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依旧
作者：从维熙
我一直以为，经过二十年劳改的我，泪腺已然枯干。但前几天在太行山峦怀抱里的山西古县，一个特殊的场景，让我的泪水像断线珍珠般夺眶而出。
今年清明刚过，一个文学会议在山西临汾地区的古县召开。山西作家齐国宝和王鹰，写了一部以经济扶贫为内容的纪实文学《黄土之魂》，临汾邀请我去参加相关会议。近十几年来，我几乎谢绝参加一切会议，以求人生晚年生活之散淡；但是临汾对我的召唤，我却无法谢绝。古之尧都今天的临汾，对我曾经有过雪中送炭的恩泽：在上个世纪70年代，“四人帮”猖獗一跳的日子，这个城市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我这个当时的劳改犯，从永济监狱第三中队调到临汾地区文联工作。在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此举真可谓是“胆大妄为”的行径。刻在我心田里的不仅仅是感动，而是永生难忘的记忆。我文学生命在这儿死而复生，鸣响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的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就落生在这个城市。因而，我听到召唤后，便登上西行列车，连夜赶到了太行山下的古县。
会上，乡亲们要我说点什么。我感情冲动，除了回叙尧都的仁爱胸襟，使我的生命与文学一起再生之外，还突然记起了开会这天，正逢我73岁生日前夕，我说奔往我的第二故乡，似乎是天意和缘分使然。没有想到的是，午餐时，一块大大的蛋糕和一束艳红的花束呈现在餐桌之上。我正在不知所措之际，餐厅里轰鸣起“祝你生日快乐”之歌，参加会议的山西乡亲和同行的友人，同时举起了手中酒杯。这是一个几百人的大厅，我着实难以承受这样的厚爱。情急之下先是向乡亲们连连拱手作揖，以答谢昔日晋阳大地对我的关爱；之后，我干脆杯举汾酒，穿梭于餐桌之间，一个人一个人地对杯，以回敬乡亲们的真情……
我过去很少过生日，甚至常常忘记自己的生辰。这天所以说起这些，全因为临汾是我的再生之地。一句自白，给自己带来无限快乐和感激的泪水，是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更为出乎意料的是，乡亲们还请来了当地的歌手和舞蹈演员，以示对我古稀之年生日快乐的祝福。其中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干部，递给我一张纸条，上写：“真情无价，我们为你在临汾工作过而骄傲。今年我们地区的财政收入将从去年的58个亿，上升到100个亿，欢迎你成为我们市的荣誉市民。”我实在难以压抑心中的感谢之情了，便也走上了演唱台，以五音不全的嗓子，歌唱了一首由谷建芬作曲、乔羽作词的《思念》，以示我对于晋阳大地的浓郁乡情。
会后，与乡亲们依依惜别于太行山的怀抱，驱车奔往黄河壶口。友人说今年壶口水大，那万马奔腾之雄姿不能不看。我们抵达壶口时天色已晚，只能夜宿于黄河之滨的壶口宾馆。当我走进餐厅时，又一个惊奇出现了：桌子上摆放着一块生日蛋糕，我以为是为与我同生辰的游人摆放的，但餐桌旁的花篮上分明写着“祝从维熙先生生日快乐”的字样。服务员为我破解谜底说：“你老写的书，我们都看过。听说你老要来这儿，这是吕梁山乡亲准备的！”浓浓的情意，追随我从太行山伸延到吕梁山的黄河之滨，让我顿时喉咙哽咽，久久沉默无声。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感动。但同是感动，却层次不同。我一生中最最让我感动的，莫过于人生之旅的雪中送炭。第二天清晨，我在壶口观瀑的时候，不禁忆起浪迹黄河之畔为囚的年月；继而想起我在临汾拿起笔杆子的时光，还有昨天发生在晋阳大地的“蒙太奇”。
黄河依旧，黄土地上的真情依旧。这是中华民族的感情画卷，也是黄河铸造的民族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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