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拒绝

作者：从维熙

　　拒绝是一道人生哲学试题，人人在生活中都会面临这样的考卷。试想那些走向牢房和刑场的贪官，如果能把手心朝上的贪婪，改握成为一个拒绝的拳头，人生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文人虽然不是贪官，但要真正做到有所拒绝，也非一件易事。多年的生活实践告诉我，要想活得像个人，学会拒绝似乎是一门必修的人生大课。
　　记得，本世纪初在南方的一个文学笔会上，一位名气很响的文化人来到我的住室，说是当地要举行他的作品讨论会，请我为他的会议或对他的作品题上几个字。我内心顿生反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开作品讨论会，倾听四面八方的声音，以利今后的为人为文是好事，为啥还要别人题词装潢门面？由于不解其用心，我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的字写得不好，请另找别人吧！”便把他回绝了。
　　那是令人呼吸窒息的场面。双方历经片刻的尴尬，似乎过了很久，我才恢复了呼吸的均匀和畅快。这是出于我对他的尊严的维护。试想：如果一个作者的讨论会现场挂满了文化人的祝词，这不是成了商店开业时的花篮了吗？别人会怎么看待这个会议？
　　此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同时来南方开笔会的厦门诗人舒婷和陕西小说家高建群的耳朵，她和他在餐桌上对我说：“你干得不错。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要是知道你这么做，我们也会照方抓药。”我说：“我这是接受了教训。几年前此公的文化公司开业，我曾应他之求，出于友情为他题写过贺词。后来我在报刊上看见许多友人的祝愿，都成了他煎、炒、烹、炸自己的作料，这次便硬下心肠，给了他一个‘窝脖’。文坛本身已然够光怪陆离的了，不能再给文坛添‘彩’了。”
　　上述事例，属于正当的拒绝。但我也有拒绝失度之举：有一年，新加坡的文学机构邀请几位作家去新加坡做客，当时我应了下来，但事后听说新加坡许多地方不许吸烟，而我又是有着半个世纪吸烟史的“瘾君子”，历经艰苦的“劳改”年代，都没能使我“改邪归正”，我不想在白头年纪，改变自己的积习。因此，回绝了出访新加坡的邀请。为此，刘心武曾写了一篇《烟后吐真言》的文章，发表在天津的报刊上，对我这个“性情中人”，进行了褒贬兼而有之的调侃。
　　有一天，一位从未谋面的女士突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说是请我做她婚礼的主持人。真是时代变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怎么敢于如此做事哩！我拿着电话听筒愣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应对。婚姻对任何人都是一生中的大事，我虽然和她素不相识，不知她和她要嫁的先生为何许人，但要拒绝此邀请，简直是难上加难。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忽然记起她举行婚典的八月中秋，正好是我与家乡人在京团聚的日子，因而便在电话中告知那位女士，并道歉不能去当她的婚嫁主持人。我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完了。然而，就是活神仙也难料到，当我与老家来的乡亲在一个饭店庆祝中秋频频举杯之际，有人到我身边耳语，说是有一个身着婚礼服的女士来找我。开始我觉得十分怪异，接着我的头懵了：一定是她！我已婉言向她说明了不能出席婚礼的原因，做事情不能强人之所难呀！继而再想，这是她对我采取了“牛不喝水强按头”的强攻之策，时尚中一些以自我为中心的“新新人类”，有不达目的死不休的劲头，不然的话，何以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出生在农村，是个乡土观念十分浓烈的人，家乡的事有求必应。何况在这次家乡人的中秋聚会上，我不仅要倾听家乡的经济发展规划，还有让我在会上讲话的安排。因而我步出大堂，当着众人的面对她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也十分愿意去为你的婚庆助兴。你亲眼看见了，我今天在和同乡聚会，并非故意推辞，马上要轮到我讲话哩！”她很顽强，还是执意不走，并说汽车停在外边，满座的宾朋就等我到场了。面对如此令人尴尬的场面，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为她的婚礼题写了几句祝辞，才算了结了这桩令我为之汗颜的“蒙太奇”。
　　我的认知是：人生一世，总得有做人的方圆，不能像水中浮萍那般，在时间的长河中任意东西南北。为此，可能要得罪许多人，遭遇许多的彼此尴尬。这么做虽然痛苦，但不会失去做人应恪守的行为指针。有一年，一位刚刚走马上任的文官，说是要来我家聊聊作协的工作。当我得到这一消息时，他坐着的轿车已然到了我家门前。我妻子不认识此位文坛的“风筝”，听有人按响门铃，便开门迎接客人。这位文官正迈步进我的屋子，我“哐”地一声把半开了的铁门关上了，并说这是我家，我不欢迎他来我家做客；要谈工作可以去作协，那儿是谈公事的地方。
　　此事，一时间被传得沸沸扬扬。平日与我接触不多的吴祖光，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特意为此打来一个非常幽默的电话。开始他问我，朝阳区是否有一条拒马河？我告诉他，拒马河不在北京而在河北。他一口咬定，这河就流淌在我们朝阳区（他的家也在朝阳区）。当我陷入一片迷茫之际，他才亮出了谜底，说：“你不是把一位姓‘马’的‘大人’给拒之门外了吗？行！你不是个冒牌文人！”这时我才恍然大悟，他说的是我关门拒客的事情。
　　如今，我已是白头之人，写此《闲话拒绝》，既是对镜自描之篇，又是回眸人生的忆旧之作。笔者认知：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在生活中似不应该是个团团转的陀螺，而应是个奔向凹凸分明的大山行者。然否？（今晚报2006-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