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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赖妙宽

 

  有人说要炸
  这年头还有人说要炸桥,听起来难以置信,但现在的许多事情是你不信也得信。所以,我们被召集在刑警大队里听候命令。来之前已耳闻此事了,大家都不怎么当真,这些年来的凶杀、抢劫等命案、要案已搞得我们精疲力尽,现在听到炸桥这种事,反倒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现在说要炸,就像说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样,愚蠢而乏味,倒不如说要抢银行激动人心。那个家伙一定是个老古董,要么打战片看得太多了,要么思维还停留在“文革”时期。
  进门时,我们队里的歌星高兴地唱着:“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他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逮着机会就唱歌,说是他妈给他生了一副这么好的嗓子,不唱对不起老娘,果然嗓子被他越唱越好。今天他一定是想到南斯拉夫的那座《桥》了,想起电影里炸桥时的惊心动魄,我们对眼前的事态都有点喜不自禁了。可惜南斯拉夫现在整天在打内战,什么波黑、塞族、克族……整天打来打去的,我从电视上看到那些外国老母亲欲哭无泪的脸,是怎么也跟歌星他妈挂不上勾的,想到这里,我突然恨起那个要炸桥的家伙,人家改革开放搞得好好的,他干么没事找事说要炸?不想让人过太平日子啊?
  大概是只有我一个拧着眉头在一边发呆,有人拍着我的肩膀问:“你怎么不唱?”我才发现,队里的人都在跟着唱这首歌,男人很适合唱这种歌,显得又豪迈又顽皮。有人趁兴发出了机关枪扫射的声音,屋里热闹得很,大家很久没玩这种游戏了,没想到有人要炸会让我们乐了一阵子。
  指导员喊道:“吵死了!都给我停下!”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指导员刚喊过,队长马上也喊起来:“那个乌龟叫我抓到了,非甩他两巴掌不可!”他指的是那个说要炸桥的家伙。看来,队长也是不相信有人会炸的,他觉得那人仅仅是嘴巴痒了,应该甩他两巴掌。
  但是,上头下了死任务:无论如何要在春节期间保证大的安全。为了引起有关人员的重视,上面还发了个“几要几不要”的通知。每当领导们要我们这些基层的同志记住什么的时候,都会简单扼要地归纳出“几要几不要”,一般都在三到五条左右,最多不超过八条,领导也知道,话说多了反而没人听。但老是几要几不要的,难免混在一起,我们常把要和不要的给搞颠倒了,领导也睁一眼闭一眼的。
  据说对待这次炸桥事件,有关部门的头头们的想法和态度跟我们差不多,只因他们是头头,不能像我们这样考虑问题,他们得承担责任,既然有人说要炸桥,你也知道了,不作出反应,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谁负责?所以,他们就聚到市政府的圆形会议室里,很认真地围坐在一起分析研究,作了布署,就是叫我们到桥上去。其实,不用开会研究,我们也知道应该到上去看一看。但是开会时,市领导作总结发言时这样说了:“97年是我国政治、经济、外交取得全面胜利的一年,虽然敬爱的小平同志离开了我们,但我们在以江泽民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的坚强领导下,香港顺利回归祖国,党的十五大胜利召开,江总书记访美成功,……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一定要确保香州安全胜利渡过牛年,让全市人民过个祥和欢乐的新年。”市领导的话把这次保卫大桥的任务提到了政治的高度上来,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上面提到的大好形势就会受到挑战。话这么重,谁也不敢再说什么。意思就一层一层地传了下来,最后落到我们身上。市里做的唯一比较实质性的工作,是请某野战军的工兵连到香江上的几座大上查看了一遍,结果没发现异常情况,大家更觉得这件事完全是哪个头脑有问题的人搞的鬼。
  事情是这样的,有人(假设是同一个人,可能性极大)在前天晚上10点钟左右,打电话到香州电视台和香州日报,说他要把炸掉。因为电视台和报社的人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一听这种电话是又紧张又兴奋,结果全忘了那人的原话是怎么说的,被叫来问时只顾眉飞色舞地形容道:“那人咬牙切齿的,听得出来他充满了仇恨,我都感觉到他好象拿着枪顶着我的脑门了,太可怕了!”
