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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白帆

作者:从维熙

  


  回到屋子,大队人马尚未收工,趁室内尚无一人之际,我掀起"少尉"的褥子,把他那件从印度穿来的绸汗衫,塞在褥子和土炕之间铺着的稻草里。我的朋友!当我办完这件"恶行"之后,心像敲鼓一样"咚咚"地跳个不停。我抹抹额角的汗,抬头望见屋角上那尊鲁迅泥塑,这个人类的伟大思想先驱,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是谴责我的行为吗?我想不会吧!因为"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中,包含着的强烈爱和憎,组成鲁迅先生的思想核心;而我的"不光彩"的行为,不过是和"人狼"韧性的战斗手段而已。
  劳改队收工了,"少尉"走进屋子时,我坐在小板凳上,面对着墙壁正在"反省"。他鄙夷地睨了我一眼,那眼光似乎在说:叶涛!"铁猫"跑了,你这煽动罪是躲不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会叫你搬出这条大炕,去住单间。
  我则按着列宁说过的"和狼在一起,也要学习狼嗥"的名言,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我心里在想:等着吧!你这只红眼珠的畜生,我已经给你下好了一把打狼的夹子;"食之木瓜,谢之桃李","来而不往非礼也",牛顿关于力学中的作用和反作用的规律,正在你我身上发挥效能。
  我知道,大多数人会同情我的。他们有眼睛--会看;他们有大脑--会想。当然,在狱头--"少尉"淫威之下,难免说些心口不一的话,以求平安。但是,载舟之水,可以倾舟,只待那十级台风了。而我--平日一向"以德报怨"的书生,此时就是那尊驾驭狂飙的风神!
  当"少尉"去屋外打水时,为我担心的人们,一下围拢了我。见我白纸上还没写下一个字的检查,都为我捏一把汗。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叶涛,你怎么这样糊涂!"
  "应付几句么!"
  "你和'铁猫'平常不错,交白卷能过关吗?"
  "……"
  "谢谢!"我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向几个好心人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铁猫'并没逃跑,他在苇塘里兜个圈子,又回来了,'少尉'的一肚子狗杂碎白费了!"
  "他在哪儿?"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走近"少尉"铺位前,像魔术师变戏法那样,按着他的褥子角说,"还有一件事情,请大家过过目,'少尉'说他绸衫丢了,用皮带环抽打'铁猫',搞得咱们这间房里呜呼喊叫,不得安宁。今天,我这支钢笔不下水儿,想找他的钢笔用一下,我一掀他这个褥子,发现了一件稀罕东西,大伙看看--"我猛然掀起"少尉"那条褥子,指着炕上稻草里那件绸衫说,"瞧!这个阴损毒坏的秦桧!"
  监房里立刻一片哗然:
  "我×他祖宗,真他娘的会使坏!"
  "不愧是他妈的老牌军统!"
  
  "找队长来!"
