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子 朱熹曾经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是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实际上,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不仅是道家、甚至是儒家),都给予洁身自好、隐遁避世以极崇高的文化褒奖,把这种行为看作是个人修养的最高境界。既有这样的文化大勋章悬挂在那里作诱惑,便少不了有人要假惺惺地去做隐士,来领这枚勋章。而领到了这枚勋章,又如同获得了特别通行证,余下的关节便可一一打通。所以,隐逸,更多的是一种手段,以这种手段求名求利,甚至最后来了个逻辑上的自相矛盾:求官———这就是所谓的“终南捷径”。这种文化怪胎的逻辑思路是这样的:因为他不愿为官而隐居,所以他德行高尚;因为他有了这样高尚的德行,所以他应该为官,甚至为大官。所以,在中国,历代都有隐士,同时,历代朝廷又都去山中征召隐士,隐士与朝廷共同上演这样一出文化喜剧或闹剧。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我们来认识陶渊明及其行为的意义。与众不同的是,在他那里,隐居不是一种手段,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他喜欢这种生活方式,隐居本身即是最后之目的。虽然后世人都把陶渊明看做隐士,比如钟嵘就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他自己,却没有把自己当作隐士,他只是在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而已。你看他说的话“结庐在人境”,不是隐居,而是“结庐”;“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结庐也好,居家也罢,他是在寻找一安身之所,这一安身之所不在高山之上,岩穴之下,不是那种远离人世的高人姿态,而是在“人境”,在“南村”做一个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人,有“邻曲时时来”,“而无车马喧”。他从官场上“归去来兮”,是归来了,回到自己的老家宅院,他不是在寻找一种姿态,而是在回归一种生活,回归自己喜欢的那种生活方式。你看他的《归去来兮辞》,全篇洋溢着欣喜之情。这是快乐的生活,是平常的生活,而不是什么有故意的寓意的生活,有道德负载的生活。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如何!———《读山海经》”
读了这样的诗,如果我们还不能倾慕他的那种生活,必是弱智或有心灵上的疾患。我们看到,他不是生活在崇高的道德境界中,以自苦为极,他是生活在闲适的艺术境界中,以自乐为美。他确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隐士,我看古人或听今人说他是隐士,感觉怪怪的。我们真的误会他了,我们自以为拔高了他,其实是贬低了他,贬低了他的境界。我们想让他可敬却损害了他的可亲可爱。一般而言,隐士是使生活道德化,而陶渊明却努力使自己的生活艺术化。道德化的生活指向崇高,艺术化的生活指向美与和谐;道德化的生活指向无,是一种否定式的生活,而艺术化的生活指向有,是一种肯定式的生活,我们看陶渊明的生活:人有屋庐,鸟有树枝,人欢鸟欣,酒香蔬美。又,道德化的生活指向“敬”与“怒”,艺术化的生活指向“爱”与“乐”:陶渊明岂止爱这八九间的草庐,他爱他触目所见的一切,他岂止听到了鸟的啁啾,他甚至一边读书,一边听到了他耕种过的地方庄稼萌叶拔节的声音。有春酒,有园蔬,微风来,好雨俱,而《周王传》《山海图》又把灵魂带到那遥远而神奇的地方,让他作一回美妙的精神之旅,不乐复何如!
我们看他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此诗之髓为“心”———身之所处,乃心之所恋;手之所采,乃心之所慕;目之所见,乃心之所想;智之所悟,乃心之所求。是的,他的生活已经心灵化,已达到心外无物之化境,他的一举一动,一语一默,一念一静,都出自这一远离尘嚣、远离庸俗、远离低级趣味的“心”。
陶渊明显然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隐士,但他是第一个把隐居生活写得如此美好,如此充满魅力的。他以前的隐士们似乎在追求艰苦的生活,并乐意于向人们展示他们的艰苦生活,以便显示自己道德的崇高。陶渊明不想向人们作任何表示,这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只求自己满意。如果不违背道德,我们可能不需要特别地委屈一下自己来向道德献媚。实际上,我们过分的、矫情的、违背人性的苦行,对道德而言,实在是不必要的。我们高高兴兴快快活活地活着,有什么不对吗?陶渊明就这样给我们活出了一个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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