  当被问到:“他有没有说哪一座桥?”时,他们都巴眨着眼睛,一个说:“当然是香州大桥了。”他认为香州大桥是新建的,最宏伟,投资也最大,是这届市政府为民办的十大实事之一,炸了这座大,就会给香州的改革开放成果抹黑,这就是犯罪分子的目的所在。
  另一个执不同看法:“我觉得他是要炸战备大桥。”他的理由是战备大桥上人最多,香州人过江大多数走战备大桥,犯罪分子如果是要报复社会,必然要挑人多的地方。香州大桥虽然漂亮,但离市区太远了,建成后基本上没什么车流量,老百姓更不去走了,这样的炸不炸掉无所谓。
  听汇报的领导觉得他们说得有点离题了,就轻咳一声,负责问话的同志马上打断他们的话题问:“那人口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有!”两人异口同声回答。因为没办法异口同声往下说,报社的同志年纪较大,比较有涵养,就对电视台的同志兼让道:“你先说,你先说。”
  电视台的小伙子早等不及了,也不客气地说:“那人声音沙哑,有点口吃……”
  “不对吧?”报社的同志觉得事关重大,年轻人好象在讲什么侦探故事,这是不行的,立即纠正道:“我听到的是中年人的声音,女里女气的……”
  小伙子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喊到:“错啦!”
  这回领导不耐烦了:“不要在这里争了,你们先回去,需要时再叫你们。”待两人走出门后,领导立即瞪了报社和电视台的领导一眼,报社和电视台的领导立即就灰头灰脑的了。起先他们也跟自己的下属一样兴奋,以为可以在这次事件中发挥什么作用,现在还没开始就让领导瞪了一眼,心里很不滋味。
  我们队长也去开会了,他很高兴看到这一细节,他对新闻工作者一直没有好感,说要是让这些人来搞侦破工作,保证给搅到鸡犬不宁,因为他们眼里根本看不到事实,一切全凭想象,还好他们是搞新闻的,反正新闻就那么回事,大家也不会相信他们的话。要是搞侦破,像今天这样,他们就只有挨领导瞪眼的份了。因为看到报社和电视台的人没市场,我们队长心情特别好,他甚至一口气背下了市领导上面讲的那段话。我过后问他怎么背得下来,他说:“笨蛋!你们就是不讲政治,这点事还背不下来吗?”我闭着眼睛让脑子转了转,果然也全背下来了。
  队长布置任务时表情轻松,唯一叫他不高兴的是,快过年了还要动用警力去看大桥,而且他认定我们去大桥时,一定会趁机到大底下的农贸市场买鸡鸭水产什么的,等于提前放假让我们准备过年。可他早就对我们了:当了警察就别想好好过年!这次我们却因为当了警察可以好好过年,他觉得很不对劲。所以,一再对我们威胁不可偷懒,出了事要剥我们的皮等等。
  
  现在,我与歌星在战备大上巡查。
  这里的景色不错。香江基本上还没被污染,水是绿的,江心有沙洲,长了翠绿的草,上面的一头水牛、两头黄牛在吃。牛身上的皮毛都泛着柔和的光,看着就想去摸摸它们。我不知道黄牛是怎么游上去的。江中有几艘捞沙船在突突突地行走,沙子淌着水,就像在流泪,船上的人目无表情。
  我已经久没有这么真切地看着这种景致了,身上好象有一种什么东西阳光的照射下破壳而出,心情渐渐开朗、波动起来。烦人的是歌星老想议论炸桥的事,他一走到上就紧张兮兮的。我跟他说,先来回走两趟,多看多想少说话。他嗯了一声,果然伸长脖子在看,皱着眉头在想。我知道作这种样子根本看不到什么,也想不出什么的,但我的思绪已沉浸到目光所及之处,懒得管他了。
  关于香江和桥,我是有许多感慨的,只不过是这些感慨什么时候已被压到心的底层,即使曾多次从桥上匆匆而过,也没能引起一点回忆。现在在战备大上漫步,一种久远的、亲切的记忆就像江风一样拂面而来。
  我们香州是座小城,香江像一条白练一样蜿蜒在城南。香江也是小江,江面宽不过二百余米,上溯两、三百公里就到了她群岩环抱的源头,向下不到30公里,就是她的入海口了。