  "别忙。"我放下"少尉"那条褥子,充当着诸葛亮的角色说,"大伙脑瓜里都过过电影,好好想想这家伙,都诬陷过谁?干过什么坏事?等队长来咱们屋时,竹筒里倒豆子,都给他摆出来。为了提防这只老狼嗅出味道来,大伙还要保密。"打狼的陷坑掘好了,那些平日在"少尉"狼爪之下噤若寒蝉的人儿,简直欣喜若狂;有的敲打脸盆,有的敲打饭碗。这时,歌乐山"少尉"走了进来。
  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还记得"少尉"那双充血的混浊目光。凭着他的职业本能,他仿佛嗅到室内气氛有什么异常,因而几次把目光射向了我。我为了把这出戏演到底,只能像"青梅煮酒论英雄"中的刘备那样,尽量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墙壁"反省"我的"错误"。
  钟声响了--这是通知学习的钟声。严守规定的"罗锅"队长,每次准时踏着最后一声钟响,走进我们这一间住房。之所以头一个视察我们的学习,因为我们"少尉"为我们制定了严于其他班组的学习纪律,以表示他的积极。别的班长,体谅大家的疲累,在学习时可以随便坐着;而"少尉"管理的这群劳教犯,不管白天干的什么活儿,晚上都必须笔杆条直地坐在炕上,前不准耷拉脑袋,后不许靠着被褥,就像庙堂里十八尊罗汉修行似的,各自目向前方。这方面"少尉"堪称是我们的榜样,他能够纹丝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挺着胸脯,凹着小腹;尽管这样,他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要是用手挠挠跳蚤咬起的红瘢,或拍打一下脸上的蚊子,他马上会看你一眼,然后拿起小本本,在你名字下面划上一个道道,表示把你违反学习纪律的现象,已经列入他的账本之中。
  这天,除我得天独厚能坐在地下小板凳上,交代"莫须有"的罪行之外,其他的人已经各就各位,摆好了罗汉修行的架式了;但奇怪的是,一丝不苟的"罗锅"队长,却没有能准时来房内视察。"少尉"脸上流露出疑惑的阴影,他认为:今天晚上"罗锅"队长会亲自来主持我的批斗会,他在会上将大有用武之地;可是偏偏"罗锅"队长迟迟不来,直到人们打坐近一个小时了,还是不见队长的影子。我,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了。我的朋友,我不是为队长不来着急,而是为"铁猫"迟迟不归感到焦急……个别谈话能用这么长的时间吗?从"铁猫"去队部报到,已经有三四个小时了,为什么不放"铁猫"回来?"会不会把'铁猫'送进了禁闭室?"一种不祥的预感陡地从我内心升起,"不会,'罗锅'队长两眼盯着'政治犯',刑事犯不是他禁闭的对象。"我又自我安慰地想。
  不开批斗会心里痒痒的"少尉",已经在炕上坐不住了,他跳下炕,狐假虎威地说:"都坐好了等着队长,我去队部请示一下。"他前脚出门。人们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开了。
  "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叫咱们练'金钟罩'、'铁布衫',我日他妈!"
  "叶涛!你准备一下吧!今天要拿你祭佛!"
  "你不是说'铁猫'没逃跑?怎么还不见露面?"
  "……"
  我的心像悬着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不知怎么办才好了。我站起来,想去队部,因为"铁猫"的问题关联着我,我有去队部的正当理由;可是正当我走到房屋门口时,和匆匆进门的"少尉"撞了个满怀,他体壮如牛,我弱不禁风,一下把我撞了个趔趄,我身子歪倒地靠在墙上。
  "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队部!"
  "去队部干什么?"
  "……"我愣了愣神儿,"交检查材料。"
  "甭去了,队部的门上锁着锁!"他伸出手来说,"你先交给我吧!"
  "不,我还要再看一下。"
  我重新坐在小板凳上时,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接着我猜想:队部的门锁着,一定是"罗锅"队长押送"铁猫"到禁闭室去了。说不定是"铁猫"的检查没有过关,甚至是顶撞了"罗锅"队长,一下把事情惹大了;不然,怎么连"铁猫"也不在那里呢?
  夜深了,随着下学习的钟响,人们都先后一百八十度角平躺在炕上。他们身体非常疲倦,恨不得马上进入梦乡。我则还坐在小板凳上,装着想问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嘴里含着铅笔头,在卜算着"铁猫"的命运。朋友!我很懊悔,悔恨自己不该在打苇子的间隙,爬上土冈去观看宛如一条丝带的银钟河,如果没有那点雅兴,何至于引起一环套一环的恶性连锁反应?!又何至于把"铁猫"这个心地纯洁的孩子,推向悲剧的漩涡?!我沿着这条思路又往前深掘一步,这是不是文学创作--这个多灾多难的职业,留给我的一个后遗症?!我们这个行当的人,理性思维常常是个负数,像个发育不全的畸形儿;而感性思维却常常充填了全部脑细胞,像个无所不能的巨人。如果我是个机器人,爬上土冈看什么银钟河?!看什么追逐白帆的海鸥?!
