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二的钱又丢了。下晌刚下工,他把手一抻进铺盖卷,王小二的嘴就扩张成个废弃的老鼠洞。钱丢了,王小二的心也忽悠一下被什么东西强撕狗掳地摘了下去,他觉得心里空洞洞的,脑子也是。王小二的脑子本来就被初夏火热的阳光弄得晕头转向,现在又被这盆兜头盖脸的冷水一泼,浑身顿时一激灵,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一下子就在铺盖前呆成一根木桩,直直地戳在那儿啦。 算起来这种厄运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大约在半个月前,王小二刚刚领取来到这个城市挣下的第一笔钱,那两张票子就不翼而飞了。王小二为此垂头丧气。他没有怪那贼,他在怪自己,怎么那么不上心哩,那钱……谁会把两张嘎嘎新的票子放任自流地往破旅行包中一塞,就以为万无一失了,这不就是一个傻瓜蛋么?那可是钱哩,不是擦屁股纸,那可是人人都希望据为已有的钱哩,比浪巴溜丢的女人更待亲。我怎么就随随便便塞到包里了事呢,那包整日窝窝囊囊扔到角落里,任谁随手一翻,还不轻而易举地搜刮了去,那玩意儿又不扎手! 那几天,他心里一直在深深埋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觉得把钱放在破旅行包里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么,钱在一日之间不翼而飞也是天经地义没啥可说的。钱么,来来去去,总有一丢,他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然而钱为什么会丢?又是谁偷了钱?王小二对这个问题还懵懵懂懂,一时没理出个头绪来。他和一同租住在这间破旧屋子里的另几位一样,均是来自距此二百余里之外的乡下,如果早上从这座城市的长途客运站出发,大约得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才能到达他所在的那个乡的路口。然后又要赶二十几里崎岖山路,这才能回到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他王小二的三间茅草房。 他是一个穷光蛋,同屋的他们也是。他自小父母双亡,一个人晃晃当当像条野狗一样混吃混喝,倒也核桃树般长成壮壮实实的一条汉子。待到他终于懂得土里刨食,能刨出粮食填饱肚子,却刨不出哪怕丑得像母夜叉一样的女人这个朴素真理时,他便一头扎到自家臭气熏天的土炕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嚎啕起来。啊,那真是一场掏心掏肺的痛哭哟!想一想吧,一个大男人,像丧家犬一样呜呜啼哭,是多么奇妙而有趣的场景。在如此彻底的绝望之后,他一狠心,卖了那条跟了他足有六、七年的看家狗,收拾铺盖卷,跟着村西常年跑外的麻五、大黑、三混子,老抠和小地瓜,来到了这座陌生得令他有些心悸的城市。 他们合租了城边的一间旧平房,然后学着麻五的样子,用拣来的一块废纸板做成一个三角型的牌牌,写上“力工”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每日清早往马路牙子上一摆,便蔫头蔫脑蹲在墙根儿静等雇主。日升日落,车流如水。每次一看到那些穿着溜光水滑、趾高气扬的城里人往跟前一靠,他们便苍蝇般哄地围上去,牲口一样等待人家挑选。