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空中出现了一条彩虹。彩虹横跨天宇,天地之间似乎变成了一个色彩斑斓、娇艳妩媚的透明暖房。彩虹在这个地处山海交汇处的盆地小城里并不多见,一路的人都仰起头,朝向彩虹,好像是在某个神圣的时刻接受天庭的训谕。街声在片刻的宁静之后,突然加倍地活跃和欢快起来。行走在路上,陌生人之间擦身而过时,有一种会心的亲切和安全的感觉,彩虹使大家感到共顶一个屋檐,形同一家人。这是一个模糊而潜在的意识,未等人们细想同一个天体下的同类意味着什么时,彩虹已被日光消散,晴天白日下,人们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留一点隐约的遗憾和回味。 景色明净是令人端地高兴起一,人们洗却脸上的炎热和尘埃,焕发出悦色。空气中有一种泥土夹带着水气的味道,闻到这种味道,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某种感召。她抬起头,蓦然发现眼前有一片米豆一样的、细小的、毛绒绒的小红花,就像是梦中的小红花,叶冬莹心里泛起一股温柔的潮水,潮水蜿蜒着弥散开来,慢慢地推开了她重门紧锁的心房。 也是这样泥土夹带着水气的味道,也是这样梦一样的细小的毛绒绒的小红花,那是她满地野疯的童年。那时候,她们住在香州城靠近香江边的老街里,街面有骑楼,街上有几条细长的小巷子,每条细细长长的小巷子都有自己的故事。叶冬莹就住在其中的一条,她们的小巷子叫面线胡同,意即细而长而曲折。一到夏天,胡同里的孩子们就像放飞的小鸟,经常在烈日下玩得一身尘土、一身汗臭。若遇突然暴雨来临,孩子们如小鸟一样在雨中狂奔,又叫又笑,雨水冲去了她们的尘土和燥热,也给她们一种突如其来的土气息的雨水淋到她身上时,她只觉得心里又难过又着急,仿佛一种久等不来的东西搅得她心慌。 那时,她不明白这是在盼望长大,长成现在这样衣着整洁、谈吐得体、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那时候的她,茫然之间就会在伙伴的招呼声中又玩起泥巴、叠起砖城、一切都被抛至脑后。但感觉地永远留在她的心上,使三十几岁的她在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揪心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叶冬莹似乎想把那种感觉原封不动地搬出来。然而,童年的感觉就像已经风化的透纸,清晰可见却触摸不得,她的急切和小心都无助于她的回忆,那种感觉在她专注中一下子四分五裂。叶冬莹感到怅然若失,她心疼地寻找记忆的碎片,身上却有一种东西轰然倒下。 〖JZ〗〖HT4”H〗1 〖HT5SS〗 叶冬莹是在路上看到丈夫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她认出那个女的丈夫原来的秘书,叫陈什么,叶冬莹见过几次,一向都叫她小陈,现在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那小陈给她的印象不错,比较文静,有内涵,不似那种好表现自己的女孩,叽叽喳喳的,一开口就让人看出只不过是个乡绣枕头。后来没见到小陈,叶冬莹一次偶然想直起,问过丈夫:“你那个秘书到哪去了?”丈夫说:“走了,跳槽了吧。”叶冬莹随口说:“可惜,我看她不错的。”丈夫哼一声,没说什么。 现在却在路上看见他们在一起。如果丈夫说的“跳槽”算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多,或者两年了吧。那么,这么长的时间他们都在一起吗?叶冬莹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想想丈夫长期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自己却每天高高兴兴地骑着“白鲨”,穿着千元以上的港台时装,矜持而骄傲地在人群中昂然而过。这算什么呢?就像有一次她在课堂上娓娓动听地讲着“礼”、“古人曰……”却听见到底下有“吃吃”的笑声,回头一看,男女生都低着头。她觉得不对,急忙检查自己,才发现裙子后面的拉链没拉上,粉红色的内裤时隐时现。 她相信自己周围一定有很多人都知道丈夫的事,在香州这样的小地方,没有什么消息可以成为秘密的,只有她被蒙在鼓里。一种受愚弄的感觉使叶冬莹打了个激灵,她突然感到自己是生活在某个险恶的环境里,人们都知道她的羞耻,却没人想告诉她,让她早日从这种耻中解脱出来。当她骑着白鲨从人们身旁一闪而过时,人们照样热情地打招呼:“哇!好潇洒啊!”自己也傻傻地在身后留下一串欢乐的笑声,好像没事一样。难道人们对这种事都熟视无睹,都不觉得叶冬莹在蒙羞吗?或者故意不告诉她,存心要看她的笑话?等她走过以后,才指着她对人说:“这女的她丈夫在外面养了一个。”结果她漂亮的白、华贵的衣服在别人眼里都一钱不值。叶冬莹想到这一情景,心都缩了起来,她不相信人心都冷漠到这种地步了,她至少还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和爱她的人啊,他们怎么啦? 叶冬宝又想起自己的丈夫,他太没有廉了,养着女人,居然还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跳槽”!叶冬莹不是说他不可以另觅新欢,而是觉得应该豪杰一点儿,既然想要拈花惹草,就应有勇气承担责任,公公开开地告诉自己,她不会有第二句话的。叶冬莹不是那种市井女人,她看到那些女人,对不忠的丈夫又哭又闹,跟踪尾随,检查封锁,甚至找自己的情敌大打出手,见人就诉说抱怨,好像要全世界的人都站到她这边,替她伸冤报仇。可当人们对她丈夫的行为表示谴责的时候,她们又不高兴地顶人家:“都是那个狐狸精!现在的女人见了好男人就抢。”弄得稍有点儿同情心的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叶冬莹看到这样的女人就觉得丧气,她想:这种女人,男人怎爱得起来?她们是不是要对丈夫的不忠也负点责任?当叶冬莹的丈夫越来越有钱,在社会上越来越招人注目的时候,不少人都暗示她:留神点儿,现在的男人有钱就花心了,有些女人见了这样的男人就像闻到血腥的蚂蟥一样死缠住不入。叶冬莹笑笑,她相信丈夫还不至于这样,自己在丈夫的心中也不至于那么没分量。她有时也想过,如果丈夫真的也这样,自己怎么办?答案是肯定的:离婚!她不能容忍背叛,她的人格和自尊不允许受任何玷污。她有时会把这当玩笑跟丈夫说。 丈夫听了认真起来:“我是这种人吗?我对不起所有的人也不会对不起你嘛。”叶冬莹也觉得自己太多心了,她轻松地说:’我是随便说的。不过,你万一真有什么,我不会为难你的。”她说这话时,就像一个富翁在对穷人说:“哎呀!有钱真麻烦啊!” 现在阿国真的有女人了,叶冬莹发现自己的态度并不像以前那样坚决。 〖JZ〗〖HT4”H〗2 〖HT5SS〗 如果不是因为交通堵塞,叶冬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丈夫的私情。她骑着白鲨,前面已有许多大小汽车摆成长龙,叶冬莹在烈日下无处躲藏。 她一脚撑地,慢慢地在车间隙里穿行。空调车的排气管排出的热气打在她身上,使她气闷和燥热,她被烈日、废气、拥挤搞得心急火燎,身上也冒出一股无名之火。突然,前面一辆车使她心头一亮,那是她丈夫的车,2968尾数的车号是丈夫花了两万买来的。那还是早几年的事,后来6和8的数字成为人们的新宠时,曾有人出8万元要从丈夫手里买走这个车号,丈夫不肯卖。这样,有人问起这辆皇冠的价钱时,他们很自然地就加上8万元了,车子开在路上也有自豪感。 叶冬莹刚看到8万元时,有一种找到庇荫的凉爽,但这种凉爽旋即又变成刺骨的寒栗。她从后玻璃看到丈夫的身旁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而且女人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长发披在丈夫的背上,丈夫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放在女人的腿上,可能是腿上。因为在等待,他很不耐烦也很无聊地一下一下拍着女人的腿。女人不知在他耳根说了什么,丈夫活跃起来,拍打着大腿的手改而从背后搂着女人,侧过脸很贴近地端详着女人,放在方向盘上的手也伸过来,然后人就挨过去,女人的整个身体差不多都趴在他自上。叶冬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表演,心里涌起一阵热潮,她被他们的表演征服了,看着都有点儿怦然心动。