  大雁在午夜的天空里嘎嘎地悲鸣着,听见这碎人肝肠的啼叫声,我握着的那个铅笔头,开始颤栗了。我在写什么?我有什么可以检查的?我对"铁猫"在土冈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垃圾箱"的污秽中闪光的真挚语言;那么,我坐在小板凳上出什么洋相?!
  我悲愤地扔下铅笔头,在一片鼾睡声中,走出监房。路过"少尉"的铺位时,他抬起头来问我:"去干什么?"
  "大便!"
  "大便?"
  "管天管地,你管不着拉屎放屁!"我用这个"垃圾箱"中常用的语汇来回敬了他。
  "你……怎么这样大火气?"
  "对不起,你不过是个'门插官',你要是不相信,陪着我一块上厕所,起来!走!"
  "走着瞧吧!叶涛!"他在我的火力攻击之下,露着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恢复了一百八十度角,躺下去不说话了。
  这是我和"少尉"同屋以来,第一次公开的精神反抗。就像那两只天鹅,立起双足,扇动羽翅,向蹂躏它、侮辱它的"万物之灵"发起反扑似的。尽管我是个弱者,"以德报怨"是我一贯奉行的信条,但压力使懦夫振奋,逆境使弱者坚强--生活正在把我变成一个强者。
  秋夜的凉风冷却着我浑涩的头脑;一轮冰盘似的银月,冷却着我火烧火燎的胸膛。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在房前并不宽敞的院子来回踱步;当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队部的小楼时,一下愣住了:队部窗口亮着电灯,玻璃窗上晃动着"罗锅"队长那驼背的身影--他回来了。
  夜已过半,"罗锅"队长还没回家睡觉,这更加深了我刚才的判断:他一定是押送"铁猫"去禁闭室了,现在他刚刚回来。我不觉地打了个冷颤,从头发梢凉到脚根。我默默地望着这位生活上廉洁奉公的"罗锅"队长的身影,心想如果能再配上一个善于思考的清醒大脑,该有多好!偏偏他缺乏人体上这个最主要的部件。搞不清"高尔基"、"低尔基",那不是他的过失,但是,识别不出良莠,只有左眼视力一点五,却不能不说是他的一个严重缺陷。据医学科学上的论述,在赛马场上的奔马,只有双眼视力均等,才能在奔驰中,始终保持一条直线,从而给胜利创造条件。如果把一匹拉车的马的一只眼捂起来,无论你捂它的左眼还是右眼,就算这匹马是伯乐选中的千里驹,它也难以保持直线,而把车拉得不偏向一边……
  我正在感慨地望着我们这位忙忙碌碌的队长,擦着墙根走过来一个人影。最初,我认为这是其他房子里上厕所的人,但是那个头的高低,那走路的姿态,那轻盈的步态,怎么和"铁猫"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窝,定睛朝来者望去,我的朋友!那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显然也看见了月光下的我,快步朝我跑了过来。我也激动地迎了上去,两人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影下停住了脚步。
  "'铁猫'……"
  "叶涛……"
  "你怎么才回来?"我如释重负地说,"我还以为……以为……你被禁闭了哪!"
  "还不如我进禁闭号的好!"他低下头,心事重重地说。
  "为什么?"
  "黄鼎他……"
  "说下去。"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焦急地催促着他,"黄鼎他怎么了?"
  "他被送到场部七棵松医院去抢救了。"他仰起头来,两眼闪着泪光,"我到队部去报到时,'罗锅'队长刚开始听我的检查,他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之后,好像有什么焦虑的事情一样,对我挥了一下手说,'你年轻,能自动归队这很好;现在队里没有人,你去办一件事吧!'
  "我说:'干什么,您吩咐吧!'