他没有什么技术,只有一把子力气,驴一样的力气,那是老天爷赐与的玩意,娘胎里带来的宝贝,所以他干活时从来不惜出力;也不挑肥拣瘦,干过活的雇主们就都对他满意和夸赞。 他想干够两年,回去娶个媳妇,母猪样的身坯也罢,只要她那肚子能任他播耕打种,长出茂茂盛盛的庄稼,他王小二就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啦。 但是,那钱……是啊,如果说头一次他丢的那135元票子使他既懊丧又自责的话,那么这第二回丢的这两张老头票就使他困惑和怀疑了。他明明把它们小心翼翼塞到褥子底下了,明明用一张浸满油污的旧信封把它们装好、折叠好、神不知鬼不觉藏到被子与褥子夹层的缝隙里了,如果不仔细摸,是摸不出嘎嘎新的票子那硬锃锃的感觉来的。但是它们却像到手的鸽子一样,扑噜噜又飞走了,连点念想都没留下。妈妈的。 “我还没捂热乎哩”王小二一边干咧嘴,一边手被烫了一样甩来甩去地嘟哝;“哪怕给咱留下一半也好么,也忒黑心啦!” 他望望刚进屋的大黑,期待他能听见这话响应一下,但大黑显然没有这个想法,抑或根本就没听见,大黑像根朽烂的木头,嗵地一声倒在铺子上,砸得整个床铺忽悠一颤。 大黑是累狠了,大黑晚上找女人,白天干活,大黑真是累狠了,王小二咽了口唾沫,又转头对一边哼着小调,一边端起脸盆的小地瓜说: “我的钱丢了,你信不信,我的钱好好的,一下就不见了。” “真的丢了?” “真的丢了。”王小二一脸无奈。 小地瓜就抽一下鼻子,说:“我可没看见。”他往外急匆匆地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真的,我可没看见。”一付赶紧澄清的样儿。王小二就耷拉下头,看了看一直闷头坐在旁边的老抠说;“我又没说谁能看见,是不,谁要看见了还不早说喽,还能让那贼安安稳稳把钱拿走?” “是哩是哩,”老抠也直点头。末了他神叨叨往四周瞭瞭,压低嗓音问;“多少?” 王小二就竖起二根指头晃晃。 “二佰?我的妈呀!”老抠挨刀般叫了起来。 老抠把钱当命,王小二平日还有些瞧不起他哩;老抠能把一分钱攥出水来,这么多年,谁也甭想从老抠身上抠出一分一厘,他爹也甭想,他儿子也甭想,王小二和村里人一惯瞧不起他这点,比如此刻,老抠一听说王小二丢了钱,立马采取紧急措施,用一条女人丝袜把他所有零零散散的票子,一古脑全宝贝般拴在腰上,拉屎撒尿也带着,睡觉也不摘。王小二就更加瞧他不起了,也觉得多余跟他说这事,说了也白说。他有一种预感,相当不好的预感。这预感又使他总想找人说点什么,倾诉点什么,仿佛不说,就憋得慌,就会把尿泡憋坏。但是王小二不该又跟当晚刚喝完酒的麻五和三混子唠叨,王小二跟喝得天昏地暗的麻五和三混子唠叨,就是应了那句老话:打铁烤糊卵子——看不出好赖成了。 “滚!”麻五说:“咋就你事儿多,今儿个丢,明儿个丢,咋不把你个王八蛋丢喽!” 麻五说这话时脸红紫得像猴腚,脸上的浅皮麻坑火星四溅。 “再者说了,你跟老子说这话是啥意思,难道是老子偷了你的钱咋的,咹?你个龟孙子王八蛋!” “是哩是哩,你个龟孙子王八蛋,净说些让老子败兴的屁嗑,丢了好,丢了活该!”歪在一边的三混子也气哼哼帮腔。 王小二披头盖脸挨一顿臭骂,眨巴眨巴眼倒真像过错全在他一身一样,一句多余的话也没得说了。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以为你丢了钱,遭了委屈,就应该被同情和安慰,但有时候这也许只是你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是你一个人的道理,很多时候,事情总愿意向着悖论的方向发展。