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高等*终于批准我母亲可以带上我和小弟出国讲学。这年夏天,我们一家人到上海小住,看朋友,也置办点行装。母亲又能见到被我们小辈叫做陈阿姨的萧珊(学名陈蕴珍笔名萧珊)了。母亲说她认识陈阿姨,还是通过巴金在信上介绍的。那时我还不了解,这位开朗的陈阿姨在中学时就参加过学生运动,并被校方开除过。后来她上了西南联大,和我母亲成了同学,也成了好友。
在上海的一周里,我们住国际饭店,常常出入巴金家。两家主妇一到一起就聊个没完,谈孩子,谈旧友,谈衣服。印象里,陈阿姨说话时闪烁一双饱满的亮亮的大眼睛,一会儿跟我母亲说普通话,一会儿转身说一口脆脆的上海方言。那时她好像已在上海作协做点事,她曾带我们到那里小坐,喝过茶。那时反右尚未开始,距离“*”还有十年,在我年幼的心里,那是一段阳光和煦的快乐日子。刚刚认识的小伙伴们都爱在草坪上玩儿,几个女孩,有我姐姐、南南姐姐(靳以之女)、小林和我。那时社会上对大家穿衣的事也还没太多限制,也许是在南京路上,也许是在淮海路上,有陈阿姨在场做参谋,我添了一件双排扣的绿呢子短外衣、一件带拉链掐腰的洋红呢子短大衣、一件胸前有手织图案的短袖白衬衣。那条宝蓝色底、环形小方块图案的腰裙,一年后它变短了,我还是爱穿,一直穿到回国。
临走的一天,我们一家又到巴金家做客。在武康路113号,吃罢了饭,我穿过大客厅走出通向庭院的门去溜达。饭前,两家人在庭院草坪上照了相,准确地说,那张照片是在一出这扇门,下台阶的地方拍的。我父亲摄影,我母亲和陈阿姨带着我们姐弟三人,笑眯眯的巴金站在一旁。我特别喜欢他们家门廊下长长的晾台,那儿摆了几把藤椅,圆桌上散放了一堆图画书让我们小孩随便翻,我挑了一本,面朝草坪便很快入迷地阅读起来。姐姐什么时候入坐在我的右侧,我的对面又来了陈阿姨坐下,我都没觉察。以至于父亲抓拍这张照片时,我的半张脸颊还埋在齐耳的短发里。事后看照片,陈阿姨白衣黑裙,背靠着藤椅,又像在凝神,一副安逸而满足的样子。这也是我对陈阿姨的最后记忆,后来再没机会见到她。她帮我挑选的那些好看衣裙,今天都荡然无存。
正是1956年的那一天,陈阿姨曾对母亲说:“想在草坪上为李先生安装一个可以看书休息的白色吊椅。”我母亲后来总记着这句话。
在1960年我上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求学前,曾读过萧珊翻译的俄国小说,普希金的,也有屠格涅夫的。它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少女时代。
1972年,陈阿姨历经种种冲击之后,一次被铜头皮带打了,身体越来越坏。当年夏天,她在理想花园的幻灭中去世,享年五十二岁。
六年后,巴金在《怀念萧珊 》一文中回忆道:“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直到逝世前三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我依稀记得,小棠(小棠,巴金的之子,李小棠的小名儿。)曾从插队的安徽乡下到南京我们家小住了几夜。这时小棠已不再像1956年时那样“有一双跟他妈妈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眼神变得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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