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又重温了一遍郁达夫的《故都的秋》,感慨颇多。这种感慨倒不是“共鸣”。因为在北京这些年,我并没有享受到郁达夫先生笔下所谓的种种的妙处。相反地,对北京这个城市怀有的是一种复杂而难解的感情,有诸多的不满,也有一丝惬意,毕竟,它也许是目前最适合读书人居住的地方。
我的感慨在于,像郁达夫这样的文字,以及其笔下如斯的北京,将不复存在了!有人说,郁达夫是名士风流,诚然,他的文字也透着名士的逸致。“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今天的我们是不会有如此悠闲的心境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也将不复看到如此美丽、精致又透着慵散气息的文字了。在奔流的人海中,在俗世的烦扰中,那里会有余闲去品味秋天的流逝?
五天八小时的工作制,已经成功地把人包围在严严实实的高楼大厦之中。在工作的时间中,我们的名山大川也在休息,不再有人打扰,莺自飞,草自长,桃红柳绿,逍遥自在。一到节假日,忙碌而匆忙的人群变会趋之若骛地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集体的“观赏”所谓的风景名胜。在匆忙来去的脚步声中,也许从来没有人真正体会到过山水的无言之美。有的只是相机的喀嚓声,有的只是“某某到此一游”的留言,颇有点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的气概。而这种留言所透露出来的消息是,“旅游”必然是一次性的,时不重来,机不可失,所以一定要留下自己的名字,作为见证。此外,“风景”成为消费品,而且是一次性的消费品。“看”是最重要的,至于“看”到了什么,则完全无关紧要。
这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在古人的眼睛中,山水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客体。在〈诗经〉中,在淇水之端,一个妇女含泪的控诉自己的丈夫,诉说自己被抛弃的遭遇。在〈楚辞〉中,屈原一次又一次的上下求索,向香花独语,向美草颔首……甚至于最终消逝在河流的碧波中。而陶渊明则为了田园之乐,放弃了可以换酒钱的官位,宁愿荷锄夜归,拂露早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多么忘情的融合,人与自然之间达到了多么和谐的契合!陶渊明投向南山的一瞥,堪称情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深情对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种忘情的欣赏,也只能在故纸堆中去寻觅了。
我从小在乡村在长大。我的心中不可避免的有山水的情结。我甚至有这样的“杞人之忧”,即随着越来越多的风景在消逝,若干年之后,我们还能读懂唐诗宋词吗?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这句诗的好处现代人还大抵能够体会。不过我想,如果没有“独坐幽篁中”的经验,这句诗的好处是体会不到十足的。
这样的例子是大量存在的。可以说,我们离诗歌创作的年代越远,我们越无法体会诗歌的“真义”,当然,从“接受理论”的角度看,我们仍然可以有自己有效的理解。但是,这样的理解和读法必然是很蹩脚的。如果连其中最基本的元素都无法深入的探究,甚至缺乏最简单的常识和准备,我们如何指望我们获得完整而生动的理解呢?我们如何去把握那样一个“气韵生动”的整体呢?因此,诗歌的年代越为久远,就越为钝化,最后它必然结成厚厚的“铜墙铁壁”,后人再也无法破门而入,获得密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常常为了〈诗经〉或〈楚辞〉中的某一个字词的用法而争得不可开交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我们还可以有效的感知唐诗宋词,但是对于〈诗经〉、〈楚辞〉等的感知能力无疑是比较小的,至少对于一般的读者是如此。语言是部分的原因,更为深层的原因是“意象”的消亡。
为了证明我的论点,我再举〈诗经〉中的一个例子加以说明。(略)
古诗的重要依托便是“意象”,没有这些生动细微的意象群体,我们无法构筑古代诗歌的宏伟大厦。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人的一部分灵魂也安居在这里。我们通过香草美人、风花雪月、鸟鱼草虫、白云绿水来经营我们的诗歌,来表达我们的情感。然而,我们已经越来越远离了这些“意象”本身。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城市当中的人而言,这些东西无疑是陌生的。
正是从这一点上,我经常有这样的疑惑。那就是,中国古诗已经走向了末路。随着这样一个意象体系的坍塌,随着唤起我们鲜活喷涌的想象之物的不复存在,古代的诗篇、此前的辉煌都纷纷化成碎片,它还依稀残存在几代人的记忆当中。但是我们无法乐观的估计,几代人,几十代人之后,唐诗宋词是否还能唤起一种亲切而令人陶醉其中的情感。当然,这些意象还将继续寄存于“公园”、“自然保护区”当中,只是“人是物非”罢了!
我的另外一点思考是,随着这些“意象”的消逝。中国人不得不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陷入“言说的困境”当中。“意象”既然死了,残存的语言只不过是华丽的躯壳,只能装点门面,而无法迸发强大的力量。所以,现在我们越来越看不到郁达夫先生这样恬淡而有味道的文字,那么从容,那么闲散,对于大自然投入那么多的深情……古诗死了,继而,我们的其他种类的文学作品也刻意回避了“风景”。无论是现代诗歌,还是现代小说,关于风景的描写在急遽的减少。这并不是偶然的想象,而是标志了一个时代的转折。(更为严重的一个后果是,整个中国都因此陷入“言说的困境”当中。毫不奇怪,我们在文章中看到的更多是西化的“言说”和“表述”。在学术界,随着中国传统文化权威地位的丧失,西学大量涌入,产生了大量的西方理论搬运工,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日复一日的从事着搬运的工作。他们的传统学术功底不够扎实,而西学造诣又远未到家,因此他们的语言是一种很不成熟的“杂交体”。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广泛地抱怨我们缺乏自己原创的理论,缺乏自己的理论权威。而更老一代的学界耆宿则对年轻一代措辞的“光怪陆离”而痛心疾首。)
我想,关于风景的描写,肯定是熟悉18、19世纪文学的人们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在回避了风景之后,文学走向了内心,疯狂的发掘内宇宙的奥秘,这种尝试在乔伊斯手中应该是登峰造极了。作为后来者,无论怎么折腾,也是无法超越了。
在双重的困顿当中,文学作为一个整体,也走向了最终的没落。
在宣称哲学死亡的同时,我们不得不无奈的宣称,文学也在走向“死亡”。
当然,我不否认当今中国也存在“文学”,但是,其中大部分是“速朽”的文学。在丧失了“风景”这个如此巨大的领地之后,在心理勘探场域陷入难以为继的乏力的情形之下,还有什么可以交给文学呢?
余华有一篇散文,叫〈内心之死〉,而我们今天目睹的却是“风景之死”、“外界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