并且不动声色暗藏杀机。王小二此刻就是如此。他忍气吞声想息事宁人,以为下次得了钱,只要小心谨慎精心保管,不给人留下一丝一毫的漏洞,量那贼也就再无章程可言了。 “他还能变成孙猴子,蛔虫一样钻进俺肚子里。”王小二得意地想,一人藏物百人难找,这个道理他王小二懂,所以他照常把下个月的工钱掖到了床板和榻榻米的夹层里。虽然丢了两次钱,王小二也不愿像老抠那样,弄一个女人丝袜捆在腰间。那像个什么,咋瞅咋难看,尤其女人用的玩意,蛇皮一样耷拉在胯骨上,晦气着哩。 季节在城里变幻得总是那么混浊和迟缓。哪像在乡下,草儿绿了,花儿开了,土地就敞开温热宽广的胸怀催促人们播种与收割。在天蓝野碧的乡下,连鸟儿都会提醒你生活的脚步,连牲畜都会一季换一套鲜亮美丽的衣裳。而这人声鼎沸的城里,到处都是灰突突的。楼群、树木、马路、天空……甚至电线上那群吱吱喳喳的麻雀的羽毛。王小二觉得这个夏天来得不明不白,只是从城里女人越来越暴露的衣着打扮上,他知道一个让人烦躁不安的盛夏终于降临了。 “操,城里的女人就是嫩!”三混子不止一次涎水直流地眼馋。他总是蚊子般死死盯住那些丰润白嫩的肌肤,而且总也盯不够,又总是饿狗般发出叹息。这和王小二有所不同,王小二看城里女人是远远地偷窥,但从不抱任何幻想。他知道自己是谁。 这一时期,王小二还学会了一门手艺,刮大白和涮墙体涂料,包括城里装修家居用的最时髦的新型乳胶涂料,王小二涮得光鲜、匀均、干净、效果好、受到雇主的一致称赞,这样王小二也就在这几个月里揽到了一大批活计,自然也就拥有了更多的人民币,他的钱一直稳稳地为他而存在着,就像他越来舒畅的心情。 是啊,王小二的心情的确越来越明媚起来。他觉得生活并没像他原来以为的那样昏暗,生活绝对会因为事情的稍许改变从而生机勃勃的。他甚至想像着挣下一笔钱后,重新把老家那两间真正属于他的土坯房修缮修缮,他不能让自己未来的女人活得过份憋屈。 生活进行到这里,王小二仍然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其中的一员,是无知而无辜地快乐着的一员。但是生活似乎不允许一个人总是这么无端地延续下去,它有时会拿你打打趣,让你出尽洋相又痛苦万分,让你气恨难消又无可奈何,王小二在眼下就咕咚一下重新跌进这么个境地。 他的钱又丢了!是的,他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水蒸汽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钱跟我有仇哩!我的妈妈吔!”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起来。他连哭都不会了,那一瞬间,他连愤怒都不会了。当然,他也忘记了应该怎么骂?如何痛骂?他被这迎头一棒完全打晕了,他眼冒金星全身哆嗦手脚发凉……他,他是被那贼给震住啦。 “贼跟我有仇哩,我的妈妈吔!”他就这么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地上呆想着,却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后来是老抠问他:“小二小二,你怎么了,癔症了不是?”边说边用手摇晃他,腰间胀鼓鼓的钱袋子也一下一下温柔地顶撞他的大腿,仿佛一个胸脯硕大的女人的奶子。王小二突然就浑身一激灵,一把揪住丝袜袋,狼一样嗥叫起来。 “你拿了我的钱票子,死老抠,你拿了我的钱票子!” “你疯了你!”老抠死命护住腰间宝贝,拼命想掰开那双上来抢夺的手。