  香江从香州边上款款而过,像个纤巧、秀丽的香南少女,把香江两岸人民滋养得丰润而多情。但是,她也给两岸人民带来些许不便,主要是交通方面的,还有每年夏季的两、三次大水,使香州人民对香江不敢有所轻慢。
  解放前,香江上只有一座木桥,木常在夏季被洪水冲垮,中秋节之前修好,许多地方过江靠摆渡。在渡口周围被磨得油光发亮的石头上,记载了许多美丽甚至风流的故事。比如我爷爷就是在过渡时赢得我奶奶的芳心的。
  那时,一只小舢板上载着5个过客,只有我奶奶一个女的,她是渡口这地界远近闻名的美女,只是小时候太任性,足没有缠死,落得两片脚丫上船下船都不用人扶,跑起来也贼似的快。其他4人连同艄公都是年轻汉子,他们在一条小船上面对着美丽而野性的我奶奶,不禁心猿意马,就像那船,晃悠悠地没有一会儿的安宁。艄公刚把湿淋淋的竹竿插进水里,就迫不及待地扯开嗓门唱起来:“查某囡仔(香州话,花姑娘的意思)──你为什么不出嫁,害苦了我们少年家……”唱到这儿,其他人都浪声笑起来,争着对我奶奶挤眉弄眼。我奶奶气恼地把头扭向船外,可能是扭得使劲了一点,不小心逸出了一门无声的臭屁。奶奶坐在船头,风吹过来,船上的男人都闻到了味道。他们不得不停止嘻闹,捂住鼻子叫道:“好臭啊!谁放的臭屁?”我奶奶毕竟是只有16岁的黄花闺女,放了臭屁让男人直接闻到,就觉得屁股那地方好象跟他们发生了某种联系,不禁脸红耳赤。
  善于观颜察色的我爷爷,一下子发现了这一情况,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的男子汉情怀,还是对我奶奶心怀叵测,他不加思索就大声说:“是我放的,放臭屁又怎么样!”爷爷的话起到了双重作用,一方面是替奶奶承担责任,一方面安慰她放臭屁不必感到惭愧。你想想,那时是20世纪30年代初,爷爷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说这样的话,比起现在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大把大把地甩钱还要潇洒得多。
  爷爷这一优良作风在我们家一直得到发扬光大。我们家的男性后代都传承了爷爷在女人面前的灵性,在爱情方面都比较成功,就是不怎么花钱,仅靠一两句话就赢得了女人的欢心。但女人们常在生儿育女之后,为我们没花多少钱就把她们娶到手而吵吵闹闹的。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市场经济搞得越活,女人的怨气也越大,就好象我们强暴了她们一样。因为美妙的爱情没了金钱的装点,就变得不温馨也不浪漫了,她们已多年不提自己年轻时对爱情的真诚和执着,倒是对现在的男人们花大钱为女人献殷勤的事百听不厌,什么空运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玖瑰啦、什么铺了几公里长的红地毯啦、什么从天而降的钻石戒指啦,这类花花公子、太监、奶油小生们才干得出来的蠢事,她们却像着了魔似地痴迷,有时还会用一种离奇的眼神审视我们,恨不得我们也单腿跪在她们面前。
  有时我被看得不舒服,就不耐烦地对我老婆说:“反正家里的钱任你花,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好了。”可老婆昂着头说:“那有什么意思,人家是要你主动买的。”没办法,我豁出去说:“好吧,你说要什么,我去买。”老婆又说不能这样的,要假装她什么都不知道,而我却非常善解人意地献上她想要的东西,给她一个惊喜。我觉得她这是无理取闹,因为每次我出差,好心好意给她买了东西,她总是嫌我乱花钱,现在却要什么惊喜,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老婆就说我这人一点情调都没有,当初看上我是眼睛被狗屎糊了,说到伤心处,眼泪还真流下来了。老婆每一次的哭闹,都像一层细细的尘屑覆盖在我的心上,久了,也就沉重而麻木了,连对为她花钱不多的歉意也没了。