  "他一边急急忙忙下楼梯,一边对我说:'你去工具棚里推一辆小平车来,快--'
  "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对'罗锅'队长的宽恕感到惊奇;当我拉着小平车从工具棚出来,问他去哪儿的时候,我心里才猛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告诉我去'禁闭室'。
  "叶涛!我立刻想到是不是黄鼎发生了什么问题,你是知道'禁闭室'的生活的,黄鼎本来身体就瘦得如同一根麻秆,再加上生冤枉气,一准是他……可不是么!就是叫我拉他上七棵松医院,他……因为经不住饥饿和折磨,休克在不足一米五长的小土炕上了。
  "队医忙着给他打强心针。
  "管教干事向'罗锅'队长汇报着黄鼎的情况。我断断续续地从管教干事嘴里知道,寇安老头骑着自行车,带着他那条'黑子',连夜上场部找政委去告'罗锅'队长的状去了。队长在月光下,脸上如同蒙着一层秋霜,在去七棵松医院的路上,他骑着那辆破永久牌自行车,不断扭头向我喊着:'张铁矛!快点拉!快点--'我跑得气喘吁吁,他还一个劲地催。叶涛!我真是把吃奶的劲都拿出来了,你想,我身后这辆小平车上躺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小黄毛的爸爸--黄鼎,我能不卖劲地拉吗?!可是,'罗锅'队长还嫌我拉得慢,最后他停下自行车,干脆把拉车的小绳拴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边,叫我在后边推着,他用自行车当作动力,拉着小车往医院飞跑……
  "我在小平车后边,一边推车一边想:'队长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感到他愧对黄鼎了吗?'不,不会!一直把你们'右派'看成比反革命还反革命的队长,怎么会认为他处理黄鼎有错误呢?!后来,我想通了,队长这么着急,大概是怕寇安老头告状告在他的头里。虽说老场长眼下在咱们队是个小萝卜头,可是,它长在畦背上,资格老,辈分高,级别比总场政委也不低,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也比鸡大呀!'队长生怕寇安老头的官司打赢了,又怕小平车上的黄鼎一旦真的死去,总场下来一个调查组……你听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我焦急地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黄鼎背到医院急诊室病床上,想听听抢救结果,可是'罗锅'队长立刻打发我回来,他骑着车子朝总场部那边去了。还用问吗?他也一准是找政委去了。当我拉着小平车。从七里地远的总场部医院回来,'罗锅'队长骑着自行车撵上了我。他好像有点失神儿,直到差点撞到我的车上,他才急刹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我说:'队长,我的检查您还没有听全,看看什么时候,我再向您谈谈?'
  "他烦躁地抹了一把前额的汗水,说:'不要谈你自己了,你就谈谈叶涛究竟给你灌了嘛迷汤吧!'
  "'他叫我好好改造,认识光明前途。'
  "'他没策划你逃跑?'
  "'你想想,他要是叫我游过银钟河逃跑,我为嘛还能回来。'我不自觉地学了'罗锅'队长的天津口音,把'嘛'字咬得重重的。'我有错误,不该跟那么多人开玩笑,捉迷藏……'
  "他阴沉着脸,对我的这片真话显然是不太相信,但又抓不到什么尾巴,我们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我拉着小平车,往前走了有十分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他低着外凸的前额,紧闭着宽厚的嘴唇,两眼直直地看着他那辆自行车的轱辘,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事情压在他的心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没好问他。直到走到三岔路口了,我打破沉闷的空气,问他我是不是交一份书面检查时,他才吐出一口气说:'不必了!'
  "'以后,'他终于说话了,'你有嘛事,找新队长,我调到劳改二队去当队长了。'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心里暗暗地叫着,嘴里说着的却是另一番话。我说,'我们劳改一队在您管教之下,变化不是很大吗?您为什么要换一个队?'