两个人在屋地当央滚成个球,一直到老黑和麻五他们把二人分开。 “他偷了我的钱票子!就是他……他……他!”王小二一边气喘嘘嘘扭动身子,一边红着眼冲老抠继续叫嚷。 老抠也气坏了,老抠把腰间的丝袜口袋拍得山响,说:“王小二,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喽,这可是俺辛辛苦苦挣的血汗钱,咋会成了你的?你不要丢了钱冤枉好人! “要是俺拿的,俺……俺生孩子不长屁眼,出门就叫车撞死!” 大家也纷纷劝他。过了一会,王小二总算平静下来,他知道老抠虽说小气,却不至于会干起偷窃的营生,那是谁呢?王小二转转眼珠,看见站在身边的老黑,是的,肯定是这家伙干的好事,他总上歌舞厅找女人嫖,哪来那么多票子供他折腾?不是他是谁!旁的人也不一定知道我挣了钱又把钱藏在这屋子里。 王小二这时看老黑的眼神就像一把刀子,刚在细油磨石上磨得雪亮雪亮的刀子。老黑哩,迎着那刀子的光焰阴阴地坏笑,一边笑还一边拿眼暸站在王小二身后的小地瓜,暸够了这才对一直拿目光剜他的王小二说: “你盯住我看什么看,你盯住我看也看不回钱票子来,是不,嘻嘻……” “你拿了俺的钱!”王小二说。 “你拿了俺的钱!”“王小二面无表情地说“就是你,你拿了俺的钱去嫖去赌,你承不承认!”王小二边说边站了起来,老黑也站起来,小地瓜惊骇地看到老黑的黑脸渐渐变成猪肝色,渐渐像一块浸了尿水的黑岩石。 “我操你妈!”蓦地老黑爆炸般吼一声,一拳就把王小二打到了屋旮旯。 王小二当天没吃饭,王小二的嘴唇肿得像鸡屁股,王小二的牙也丝丝漏风,他掉了二颗门牙,二颗跟了他二十几年的门牙,但是他不心疼,因为在老黑狂怒地打出他那一拳起,他就知道不是老黑偷的钱了。 做为补偿,老黑在麻五和三混子的调停下,包给他一佰元钱,老黑为此付出了代价,况且那混蛋也只有那么多了。他手里存不住钱,这点王小二知道,所以王小二也不愿过于追究。他只是癞狗似的趴在床上,一门心思想那暗中跟他做对的冤家! 那是个什么样的贼呢?是他认识的还是陌生的,是男贼还是女贼,是老人还是小孩?这几日,王小二明显有些憔悴,有些委顿,他的脸上青青黄黄,仿佛害过一场大病。 他把跟他同屋的这几位不止一次全都琢磨几遍了。他要一层层把他们的衣服剥光,看看他们的脑子里,心肝肺里到底装些啥秘密。他想啊想,直想得脑瓜欲裂昏天黑地,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唉,王小二觉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傻瓜蛋啦! “俺就是一个傻瓜笨蛋二佰伍,贼不偷你偷谁?”他给自己这么说。 老黑肯定没偷,老抠也没偷,小地瓜呢?别看他人长得土头土脑,貌相老实,蔫肚人胀肚心,谁敢保他不会做下点伤天害理的勾当。知人知面不知心哩,何况他妹子还得了红斑狼疮急等他拿钱?听说那病没个治了,那病是个吃钱的窟窿,吞钱的嘴,谁敢担保这小杂种逼急眼了不会把手伸到别人腰包里? 麻五和三混子也像,两个人都是酒鬼,嗜酒如命,管不准不再吸点毒品什么的,据说人一碰上那玩意儿,就跟畜牲差不多了,连畜牲都不配,就跟咬人的恶鬼一样,什么屎都屙,什么坏事都能干,更别说偷鸡摸狗了。王小二一个人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麻五和三混子像,小地瓜也不能排除,他这回汲取了上一回的教训,不敢再冒然指证了,他可不愿为此再丢掉另外一颗门牙,他还得靠它啃骨头嚼猪头肉呢。 夜晚是一下子降临的,城里的夜晚总是来得有些突然,刚刚还火辣辣的太阳,一转眼就黑咕隆咚消失得又干净又彻底啦。