此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折腾了一会儿,又恢复原来的姿势,丈夫烦躁地看了一下手表,仍把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右手又在女人的腿上摩来摩去。女人任他摩着,有时也抬起头,看看前面的车快走了没有。 看着他们的神态,叶冬莹认为他们不管从感情上还是肉体上都是早已熟悉的,如果是偶尔偷情,该有些慌张和性钯的,可他们看上去十分自然和谐,倒像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想到这一点,叶冬莹才突然感到心痛,她的头胀起来,下意识地睁大眼睛想看了个明白,却有一缕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然后有泪水溢出。不知道这泪水缘何而出,只觉得一种火辣辣的东西从里到外灼痛着她。这种灼痛竟有刹那间的快感,但很快又转化为茫然。 叶冬莹看了一会儿,暴晒和高温使她清醒了一些,她想赶快离开,她觉得看他们亲热是可耻的,不值一看。从头至尾,她一点儿没想过要走过去给他们当头一棒。可是,周围车挤车,她又走不了,她心里气极了,好像一切都跟她过不去,故意要她面对羞辱似的。她挪到车里的反射镜看不到的地方,她没想到看见丈夫偷情,自己却要狼狈地躲躲闪闪。躲了一会儿,前面的车开走了,她感到自己身上也像被淋淋地撕去了一块皮肉,感到全身疼痛和空虚。 叶冬莹站在原地,正午刚过的阳光把她的影子照得矮小皱缩,好像一团毫无用处的黑烟。后面的汽车响着喇叭催她走了,她才慢慢地跟上,丈夫的汽车很快就消失在车流里了。这时,她发现原来好好的白鲨,开起来时有叽叽嘎嘎的响声,她又一阵心烦。 〖JZ〗〖HT4”H〗3 〖HT5SS〗 叶冬莹后来想起了丈夫身边的女人叫阵佳丽,名字还可以,就是有点儿好那个。旧时候青楼里的风尘女子就叫凤仙、水月、美娇什么的,现在有的女人叫咪咪、菲菲、莎莎,跟宠物一样,男人一听行为就比较放浪。“陈佳丽”虽然不至于使人想到动手动脚的,但终究是俗了一点,所以就充当了这种不光彩的角色。像叶冬莹,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富于冷傲冰清的个性,与自己的品行相符。至于丈夫阿国,他的名字就更没水准了。 阿国的大名叫许国华,小名阿国,又叫老国。亲朋好友都叫他小名,“许国华”一般只在报纸上或官方活动时用,比如开政协会什么的。他是五十年代生的,他的父母没文化,取名时纯粹是从人家初解放时叫的建国、建华里挑两个字出来用,结果意思全没了。如果他再慢几年生,叶冬莹想他该会叫小强、小伟、小勇之类。 儿时小朋友常拿阿国的名字唱道:“阿国阿国戴纸篓,帮助日本打中国,中国一枪一下开,打到阿国的老XX。”叶冬莹也跟着唱,她那时无家可归,父亲被关进牛棚里,母亲跳进井里,家被抄了,她只有八岁。阿国的母亲常给叶冬莹家洗衣服,她看叶冬莹可怜,就把她带回家了。叶冬莹在阿国家里像个小公主似的,所以也没有多少家破人亡的痛苦,倒是没多久就学会在面线胡同里疯野,并跟着小朋友唱骂阿国的歌。阿国比叶冬莹大三岁,若别的小朋友骂他,他会追过去,对方赶快就闭了口,而叶冬莹带点儿南腔北调地唱时,阿国反而看着她欣赏似地傻笑着。所以小朋友又唱:“阿国阿国爱查某,见了冬莹像柴箍。”杳某是女人,柴箍是木呆的意思,说是阿国见了冬莹就木呆了。 其实阿国不是木呆了,他是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追过去,叶冬莹根本就不怕他,照样尽情捅她的屁股。他不敢动她,倒不是怕母亲骂,而是觉得叶冬莹像一种蜡做的玩具一样,他很喜欢,但不敢碰,怕碰坏了。叶冬莹刚来阿国家时,曾带了一个蜡做的玩具雪梨,看上去像极了,澄黄透明,还有光泽,阿国看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一把抓过来,雪梨却破了,原来里面是空心的。雪梨一破,阿国傻了眼,母亲即骂起来:“讨债鬼,好好的东西一到你手上就坏,人家阿莹玩了多久都没事。”叶冬莹却爆发出大笑,她觉得自己成功地骗了一次阿国,阿国以为那梨子是真的。她有几次握着拳头假装里面有东西要给阿国,想等阿国把手伸出来时,才一巴掌打在他的手心上,但是阿国都没上当。而叶冬莹刚到阿国家时,却这样被阿国骗了好几次,她心里是很不服气的。 阿国对家里来了这么个穿着木耳边花裙子、小皮鞋、讲普通话的妹妹,心里是非常欢喜的,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他们比他大了很多,不爱跟他玩儿。现在这个妹妹可以跟他玩儿,听他指挥,而且这个妹妹与面线胡同里的男孩子对自己的愤怒了,所以他们就编出儿歌来骂他。他们都想讨好叶冬莹,每次假装找阿国玩儿时,都问:“你叫你们家的阿莹也来,好不好?”这时,阿国在小朋友中的地位就会高起来。但是,他看到小男孩儿纷纷送自己做的小玩艺儿给阿莹时,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小时候,阿国一直宠着叶冬莹,当她的跑马。叶冬莹也很乐意这样,她整天阿国阿国地叫,把自己合理不合理的要求都提出来,阿国总是尽心尽意去做。有时叶冬莹会问阿国:“阿国,你为什么见了我就变成柴箍?你看你看,我哪里是柴箍?”叶冬莹就很认真地上上下下看着阿国,说:“对呀,你就没有嘛。”阿国的母亲在旁边洗耳恭听碗,她笑着说:“就看以后会不会喽!”小孩子不懂得意思,叶冬莹叫着:“会!”阿国叫着:“不会!”阿国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都笑起来。 叶冬莹管阿国的母亲叫:“许牛妈。”“牛妈”在香州话里是母牛的意思。原来她妈妈教她叫“许妈妈”,到了面线胡同以后,她发现“牛妈”听起来特别亲切,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改口叫“许牛妈”。面线胡同里的大人小孩儿听了都笑,阿国家的小孩儿感到很没面子,许妈妈却笑呵呵说:“不要紧,不要紧,有叫就好了。”叶冬莹也就一直叫到十几岁,自已感到叫不出口了才没叫,她停了几年没叫阿国的妈妈。本该叫阿姨,但那时她与阿国已有点儿朦胧,反而没好意思叫,支吾了好几年,直到那次在知青点儿的破祠堂里,与阿国有了生命相许,她才一鼓作气叫阿国的母亲“妈妈”,把许牛妈乐得合不拢嘴。 〖JZ〗〖HT4”H〗4 〖HT5SS〗 那次在破祠堂里的感情冲动,把叶冬莹和阿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们都是初尝禁果,混沌初开。 那时,叶冬莹的父亲第二次被关押起来,她去上山下乡。 在广阔的天地里,叶冬莹对着连绵的群山,眼前常浮现出母亲被人从井里打捞上来时紫灰色的、浮肿的脸庞,再就是阿国柴箍似的傻笑。阿国小学还没读完,正赶上停课闹革命,他就与一帮男孩子四处游荡,等到要复课闹革命时,他的心已收不回来了,索性不去上学。他的父母骂了几次不听,干脆叫他去学修理自行车。叶冬莹去上山下乡时,阿国已是个修车师傅了,人也长得身强力壮、英俊帅气,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眼神深邃得好像从心里流出来,叶冬莹每次都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还有那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连鬓胡子,叶冬莹总是觉得好笑:阿国怎么会长出那么多的胡子? 叶冬莹上山下乡的那段时间里,阿国经常骑自行车跑二十几公里的路途给她送吃的,都是他母亲准备的肉酱、鱼干、猪油、炒面粉。阿国有时候偷偷用自已修车的钱多买点儿饼干、罐头之类,一并说是妈妈叫拿来的。还说:“我妈交代了,叫你干活别太出力,反正你挣不了多少工分儿的。我会修车,赚的钱不少呢,你不用干活也可以。” 叶冬莹听出这不是许妈妈说的,是阿国的意思,心里温暖得不行。叶冬莹总是在劳动最艰苦、心情最忧郁、最孤独无望的时候想起阿国,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他那憨厚的笑容、关注的眼神,对她就是最大的安慰和希望。她常常把这种安慰和希望枕在梦境。但是,阿国太缺乏一个女孩子向往的罗曼蒂克了,或者叫情调,这么长时间来,阿国都不懂得有所表示。叶冬莹认为爱情非得有这种添加剂不可。 叶冬莹下乡后的第一个国庆节,因与中秋节只差几天,知青点儿的知青都回去了。