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于光远 文 南焱
于光远,1915年生于上海。1936年清华大学物理系毕业。1935年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1937年初抗日战争前,加入中国共产党。建国后,长期负责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党管理科学的工作。1955年被推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的学部委员。在1982年中国共产党举行第十二次代表大会退居二线前,担任过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在党的十二大和十三大上,当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从上世纪80年代起,他致力于哲学、社会科学多学科的研究和推进其发展的组织活动,并积极参加多方面的社会活动,担任过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中国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部分研究会、中国生产力经济学研究会、中国国土经济学研究会、中国技术经济学研究会、中国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会、中国太平洋学会等团体的理事长或会长。 于光远兴趣非常广泛,关心社会生活中许许多多问题。脑勤、手勤、腿也勤,现年事虽高,仍"坐轮椅,走天下"。近年又提出自己要现代化,愿同因特网打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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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棺材
我诞生时,祖父已经谢世了20多年,祖母还在。她对我不错,没有训斥过我。过春节我向她磕头拜年时还给我压岁钱。我没有留下她坐着、站着或者走动的印象,留下的只是她躺在床上的印象,不是躺着抽鸦片就是生病,她对我母亲摆着婆婆的架子,还要儿媳伺候,而且在生活上很挑剔。
在三个儿媳中她最喜欢我母亲。这个"喜欢"就意味着要我母亲更多地伺候她。夜间经常要母亲替她打烟泡,装烟枪,敲背捶腰,做夜点。没有事做,也要我母亲陪着她。结果弄得母亲每天都非常劳累,回到自己房间免不了诉苦。我对祖母也就不满意,因此她去世时,我一点悲伤都没有。
关于她的死,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棺材。在她33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就把棺材准备好了。后来病情好转,多活了44年。在这44年中,每年她都要人把瓷碗敲碎并进一步碾成粒状,和在漆里,把棺材漆一遍。我9岁那年她开始出现水泻,第二年夏天每天起更水泻不止。据说抽鸦片的人是不会泻的,得了这个病,连抽鸦片之后都没有效果,让她自己觉得活不久了,就要人把棺材从原来存放的地方运到了客厅。我用棍子去敲,真的像敲在瓷器上那样当当地响。她对这棺材非常满意,我却对她这种观念和做法,很不以为然。
最大的伤痛
于光远的父母合影 |
我父亲和母亲结婚后第二年,也就是1915年7月,我在上海诞生。那时我父亲在北京任职,出生两个月后,妈妈带我去北京时,父亲才第一次见到我。父母共生了9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有5个。那时我们家庭最大的悲痛就是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的夭折。
我的第二个妹妹在两岁时患了一次急惊风。我祖母硬做主,请了一个江湖医生去给她"挑针"(就是用一根针扎到身体里去乱挑),结果挑断了脖子里的一条筋,高烧是退下去了,可是她的脖子再也直不起来,不久就死了。这是我父母第一次失去自己的孩子,为此他们都十分悲痛。我父亲不知从哪里找出一种专治小儿惊风的中药方子,按照这个处方制成丸药,定做了一批药丸盒子,印出丸药的说明书,把我死去的妹妹歪脖子的遗照作为商标,想送人或出卖。后来连送都送不出去,更不要说卖了,谁也不会要这个印有死人照的药丸。妹妹死后,我母亲下决心去学习"小儿推拿",后来治好了不少别人家的孩子。可是当我另外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病了,她却不敢治,都死去了。其实他们患的都是一些非常普通的小儿疾病,诸如白喉。肺炎、猩红热之类,这样一连好几次事故,给家庭的打击十分严重。
我的第二个妹妹死时,我才五六岁,印象不深,可是第三个妹妹和第一个弟弟死时印象很深。前些日子还在一起玩,没有多久忽然不在了,这使我很长时间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失常的父亲
我家本来有一点祖产,就是上海顾家弄那座宅子,有一亩多地。但人多,分到我父亲名下的只有六分之一。有了自己的房子,当然可以不用花钱租房,而且还可以收一点房租。但是,归我父母的房子所收的房租每月大约只有十多元。我们家的生活要靠我父亲的薪金来维持。一个家庭每月总要几十元的支出。随着小孩子多起来,物价上涨,开支就更多了。还有家里小孩子一个一个生病,一个一个夭折,也花了不少钱。如果我父亲有薪金收入还能勉强维持,可是我父亲,生有一个特点,就是一次一次的长期失业。因此我家里的经济几十年来一直处在困难的境地。