王小二在城里从来没看见过落日,因为西斜的太阳总是不等挨碰到地平线,早就被窗外高耸得有些骇人的水泥高楼一下就遮挡住了,王小二这时候就总是怀念起在乡下享受过的凄美静谧的暮霭夕阳。那是一份多么让人怀恋的安静啊。而此刻歪在臭哄哄床铺上打嗑睡的王小二又一次梦见了往昔的情景。 他是在婴儿般的酣睡中被弄醒的。他昏头胀脑坐起来,揉揉眼皮,床前站着的人是小地瓜,小地瓜手中正捧着一盒香气四溢的米饭和炒菜,他说:“趁热吃吧,你几顿没吃饭了,这样会饿坏身体的,饿坏了身体,怎么打工挣钱娶老婆?” 王小二说:“俺不想吃,俺不饿。”但是他嘴上这么说,肚子不给他做主,肚子哇啦哇啦乱叫,像揣了一窝稻田里的蛤蟆。 这一顿饭,王小二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他抹抹油膩的嘴,打量着笑嘻嘻的小地瓜,突然觉得这小子本来就挺可亲的,亲兄弟一样么,怎么会稀罕他那几个小钱。 “不是你偷的,”他一脸真诚地给小地瓜说:“俺早就知道不是你偷的。真的!” 王小二这回不但跟为他买饭的小地瓜这么说,不久也跟给他揽了两件好活的麻五和三混子也这么说,因为那两个家伙的路子,他一连几星期也没闲着,不仅给一户人家整整二佰余平的复式楼刮了大白,涮了涂料,还为一个建筑工地卸了十几车水泥白灰。一句话,王小二的腰包里很快又鼓胀起来。他怎么能再怀疑大义相帮的麻五和三混子呢?亲不亲家乡人么,一口井里喝水一块黑土泡大的乡亲,连着筋扯着骨头哩!他怎么能再往人家头顶扣屎盆子栽脏。那还叫人么?王小二又一次对自己说。 但是他心里有块石头,他心里那块石头一直压着他不得安稳,觉也睡不踏实,还总做恶梦。 他能不做恶梦么。 那个一直暗中跟他叫劲的贼还躲在某个地方,从没真正露过面,他知道早晚会有一天,他的钱还会不翼而飞成为别人的囊中之物,奶奶的。 他发了狠,下决心非亲手逮住那个丧天良的家伙胖捧一顿不可,他不逮住贼他就不是王小二!这想法他跟谁也没说。 王小二的行为从此变得诡秘起来。他把钱分成两伤,一份也像老抠那样用女人的丝袜捆在腰间,另一份仍然藏在屋子里。 嘿嘿,他是把钱当诱饵呢,就像钓鱼一样。王小二小时候一直喜欢钓鱼,在村里的小伙伴当中,他总是钓得比别人多。他和那鱼有缘份哩。 如今,他也和暗中的贼有了默契。他的肿眼泡射出幽幽的光束,像传说中那种灵怪之物的灵光。他在暗处观察他所租住的房子的动静。有时候是在夜幕笼罩下的窗外,他会突然从街头踅回来,猫一般蹑手蹑脚逼近它的猎物;有时又像一只狡猾的地鼠,在它的巢穴口留下记号。 时光如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夏天似乎也到了尾声,一部分城里女人雪白的大腿开始随着早晨的凉气慢慢减少,这让王小二们倍感惋惜。同样惋惜的事情还有那贼,因为那贼的一直不露面,竟也使王小二一直绷紧的神经忪驰起来,无聊起来,难道他改邪归正了不成,王小二懊恼地想,如果贼从此真的洗新革面痛改前非了,那这一段日子绞尽脑汁的昼行夜伏岂不白白浪费了? 当然换一个角度想,如果从此太平无事不再遭窃,不也是莫大的好事么,哪有人愿意被偷的,那不真是有病了?王小二私下里一想到这儿,不由嘿嘿乐出声来,把正在吃饭的小地瓜吓得一愣。 “你笑,笑个鬼呀。莫名其妙的。” 八月底的一天,王小二掖在床角旮旯里的钱在渡过漫长而毒辣的夏天的日子之后,终于又不见了。钱不多,只有一佰元,却使王小二又兴奋又气恨。兴奋的是多日不见宛如朋友的贼又出现了,气恨的是他早已失去了抓贼的想法。所以这个时候发生的这件事,只是使王小二产生了一种类似被捉弄的幻觉。