叶冬莹无家可归,独自留在知青点儿里。那天黄昏,她一人在山路上踽踽独行,静静地咀嚼自己的苦闷,也别有一番滋味。 在乡村的暮色中,黛青色的山峦变成一条巨大的卧龙,把叶冬莹圈在其中,天空显得高而远,叶冬莹在群山和天地之间,感到自己渺小又可怜。山路在群山中蜿蜒,好像永远尽头。村里已有炊烟袅袅升起,鸡、鸭、猪、狗、牛、羊的叫声此起彼落,还有农归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声响。这一切渐渐形成一种胁迫和诱导,叶冬莹在一种迷迷糊糊的、自艾自怜的情绪下,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阿国出现在山路的那端,他听回香州过节的知青说阿莹没回来,就立即骑着自行车来了。 叶冬莹没看到阿国,她只顾低头抹泪,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阿国惊慌失措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连声叫着:“阿莹,阿莹,你怎么啦?”她才抬头。阿国的突然出现,使叶冬莹惊喜又委屈,她叫了声“阿国!”就不假思索地扑过去。她扑过去时是没想到爱情的,只是因为很害怕很伤心,突然见了亲人,就想扑过去。到了阿国的怀里,嗅到了一种陌生的男人的气息时,她才想到阿国不仅仅是阿国,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的温暖和力量使她在怀里几乎不能动弹。 阿国稀里糊涂、轻而易举地抱住了叶冬莹,刚开始手脚都僵住了。但叶冬莹呼在他胸前的热气和年轻女子充满青春气息的躯体,一下子又把他软化了。看到叶冬莹泪汪汪的面容,凄楚而美丽,又有一种茫然的天真,她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渴望和哀怨的神色使阿国身上陡增了无穷的力量。阿国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就像一束火花撞击在他那热气腾腾的心上,“轰地一下燃烧起来。阿国不知哼了一声什么,把叶冬莹紧紧地抱在怀中。 天色已渐渐黑了,山路上空无一人。他们不知道是怎么走回知青点儿的破祠堂里的,两人扭在一起走路一点儿不使他们感到麻烦。在偏僻的祠堂里,阿国曾有一阵子的犹豫和烦躁,他不知道那一晚该怎么办。叶冬莹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是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笑,有时依偎在他身上,用自己柔软、馨香的秀发摩挲着阿国的胸颈,给阿国一种酥痒忘情的感受。阿国觉得如果自己不先提出来要走,阿莹可能会认为他是耍赖皮。换作是别个女人,阿国或许真会耍赖皮,可在阿莹面前,他自上的野性和莽撞都被荡得一干二净。他吞吐着说:“嗯,很晚了,我……恐怕得走了。” 叶冬莹低着头,不看他,也不动。阿国走不开,灯光下,阿莹低着头的脸庞模糊不清,只有小巧的鼻子从刘海下露出来,就像海水里露出的冰山。阿莹的头发梳得一丝苟,阿国看到她后脑勺顶端的发旋,每一根头发都井然有序地走向自己的位置,一条发缝从头顶的正中央劈向前额,露出白的头皮。不知怎么的,阿国看着心里开始发酸,并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溢出来,使他几乎不能自制。此时他多么望突然天崩地裂,让他有个留下来的理由啊。他又叫了声:“阿莹,阿莹……”竟说不下去。 阿莹突然双手紧紧地夹着他的腰,身子不停地扭动,好像要想方设法把自己贴到或者嵌到阿国身上去,阿国的话她只当没听见。阿国捧起她的脸,不住地在她的眉睫唇上吻着。又过了许久,他们仍不停地吻着、摩擦着,年轻的肌体散发出烘热的气息,渐渐地沉入一种忘我的状态。 不知哪只不识时务的公鸡在远处乱叫一气,使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中来。叶冬莹抬起头,梦一样看着阿国,湿润的眼里流露出羞涩和柔情,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阿国你别走……” 阿国不等地她说完,再一次抱紧叶冬莹,一边喃喃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不顾一切地把她按到床上。叶冬莹喘不过气来,她在迷乱中只记得窗外的月亮很圆,银光照在她的心上是苍白色的。 半夜里,叶冬莹曾醒过来一次,她看到阿国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看样子他一直没睡。叶冬莹问:“你怎么不睡?” 阿国摇摇头,他伏在她自上,两只手替她把眼皮合上:“你睡吧,我要看着你睡。” 叶冬莹笑了笑,又放心地睡着了。天亮后,阿国仍坐在床前看她,他看了她一夜,他不相信阿莹真的已属于自己。 〖JZ〗〖HT4”H〗5 〖HT5SS〗 在与阿国确立了恋爱关系以后,叶冬莹也不是没有遗憾的。阿国尽管爱她,处处照顾着她,但他们之间缺乏共同的语言,体验情感的方式也不同。叶冬莹对爱情的期待,是一种抽象意义的男性的温柔,当它具体到两手有力的触摸、粗糙的双唇在她身上急不可耐地寻找时,她突然感到厌恶和失望。她觉得阿国应该是拥她在怀中,两人默默相望,体味着彼此的感情,而过多的肉体接触使她感到一种原始的羞耻感,而且阿国无法自制的要求使她害怕。 但是,阿国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从他在叶冬莹自上体验到了做男人的真谛以后,那种狂风暴雨般的快乐使他颤栗和惊喜,他总是无法让自己确信那是什么,总是无止境地想要再得到。他在近乎痛苦的等待中思念阿莹,很大程度上是忍受欲望的煎熬。当心爱的女孩儿就在自己怀中的时候,他怎么会无动于衷,怎么会要那种书生气十足的沉默和对视呢?而且他每次与叶冬莹的目光相遇时,总是先败下阵来。当他清醒地叶冬莹的目光相遇时,总是先败下阵来。当他清醒地与叶冬莹面对面时,就无可抑制地生出自卑和局促,儿时那个被他捏碎的晶莹剔透、金黄娇嫩的蜡制雪梨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面前,使他一下子底气全无。所以他尽量地避免卿卿我我,而努力显示自己的雄壮与勇武。他想:大不了把阿莹养起来,让她光在家里生孩子就好了,他不相信自己还养不起老婆孩子。 在知识上,阿国也令叶冬莹无奈。有一次,叶冬莹跟他说:“阿国,你怎么不看点儿书?” 阿国嬉皮笑脸地说:“我看你就好了。” “我又不是书。”叶冬莹觉得阿国简直是无透顶。 “你就是我的书!我要看书!”然后就扑上来。 叶冬莹哭笑不得。 但是,她没有拒绝阿国,她知道来自阿国及其家庭的关心是真诚的。那时她举目无亲,她害怕独自一人住在茅屋里,害怕乡村之夜无边的孤寂,还有村民对赤裸裸的凯觎……她无法保护自己,她需要阿国。她的心情跟阿国不一样,她突然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爱情,而是想要保护和依靠,在当时的情况下,叶冬莹准确无误地是要保护和依靠。她曾为自己的目的感到羞耻和怅然若失,但是,她没办法。 叶冬莹不会忘记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是阿国给她最大的帮助和温暖。她在父亲官复原职及自己考上大学后都没想要抹掉这一切,她在临上大学时,主动要求结婚,为的是让阿国一家放心,也是要让自己别无选择。 阿莹这样做,叫阿国一家十分感动和高兴,也赢得街坊亲友的普遍赞誉。叶冬莹虽然在临出嫁的片刻,心中有点儿空荡荡的感觉,好像是要走向一个茅草丛生的荒原,但她很快被自己的豪情壮志所感动,她想:做人得讲点儿良心。如果不嫁给阿国,她将永世不得安宁。 〖JZ〗〖HT4”H〗6 〖HT5SS〗在大学里,叶冬莹抵御了不少求爱者的进攻,她尽量地疏远男同学,对人家的表示装聋作哑。但是,她也常在夜深入静的时候,心潮激荡,因为与许多男同学相比,阿国显得太单薄和愚蠢了,就跟没有见识的乡下人一样。他还老是要到大学里去显示自己的存在,为的是不让其他男人接近叶冬莹,这一点更叫叶冬莹瞧不起。她强忍着反感和懊悔,告诫自己,多想想阿国的好处,想想自己已是他的人了,再接受基他男人已有残缺。其实叶冬莹不知道,她官复原职的父亲使不少男同学愿意接受这份损失,她太追求完美了。 叶冬莹的态度激怒了不少男同学,其中追她最激烈的是林力。