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偶然的缘故，丁医生早上临上班时，突然找不到自己穿的一只布鞋。她伏下身，头弯在两腿之间向床底下张望，嘴里喊：“你们谁看见我的布鞋了？”
　　“没有！”她的话未说完，家里人就已异口同声说，丁医生的话被淹没了。
　　丁医生抬起头，见他们都各忙各的，她知道他们根本没听见自己说了什么，答话是为了不让她罗嗦。她本想责备她们一下，可不知怎么地就泄气了，在家里她是绝对的少数，两个孩子处处都要纠正她，而丈夫又站在孩子一边。丁医生有时都感到自己可怜了，但她明白自己确实不行，所以，对孩子仍心悦诚服的。
　　丈夫已经收拾好，准备要出门，见丁医生手提着一只布鞋站在一旁发呆，奇怪地问：“你怎么啦？不走？”
　　“一只鞋没了。”丁医生丧气地说。
　　“鞋？”丈夫头向两侧甩了甩，象征性地看了一下，高兴地说：“唔，没看见。”
　　“我怎么去上班呢？”丁医生自言自语道。
　　“先穿我的皮鞋吧，你那双布鞋也可以丢掉了。”女儿一边往头发上插蝴蝶结，一边把她的一双皮鞋踢过来。
　　皮鞋翻了几个筋斗来到丁医生面前，她犹豫了一下，捡起皮鞋，穿上，跺跺脚，感到很别扭，人也站不稳，她皱起了眉头。
　　丈夫挥了一下手说：“很好，很好，就穿皮鞋去吧。”说着赶紧溜出门去。
　　女儿、儿子也跟着走了。儿子还丢下一句：“妈妈你大胆地往前走——”
　　丁医生只好穿了皮鞋去上班。
　　上班的时候，丁医生一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起先她并没有发现，是在她站起来要检查病人的时候，突然有了这种感觉。自己变得高大了许多，病人在她眼里显得矮小和猥琐，而自己却那样昂然和自在，她跟病人说话时，口气不禁也宽容了起来，而且声音洪亮，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时也暗暗吃惊。坐在她对面的林医生好几次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她，丁医生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只是觉得心中充满新奇和畅快。
　　在她站起来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可以藐视一切，走路的时候，胸膛不知不觉地挺起来，驼着的背也伸直了，头自然而然昂起，目光所及之处，很远、很广。原来司空见惯的一切，此刻看来都变得新鲜而具有某种色彩。丁医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又悄悄在周围转了转，确信今天是不太一样。
　　从诊室的窗户望出去，丁医生看到一个迟到的护士，冲到自行车棚时，差点摔倒了。她为了把自己的自行车放进车棚里，使轻地把别人已经放好了的自行车往两侧推，自行车哗啦哗啦被推倒了，她把自己的自行车放进去，站住，回头看了看倒成一片的自行车，犹豫了一下，最后踢了那些自行车两脚，毅然离开。丁医生津津有味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感到非常有趣。她突然悟出，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原来也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有了这些事情，日子不就好过了吗？她为自己的发现欣喜不已，很想能再看到一点什么。以前她站着的时候，只能看到自行车棚的棚顶。
　　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在丁医生的脑子里迟迟不肯散去，她心里也变得很不安分，很想说说话。于是，她轻声对林医生说：“自行车都倒了。”
　　虽然声音不大，林医生还是吓了一跳，她吃惊地看着丁医生，好象奇怪她居然会说话似的。半晌，她才应了一声：“什么？”
　　尽管她们对面而坐，可平时极少说话，丁医生是个沉默的人。除了看病，她从不多说什么，就是没有病人的时候，她也只是看着自己的胸口或死死盯住一个什么地方，使林医生想跟她说话也开不了口。林医生曾试了几次，始终谈不起来，后来也就习惯了丁医生的沉默，仿佛除了看病外，丁医生就不存在了。所以，今天丁医生突然开了金口，难免叫林医生惊讶不已。
　　“自行车都倒了。”丁医生又说，还微微笑了笑。
　　林医生从来没有见过丁医生笑过，她发现她这稀有的一笑，有一种令人心跳的威慑力。她痴痴地盯住丁医生，心不在焉说：“噢，都倒了吗？”
　　丁医生点点头，她不再说话，也不把目光象往常那样藏起来，而是随意东张西望。
　　“你今天怎么啦？”林医生忍不住问了。
　　丁医生又一笑，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气，好象说：“你今天才识得庐山真面目哪。”