他感到耻辱:“他奶奶的,他这是戏耍俺哩!”王小二说。 “他不把俺当人,俺也不把他当贼!”王小二又说。 “俺要给他点历害瞧瞧!”王小二沉默了一会突然大喊一声,把满屋的人吓了一跳。 王小二出了门,一路直奔文具店,花一块钱买了一张又厚又硬实的图画纸,又花二块八买了一支小白云羊毫毛笔,再花伍毛钱买一小瓶墨水。一切准备停当之后,王小二站在床前,拉开架式,把那小白云牌羊毫饱饱地浸蘸到墨水瓶里。 “小偷:你个王八蛋,你他妈不是东西!”王小二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字,他的手兴奋得直门儿颤抖,使纸上的一些字也跟着颤抖起来,好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 他要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回敬那位盗贼。但是搜刮尽肚子里的词儿,又不知到底什么才算最恶毒的了。所以这么一犹疑,一团浓浓的墨汁就啪哒一声滴落下去,在雪白雪白的纸上洇成一团带毛刺的黑点,眸子似盯住他看。 王小二慌忙捏紧笔杆,一鼓作气写了下去:“你要胆敢再来,我就叫你生孩子不长屁眼,辈辈都戴绿帽子做王八,天打五雷劈,进大牢挨枪子儿……” 王小二写得很流畅。写完之后,不忘在下款处填上自己的大名,又注明年月日,然后贴到墙上。 “还真是一件杰作哩!”王小二眯缝着眼睛远远地望。同屋的其他人反响不一,老抠和小地瓜热烈拥护,老黑仍然是阴阴地笑,麻五和三混子只瞥了一眼,吐出一个字:屌! 然而至此之后,王小二虽然钱票子不再丢失,但是物件却成为袭击的对象,先是被窝里被人用尿水画了一个又大又园的地图,接着两件平日舍不得穿的打折西装被豁了条大口子,之后连那个邋里邋遢的旅行包也被谁扔进了垃圾筒。王小二叫苦连天,欲哭无泪,心里憋得难受,气都吐不均匀。 那贼似乎就在暗中盯着他。没错,那贼一直在暗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狼一样。王小二一意识到这儿就被这个事实惊得五雷轰顶魂不附体。他感到周身的毛孔都张大了,一根根汗毛竖得比小拇手指都粗。完啦,我还能活人么,我的小命一开始就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哩,攥得登紧登紧,我自己还不知深浅,还自命不凡,还想跟人家较量,人家这是手下留情哩,人家一使劲我这小命就蹬腿玩完啦! 王小二的汗像下雨一样冒出来,他咬住嘴唇,这一刻他咬住嘴唇,突然醒悟过来,突然蹦出一个主意,他找出剩下的半瓶墨水,又把那张白纸翻过来,用那支干硬的小白云羊毫笔工工整整重新写下一行字:“贼呀,俺服了,俺王小二彻彻底底服了,你愿来就来吧,俺叫你爷爷总行吧。”写完又贴回墙上,也不管同屋人如何笑他。 那几日王小二一见人就咧咧嘴,哩哩哩傻笑,路人和麻五们把他的笑看成是发神经,是一场阴谋,其实他们都错了,王小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哩。王小二认为一个人到了不防贼也不怕贼时才真正放忪了,自在了,才真正体味到了快乐的滋味。他去酒馆里喝酒,一个人吃了一大碗红烧肉,喝一瓶半斤装的老窖酒,然后浑身酣畅地睡个长觉。“贼呀,你愿来就来吧,俺不怕你偷了。”喝得有些迷糊的王小二把一直捆在腰间的女人丝袜解下来,把潮乎乎臭哄哄的零碎钞票一古脑全倒在同样脏兮兮的床铺上。钱被每日流下的汗水沤泡后,发出喂猪的泔水似的馊味儿。被风一吹,直往人鼻孔里钻。