父亲从上海江南制造局工艺学堂弹道专业毕业后,在本校图书馆呆了两年。袁世凯当政后,他在北洋政府的陆军部谋到了一个"差遣员"的挂名差使。1914年婚后不久就去北京任职。因为这差使是挂名的,没有实事给他做,也没有正式的薪俸。在北京呆了几个月之后,就回上海了。1915年又去北京,谋到一个全国兵工厂事务处建设股股员的实职。
这些差使都是通过袁世凯下面的唐在礼的路子谋到的。唐在礼是郁家(于光远先生本来姓郁)的亲戚,他是后来拥戴袁世凯做皇帝的十三太保之一。父亲在北京工作到1916年,就被派到河南巩县兵工厂做会计科长。
1918年,父亲在巩县骑马从马上摔下来受惊了,精神失常,不能再在工厂工作,也不能回北京陆军部。在北京家里休息了短时期后,他去南京协和书局工作,最后因为身体原因,1918年带全家回上海。这是父亲第一次失业。他离开兵工厂,因为精神不正常,心情很紧张,老说自己是会计科长,离职时没有把账本向后任交代清楚,自己有错。又说自己是个官,就这么回了老家,是个"逃官",怕有人来追究。尽管大家向他解释不存在这个问题,可是他老是犯嘀咕。
从1918年到1926年这8年中,父亲长时间没有工作,于是老想在家制造什么产品去卖。家里不可能制造机械,他学的一些机械知识不顶用,只能利用自己的一点化学知识来生产商品。他制造的第一个产品是蓝黑墨水。当时上海有一种"民生牌"蓝黑墨水,很畅销。我父亲认为他制造的会比这种墨水好。他进行了两个月的试制工作,用各种不同的染料和配料去做,靛青、五倍子是主要原料,我看他做的墨水质量的确不错,写下来的时候是蓝色的,过了一段时间就变成黑色了。他把自己制造出来的墨水牌子定为"民富",有意同"民生"竞争。但是包装太差,那时还没有电木或塑料的盖子,他就用软木胶在一起当瓶盖,但一拧木片就掉了。加上他不会经商,"民富"牌墨水经营以失败告终。在这之后,他一直搞这搞那,比如收集照相馆的底版来提炼白银,把人的头发加以处理制造装饰用的条带等等,然而都没弄出名堂来。
那时,我已经10岁,开始懂得关心家事,我观察到父亲常常处在"沉思"的状态。他的一个手指甲有毛病,就老是捂着这只手指甲,一声不响,可以半小时甚至一小时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在这种情况下,妈妈认为他的精神病又犯了,我就把父亲的那只手打开,他也就笑一笑,中断了这种"沉思"。但他的内心是痛苦的,因为没有工作,不能为家庭担起责任,而心存内疚。
为父代课的我
1931年,父亲不到42岁,应该说还是很年轻,可是找工作的路子基本没有了。这同第一次失业不同,他已完全失去了信心,而家庭的经济是越来越困难。
直到1932年的一个学期,私立上海中学有一个高三物理教师不知什么原因临时不能去上课,学校找到父亲做代课教员。父亲看了看教材,知道教不了,可是又舍不得丢掉这个挣钱的机会,就先答应下来,然后称病,让还在读高中的我去替他做代课教员。高三学生教高三学生,但我把几个月的课全部担当下来。这件事既让他高兴,他认为我有本事;但也让他泄气,他认为他自己不行了。那段时间,他靠幻想在寻求安慰。家里的经济非常困难,我在私立大同附中上学,半年要交60块钱学费,也是家里一大负担。我就去找职业半工半读,贴补家用。
在我1932年进大学以后,刚开始把每月的收入贴补一部分家用,后来我的收入竟成了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母亲还在为父亲找工作,父亲自己也在找,有一段时间,他找到河南开封一个军火仓库工作,一个月只有60元薪水,除去个人吃用,就寄不了什么钱回家了。
持家的母亲
我母亲同我父亲不一样。我的父亲有一点使我看不起他。他清高,不愿求人,连要我姨父帮忙找工作这样的事也决不愿张口。他也不愿意向人借钱,到当铺当东西这样的事,也不肯干。而求人的事都是母亲去干,可是用我母亲借钱买来的米和菜他还是吃,这时他就不讲清高了。其实我不应该因此看不起他,不能要求他不吃不喝才看得起他。
我的母亲一直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我们家的财政一直是靠她支撑的。这不是说她有什么收入,而是靠她去筹划。在我父亲失业和我们没有做事的情况下,我家的经济性收入只有每月10多元的房租,这些钱只够家用的十分之一多一点。为了增加收入我母亲也挂过"小儿推拿大夫"的牌子,行了一个时期的医,治好了不少小孩子,不过收入也不多,后来自己的孩子夭折了,也就不再干这个行业,这样就只有靠向亲戚举债过日子。母亲很会持家,尽管日子过得很清苦,但她有花同样多的钱使全家生活过得好一些的本事。
母亲的性格很开朗,喜欢热闹,爱交际,她会在苦中找乐趣,并且喜爱文娱活动,爱看小说。《红楼梦》里的人物她很熟悉,尤其其中诗词歌赋都能背出来。她也学唱昆曲,主演过《长生殿》,扮演的是唐明皇。她最爱讲故事给我听。至今我还记得许多故事和笑话。
有一个关于母亲讲故事的笑话,一次母亲讲到太平天国时全家逃难,外祖父的脚磨出了血泡,讲到这里,她打瞌睡,讲不下去了,可是我还一个劲地问她"脚上的泡后来怎样",她就心不在焉地胡说一通,说那些泡就"嘭、嘭、嘭"地响起来了。我很奇怪,硬是把她弄醒,大笑了一场。
母亲对我管得从来不严,至今我吃饭时,桌上米粒还像小时候一样洒得很多,这就是那时候没有严管的结果,但她是个非常疼爱孩子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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