　　林医生被她搞得懵头懵脑的,又不便再问什么。她偷偷观察着丁医生，从她挺真的腰肢、轻盈的步态，一下子就发现了她脚上穿的皮鞋。林医生恍然大悟：原来是皮鞋！她感肯定，丁医生从来没有穿过皮鞋。那么，她一反平时那大蟒蛇一样的神态，就因为这双皮鞋吗？真不可思议。林医生看看自己的皮鞋，踢腾两下，觉得实在没什么。
　　快下班的时候，门诊部比较安静了。人们从诊室里面出来，在走廊上轻松一下。丁医生走过时，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她脚上，并会意地传递着眼神。
　　丁医生突然被这么多目光盯着，身上就像被打了什么硬化剂，刚才那轻松自得的感觉倏地消失了，心里一紧张，脚就象踩到火星一样,差点跳将起来，浑身不自在。她想赶快离开人们的视线，可早上走得好好的脚，这会儿突然不听使唤了，背部也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人别别扭扭地走不了。
　　她的窘态使围观的人哈哈笑起来。其中一人招呼道：“丁医生，你穿皮鞋啊？”
　　“嗯。”丁医生不得不站住，模样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她谨慎地看着大家，一只脚藏到另一只脚的背后，脚丫子烦燥地扭动着，脚弓一拱一拱的。她从来没有跟人家围在一起聊天过。
　　“唷，这种样式还不错呢。”有人上前一点观望。
　　丁医生不知她是赞赏还是嘲弄，吱吱唔唔地不知说什么好。
　　“真的不错，我穿看看。”旁边另一个护士说着，她已经踢掉了自己一只“济公”式的护士鞋，把脚伸过来。
　　等丁医生明白她的意思后，忙脱下自己的一只皮鞋，递过运河去。护士说错了，要右脚的。她顾不得穿上左脚，就把右脚的鞋脱给了她，左脚也叫另一个人拿去试穿了。丁医生穿着袜子站在地板上，木然地看着别人穿上皮鞋，往前走几步，向后转，再走几步，饶有兴味的。她到现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样子人家不是拿她开心的，至少她们穿她的鞋，跟她说话，像朋友一样，丁医生站在她们中间，一点儿没有被另眼看待的感觉。她的心微微颤动起来，像涌起一股春潮，眼眶也湿润了，她赶紧把头扭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走廊上，空气清冽，几声女人尖锐的叫声平添了四周的宁静。一阵微风吹来，夹带着淡淡的泥土和树木的芳香，轻轻地拂着丁医生的肌肤，滋润般地拂去她身上一层厚厚的包裹，使她浑身舒展开来，心中也喷发出莫名的激动和期待。她四面看看，心里暗暗自忖：这种感觉好熟悉啊！在哪里曾经有过？好象是春天来了。她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对季节的变换非常敏感，尤其是春天，往往能在某天早晨醒来时，发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春风灌满了大地，心中也像春天一样充满激情。欣喜地穿上一件久已盼望着穿的衣服，昂昂地走在街上，那种感觉，长年永驻。现在，这种感觉好象又回到了丁医生的身上，只不过是较为含蓄和朦胧罢了。
　　丁医生记忆的闸门因此打开，一个遥远的、但却清晰的记忆浮现在她脑海。
　　也是这样的冬季，也是这样的冰洁，她和那时的恋人、现在的丈夫，每天早晨在医学院的湖畔长跑。那时，他们还只是大学二年级的学生，迎着他们的是晨风，是朝阳，他们沿着湖畔一圈一圈地跑着，编织着爱情，编织着生活。那时，她每天都能感受到这份清凉和纯净，像现在感觉到的一样，心中没有一丝的寒意，倒有不尽的温馨和亢奋。
　　曾几何时，生活已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丁医生悄悄地审度了自己：一张困倦的面容配一头蓬乱的头发，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每天悄悄地来，默默地去，别人不注意自己，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只有此时，人们围着她，跟她说话，才使丁医生恍若回归人间。一种遗憾和焦灼深深地刺痛了她，这二十几年里，竟然毫无察觉自己的颓丧，而且颓丧得如此之快。少女时代的理想呢？她曾梦想自己将来成为林巧稚似的医学家，一副学者的气派，衣着典雅，谈吐不凡，目光炯炯有神……，可是，丁医生看着自己一身过时的“的卡”衣裤勉强地披挂在已显福态的身子上，不禁十分怀念那个活泼的、无所畏惧的，经常穿着花裙子的年轻的自己，为她的消失感到惆怅和悲哀，又为她曾经有过而产生了某种向往。丁医生的面容渐渐生动起来。
　　女人们试过了皮鞋，又问：“丁医生，你这双皮鞋哪里买了？”
　　“嗯，”丁医生不知说什么好，她一点儿没想要说是女儿的。“嗯，以前的。”她含糊其辞道。
　　“瞧你，皮鞋穿起来就大不一样了，换了个人似的。”一个护士由衷地感叹。
　　丁医生笑了笑。这时，下班铃响了，人们同时闭了口，各自散去。丁医生却把那个护士的话牢牢记住。