  "'为嘛?'他心不在焉地按了一下自行车铃铛。也许是丁零丁零的车铃声,使他烦闷的头脑清醒了一点儿;他看见他身旁走着的是'巴格达窃贼',便显出平日的严肃劲儿来了。他说:'为嘛去二队,这是我们干部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打听!'说着,骑上车匆匆走了。
  "叶涛!我这个小脑瓜,可就上上下下捉摸开了,你跟我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典故,'罗锅'队长不是也像这个典故说的一样吗?他一方面不叫我打听,一方面又说是'干部之间的事情',这显然是寇安老头儿在政委那儿告状起了作用了。我又想,谁是我们的新队长呢?会不会就是寇安老头?他是前两年被撤了职的分场场长,上边叫他当劳改队队长。他摔了乌纱帽,才到菜园的,眼下,真的要出山当队长了?叶涛?"
  我的朋友,我默默地听着"铁猫"的叙述,真是悲喜交加。悲么,黄鼎死活不知;他不能在这个时刻离开小黄毛,独自去到"天国"寻求安静。喜么,"罗锅"队长终于要像鸟儿迁巢一样,去管理二队的劳教犯了。寇安老头出于革命良知,挑起我们队担子,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即或"铁猫"的预言失效,来一个别的队长也是好的,据我所知,总场十几个劳改队,队长视力都很正常。他们左眼和右眼之间,没有零点零和一点五的差距。这将是整个劳改队的福音,也是"少尉"那样人物的噩耗!
  夜风吹来,凉飕飕地钻人骨髓;我和"铁猫"站在大槐树下,陷入沉思默想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想到他还没吃晚饭,便说:
  "饿了吧!"
  "饿过头反而不觉饿了!"
  "我母亲新近送来的炒面,你冲点吃吧!"
  "不!"
  "为什么?"
  "你的白糖和牛肉罐头……"
  "说什么傻话?"我说,"那也没吃进你的肚子。"
  我和"铁猫"回到各种气味都有的房内,我打开炒面口袋,用暖壶的水给他冲了一碗炒面。我知道这一点面,根本解不了他的肚饥,但是,那有什么办法呢?饥荒夺走了人们应有的蛋白质、脂肪……
  对一切声音都异常敏感的"少尉"醒了,他穿着短裤和背心下了炕,直直地朝他眼里的逃跑犯--"铁猫"走了过来。他先是惊讶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铁猫"半天之后,把野兽捕获了猎物时,贪馋而得意的目光转向了我:"叶涛!你给逃跑犯炒面吃,罪证确凿吧?!"
  "确凿!"我头也不抬地说,同时把那个炒面碗递给他,"你留下,可以当证据!"
  "少尉"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用眼角斜睨着我:"你是吃了熊肝,还是吃了豹子胆?说话够'光棍'的?!"
  "和你一样。"我淡淡地说,"晚饭吃了三个鸡蛋大的白薯面窝窝头!"
  "少尉"把那个炒面碗往腋下一挟:"现在队长睡觉了,不然的话,马上把你们这一狼一狈,送交队部。叶涛!我希望你在明天的会上,也能这样'光棍',可别变成蹲着撒尿的'娘儿们'!"
  "你放心好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不是用你那件绸汗衫当鱼钩,一下钓住了黄鼎这条大鱼吗?今天叶涛这条大鱼,又游到你嘴边来了!"
  "还有我--跳过网的鱼,又回到网里来了,恭候你的发落,'少尉'先生!""铁猫"嘴唇上沾着没舔净的炒面,笑嘻嘻地说,"你可以一箭双雕,立大功啦!"
  "少尉"眼球一下瞪圆了,好像那双眼球要从眼皮子里脱颖而出似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眼:
  "好!"