  这种事在我们家经常发生,面也越来越广,后来竟连我妈也沉不住气了。她是在“大跃进”的时候,有一次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突然听到我爸带头喊了声:“大跃进万万岁!”而对我爸产生异样的感情的。那时一般人都喊:“大跃进万岁!”我爸多喊了一个“万”字,就与众不同了。但是,我爸现在患老年性肺气肿,整天就是咳嗽,别说喊不出什么豪言壮语,就连一两句好听的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妈虽然还爱我爸,但在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也不得不承认为一两句话而爱上一个人是比较率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时光不能倒流,谁也不能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待过去,这是后话了。
  那会儿,我奶奶的心上涌起了万般柔情,她觉得我爷爷把臭屁揽到自己身上,无形中好象两人有了某种肌肤之亲,她在那一刻就觉得自己的贞操已交付爷爷。奶奶面若桃花,轻转粉脸对着爷爷绽开了羞涩而妩媚的笑容。爷爷欣喜若狂,他紧紧抓住船舷才没让自己掉进水里。
  我常想,要是没有渡口,就没有我爷爷奶奶那传奇般的爱情故事,也就没有我们。那遥远的、已不复存在的渡口,成了我家血脉中不可拂去的一环,我对渡口一直怀着感情和敬畏。但是,我现在却在桥上走来走去的,为的是保卫大桥。这样一来,我就觉得自己对爷爷奶奶,甚至我家的列祖列宗有了那么一点儿冒犯。这是我在大桥上毫无意义地走到第3趟或第4趟的时候,看到下的运沙船机械地来回穿梭时,想到爷爷奶奶坐的小舢板,突然产生的念头,我的眼前一片翠绿和清亮。
  但是,运沙船马达的轰鸣震耳欲聋的,使我无法再怀想爷爷奶奶他们当时的情景,我就是在这时感到对不起爷爷奶奶,并厌恶自己的。我清理了一下喉咙,朝下使劲吐了一口痰,但江风吹来,有些口水沫又飞回我的脸上,我的心情污浊得不行。

  第一天的侦察未取得任何进展。队长把我们召回去,从安全部门反馈回来的信息是:目前在香州并没有足于破坏大的恐怖组织或敌对势力,从时间和地点上分析,也排除外地人员流窜我市搞破坏的可能。专家们倾向于认为,这可能是某个有心理障碍或喜欢恶作剧的人干的。
  我问:“是一个还是两个?为什么电视台和报社的人听到的声音不一样?”
  队长很鄙夷地说:“别听他们的,那些人下回叫来问,不知会说出几个来呢。”
  从感觉上,我也同意队长的看法,但从侦破思路上,是不能这样的,个人的好恶掺杂太多不利于破案。队长平时就讨厌我爱钻牛角尖,事实也证明我钻牛角尖总是错,很多案件的侦破都是凭感觉,如果什么都来分析推理,绕了一大圈回来,还是原来的感觉正确。
  队长怕我再犯老毛病,赶紧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我们要把大部分的警力撤回来,只留一个小组继续侦察。谁愿意留下?”
  几乎没人愿意留下,桥上的风太大了,在这样寒冷的季节实在受不了,但我的心思却已留在上,所以说:“我留下。”
  队长笑着问:“你还是觉得有问题?”
  我也笑笑说:“不是,我对有感情。”
  其他人都笑起来,说:“那就留给你好了。”
  歌星说:“我也留下。”
  其他人又说:“上可以吊嗓子。”
  事情就这么定了。
  过后歌星乘没人时,偷偷拉着我问:“你发现情况了?”