　　她回到诊室，心情仍很不平静。见别人都走了，心痒痒地走到一面病人赠送的镜子前，扯下工作帽，看到满脸红光的自己。而镜子上写的“妙手回春”的“春”字，正好落在她的脸上。丁医生自觉好笑，都老太婆了，还春什么呀，不过，她凑近一点镜子，抹平脸上的几条皱纹，又用手指仔细梳理了一下头发，感到自己确实是换了个人似的。她又忽发灵感，把穿在里面的毛衣的领子翻到外面，拉平衣襟，前后左右看看，感觉很好。她在镜子前呆呆地端详了自己几分钟，末了，才又用手指把头发抓乱一点，把毛衣的领子塞回去，然后轻松地回家。
　　中午在家时，丁医生竭力回避着女儿，也尽量不说可以联想起鞋子的东西。女儿倒不一定会讨回皮鞋，但丁医生想到自己故意不去找自己的布鞋就感到难为情，幸好家里人早把鞋子女的事忘了。
　　她后来看到那只黑灯芯绒面，咖啡色塑料底的布鞋灰不溜秋地趴在大衣柜下，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赶紧不动声色地把布鞋再踢进去一点，想想，又拿一只纸盒挡在它前面，才放心地走开。
　　午睡的时候，丁医生压低着嗓子向丈夫叙述了早上人们对她穿皮鞋的反应，以及自己的感觉，尤其动情地描绘了她对青年时代的怀念。说得丈夫的心也热烘烘的，他认真看一眼妻子，竟然像初恋一样激动，他伸出胳膊，把妻子的头搬到胳膊上，搂近一点，在她额角上吻了一下，两个人的心都“轰”地一下炸开，许多年前的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他们面对面，带着渴望，带着甜蜜地重温了过去的美好时光，两人都变得年轻而有活力了。
　　下午，丁医生仍穿女儿的皮鞋去上班。
　　下午是约定做人工流产的时间，人工流产在手术室里做。进手术室时，人人都是换上手术室的拖鞋。丁医生小心翼翼地脱下皮鞋，往鞋堆里一放，更显出它的与众不同。丁医生看了两眼，把它摆成另一个角度，再，还是很中看，她高高兴兴做手术去了。
　　一连做了六个，丁医生出来时，想到皮鞋，又一阵快活，她快步向鞋堆走去。可是，皮鞋呢？她以为被哪个粗心的人踢到旁边去了，急急往周围一看，也没有！心里一紧，失声叫道：“哎呀！”声音很响，手术室里的人以为出什么事了，都跑出来，见丁医生心烦意乱地在鞋堆里扒拉着。
　　有人问：“怎么啦，丁医生？”
　　“我的皮鞋丢了！”
　　“怎么丢的？”
　　“放在这里，现在没了！”丁医生满脸通红。
　　“是什么样子的？”
　　“挺好看的！”
　　问的人摇摇头，再好看也总有个样式吧，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人家怎么帮她找呢？
　　丁医生回过神来，才比划着对他们描述她的皮鞋的特征，那语气好象是在讲她心爱的孩子。她问：“你们没看见吗？”
　　他们说没有，鞋子太多了，不会去注意的。
　　怎么会不注意呢？丁医生无端对他们产生了怨气，可又不好说什么。这时，他们发现鞋堆里多出一双没人要的破旧的塑料凉鞋，大家推测，可能是偷走了丁医生的皮鞋的人留下的，而这个人肯定在做“人流”的六个人中。
　　丁医生沮丧地呆立着。
　　有人安慰道：“算了，别想了，就一双皮鞋，没什么。”
　　丁医生愤怒地瞪了那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穿的是手术室的大拖鞋。人们望着她噼哩叭啦地走去，都奇怪她今天怎么突然有脾气了，大家面面相觑，本来很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丁医生回到妇产科，心情坏透了，也说不清是气恼、惋惜，还是强烈的空虚感。眼前的一切又如从前一样暗淡无光，从窗户望出去又只看到自行车棚的棚顶。“不！”她内心挣扎着，竭力要找回早上那种感觉，一旦曾经有过，失去就更为痛心。丁医生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它找回来！她抄出六个病人的地址，决定挨家挨户去查问。
　　晚上回家后，丁医生把此事一说，孩子们都反对她去找皮鞋，说会叫人笑话的，为了一双皮鞋跑遍全城，好象还没听说过，偷皮鞋的人大概也想不到，他们因此感到愧对偷鞋的人。女儿说：“妈你真是的，丢就丢了嘛，还找什么呀。”
　　“不，我要去找的。”
　　“咳！就算我丢的好不好，鞋又不是你的！”
　　丁医生突然严厉地盯着女儿，厉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说话，我想干什么还要你管吗？”
　　女儿和儿子都呆住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副模样，两人都不敢再吭声。
　　丁医生转过脸问丈夫：“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呢？”
　　丈夫看到她目光闪亮，精神亢奋，也被激起了热情，大声说：“那当然！”他这回站在丁医生这边。
　　晚饭后，他们兴冲冲地出发了，去寻找属于他们的皮鞋。
　　望着父母的背影，儿子问：“他们怎么啦？”
　　女儿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