  他扭转魁梧的身躯,走向他把门的铺位……
  朋友!按说"少尉"确实够尽职的。后半夜,他唯恐"铁猫"重新逃跑,像尊"门神爷"一样,坐在门口,把守着关卡。
  "铁猫"躺到炕上之后,对我轻声地说:
  "睡个安稳觉吧!门口有'卫兵'给'首长'站岗了!"说完,他闭上眼皮就睡觉了。
  我则无论如何也难以成眠。幽暗的灯光,照在"铁猫"疲惫不堪的脸上,我望着他睫毛上的尘土、鼻窝两边的汗迹和乱稻草一样的头发,思绪如同海涛一样,在胸中翻滚奔腾……芦苇荡里狂跑,往返七棵松医院的奔波,一天之内,他像个马拉松运动员一样,不知到底走了多少里程?!眼下,他睡觉了,瘪着肚子躺在肮脏的褥子上,进入梦乡……
  我不禁又想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黄鼎,他瘦高的身躯,本来就已经像秋风凋落的一根秫秸秆了,几个月的禁闭之后,该成了什么样子了呢?眼下他在急救室还是被运往了太平间?我的朋友!我真是不敢再想下去了,因为我面前出现了黄毛吮着手指、观看老麻雀给小麻雀喂食时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他同龄小伙伴所没有的,连他的瞳孔里也闪烁着纯洁、凄楚、向往、惶惑交织在一起的光泽。高尔基虽然写了《我的童年》,没有写过这样的眼神;狄更斯的小说《雾都孤儿》里,也没有描绘过那样复杂的目光,这是小黄毛所独具的一双眼睛……
  为了躲避这双眼睛对我的追踪,我侧过身来躺着,想平静一下自己已狂乱的心情,可是我又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少尉"还没有睡,他大概是为了抑制困倦吧,正大口大口地吸着一支自卷的劣等烟草,浓浓的烟雾,一会儿遮住他的脸面,一会儿又露出他那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呵!混浊、阴冷、狡诈、凶残……似乎他的灵魂之光,都通过这两扇"心灵的窗口"投射出来了。
  我赶紧闭合了自己的双眼……
  清晨起来,吃过"瓜菜代"的稀粥之后,"少尉"拿起那个炒面碗,责令我和"铁猫"一起和他去队部。我对他的命令,用沉默代替回答。"铁猫"故意装出一瘸一拐的样子,走了两步就不往前迈步了,弯着腰揉着腿肚子说:
  "班长!你积点阴德好不好,能不能背着我去?"
  "我?""少尉"恼火地瞪着"铁猫","我能背你这个逃跑犯?让给你炒面吃的叶涛背你嘛!"
  "对不起,我只有改造的任务,没有背人的义务!"说着,我挽起裤脚,露出比麻秸秆粗一点的小腿,朝大家说,"看!这不是班长故意刁难人么,我能背得动'铁猫'?"
  一点火星,把屋内的"干柴"引着了,早就积蓄在人们心窝的愤懑,从我打开的这个缺口喷发出来:
  "他俩又跑不了,你去队部汇报好了,为什么要他俩陪着?"
  "你不放心,解下你的裤腰带来,给他俩五花大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不到。"有个年轻的罪犯,含沙射影地喊着。
  "少尉"扭回粗壮的脖颈,朝那年轻罪犯吼着:"你说谁?"
  "这是毛主席说的。"那个年轻人毫不示弱地挺着胸脯,"你有意见吗?你要敢说一个'不'字,老帽!我就'碎'了你!明确地告诉你吧!罗允中你欺上压下,无事生非的事情,已经办了不少了!是不是想叫老子给你抖落出来?"
  "流氓--""少尉"额头青筋暴跳了起来。
  正在这时,"罗锅"队长一推门进来了。"铁猫"会意地朝我看了一眼,我心里不由蓦地一惊;他不是调离一队了吗?为什么……我正在纳闷,门又吱呀一响,从来不进我们住房的寇安老头,拄着那根枣木拐棍,破天荒地跟在"罗锅"队长后边,走进我们的房子。我立刻明白了!这是"罗锅"队长在调离一队之前,向寇安老头进行移交--寇安老头真的要当我们的管教队长了。我的朋友!我很难用语言描述我那时候的激动心情,我狠狠捏了"铁猫"胳膊一下;"铁猫"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轻轻地踢了我一脚,算是对我"电波"的回答。
  在劳改队呆了多年的"少尉",头上虽然没有插着风车,但他那脑瓜就是一个风向仪,他刚刚喊了一声"报告队长",看见寇安老头跟了进来,就立刻闭住了嘴巴。同屋的其他成员,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见"罗锅"队长脸色木然地把他手中的花名册,交在寇老头手上,似乎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沉默……
  大家面面相觑……
  "告诉你们,""罗锅"队长打破室内的死寂,说,"由于工作的需要,从今天起,寇安同志担任你们的队长,我,另有工作任务。你们要在寇队长管教之下遵守纪律,不要刚刚起床就吵吵嚷嚷……这像个嘛?"