林力有一次把叶冬莹堵在学校的林荫道里,对她说:“你不能这样,就算我得不到你,我也要对你说,你这样做会毁了你自己,也毁了你丈夫。” 叶冬莹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这个问题她也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牺牲对阿国是不是就好?特别是看到阿国在自己面前小心谨慎的样子,甚至夫妻之间,他也会为自己的合理要求感到抱歉,好像叶冬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泥菩萨。阿国在叶冬莹面前渐渐变成侏儒一样,使叶冬莹不能像所有的女人那样对丈夫撒娇、胡闹、流泪,这不能不使叶冬莹感到遗憾和伤心。作为女人,叶冬莹怎不想自己的丈夫既有怜香惜玉的柔情,又有海盗草头王似的强悍甚至霸道。可是阿国没有,他只有走卒一样的小心和恭敬。叶冬莹相信阿国不是这样的。 有一次她放假回来,心血来潮去他的修车铺,阿国正低头干活儿,另一个伙计对他说:“哎,你老婆回来了,你这下有地方使劲了吧?熬了半年了,够你受的。” 阿国眉飞色舞说:“那还用说,我他妈的昨晚干得她叫不敢呢。哈哈!” 叶冬莹吓得躲到电线杆后面,看他们又小声说了什么,然后放声浪笑,阿国把他黑乎乎的油手伸到伙计脸上乱抓一气。叶冬莹默默地退回去,她心里涩涩的,其实阿国昨晚毫无作为。本来夫妻久别胜新婚。但她与阿国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鸿沟,阿国只是讪笑着,叶冬莹也显得很拘谨。阿国小声说:“要睡了吗?”“好的。”叶冬莹答道,突然觉得枯燥乏味,渐渐鼓起的情绪也在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勉强应付着阿国,阿国小心操作,一声不吭。到后来,两人都有巴不得快点完事的心愿,几个月来的期待和激情都付诸东流。 可是,阿国却在背后这样对人说,不知他心里有多压抑和不快。可这能怪谁呢?叶冬莹也有难以启齿的遗憾。她常想,如果阿国娶的是别的女人,他一定会肆无忌惮地打她的屁股揪她的头发,三天两头把她按在床上弄得哇哇叫,然后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为她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可他摊上了叶冬莹,他的自信、豪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在背后对别人充好汉。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阿国才恢复自己应有的活力和自在。 这样的生活是正常的吗? 林力见叶冬莹沉默不语,以为打动了她,乘势拉着她的手说:“莹,我爱你。你的出生、你的教养、你的学识、你的品性,不适合那个修理自行车的人,你是属于我的。” 叶冬莹听到人家这样说阿国,又觉得心痛和气愤,她从林力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冷冷地说:“我知道,可我不想改变。” 林力急了:“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样,你不觉得这是在牺牲、在埋葬自己吗?” 叶冬莹知道再说下去自己会全线崩溃的,她绕过林力走了,像对林力也像对自己那样自言自语道:“这是没办法的,人有时候就得牺牲,就得埋葬。” 林力望着叶冬莹的背影,像预言家那样说:“你们不会幸福的。请你记住:我爱你,不管什么时候。” 那天叶冬莹在宿舍里哭了很长时间,林力的话和热烈的神态一直出现在她的脑际。但她也发现,自己的感情居然不为所动,她之所以欣赏林力的激情,完全是因为自己属于阿国,她是站在阿国老婆的立场上来看待林力的。她同时也回想起在知青点儿的旧祠堂里,自己对阿国是那样的倾心和自然,她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她有什么不幸,守在她身旁的一定是阿国,并且会坚持到最后。所以,哭过后,她也就心平气和,决心不再为这种事伤神了。 〖JZ〗〖HT4”H〗7 〖HT5SS〗 叶冬莹大学毕业后回到香州一中当老师,阿国一家悬着的心才落下来。 回香州后,叶冬莹生了个儿子,她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许诺”,他们家有关文字的事都由叶冬莹做主。叶冬莹给儿子叫许诺,是想到自己嫁给阿国也算是一种人格许诺,表示她做人的态度和决心,才会有这个儿子。她把意思跟阿国说了,阿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结结巴巴说:“阿莹,你嫁给我吃亏了。但是我要对你好,决不让你吃亏。”叶冬莹笑着说:“夫妻之间别说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我愿意就是了。”她并没有把阿国的决心当一回事,可是阿国却在心里下死劲儿了。 他因为很感动,又把叶冬莹给儿子取名字的意思,一字一句地学给母亲听。许牛妈听得老泪纵横,她用袖口擦着眼角,对儿子说:“国呀,咱做人要讲点儿良心,你这辈子要是对阿莹不好,我到阎罗王那儿也要告你哩。”阿国闷闷地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为了不让叶冬莹吃亏,阿国是拧紧了自己身上的每一根弦。从叶冬莹投入他的怀抱的一刻起,他就对自己说:今生今世,一定要让阿莹过上最舒服的日子。阿莹下乡的那段时间,阿国每一天都精神焕发的,他努力修他的自行车,以得到尽可能多的报酬,让阿莹有好吃的东西、有漂亮的衣裳。每次看阿莹穿得漂漂亮亮的,他就感到由衷的满足和喜悦,也产生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他愿意阿莹像幸福的小鸟,只需躲在温暖的巢里享受生活,而他就是展翅飞翔的雄鹰,为他的阿莹去拼搏。 可是,从叶冬莹的父亲官复原职后,到阿莹考上大学,阿国身上强大的精神支柱就开始松懈、崩溃。谁也没说他什么,包括阿莹的父亲也对他挺好的,可他在阿莹面前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然和自在了。叶冬莹大学毕业后生了个男孩,这无形中又加重了她在阿国家的地位,他们一家对她都感激涕零的。 阿国觉得自己欠了叶冬莹什么,除了包揽了所有家务外,还怂恿阿莹多出去玩,想买什么就什么。他每天放工回来都要用肥皂、刷子把修车的手洗而又洗,当他那粗糙油黑的手碰到阿莹时,他觉得简直是对她的亵渎。他总想找到什么来弥补自己的不足,缩短与阿莹间的距离,唯一的出路是靠自己辛勤的劳动,赚很多很多的钱,让阿莹痛痛快快地花,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让她在别人面前挺直腰杆。 阿国就在这个愿望中奋起直追。他先承包了修车铺,从修理自行车发展到修摩托车、修汽车,双从修车发展到经营机动车。从经营机动车的零配件,到与厂方合作,联营生产汽车零配件。逐渐从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黑手仔”,成为一个拥有生产汽车零配件工厂、经销各种机动车辆的连锁店以及其他服务行业的公司的老板。 当初阿国只有一个朴实的想法,要为阿莹争面子,让她过上好日子。刚有点儿钱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给阿莹什么?他悄悄地托人到广东买了一辆“白鲨”摩托车,当时白鲨在香州还是凤毛麟角。 那是个秋天的黄昏,天空明净得像洗过了一样,阿国兴冲冲地回到家。他们还住在面经胡同的小平房里,阿莹正引着两岁多的儿子在石埕上玩。 阿国推着摩托车进来时,街坊邻居都欢呼起来:“哇!老国买了摩托车了!” 阿国马上大声更正:“是给阿莹买的!” 邻居们又向叶冬莹欢呼:“阿莹派头了!“ 阿莹看着线条流畅、洁白华贵的白鲨时,也忍不住笑了。她说:“你真的买给我?” 阿国神气地说:“那还用讲!不买给你我买给谁!” 阿莹突然忸怩起来:“可我不会骑。” “我教你,怕什么!” 他们就在邻居羡慕的眼光中走进自己家中。阿国看到了叶冬莹柔顺、欢愉的眼神,跟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看到的一样,那是在山村空无一人的公路旁。这使阿国在叶冬莹面前又有了活力,叶冬莹也有了点儿心满意足的神色。阿国看在眼里,心想:等着吧,我一定会让你高兴的。 