王小二就在这种臭气熏天的气味中呼噜连天起来。 一只苍蝇飞过来,嗡嗡叫嚷一阵,一翻身落上去,欣喜地在花花绿绿的票面上流连起来。 阳光照着王小二红扑扑的脸腮,照着他厚嘴唇上那排刚发芽的嫩韭菜似的胡须。王小二正在做梦哩,睡梦中的王小二一定又梦见女人了,那个面容模糊却屁股滚圆的女人磨盘般压下来,使王小二这狗日的胯裆间的物件儿,旗杆般直筒筒竖起。 王小二真是美美地做了个好梦哩。 转天他上街,路过日日经过的一家商店——香缘阁,突然就放慢了脚步沉思起来。他是想起了乡下的事哩。在乡下,山沟沟里的人家,总不免遭野狐黄狼子侵拢,丢鸡少鸭是常事,更有甚的,是哪家体质弱的媳妇被那狐仙蛇仙媚了心上了身子,一旦闹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村人们便将那些灵长之物用香火供上,以期求得庇佑消灾免祸,据传灵验得很哩。王小二想,连畜牲都懂人性,讲良心,何况人呢?你对他好,他未必不晓得……他灵机一动,进门买了几柱香,一个香炉,又用一只木牌求人写上“贼菩萨”三个金字,回屋便把它们摆到床头一只木凳上。此外,他还依照供祖宗的方式,一边各摆一盘馒头,一盘水果,然后燃着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口中念念有辞起来:贼菩萨啊贼菩萨;但愿你万事如意平平安安,也保佑我免灾免祸如愿以偿吧……” 王小二供贼的事情一传扬开去,许多打工的人就都来扒门观看,一时竟惊动了晚报记者,还把王小二这一趣事当做新闻公然见了报,一时间,王小二倒成了打工者中的名人了。 不过,自此之后,那贼竟真的再没来寻衅。几个月过去,大家相安无事,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宁静,王小二的东西不再丢,王小二同屋的麻五、二混子、老黑们却相继有过几次失盗。原先嘲笑王小二的这几位不久也陆续买来香火,供起了贼,王小二租住的屋子便烟气袅袅香火旺盛起来。这事暗地里引起了二老便(公安)们的注意,终于有一日,是在入冬之后第一场雪晴日的某个清早,龟缩在被子里咝咝哈哈的王小二正当起床,由于昨夜的煤炉早已熄灭,屋子里又没暖气,所以抖抖索索的几个男人早早穿上羽绒服,却仍然冻得面色发青缩头缩脑的。 王小二是被一泡尿憋起来的,他冲外间墙角的一只废涂料桶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骚气哄哄的长尿后,本想再猫回被窝懒一会儿,却被外面一阵吵吵闹闹的声响惊动了。他连忙披了棉袄探头探脑开开门。胡同口围了一堆人,一片狼藉的雪地被脚踩得呵吱呵吱响,有人一边跑一边叫嚷:“抓住一个贼!警察抓住一个贼!”王小二的心一阵狂跳,双脚冻僵般立住,呆呆望过去。 两个大汉扭着一个矮瘦的年青人走过来,拥挤的人群纷纷让开条人缝,那人戴一顶鸭舌帽,脸罩在阴影里,脸颊处有一块显眼的刀疤,他一抽动嘴角就扯动那刀疤也跟着动一下,走到王小二跟前时,贼亮亮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他呆怔的脸上,贼给他笑笑,那一刹那王小二很奇怪,贼别过身老老实实跟警察走,渐渐转过街角不见了。 王小二当晚一直没睡着,他一会想着早晨的情形,一会儿又望望那块供奉多日的牌位,心里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发表于《山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