,因而.岫岩玉雕受京派影响较深。同时,它又受到地方民族民间文化的滋润,吸收了地方民间木刻、石雕、泥塑、刺绣、剪纸、影人、彩绘艺术等方面的精髓,融合渗透,逐渐形成了具有浓厚地方特色的艺术风格。 岫岩玉雕题材广泛,表现内容也丰富多采。花鸟、山水、人物,以及模仿商周秦汉以前的炉、瓶、塔、薰等,林林总总,无所不雕。其工艺以立体圆雕、浮雕为主,辅以线刻、镂雕、透雕,兼以勾花,顶撞花等京做工活,尤以擅用剜脏去绺、巧用俏色而见长。 其实,世间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无瑕之玉,这就好比一个人总归会有一二样缺点一样,从不犯错的人一定也是极不真实的。天缺地阙,天地之间的缺憾必依附于完美。不过细品玉之疵斑却又别有意味,宛如佳人面腮上的“美人痣”,凭空又添了几番韵味。玉之瑕痕更需细细玩味,日久天长,心追眼慕,自然会有沙岸逶迤,秋水寥寥,孤帆独去,野禽数点之意。 是故民间有“金银有价玉无价”之谚。钻石可以一克拉一克拉地计算,金银也可以按计量单位一分一毫地照价付款,而玉则完全像待嫁闺中的女子一样,全凭你对她痴迷与喜爱的程度。即便其大小、缜密、硬度、颜色、莹润以及做工皆可探讨,但这些却像女子的嫁妆一样可有可无,绝非决定因素。 《说文解字》上这样解析:“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腮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不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从国之玉玺到民间的一块小小玉佩,从深宅大院里的博古架再到市井弄堂里的庸常器具,玉既可以做祀天之璧,亦可以做示绝的玦;既可以用其象征富贵吉祥的“如意”,亦可以不无卑贱地做成“老头乐”的搔痒筢……有时甚至连镶嵌也不用,只需一根编结的丝绳,千迥百绕地系住并挂于身上,即可神定心安。 商周时的六器,是为祭祀自然神的圣物。以玉璧为天,黄琮为地,以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虎礼西方,玄璜礼北方。可见玉也是人与自然交流的载体。在山岩没有年代的时候,古玉保留下了峻拔的精华;在河流没有年轮的时候,古玉蕴蓄住了流水的品质;在泥土失去记忆的时候,古玉成为她最坚贞的见证者;在湖泊失去个性的时候,古玉将为其重新命名! 我曾对陪葬物中那小小的玉琀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亡者入土为安时含在口中的温碧器物,莹洁透明而又欲飞欲鸣的灵虫,是生者的哀伤还是死者的复活?而冥冥之中无法渗透的符咒又似乎全凭这枚缠绵之物升浮为美丽的故事。 文学大师曹雪芹先生在他的不朽名著《红楼梦》中把故事的因缘定位于一块注定要莅临人间来一场情劫的通灵宝玉(甚至书中主要人物的名字都统统嵌上一个“玉”字——黛玉、宝玉、妙玉、红玉……”)据红学家们阐述,“玉”实则是一个“欲”字,所谓人之本性是也,可见雪芹大师用心之苦寓意之深。 神话世界往往是人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无法实现的美妙幻想,而现实生活中的岫玉却一次又一次为我们带来神话般的惊喜。首先是“玉石王”的横空出世,其次是“巨型玉体”的举世震惊。 1960年7月,.岫岩玉石矿的几名矿工在瓦沟东场子采玉作业时,偶然发现了这块罕见的玉石。喜讯传开,矿区一片鼎沸时,当晚的一场濠雨引发的山洪又将这块巨玉冲滑至采场底部,于是,一块质地细腻、艳丽夺目的“玉石王”便蓦然呈现在人们眼前。据史载,当时的许多国家领导人——包括周恩来总理都非常重视这块国宝,也都作过重要批示,但由于受运输、技术、设备和资金的困难阻碍,从60年代直到80年代,便一直困在山中无法利用。1992年10月,这块重达260多吨的世界上最大的玉石,才乔迁钢都鞍山“二一九”公园,立地成佛,被雕琢成佛教人物中最著名的二位——正面释迦牟尼,背面观音菩萨,二佛合一,堪称天下第一玉佛。而成佛后的玉石王“王宫”,也依山傍水建起一座重檐雕柱彩画长廊的玉佛苑。 仰望着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座上的释迦牟尼大佛和身穿天衣、手持柳枝净瓶,仪态优美洒脱的观世音菩萨,我不禁遐思悠悠浮想联翩。普天之下的芸芸苍生,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日,得到这种举世罕见的国之瑰宝,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将其雕成宗教中那主宰万物的神,以求得其庇护,可见人之心灵其实是极其脆弱的,在生老病死及其种种大自然的祸灾面前,先民们的无助是真实残酷的,抗争则是有限和悲剧性的。人,不能没有精神上的靠依,亦不能没有献祭和敬畏的偶像。正如施勒格尔所说的:“神是我们是看不见的,然而,我们处处都能看见神一样的东西,而且最先、最重要的,是在一个明智人的心中,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作品的深处看见它”。所以神话不是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提出来的,而是作为一种人的存在方式摆在面前。而玉,则是激活我们这种想象力的最美妙的道具。 1995年5月18日,随着一件据称总重量可达六万余吨的巨型玉体的出现,又将为人们提供一个怎样的想象空间呢?让我们静静等待吧……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他们常说:“玉要戴,戴戴就活起来了。”我们不能说,这只是爱玉人的一种传说或臆想。从手镯、项链到价值连城的宝物,几辈辈数十年的肌肤相亲,摩挲把玩,我猜想这冰冷的石头一定也会重新有了血脉和呼吸,一定也会和爱着它的人们心心相印同喜同悲。 哦,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如果跨过时光的樊篱祈求奇迹,我知道永存于世的定然是那吸收了天地精华和人之骨血的古玉,清洁致密,宝秀温润,它和安然活过一世的哲人一样,千年之后依然清声远扬,纹理斐然,像夜空中那块玉璧般明澈的月亮,散发着如水的清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