〖JZ〗〖HT4”H〗8 〖HT5SS〗回想起过去,似乎余温还在,但眨眼间,阿国却把手拍到另一个女人的腿上。叶冬莹觉得不能忍受阿国的欺骗和忽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呢?她一遍一遍问着这句话,最后下定决心:离婚!不作劝告也不听解释。 晚上,叶冬莹在家里等阿国。阿国打电话回来,说他晚餐要陪几个客户吃饭,叫叶冬莹不用等他,但他不会太晚回来,他说:“上卡拉OK和桑拿由他们去陪,我不去。” 若在以往,叶冬莹根本就不管他是去卡拉OK还是去桑拿,现在听起来阿国好像是在表白,如果他不做贼心虚,又何必表白呢?叶冬莹很反感,她甚至也不急于叫他回来说个明白,她冷冷地说:“随你的便。”就挂了电话。心想这时可能在陈佳丽身边吧。一想到陈佳丽,她的心跳就加快了许多,她恨恨地骂自己,有什么!让他们去就是。她下了决心,要跟阿国挑明了,彼此作个了断。可是,一想到这儿,她就心痛难忍,她不住地深呼吸,想让自己镇静下来。 阿国本来说九点左右回来,他从电话里听出叶冬莹的声音不对头,就提前回来了。回来后看到叶冬莹闷闷地坐在三楼卧室前的客厅里,电视也没开。他走过去问:“你怎么啦?” 叶冬莹没等他靠近就站起来,坐到他对面的沙发里,她不是在赌气不主阿国碰自己,她不是小女孩儿,用不着来这一套。她是要与他面对面地、严肃地谈一谈,她要盯着他的眼睛看,如果阿国不为自己感到着羞愧和良心受谴责,他就术不是人了。 阿国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一身的名牌和各种大款的披挂顿时都失去了光彩。他蔫了下来,慢吞吞地、一件件地解下身上的手提电话、呼机、微型电脑。他好像很认真地弄这些东西,不看叶冬莹。 叶冬莹先喝了一口水,她事先给自己准备了一大杯磁化水,尽量平淡地说:“我今天看到你和陈佳丽在车里了。” 阿国台起头,迅速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吭声。 叶冬莹说:“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阿国不说话,屋里静悄悄的。他们住的是单门独户的楼房,与别的住宅区离得很远,所以,这里的安静是一种深厚、广泛的空洞,对人的精神很压抑。 叶冬莹受不了这种压抑,她在等待中,肚子里的火一点一点往上窜。她觉得阿国也太窝囊了,这不是他的作派,想必是被陈佳丽整成这样了。她又问:“你说说为什么?”话里已有怒气。 阿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今天这样的局面是早有所料的,既然他做了那样的事。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叶冬莹,但他既无法摆脱现实又不能解脱自己,良心的谴责和内疚使他陷于苦恼和茫然之中。现在叶冬莹提出来了,他也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扪心自问,他没有伤害叶冬莹的意思,至今他仍深爱着她,可事情却那样不知不觉地出现,好像也合情合理。 〖JZ〗〖HT4”H〗9 〖HT5SS〗阿国在生意场上有个绰号叫“臭柿子”,款兄款弟们都叫他“臭柿子”。“臭柿子”不是柿子臭了的意思,而是西红柿,香州人管西红柿叫臭柿子。尽管西红柿是一种颜色鲜红、味疲乏酸甜、营养丰富、造形美观的介于水果和蔬菜之间的食用植物,是比较受消费者欢迎的。但是,如果在某个交际场合,在觥筹交错之间,在轻歌曼舞之时,突然有人冷不丁叫了一声:“臭柿子!”不是很煞风景吗?阿国尽管财大气粗,见多识广,但还是会为这样的称呼心怀芥蒂的。 所以,有一次阿国做成了一笔大生意,又与市领导一起喝了美酒、作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回家后正春风得意。叶冬莹看着他,令人摸不着头脑地说:“嘿,阿国,我替你想了个名字。” “什么名字?” “番茄。” “为什么?”阿国莫名其妙。 叶冬莹大笑起来:“外国人把西红柿叫做番茄,这个名字既继承原来臭柿子的品质,又洋味十足,于你十分合适。” 阿国也笑起来,但笑了一会儿就笑不下去了。他走进浴室,水声传出来,冲浪式浴盆的流水声是一种有节奏、有起伏的声响,好像具有深思熟虑的性格,不是那种无头无脑哗啦啦乱流一气的简单。阿国坐在浴盆的边沿,他看着自己早已变得白皙、细腻的手脚,不明白自己赚了大钱,成为香州的名人后,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包括阿莹的眼里也只不过是“臭柿子”与番茄的区别。他永远改变不了小修车匠的命运吗? 阿国的心理天平开始向他的秘书陈佳丽那儿倾斜。陈佳丽是他的崇拜者,她总是用一种景仰的、无可挑剔目光望着阿国,使阿国既有得意又有不安。阿国可以抵御来自歌舞厅及其他社交场所的小姐们的诱惑,但是,他难以抗拒来自陈佳丽那儿对他的欣赏和给他的柔情。他知道自己不能做任何对不起阿莹的事情,他想,也许阿莹来参与他的事业,看到他的处事能力,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从而产生一点儿敬意的。 所以,有一次阿国假装开玩笑地对叶冬莹说:“喂,阿莹,你别当那个穷教师了,你也到我们公司来,说不不定期你是个很好的女企业家呢!” 叶冬莹看了他一眼,说:“说不定我正在培养一大批企业家、政治家、科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呢!你以为企业家都是像你那样没文化吗?再过不了几年,你们就会被淘汰的。不管走到哪里,知识才是最可贵的。”她说这话时,已有她们办公室里的老师们贬损大款的意味。她在阿国面前总情不自禁地站在老师那边,在老师那边又站在阿国这边。 阿国张了张嘴巴,说不出话,他本来可以驳斥她,但习惯使他退却。 他过后问陈佳丽:“喂,大学生,你说像我们这种没知识的人,什么时候会被淘汰?” 陈佳丽奇怪地看着他说:“怎么会?知识不等于文化,文化也不等于一个人的能力水平。你能做到这一步,就说明你有能力,这是许多有知识的人要感到惭愧的。” 就像一股清泉流入阿国的心田,扫除了从阿莹那儿来的浊气,他吐了一口气,高兴地对陈佳丽说:“太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好吗?” 陈佳丽在阿国这儿工作快两年了,除了公事外,阿国从来没有私下与她外出。陈佳丽得到这样的邀请,没说话,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阿国看她的脸都红了,自己心里突然也涌出一股热潮,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女人羞涩的模样了,阿莹总是一副为人师表、严肃庄重的样子,她什么时候也能在阿国面前这样脸红耳赤、妖弱无力呢?阿国这时强烈地希望有个女人把头靠在自己肩上,让自己有力的臂膀搂着她的腰,为她赴汤蹈火。 他情不自禁地用一根食指摸着陈佳丽的脸。陈佳丽没有躲闪,而是低下头,这使阿国的手再也收不回来,但他也不敢再进一步。后来陈佳丽主动把自体靠到他身上,两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好像要仔细地把阿国的气息吸收到自己身上。阿国僵立在那儿,他的道义、责任,以及对叶冬莹的敬畏,正被陈佳丽的温柔和年轻女子令人无法抗拒的肌体所侵蚀,他的心慢慢地变热、奔突,当这种感觉突破了自己设置的防线时,阿国那压抑多年的冲动和野性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他突然一下子拦腰抱起陈佳丽,毫不迟疑地走到办公室后面的休息室里。 他从陈佳丽那儿得到了最酣畅淋漓的发泄。陈佳丽热烈和喜悦的情态,使他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释放,他体验到了一种全新的感受,觉得自己是给她一份男人最好的礼物,而不是像在阿莹身上那样感到自己沾了人家什么便宜。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舒心和尽兴,并勃发出一种男人的自大和自得,以前那种负罪感一扫而光。他问陈佳丽:“我怎样?”陈佳丽笑而不答。 过后他有点儿后悔,眼前总出现阿莹冷峻的面容。陈佳丽却很善意地保持沉默,一如既往地干她该干的事情,没有因为阿国的行为而觉得自己拥有某种权利。这样使阿国反而十分不安和渴望。他怕自己再失控,借故外出几天,回来后,发现陈佳丽憔悴了许多,虽然她仍对他微笑和说话,但那种无法掩饰的凄凉和伤感又使阿国怦然心动。