  "报告队长,""铁猫"拢了拢头上蓬乱的头发,规规矩矩地说:"您知道,我是自动归队的,又作了检查,'少尉'……不,罗允中硬说我是逃跑犯,要把我和叶涛绑着押送队部……"
  "报告队长--"
  "少尉"大概是想申辩什么,可是他刚刚张嘴,就被"罗锅"队长把话打断了。"这事情我已经清楚了。张铁矛向我作了检查,昨天晚上他拉着小平车往医院送病号,态度积极,不再追究了。"
  "队长!"刚才和"少尉"吵架的年轻罪犯,突然站起身来说,"有一件事还应当追究!"
  "嘛事?"
  "张铁矛到底是不是个贼?"年轻的罪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少尉"的铺位床边,把褥角一掀,伸手从稻草里拉出来那件印度绸的绸衫。"您看!罗允中把它藏在铺炕的稻草里,反而诬陷张铁矛偷了他的汗衫,以乱裹乱,弄得我们这房子鸡飞狗跳,连您都叫他给蒙在鼓里头了。"
  我的朋友,我万万没有料到有人抢在我前边,向"少尉"打出了"第一枪"。房子里再一次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全屋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少尉"的脸上。很显然,"少尉"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呆了。
  他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不可能,队长!这一定是他们和张铁矛搞的鬼……"
  这一下,把复仇怒火燃着了。愤怒的声音像八月天的冰雹,从房子每个角落,一齐倾泻到"少尉"头上:
  "谁搞的?你说--"
  "又想往张铁矛身上扣屎盆子?没门儿,他没归队之前,我们就从你铺位底下发现了!"
  "我们集体作证!"
  哗啦一下,大家都举起手来。
  "罗锅"队长晃了晃胳膊,叫大伙放下手,扭头问"少尉"说:"这是嘛回事?罗允中……"
  "阎队长!就是张铁矛偷的,我敢肯定。""少尉"头上沁出了豆粒大的汗珠。
  "度荒的年头,他偷你汗衫干什么?又饱不了他的肚子?"
  "是呵!"
  "这家伙一贯伤天害理。"那个年轻的罪犯气愤地说,"黄鼎在水管旁边洗衣裳,人家只说领口和袖口最脏,谁都洗过衣裳,这是大实话,怎么就成了攻击领袖?"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黄鼎之腹。"
  "陷害人有罪,应当反坐!"
  "建议政府撤了他的班长职务!"
  "建议政府重新核对黄鼎的问题!"
  在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少尉"脸上第一次出现惶惶不安的神情。"罗锅"队长面颊升起一片绯红,他含含糊糊地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们当然要不断查实。你们知道,右派是个嘛?就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不能对右派掉以轻心!现在,我不再管你们队的事了,有嘛问题找你们寇队长……"
  出工的钟声当当地响了。
  "罗锅"队长匆匆出了我们的房子。
  "少尉"嗫嚅地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寇安:"寇队长,是不是集合出工?"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寇安老头,这时抖擞着喉咙,向我们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宣布从现在开始,撤了罗允中这个牢头的班长职务;第二,停工半天,对罗允中进行彻底的揭发;第三,我已经请示了政委,会后立即将罗允中禁闭,黄鼎蹲多少天禁闭,罗允中如数偿还;如果黄鼎因禁闭折磨而死在病床,政府要向罗允中追究法律责任。现在,揭发牢头的会议可以开始了--"
  巴掌声,欢呼声,淹没了一切音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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