  我觉得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以为会被炸掉。有那么一会儿,我怀疑他就是那个打电话的人,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谅他也不敢!这时候,我倒有点佩服那个打电话的人了。说实在的,我对找到这个人没有信心。
  我们又到战备大桥上去。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如果真要出事的话,可能会出在战备大桥上,或者是,我内心深处怕战备大桥出事,因为战备大宠大的身躯里有我家一个钟臼的尸体,我对它怀有特别的感情和牵挂。
  事情是这样的,香州刚解放不久,还是靠原来的木桥加渡船过渡。到了“大跃进”时期,眼看着共产主义近在咫尺,香州人觉得从木桥上走进共产主义的天堂,有失雄壮,就一口气在香江的东西两段各修了一座水泥桥。按照当时以人力车为主的交通工具设计,两座建成后都车水马龙的,看起来十分繁荣,大概人们以为共产主义就是要这样你推我搡着进去。
  “文革”中,香州人“备战备荒”的观念很强,想到帝修反亡我之心不死,如果真打起战来,那两条水泥小桥是难以在人民战争中,让许多人走来走去的。所以,政府又发动群众修了一座大桥,就是我现在为之牵肠挂肚的“战备大”。
  当时,香州人民的革命热情跟全国人民一样空前高涨,政府号召人民要为大桥贡献石子,就是搅拌混凝土用的小石块,每个人口0.5立方米。全市人民立即齐动员,香州城里日夜可以听到敲打石子的乒乓声,许多居民把自家的石磨、铺在门前的石阶、夏天纳凉时坐的石板,都毫不手软地砸成碎块上缴了,实在找不到石子的,就乘风高夜黑之时,冒着可能被火车压成肉饼的危险,去挖铁轨路基上的石子。果真有个小伙子为此失去了一条大腿,但也没有因此减弱人们找石子的热情。许多人超额完成了任务,也产生了一大批“建设战备大积极分子”。
  我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把我们家祖传三代的一个精致的小钟臼,从我奶奶手上抢过去贡献了。我奶奶本来对桥就没好感,看到我妈竟然要把钟臼砸成碎块拿去建桥,不禁怒从中来,破口大骂:“你这贱人,没有桥会死你祖宗啊!”母亲威胁她:“你敢乱骂,当心街政府把你抓去斗争。”奶奶见过解放初的“镇反”和“文革”初的游街,她很怕公家人。所以妈妈的话很灵,奶奶立即就不敢作声了,但她还是心疼得搂着我们几个哭。我们也哭,因为那个钟臼平时是我们的玩具,我们常用它来钟瓦片、青、泥巴什么的,现在却要被拿去埋在桥里,就像我们的亲人要被拿去埋了一样。我第一次产生生离死别的感觉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亲眼看到我妈把臼砸破,锤却没有砸,整根丢进石头堆里。所以,我现在觉得那根锤一定还躺在桥上的哪个部位,在倾听我的脚步声。我走在桥上,就如走进我的童年。因为有那个钟臼,我觉得自己与战备大桥有了某种血肉相连的关系,我一定不让那人的炸阴谋得逞。

  我们在战备大桥上巡逻了一星期,没发现异常情况。这期间,上发生了两件小事。
  一件是一辆农用车撞倒了三根大桥护栏,车及时刹住了,或者是护栏把车拦住了,没掉进江里。我们得讯后立即直扑现场,在农用车的后轮旁提起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提起来的时候他浑身发抖,站都站不住。原来是个无证驾驶的农民,这场车祸已把他吓得半死,连声说:“以后死也不开车了。”车上载着一些装鸡鸭的竹笼,竹笼上沾着鸡鸭的粪便和羽毛,羽毛随风飞舞,一股禽类的体味扑鼻而来。除此之外,没发现可疑物品。歌星还颇机警地钻到车的龙骨底下观望,出来时只叫臭,没说其他的。此人不像有意破坏大罪犯,最后交由交警处理。
  另一件是,有个中年男人用脚踢大桥的护栏,正好被我们看见,制止了他。问他为什么要踢桥,他说刚跟老婆吵了一架,有气没地方出。我们说没地方出也不能踢大桥嘛。他说实在是没办法,要不然他的脚都踢疼了,说着要脱鞋袜让我们看他的脚。我们说不必了,我心里有点同情他,甚至想到了我老婆的模样。此人四十来岁,一副书生相,看来确是个怕老婆的家伙,不像破坏大的人。
  放走那个人后,歌星很轻蔑地说:“这人没有鸟。”他还没娶老婆,看到男人这么怕老婆,感到很痛心。
  我说:“有没有鸟要等到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以后才说得准。”
  歌星很吃惊地看了我一眼,把还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我估计他心里也觉得我没有鸟。我被他这么一看,心里突然掠过一阵茫然,我们家的男人因为轻巧娶了老婆,好象欠了人家一笔感情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怕老婆。现在看来,我们不是占了便宜,而是吃了大亏了。比如那时,我奶奶因为钟臼的事被我妈气得半死,找到我爸,想让儿子替自己出出气。没想到我爸英雄气短,根本就不敢对我妈说什么,只是安慰我奶奶:“她要不是这么革命,当初怎么嫁给我?”说到底,还是自己没花几个钱的缘故。奶奶气得大骂:“好呀,娶了老婆就是老婆生的了,连妈都不管了。”我爸居然理直气壮地说:“我爸还不是一样。”奶奶想到我妈和她一样,都是因为人家一句话而下嫁的,都是受害者,气也就消了。结果,她连我爷爷也一起骂:“你们吴家都是一样的歹种!”
