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水浒传考证
这是元曲裏共同的梁山泊背景。
第二,元曲演梁山泊故事,虽有一个共同的背景,但这个共同之点只限於那粗枝大叶的梁山泊略史。此外,那些好汉的个人历史,性情,事业,当时还没有固定的本子,故当时的戏曲家可以自由想像,自由描写。上条写的是「同」,这条写的是「异」。我们看他们的「异」处,方才懂得当时文学家的创造力。懂得当时文学家创造力的薄弱,方才可以了解《水浒传》著者的创造力的伟大无比。
我们可先看元曲家创造出来的李逵。李逵在《宣和遗事》裏并没有什麼描写,後来不知怎样竟成了元曲裏最时髦的一个脚色!上文记的十九种戏曲裏,竟有十二种是用黑旋风做主人翁的,「还牢末」一名「李山儿生死报恩人」,也可算是李逵的戏。高文秀一个人编了八本李逵的戏,可谓「黑旋风专门家」了!大概李逵这个「脚色」大半是高文秀的想像力创造出来的,正如 Falstaff是萧士比亚创造出来的。高文秀写李逵的形状道:
我这裏见客人将礼数迎,把我这两只手插定。哥也,他见我这威凛凛的身似碑亭,他可惯听我这这莽壮声?諕他一个痴挣,諕得他荆棘律的胆战心惊!
又说:
你这茜红巾,腥衲袄,乾红褡膊,腿绷护膝,八答麻鞋,恰便似那烟薰的子路,黑染的金刚。休道是白日裏,夜晚间揣摸着你呵,也不是个好人。
又写他的性情道:
我从来个路见不平,爱与人当道撅坑。我喝一声,骨都都海波腾!撼一撼,赤力力山岳崩!但恼着我黑脸的爹爹,和他做场的歹斗,翻过来落可便吊盘的煎饼!
但高文秀的「双献功」裏的李逵,实在太精细了,不像那卤莽粗豪的黑汉。看他一见孙孔目的妻子便知他不是「儿女夫妻」;看他假扮庄家後生,送饭进监;看他偷下蒙汗药,麻倒牢子;看他假扮祗候,混进官衙:这岂是那卤莽粗疏的黑旋风吗?至於康进之的「李逵负荆」,写李逵醉时情状,竟是一个细腻 风流的词人了!你听李逵唱:
饮兴难酬,醉魂依旧。寻村酒,恰问罢王留。王留道,兀那裏人家有!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替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绉,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廝的嘴。)
俺这裏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缘杨洲。(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啗呵,啗呵,啗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的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他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笑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不中,则怕悞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待不喫呵,又被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
这一段,写的何尝不美?但这可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黑旋风的心理吗?
我们看高文秀与康进之的李逵,便可知道当时的戏曲家对於梁山泊好汉的性情人格的描写还没有到固定的时候,还在极自由的时代:你造你的李逵,他造他的李逵;你造一本李逵「乔教学」,他便造一本李逵「乔断案」;你形容李逵的精细机警,他描写李逵的细腻风流。这是人物描写一方面的互异处。
再看这些好汉的历史与事业。这十三本李逵戏的事实,上不依《宣和遗事》,下不合《水浒传》,上文已说过了。再看李文蔚写燕青是梁山泊第十五个头领,他占的地位很重要,《宣和遗事》说燕青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他的位置自然应该不低。後来《水浒传》裏把燕青派作卢俊义的家人,便完全不同了。燕青下山遇着燕顺弟兄,大概也是自由想像出来的事实。李文蔚写燕顺也比《水浒传》裏的燕顺重要得多。最可怪的是「还牢末」裏写的刘唐和史进两人。《水浒传》写史进最早,写他的为人也极可爱。「还牢末」写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毫无可取的技能;写宋江招安史进乃在晁盖身死之後,也和《水浒》不同。刘唐在《宣和遗事》裏是劫「生辰纲」的八人之一,与《水浒》相同。「还牢末」裏的刘唐竟是一个挟私怨谋害好人的小人,还比不上《水浒传》的董超、薛霸!萧娥送了刘唐两锭银子,要他把李孔目吊死,刘唐答应了;萧娥走後,刘唐自言自语道:
要活的难,要死的可容易。那李孔目如今是我手裏物事,搓的圆,捏的匾。拚得将他盆吊死了,一来,赚他几个银子;二来,也偿了我平生心愿。我且喫杯酒去,再来下手,不为迟哩。
这种写法,可见当时的戏曲家叙述梁山泊好汉的事迹,大可随意构造;并且可见这些文人对於梁山泊上人物都还没有一贯的,明白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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