他终于拉着她说:“嗨,对不起。” 陈佳丽说:“不,我知道。你不必道歉。”可是,自己的眼泪却流下来了。 看到陈佳丽的眼泪,阿国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他把她揽到身上,坐在转椅里,一下一下替她梳理着额际的头发。他心里乱透了,在陈佳丽面前,他觉得自己又欠了一个女人的债。 陈佳丽流了一会儿泪,就停了。她是真正的倾心于阿国,也知道他的心情。所以她说:“我想好了,我还是离开这儿吧。” 阿国不假思索地叫起来:“不!谁叫你走的!” 陈佳丽说:‘你属于你妻子,而我在这儿又使你不安,对我也是痛苦的,还是这样好。“ 阿国完全被陈佳丽感动了,他使劲地揉着鼻子,以防眼泪掉下来。他说:“佳丽,如果你愿意,我安排一个地方让你住下来,你别离开我。”阿国说这话时,并没想到其结果等于是自己在养情妇,大学生陈佳丽也将沦为情妇。陈佳丽也没想到这些,他们堕入情网,只想到如何天长地久。 阿国为陈佳丽在闹市区买了一套公寓。他之所以这样做,出于两种考虑,一是在闹市区里自己进进出出也不会引起人家的注意;阿国坚持一点,除了叶冬莹和陈佳丽外,他不再招惹其他女人。叶冬莹给他精神上的安慰,使他在一帮款哥面前独树一帜,因为很多大款的原配夫人都是糟糠之妻,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但在人前都缩头缩脑,开口说话更是丢人现眼。那些大款们纷纷自己重新寻找可上厅堂的人,但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妻,心中的空虚和自卑自是难免。他们认为,有一幢气派的洋楼,就得有个优雅高贵的女主人,他们作为女主人的主人,才不失为之奋斗的动力。可是他们的老婆们,除了在家里烧香拜菩萨外,再就是死磨活缠跟在他们身边,为的是预防丈夫被其他狐狸精勾走。这实在是很煞风景很打击人家积极性的。然而,阿国就不同了,叶冬莹大学毕业,品貌兼优,举止谈吐优雅大方,常叫那些大款们自惭形秽,他们见了叶冬莹,回家常常无端打骂自己的老婆。但是,他们不知道阿国实际上成不了女主人的主人,他作为大款的全部意义无法在叶冬莹这儿实现。所以,陈佳丽给他现实的安慰。他来到陈佳丽这儿,可以像一家之主那样,接受一个女人的伺候,从精神上到肉体上,都让他感到驾驭着陈佳丽,这是他在叶冬莹那儿得不到的。阿国摇曳在两个女人中间,成为完整意义上的有钱有地位的男人。 但是,陈佳丽没有名分,整天关着又孤单。阿国花了近四万元给她买了两条名贵的小狗,一只叫“弟弟”,一只叫“妹妹”。陈佳丽跟“弟弟”、“妹妹”相处了一段时间,有了感情,对阿国说,想把“弟弟”、“妹妹”改名为“儿子”、“女儿”。阿国听了心乱如麻,他考虑到了陈佳丽的未来,不知道自己能带给她什么。后来香州市颁布了市区禁狗令,“弟弟”和“妹妹”被送到乡下去寄养,陈佳丽说是去“上山下乡”,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每个月送几百元请人家喂狗,回来还要难过好几天。阿国知道这是因为她心里空虚,这空虚跟他有关,他有责任。 这就是叶冬莹要问的为什么。阿国怎么说呢?这时他已离不开陈佳丽,他爱她,爱她的柔顺、美丽、年轻。他需要她,陈佳丽满足了他精神和肉体的双重需要。 〖JZ〗〖HT4”H〗10 〖HT5SS〗想到这些,阿国能对叶冬莹说的只是:“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不要说对不起。”叶冬莹打断他的话,“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如果你觉得谁好,我会成全你的。” “阿莹!”阿国痛苦地叫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爱你,从小时候到现在都爱你。” 一说起小时候,叶冬莹心里就更难过了,她悲愤地说:“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阿国叹了一口气,好像早已想过多遍,好像也要一吐为快,“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我都觉得比不上你,总是怕你吃亏,怕你受委屈,总觉得自己欠着你什么。到头来,在你面前我什么也不是!我也想要气气派派地做人,不然我要这么多的钱干什么!” 叶冬莹没想到阿国说出来的会是这样的理由,他会有这样的苦恼,可自己难道不为此遗憾吗?作为女人,谁不想丈夫伟岸强大,让自己能在他面前撒娇依赖,女人需要丈夫既能爱自己保护自己,也能教训自已纠正自己。可是阿国不能,叶冬莹有时看到他的猥琐和慌张,就有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绝望。很早很早以前,叶冬莹在阿国面前就有老母亲的感觉了,她真的无法在他面前作小女孩儿的姿态。可她只能把这种遗憾埋葬在心里,并没有因为这样也去找一个伟丈夫大男人,阿国却认为这是他养情妇的理由! 叶冬莹由此想到阿国在陈佳丽那儿的表现,以及陈佳丽如何对阿国极尽娇俏骚嗲之能事,不禁妒火中烧。她说:“你去她那儿吧,既然你有钱,你就可以买到男人的尊严。我也有尊严,我不能接受这种现实。我们离婚吧。”她突然很想哭,为自己的不幸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了。这种想哭的感觉使她感动,她站起来。 阿国慌张地叫了声:“阿莹……”大步走过来。叶冬莹此时有一种藐视一切、巍然不动的气概。刚站起来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看到阿国冲过来要拉她,她就不假思索地就走进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她把自己摔到床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她没让自己哭出声。后来发现自己躺在阿国睡的位置,又气起来,顺手把阿国的枕头扔到地板上。扔了枕头以后,她反倒不怎么哭得出来了。 阿国在门外叫道:“阿莹,你把门打开,你听我说。” 叶冬莹差点脱口说:“我不要听,你走吧!” 但她觉得这样隔着门说话,还不如当面痛斥他,她以为沉默是最有力的打击,就坚持一声不吭。她本想听阿国还有什么话说,没想到阿国的手提电话响了,阿国收回说一半的告饶话,接电话去了。叶冬莹觉得很扫兴,又想到如果电话是陈佳丽打来的,自己关在里面岂不便宜了他们?要出去又觉得丢面子,便拉长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可气的是阿国不知躲在哪里打电话,她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叶冬莹气得狠狠地蹬着床铺,只好等着阿国回到房门口来求她。等待过程中,她很不耐烦,这时她才知道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上策,太被动了,要是阿国早已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自己在房间里耍脾气、掉眼泪算什么呢?她发现,自己不管怎样表现愤怒、悲痛,都是为了给丈夫看的,从她得知阿国在外面养情妇的一刻,就立即作出了离婚的决定,可是这个决定是以让阿国痛苦为前提的,如果她真要跟他离婚了,阿国痛苦不痛苦为前提的,如果她真要跟他离婚了,阿国痛苦不痛苦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如果离婚阿国并不痛苦,甚至是正中下怀,那她怎么办?这个发现使她苦恼,她不知自己将作出何种抉择。 叶冬莹把自己关了大概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她顶多只有一个钟头是在哭,这一个钟头的后半部也已流不出泪了,只是保持一种伤心欲绝的状态,有时候走神,想到其他事情了,就没哭,等回过神来,才又断断续续哭了几次,泪水也不像一开始那样哗哗地流。因为流泪流涕,她的床前丢了一大堆纸巾,她觉得脏,只好把它们丢到卫生桶里,然后用香皂洗了手、烘干,仍回到床前。她是趴在床上哭的。后来她就不用纸巾了,而是到卫生间去擦洗,幸好她们的卧室有卫生间。但是,老走来走去的,流泪变成一桩事务,情感因素因来回走动而大受影响,泪自然就流得少了。时间真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啊,才三个钟头,她就安静多了,心里的怒火已经冷却成茫然和困倦,以至于在房间里无所事事。 