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巴金是以灵魂,而不是以技巧写作的作家,因此,有人总是瞧不起他的语言驾驭能力,但是,却没有人怀疑他的热情,他的真诚以及良知,他因此被称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也因为他是富于良知的,所以,生活在风起云涌、灾难深重的二十世纪中国,他又是痛苦的,他说,我的灵魂为着世间的不平而哭泣着,这几乎是他百年人生的集中写照。
心灵惟其博大而悯世,所以总是苦痛着的。巴金因为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世态,耳朵里听不惯民众的苦痛呼声,因此,他的作品总是感着人间的罪恶而苦恼,为着全人类的不幸的命运而痛哭;而且他的作品,又总是给人带来一种伟大的心情,一种向光明走去的心情。作为20世纪中国文化及社会命运的见证人,在寻梦、反思及批判中徘徊,在人间真诚地行走,穿越世纪,见证沧桑,让我们感到,生命竟然可以如此厚重,又如此清新而透明。
本来,他的生命投胎在当时一个官僚地主家庭,是他的幸运;但是,他却又生不逢时,生活在一个离乱的时代。当他初省世事,是在二三十个所谓上等人和二三十个所谓下等人中间,度过了童年,在富裕的环境里,他接触了听差、轿夫们的悲惨生活,在伪善、自私的长辈们的压力下,他看到了稚嫩的灵魂被扭曲,听到年轻生命在重轭和轮的辗痕之下的痛苦呻吟。
他的小说《家》,表现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环境,同时也是旧中国社会的缩影,这便奠定了他的人生基调。在巴金的心灵深处,一直隐藏着一种赎罪的心情:老一辈的罪过,要由我们去偿还。从今后,我们就应该牺牲一切幸福和享乐,来为我们这一家,为我们自己向人民赎罪,来帮助人民。这种救赎之心,伴随他的生命,直到终点。
虽然巴金在人生奋斗中,也曾经有过物质生活上的艰难。他因以勤工俭学底名义到了法国后,便在一个平民底拉丁区内,嚼着冷硬的面包、忍耐着寒苦,一直过了两三年这样下贱人的生活;就是回国后,也仍然在书店当外文校对职务。但实际上,他的深刻的痛苦还是来自精神上,来自心灵深处。
他在《复仇》序里面说道:在白天里我忙碌,我奔波,我笑,我忘记了一切地大笑,因为我戴了假面具。在黑夜里我卸下了我的假面具,我看见了这世界的面目。我躺下来,我哭,为了我的无助而哭,为了看见人类的受苦而哭。因为他看到太多社会的不平和罪恶,看到太多的生命被戕害,正如他的《激流三部曲》所反映的,就是要把人从传统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从不公正和不合理的秩序中解放出来。
所以,如果把巴金当作文学大师,也许是一个美丽的误解,因为他的文字似乎还欠火候。而他始终崇拜的是革命家,他的理想本来是做一个改天换地的巨人,做一个以正义原则和自由精神重新整理地球秩序的英雄。即使他的理想是不具体的,而且还带有无政府主义的浓重色彩。但不能否认,在文学大师的虚有光环下,他其实是一个热情磅礴的思想战士,是一个用灵魂来发出呐喊的思想启蒙者,起码对那个时代的青年是如此。
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巴金的不平凡,更表现他作为一个时代忏悔者,令人无法忘怀。在十年动乱刚刚结束,拨乱反正的阻力仍然很顽固,而他作为一个思想先行者,用整整十年时间,割裂自己的伤口,一鞭一条血痕地解剖自己,以此来引发整个民族,来共同反思曾经的噩梦。他的一部《随想录》,就是一部遗嘱般沉重深刻的忏悔录,至今读来,仍让我们发聋震聩,引人深思。
他说,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这不过是十年一梦。我的心还在发痛,它还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梦了。奴隶,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同这个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十年的奴隶。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这个发现使我十分难过;我的心在挣扎,我感觉到奴隶哲学,像铁链似的紧紧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
因此,有人说,二十世纪中华民族的精神史,因为有了以巴金为代表的这种求真意识、忏悔意识,而到达了新的高度;也因为有这些知识分子的忧患感,使民族保持自省、自新,和获得继续前行的动力。
柯灵曾将巴金的生平,归结于两个字:一个是真,思风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笃实坦荡,表里如一;一个是爱,爱祖国爱人民、爱自由爱正义、爱一切美好和崇高的事业。巴金的精神力量就在于真实、简单,始终表达着良心。如果让我来概括,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个苦字,因为这个字贯穿了他的一生,对社会、对人生,他苦苦思考、追索或者忏悔,甚而发出痛苦的呐喊。
人们一致认为,巴金是中国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良知,是满载着世纪苦难的心灵。他有过苦闷,有过失误,也不断被误解,但他走得很执着,因为有良心在掌握着他生命飘摇的帆,让他不至于在重雾中迷航。而只要社会还要蹒跚而前行,只要文明还要薪火相传下去,他痛苦的思考,和始终不泯的良知,还会闪烁出先知般的光芒,把我们的前路照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