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

　　赖妙宽的短篇《右肋下》发表后，平平淡淡，没有转载，没有进入选本，批评家们似乎也没注意它，就像期刊里大多数短篇一样自生自灭。这不奇怪，因为现在东西太多了，何况这篇小说的手法写实，外表过于朴素。但是，细加寻味就会觉出，它跟那些平庸之作是不一样的，它的内在品质中，含有一种形而上的难言意蕴。也许作者没有想过要跟哲学扯在一起，可是，由于她所占有的经验，她感知世界的方式，她进入现代人心灵的角度，带着一种医院里才会有的特殊的气息，遂使这篇小说在对人的脆弱、焦虑，尤其是人的精神与疾病之间的神秘联系上，作了准确而惊人的表现。在作者，也许只是忠于内心感知罢了，但在读者，却有一种异样的触动和模糊感。看惯了其它作品，再来读它，会觉得进入了一片陌生而不无恐惧的领域。 
　　在这里，涉及的问题是人如何与自己的身体相处，人对自身的感觉，以及人不断向自身发出的暗示。人们平时忽视身体的存在，或者只知享用身体，只希图身体提供充足动力，于是大抓保健，却并不注意身体的特性——除了生理性的一面，还有文化性的一面。正像某位哲人说的，现在的社会“劳动的身体日益变成了追求欲望的身体”。可是，身体并不俯首听命，它会叛变，成为异化力量，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作者敏锐地捕捉诸如此类的微妙感觉，写了下来，于是《右肋下》显出了某种罕见的新意。 
　　小说写的是一位成功人士、企业家陈伯良的一天一夜的经历。严格地说，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像所有的时间一样的单调。可是，对于陈来说，却是灵魂出窍的一天，因而心理时间特别漫长。他等于在死亡之国走了一遭，备尝精神的煎熬之苦。且看，小说里的环境总是和医院纠缠在一起，医院乃病相集中之所，氛围怪异。这一天，陈伯良路过医院门口，先是想起门前曾发生一老汉被人殴死案，打人者是被儿子的不治之症压垮，遭遇塞车，愤而失控施人于暴力的。继而他看到了朋友王统的脸，像刚跟谁打过架似的，难看极了，表情纷乱。后面又有一个女人在放荡的笑，笑得肮脏。这些杂乱的表象使陈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他想起不久前一位死于肝癌的朋友，于是恐惧和不祥压向了他，如利刃划过脊梁。他像他的那位朋友一样，也开始疑心自己有病了，鬼使神差地迈步走进了医院，开始向医生陈述他编造的病情      
　　陈的心理阴影似乎来自那个死于肝癌的朋友。那个人酷爱运动，平日神采奕奕，给人一种前程远大的感觉。他的厄运是从一次探望病人后的近乎开玩笑中开始的。他不理解自己的叔叔怎么就会患上肝癌，他从叔叔的病房出来，忽然想为自己也做个检查，于是根据叔叔的症状编造了自己的感觉，什么厌食，恶心，右肋下闷痛啦之类。医生的面容渐渐严峻。当天即确诊他也患上肝癌，真像作梦一般，四十五天后他一命呜呼。此人也曾极度愤怒，痛哭，百思不得其解，趁人不注意时他用拳头猛击右肋下，除了痛得昏过去，一切无补于事，就这样直到告别人世。由此，陈伯良对自己的身体也不信任起来，也想编造病情试一试，这一回医生的面容同样严峻起来，区别只是彩超的结果要等到明天。小说的主要空间就在这一天展开。陈伯良出了医院，告别人世似的衰弱，他已无力归家，恐慌，惊怖，好像大限来临。 
　　小说里有些细节比较精彩，比如，陈伯良回家撞见女佣和的几个孩子正在偷吃东西，见他回来颇惊慌，弄翻了一碗汤，要是往常他会不高兴的，现在却抚摩着不认识的孩子的小脑袋，说吃吧，吃吧，慈祥得不行，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这其实有几分滑稽。他在这座城市是有好几个情人的，现在却发现，他无法告诉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为什么呢？也许他自觉快死了，他明白他和她们之间是以身体健康为前提的游戏，所以“他在她们面前只能是个成功的男人”。这是深刻的一笔，道尽了“恩恩爱爱”的虚假，面具化生存的虚无。结果最终给他力量的还是妻子，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还是糟糠之妻更可靠一些（至少这是作者的本意）。他大为感动，甚至涌起了久违的情欲，但突然就又“不行”了。 
　　他为什么要骗医生呢？还有，那个果真死于癌症的朋友为什么要骗医生呢？这都是小说的不解之谜。人的潜意识神秘莫测，忽而晴空万里，忽而阴云密布，人真是个不可捉摸的动物啊。所以，真正的阴影来自主人公的内心深处，他的心理疾病。他的“不行”，似也隐喻现代人的缺乏阳刚。小说不无这样的意思：回到现实，回到阳刚，回到妻子身边，回到男人的正常状态。小说里有个意象，一只无力的苍蝇，在车里怎么也飞不出去，是人帮它爬出了车窗。如此看来，真应了帕斯卡尔的话，人是一枝会思想的脆弱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