她觉得这样不行,出了这种事,哪能这么快就算了,难道自己不是个最高尚却又受欺骗成为最不幸的人吗?她努力着让自己恢复刚看到阿国和陈佳丽在一起时的感觉和状态,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气充得很足的气球,突然被锐器刺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没了样子了。那一会儿,她除了刺痛以外,再就是无法面对残局,因为原来的一切还那么鲜活地印在她的脑海里,所以,她感到愤怒和不解,胸中就像憋了一团闷火,非要发作一下不可。可是三个小时后,痛苦经过反复咀嚼,感受已不像刚开始那样五内俱焚,就像好听的笑话经过一讲沮丧,如果连自己都不是万分痛苦的,别人听了会怎么想,她现在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是很不幸的,因为在同情自己的不幸、赞赏自己的高尚和自尊时,她能获得一种欣悦。 〖JZ〗〖HT4”H〗11 〖HT5SS〗 就在叶冬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听到楼下的汽车声,心里一跳:阿国走了!从窗户望出去,阿国真的走了。叶冬莹又失望又伤心,泪水真的又流出来了。 没多久,叶冬莹听到汽车声又从窗户看出去,原来阿国请来了救兵,许牛妈来了。叶冬莹对阿国的蔑视和厌恶又涌出来,这种事居然要别人来帮忙,如果他把门一脚踢开,或像在知青点儿那样在门口坐一晚上,叶冬莹心里也许更好受一点儿。 许诺幸好没跟他奶奶一起来,不然叶冬莹还真难在儿子面前说这种丢人的事呢。许诺从小由奶奶带,现在也整天都在奶奶家。 许牛妈一上楼,叫了声:“莹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叶冬莹不好再关门,她出来陪着老人哭。老人说:“一个家好端端的,千万不能破了啊,你不看我的面子,至少也想想阿诺啊!”一说到孩子,两个女人哭得更厉害了,阿国在旁边闷不出声。 许牛妈见阿莹被说动了,乘机又说:“他以后改了就好了,你饶了他吧。” 叶冬莹不说话,她不知道阿国是不是会改,改了以后他们会不会就好了。她知道好不了了,出了这样的事,阿国在她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阿国这些年发财后,他们之间重新建立的平衡,已被现实无情地打破了。叶冬莹此时比阿国在修理自行车时还看不起他。 阿国恢复了点儿元气,他恳切地望着叶冬莹说:“阿莹,别离婚。” 叶冬莹以为他会说些痛心疾首的话,还会作出应有的保证,可他说了别离婚后就没下文了,好像是他在劝叶冬莹别离婚,而他并不表明自己对离婚的态度。阿国虽然一副理亏的样子,可叶冬莹想不到的,她心中原来垒得高高的自尊、骄傲之塔,底下的基石已经松动脱落,正噼里啪啦地往下没,她也变得迷乱和无措了。叶冬莹本该说:“不!”可说出来的却是:“你说怎么办?”她很为自己的话泄气,这个时候怎么能问这种话? 本以为阿国会找到台阶赶快收场,没想到他还是沉默不语,连他母亲都看不过去了。许牛妈说:“那还用说,你得把那妖精休了。”叶冬莹听到“休了”很不舒服,因为这意味着她已获得某种身份。 阿国不管老母亲,他对着叶冬莹,一脸悲壮地说:“阿莹,我不想骗你,保证是没有用的。”他尽管爱叶冬莹,但这种爱是敬慕、是珍惜、是无从下手的,就像一件稀世珍宝,你知道它的价值,喜欢它,却不能使用它;而陈佳丽却像一件令人赏心悦目的日用品,你可以喜欢它,使用它,还可以在享受的时候获得快乐。阿国既舍不得珍宝,又离不开日用品,可以说,他从陈佳丽那儿得到了更为实惠的东西,叶冬莹只是他的精神寄托。 听了这话,叶冬莹没有勇气直视阿国,她伤心地把脸扭开。阿国又说:“我两个都爱,谁也不能丢。” 叶冬莹不敢相信阿国说这样的话,这么个破老国,得到自己已经让他占尽便宜了,他居然还想两个都要,他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难道有几个臭钱就变个人了吗?不!叶冬莹感到阿国正试图改变他们之间的地位,她由激怒变为灰心变为无奈,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位置,简直是笑话!两个都要,他把自己看成什么了?叶冬莹想到这儿,决心已定。 许牛妈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她哭哭啼啼的,说要去找神婆“巡家庭”,看看是不是拜得不周到,叫哪位先人生气了,才会有这种变故。 叶冬莹不再说话,阿国知道说也没有,他想等她消气以后再说。送母亲回去后,阿国回来时发现叶冬莹已关了房门,他的被子放在外面的沙发上。他坐到沙发上,屋里死一样沉寂,他盯着房门那边,突然感到他有可能真的失去阿莹,心里非常难过。刚才吵吵闹闹地时候,他以为这是个过程,等这个过程过去了,一切就会好起来。可当阿莹不再说话,特别是这样安静和冷清的时候,危险就像黑夜一样漫无边际地扑上来,把他包围、把他淹没,阿国感到自己至今仍是无能无奈的。当初为了阿莹去赚钱,现在赚了钱却要失去阿莹,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想到这儿,阿国也禁不住淌了几滴泪,他又赶快刹住,心已痛极。 那一夜,阿国睡在沙发上。实际上他们都一夜没睡。 〖JZ〗〖HT4”H〗12 〖HT5SS〗 第二天,临上班时,叶冬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已面目全非了,她的脸色失去了光彩,双脸浮肿,眼神黯淡,脸上的皱纹和色素骤然增多。想到这副模样要去上班,她才感到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自己无法回避,那就是离婚了,人们将如何说她? 叶冬莹想从这件事上煽起自己的愤怒,但她发现,自己的愤怒其实很有限,实际上是一种本能的嫉妒,这种嫉妒很快又转化为轻蔑和冷漠。对这种事的发生,叶冬莹好像在潜意识里早有预料,现在只不过是证实一下罢了。至于为什么会认为是迟早的事,她也说不出所以然,大概是现在有钱的男人都这样吧,她周围的人不是都在等待这一天吗? 她骑上白鲨,心慌意乱地向学校驰去。 香州一中位于香州城的制高点,已有七十五年历史。建校时之所以会得到香州最好的地理位置,足见当时对教育的重视。据说七十五年前,香州一中的校长,当时不叫香州一中,叫“和瑞中学”,可以跟伪香州市长面对面地拍桌子。七十多年前,曾有香州保安队未事先与校方通气就开进学校搜查,被师生赶出校门的事件。保安队被赶出后,校长还不善罢甘休,又去找市长理论。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岂不什么什么哉?”之类文言,驳得对方哑口无言,博得满堂喝彩。伪香州市长脸红耳赤又无计可施,只好等师生们离开后才对手下骂娘。那时,和瑞中学的师生上街,引车卖浆者流都得让路,肃立于路旁对他们行注目礼。 想想该情景,是何等风光何等令人怀念!现在大家说起这些时,就好像说解放初期一斤猪肉两毛五,一元钱可买五只大螃蟹一样,一种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的惋惜与留恋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说到这些的时候,蒋老师必然会踢着皮鞋控诉:“看看现在,换一双橡皮底给拿走了六元钱,用不到一节课的功课!”他为这双鞋底已经生气好几回了。大家就劝他,算了,犯不着为一双皮鞋气出病来。他就作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是不会啦,但想想就生气。” 接着高老师又报告,她们街拐角的那个卖豆花的农村妇女,新近买了一套房子,三房一厅的,房身带装修花了近三十万元。香州市政府有文件规定,凡在市内买房二十万元以上者,可搭配一个城市户口。“现在人家变市民啦。”高老师带点讥讽地说。其他人就跟着说了:“嗨!这年头儿有钱还不什么都好办。”“就咱们这些穷教师被人看不起嘛。”于是就又有市场上的苦恼、红白喜事应酬的为难、小孩儿不听话等等问题被提出来,直讲到大家都垂头丧气为止。 当老师们说到很灰心的时候,触到内心深处的某个位置,马上会反弹出一种感情:难道能把自己贬得不如修鞋匠和卖豆花的吗?这时,他们就清一清嗓子,把话锋一转:“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虽有钱,终究是没文化,教养也差。