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情缘
作者:从维熙
不久前,收到一个寄自江西省农村的快递邮包,我十分惊愕,因为江西没有我的亲友。打开包裹一看,是一块腌肘子。就在同一天,我去值班室去取报纸的时候,值班人员又递给我一个包裹,说是一个湖南女孩送来的,上楼找我不在,便把这包裹放在这儿了。我打开来看,是两条湖南特产的鱼干。
这两件事儿给我增添了不少的快意。因为这是来自遥远南方的情意,赠物人都属于弱势群体中的打工族。那个给我送咸鱼干的女孩,是我们楼下餐馆的服务员,想必是她节日探亲归来,给我带来的家乡特产。平日,我常到这个小餐馆独饮,随手带去的报纸和刊物,便顺手送给她了。因为她是湖南岳阳地区的高中生,为谋生到北京来打工的,生活之艰辛可想而知,给她一些报刊让她能与文化相伴,聊以充实她枯燥而单调的生活而已。社会五颜六色,每天充满各种诱惑,对于一个来自农村的清纯女孩,好的书刊可以当成防腐剂,让她在奋斗中不至于自我迷失方向。仅此而已。我想:她送来的家乡特产,可能是对我的一种答谢吧?!
通过邮政快递送来腌肘子的打工者吴成丰,他在邮件附言中说,他无以答谢我对他的帮助,家里杀了一口肥猪,便邮来刚刚腌好的猪肘,让我尝尝新鲜。我觉得农村生活相当清苦,这么沉重的馈赠,怎么能接受呢?但是东西已经邮来了,给他退回去?无疑会伤害他的心;不退回去,吃那腌肘子时我和妻子将如何下咽?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妻子想出来一个办法,按着快递单据上的地址,给他家寄去200元钱。直到她办完了这桩事,我俩忐忑不安的心才算安顿了下来。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没过上几天,那200元钱又被寄了回来,吴成丰在汇款附言里写了这么几个字:老师,你们曾关心过我的冷暖,给过我精神上的火光,我家虽然很穷,但不能花你们的钱。我和妻子顿时愣住了。
说起来,我和他所以相识,缘起于他是装修队里一个油漆工,去年冬天曾在我家粉刷过我的书房。一个北风吼叫的日子,室外温度已然降到了零下十度,妻子看见小吴只穿着一件单衫,出入于楼内楼外搬运装修我家书房的涂料,冻得直流清鼻涕,便把我的一件羊毛背心送给了他并让他立刻穿在身上。记得,这个小吴当时挺惹我生气的。他说他不冷,死活不肯收下这件“雪中送炭”的暖身之物。为此,我对他发了脾气说:“你如不穿,就别干活了。我看你这个样子心里难受。”小吴大概不愿丢了这份工作,最后十分无奈地把毛背心穿在了身上。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我觉得这个小青年的自尊心有点出格,内心深处对社会似乎有某种仇视心理。于是,我主动找他聊天,想解开这个谜团。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他对我倾吐出来的东西,让我对打工族生活之艰辛,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小吴为谋生,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他在广东、海南、上海打工期间,受过工头的蒙骗,遭遇过社会的白眼———特别让我为之情动的,他在广州打工期间,还被人打断过肋骨。最最让我想象不到的是,他还是个文学迷———当他从我的书橱里把我的著作与我的名字对上号时,便给我带来了厚厚两本他写的杂记,其中有古诗摘抄,有对当今诗词的针砭;有对为富不仁者的冷嘲,有对他童年生活的回忆……一句话,他是个有鲜明个性的青年。用文学的尺子去丈量,这些胡涂乱抹的文字,还远在文学的门坎之外,但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个血性青年。因而对他不接受我毛背心的馈赠,就找到了内在的根据。从这时起,我对这个打工者怜悯之心便油然而生。
我对他聊写作,对他谈人生。有一天,我特意到民工们同住的屋子里去看望他,并给他带去一些稿纸和几本书籍。书籍中有我初涉文学时的感悟《文学的梦》,有刚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龟碑》。在《文学的梦》的书籍扉页上,我特意把英国作家萨克雷在小说《名利场》中的几句人生经典送给了他。这几句人生经典是: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它哭/它也对你哭/你对它笑/它也对你笑。记得,小吴读了这几句话后,立刻对我说:“这对我太重要了,谢谢你从老师!”我说:“你别谢我,这位老师在英国,早入土一个多世纪了。因为我二十年劳改中,这几句人生格言,曾给过我生活的勇气,现在我转赠给你。”
我的书房装修完毕,他就回江西老家了,后来便有了腌猪肘子飞到我家的事儿。我自己曾叩问过自己的心灵:那么多从农村进入城巿的打工者,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行善行得过来吗?自审之后的心灵回声是:北京住着几百万打工者,悲情故事天天发生,不要说我一个文人,就是政府的民政部门,怕是都难以解决他们的问题。我信守的格言是:只要是让我碰上了,就不能装成一个色盲,尽可能地给他们一些温暖。
仔细推敲起来,这种精神本能的形成,除了我出生在农村之外,更大的原因,可能与二十年底层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关联。我经历过苦难,我知道苦难的沉重;我遭遇过社会的白眼,我知道白眼丰富的社会内涵。如果我来个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成只会向上看天、而不会向下看地的“势利眼”,那就是精神的解体和灵魂的堕落。
记得,那是在十年前的1995年,家里进行过一次粗装修,九只来自湖北的“九头鸟”,一下子飞进了我的家。说起来,可能会让城巿人感到不解,我与他们有时同吃,晚上有时还挤在他们之中,与他们一块看电视直到更深。我这种十分随意的态度,反而使那些“九头鸟”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老不怕我们脏?很多涂料味道是很难闻的!”
“你老听湖北话,是很费劲的,为什么还爱听?”
“你老是不是在体验生活,准备拿我们做模特?”
“我们走了许多城巿,还没有见到过你老这样的人哪!”
对此,我只是笑笑,不作回答。因为讲起我的生活经历来,不仅劳神费心,而且会把自己带入从前,无论对于他们还是自我,都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因而在一段时间之内,我在他们面前,是一个不解的谜团。当时正是夏末秋初,我让他们轮换着到我的住室里来洗澡,其中有的人病了,妻子还要尽医生的义务,为他们打针服药。我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一天,是1995年的国庆节,那天我和这九只“九头鸟”一起喝酒,状若长者与晚辈共欢;之后我又与他们一起拍照,把洗印好的照片,分别送到他们每个人手中。事情到此还不算结束,我通过媒体将他们的照片发表在这些湖北娃的老家———黄冈地区的报纸上,让他们家乡父老,都能看到他们的娃儿在北京的生活情况。因而,当这几只“九头鸟”飞到别的城巿去打工的时候,有的给我来信,有的路过北京时,给我送来当地的土产。每每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要把打工者留下来,在对杯中享受与上层酒宴迥然不同的底层之乐。
但愿城巿中的文化人,都能关注打工族的生存状态。这不仅是社会和谐之所需,也是人类良知之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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