  想想被自己的奶奶骂成歹种,心真不是滋味,要是早知道多花几个钱,就可以堂堂正正当大丈夫,谁还愿意省那几个钱?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是为了省钱的,我们亏就亏在对爱情信以为真,以为有了爱情就可以不考虑金钱,就是没想到金钱随时会卷土重来,真正主宰我们生活的是物质而不是精神,人们是在没有物质的时候才夸大精神的作用的,一旦物质丰富了,精神就会回到它本来的位子上去。
  想到自己的教训,我对歌星说:“等你娶老婆时,钱花他多多的,看女人还有什么话说,看她们敢不服服贴贴的。”我说得恶狠狠的,以为找到了惩治老婆的良方。
  没想到歌星不以为然地说:“我当然是要有很多钱才娶老婆的,没钱娶老婆也没意思。”
  这话使我对歌星刮目相看,我以前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呢?时代确实不同了,歌星只不过比我小八岁,观念却跟我大不一样。是又现实又雄心勃勃。他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现在的人就是这样。”怪不得常有一些我以为跟我差不多的人,冷不丁变成了什么什么,变成后也不客气地摆出一副“什么”的架子。我以为,即使变成“什么”了,也不必摆那种架子的,你还不是你吗?歌星却认为,不摆架子变成“什么”干屁用!他说现在的人做梦都不想当“自己”,都想变成“什么”,变成“什么”就是为了摆架子的。我说那谁还当“自己”呢?他笑着说:“你呗,像你们这种人呗。”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在水里游得精疲力尽的人,刚刚看到一根救命稻,却被歌星的话又一把砸了下去。一种落伍的感觉使我对“自己”都有点拿不准了。但是,歌星都这么新潮了,怎么还会相信有人要炸呢?
  歌星说:“我不是相信有人要炸桥,我是希望有人炸,真希望来点事啊!”他伸了个懒腰,眼里流露出来的神色是百无聊赖的,跟刚才那种潇洒判若两人。看来,他们尽管跟上了时代潮流,对现实还是跟我一样茫然的。既如此,何不就老老实实当“自己”,稀里糊涂硬撑着去当“什么”干屁用!
  歌星反过来问我:“你好象以为真有人会炸?”
  我思索着说:“也不是,我是喜欢到上来的感觉。”
  我们说话时,已停止了脚步,倚着的护栏对着江面,就像两个交流思想感情的人。这时夕阳西沉,太阳燃尽白光,温柔得像个西红柿,贴在远处的山腰里。江面上闪着一条条金灿灿的光,像火蛇,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就半眯着眼对着西边的景色,心里沉静得像沙漠。只一会儿,欣喜的感觉就来了,我一点一点地品味着现在的心情,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平静了,现在总算又回来了。
  站在我身旁的歌星,可能也被美丽的黄昏打动了,突然挺直身子唱了起来:“呜喂──风儿呀吹动我的船帆……”我说过了,他一有情绪就爱唱歌,我以前有点讨厌他这种习惯,今天却觉得恰到好处,当他唱到“我的心像东方初升的红太阳……”时,我竟感动得难以自制,心中又产生了对爱情的渴望。
  因为上风太大,唱歌很费力,歌星唱完《星星索》就直喘气。
  我说:“再唱。”
  他看我一眼,说:“好。”
  歌星巴咂着嘴巴正准备开唱,我们身上的对讲机响了:“上的机动组注意,请你们赶快到市政府门口来,有紧急任务。”
  我们没说什么,起身就走。到了市政府门口,发现这里围了许多人,看上去有百来个,都是些污头垢面、缩头缩脑的人,大冷天的,有的还穿着塑料凉鞋,鼻子和手脚冻得通红。他们都哭丧着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们大队已有不少人到场了,正走动着把这些人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队长见到我们就喊:“你们两个到左边去,别让这些人进大门。”
  歌星问:“他们要干什么?”
  “你问市长去。”队长瞪了歌星一眼,扭头走了。
  我们到左边门上。突然,歌星发现那个在战备大上踢护栏的男人也在人堆里,立即说:“嘿,那个没鸟的也在这儿,我去把他叫过来问。”
  那个男人来到我们面前,我问:“又跟老婆吵架了?”
  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说:“没呢,上次是骗你们的,我是恨。”
  恨桥?我立即警觉起来,会不会是他?让我们在上忙乎了一星期的人?
  他好象也心里有话,又说:“我们都恨,你看,来了这么多人。”
  “为什么?”歌星急切地问。
  “三年前,市政府出了一张城建规划图,其中有一座桥从我们的工厂中央经过,主管部门通知我们停产,准备搬迁,客户也不跟我们签合同了。可到现在,桥还是规划中的一条线,我们却连50元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了。大家都说是害的,就那么一条铅笔的线,可把我们一百多号人全坑了,你说我们能不恨?”
  我和歌星都无话可说。我没话找话问:“你的脚还疼吗?”
  他摇摇头:“脚疼是没关系的,就是心里烦。”
  我想不出怎样安慰他,就拿出香烟请他抽。他说:“不会。”
  “老婆管你?”歌星问。
  他苦笑道:“现在没人管了,老婆半年前去世了,乳腺癌。”他指指自己的胸部,“我们是同一个厂的,没钱手术。”他大概觉得跟我们说这些没意思,就说:“我得过去了。”
  歌星小心地问:“你们,有没有谁,给报社和电视台打电话,说要炸?”
  那人笑起来,用手一指说:“喏,他们两个打的。”他指着一老一少正对火抽烟的人,又说:“他们没说要炸桥,是说‘让你们的桥见鬼去吧!’我叫他们别打,他们偏要打,都是出出气而已,就跟我踢一样,没用的。”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与歌星面面相觑,事情真相大白得太突然、太简单了,使我们的行为显得十分可笑。可这一切勾起的我对桥的美好回忆和情感,以及由此懂得的,一根铅笔就的细线、一座无形的,就可以左右一百多号人的生活乃至生命的道理,使我更珍惜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甚至觉得怕老婆也是一种幸福。
  看得出来,歌星跟我一样打心眼里喜欢这家伙。歌星问:“他们真的没说要炸吗?”他显得很失望。
  那人还是很纯洁地笑着说:“没有!我也在场听的。他们哪有本事炸?不敢的。”他的头摇得像拔浪鼓。
  终究是队长正确,那些新闻工作者的耳朵和脑袋不知是怎么长的,居然会想出炸这样的事来。
  我尽可能温和的问:“你们今天来干什么?”
  “也是出气,没用的。”他环顾四周,说,“天都黑了,我要回去了,明天要过年了。”他对我们摆摆手,转身走开,走到那两个对火的人那儿,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了什么,那两个人也跟他走了,其他人过了不久,也都三三两两地走了。
  这些人都走后,队长又布置了一下,最后对我们说:“你们继续管那边吧。千万别给我闹出什么事来!”
  我和歌星对视了一下,大声说:“是!”
  后来那几天,我和歌星一直在战备大桥下一家昏暗的小酒店里喝酒,我们曾想叫那个踢的家伙也来一起喝,但不知去哪里找他,就算了。直到元霄节过后,队长叫撤了,我们才回去。
  从那以后,我和歌星成了好朋友,尽管我们有些年龄差距,但可以取长补短。他说话没那么激烈了,我对我老婆也好一些了。想来想去,都是的缘故。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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