社会的发展必然是要靠科学技术的,没有教育,哪来科学技术?”听了这话,大家都挺起胸膛,用鼓励的眼神互相看看,心情已经大不一样了。展望光辉灿烂的二十一世纪,老师们坚信未来是属于自己的。 办公室里,一星期差不多有一两次这样的议论。大部分是从某件小事,联系到自己,涉及社会问题,最后是拿大款开心一番。比较恶毒的说法是:香州首批培训驾驶摩托车的二十八个人,现在死得剩下一个了,这一个也只剩了一条腿。说到这儿,他们就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叶冬莹说:“叶老师,你骑摩托车国小心哪!” 叶冬莹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觉得他们这样差不多是在诅咒了,简直是阶级仇恨。这种情绪越来越广泛和激烈,使叶冬莹有孤立无援的感觉。 叶冬莹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实在是挺为难的。她不能显示自己有钱,又不能不作出有钱的样子。因为显示有钱会刺伤了同事的自尊心,装没钱他们又会说有钱人就是爱哭穷。大家对她的生活还有一种模糊而固执的期待,常有人会言不由衷地问:“你那个最近在干什么?”“他在外面跑,你放心啊?” 叶冬莹听到这类问题都坚决而肯定地表示放心,而不是像衣服或手袋那样,故意把一千多元的价值说成七八百元来适应人们的心理。她坚定的口气,使问话人的眼神失去了光彩,其他表面上作出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拉长耳朵听她答复的人,也立即表示灰心黯淡的样子,有的还无缘无故踢了一下桌脚。叶冬莹感到很不自在,有些过意不去,但她是没办法。她知道,自从刘薇的丈夫在外面搞女人以后,大家对自己的期待就愈加迫切和表面化了。 〖JZ〗〖HT4”H〗13 〖HT5SS〗 大家都爱拿她和刘薇比,其实她和刘薇也没什么好比的,都是语文教师嘛,人家是比她们的丈夫。一般女人结婚以后,丈夫就成为衡量她们身份和地位的筹码,就像婚姻前父亲的实力是奠定她在婆家地位的基础一样。如果丈夫有出息,女人尽管愚蠢丑陋,在人前也都挺牛气的,开口闭口就是“我老头儿怎么怎么的……”或者“我那死老头儿!”做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就是刚被丈夫骂得狗血淋头、哭红了眼睛,也打肿脸充胖子说:“真讨厌,他老爱跟人家那个。”只要还没离婚,当妻子在人前都会挺得住。反过来,一个女人尽管出色,但丈夫如果平庸窝囊,她还是在人前抬不起头的。虽然大家纷纷表示同情,但同情就说明你不如人家,是更深层次的否定,他们在滥施同情显示高你一等的时候,还会让你感到欠了人家一份情,实在是很倒霉的。叶冬莹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因为阿国从一个修理自行车的“黑手仔”,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人们对她的态度也经历了一个从轻视到羡慕到敌视的过程。 以前阿国还在修理自行车的时候,叶冬莹不管在同事中还是在同学朋友中,都失去了许多话题和分量,别人不知不觉间流露了出来的对她的同情和惋惜,使她感到自己、阿国以及刚出生的孩子都受了伤害。尽管他们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经济也不错,大家对叶冬莹优异的教学成绩评价是:她丈夫那样,她当然只能好好教书了!同事朋友中有谁的自行车坏了,跟叶冬莹一说,她马上让阿国给修好。可修好了,说一两声谢谢,流露出来的意思还是:毕竟是修车的啊!令叶冬莹十分气馁和怨恨。 阿国安慰道:“算了算了,以后他们去给别人修就知道。”他修得非常精心又没收钱,妻子还是受气,他也很不服气,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给阿莹挣回这个面子。 后来他们有钱了,没人再请他们修自行车了,叶冬莹在办公室里反而普遍受欢迎。原因在于她经常请同事到家里玩玩,卡拉OK一下,吃点进口水果、时兴海鲜,这样感情就很融洽了;再有谁家聚媳妇、嫁女儿、搬新房,她给的红包都比别人多;如果谁的手头一时较紧,她知道了马上就会拿出个数让他们应急。办公室里几乎人人都得到过叶冬莹的好处,她无形中给他们一种希望和依靠。 但是,叶冬莹的变化双有点儿刺伤老师们的自尊心。他们爱拿叶冬莹和刘薇比,部分原因也在于此。困为刘薇的家庭也走了一个从鼎盛到没落的过程,他们认为这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规律。 在她们语文教研室里,叶冬莹和刘薇的丈夫是人们议论的焦点。叶冬莹既瞧不起刘薇仗着自己是局长的儿媳而在办公室里咄咄逼人,又不能为自己嫁给阿国感到理直气壮。只有一点,她坚信自己没有错,特别是看到刘薇址分勉强地为自己支撑着一份不属于她的虚荣时,就生出坦然和自在。 刘薇的日子令人心寒。她虽然生活在局长家,在学校里神气活现的。可她每天都得赶着回去给一家人煮饭,大家吃完了还得她洗碗,中午几乎不能睡觉。晚上看电视她也没有选台权,都得看别人想看的。丈夫对她也视有若无,从不带她出去会朋友。 刘薇的丈夫下海没多久就用摩托车载着其他女人进进出的,女人的面孔常常变换,但骑着摩托车一律都搂着刘薇丈夫的腰。大家先是在背后小声议论,刘薇铁青着脸装不知道。后来就公开对她关心、安慰、报告消息,刘薇开始哭、诉苦,把一些大家没听过的东西讲出来,听过以后,老师们觉得对这种事不能管得太多。以后没人提起刘薇也主动说,弄得大家又烦了,因为说来说去就那些。他们觉得刘薇出现这种情况也是迟早的事,她当初嫁给教育局长的儿子,也是很实惠的,为的是留在香州一中,局长的儿子图的是她漂亮。现在刘薇年纪大了,当着经理的局长的儿子去找些年轻漂亮的姑娘不就顺理成章了吗?刘薇其实应该看开一点儿,现在这世道,金钱和女人对男人们来讲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但是,叶冬莹的丈夫,比教育局长的儿子还没文化层次的人,发财好多年了还没发生这类事,就使大家觉得不解和心急了,他们总想从叶冬莹那儿听出点儿什么,如果他没那种能力,他们却又生了个挺像样的儿子,这儿子跟许国华绝对像。如果有能力,他怎么只会守着个文静内向的叶冬莹呢?这种男人一般是要骚一些的女人的,而骚女人专盯有钱的男人,叫他无可逃脱。希望叶冬莹家发生点儿事的情绪来自四面八方,使她在人们久久的期待和关注中,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 不过,别的大款怎么样她暂且不论,阿国也像其他发了财的男人那样养情妇,或者反过来说,自己也像那些丈夫发了财的女人那样,面临着丈夫的背叛,又叫叶冬莹痛恨和厌恶。当年自己以大学生的身份下嫁给阿国这个小修车的,人们虽说不是没有想过她可以抛弃他,但如果她抛弃他,一定会招来无数的谴责和鄙视。而现在人们对发现的个体户,背叛中学教师、大学生妻子,在外面养情妇却视若正常,甚至在暗中怂恿。当年自己要克服着极大的诱惑抵御别人的感情人侵,甚至采取断然措施,与阿国草草结婚,为的是让自己没有退路,不再动摇。阿国现在却可以毫不检点地移情别恋,因为他得到大众的默认,不受任何道德约束。区别仅仅是叶冬莹掌握的是知识和品位,而阿国则拥有金钱。叶冬莹被这个现实深深地震动着,她不相信人们的道德评价真的已失去应有的法则,她决不愿意认同这样的沦丧。 现在阿国真的像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带了个女人,而且把手很自然地拍在她的腿上。叶冬莹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想到人们将把他们也归入大款加大房二房一类,她就觉得自己的自尊、崇高都像积木叠起的楼房,虽然漂亮,却是假的,一推就倒。 〖JZ〗〖HT4”H〗14 〖HT5SS〗 从学校大门口到教师办公大楼,由一道长长的陡坡连接在一起,如一记有力的剑光把校园一分为二。办公大楼是“文革”时期盖的,准备作“林彪进香州纪念馆”用,因为离这里不远也有一座楼,是“毛泽东进香州纪念馆”,为了让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时刻陪伴在他身旁,香州人盖了这座纪念馆。纪念馆盖得雄伟壮观。馆子刚盖好,林彪就摔死在温都尔罕。香州人说,林彪是斗不过毛主席的,这不,馆子还没用上,人就给克死了。盖馆子的人也犯了路线错误倒了。雄伟壮观的纪念馆作为路线斗争的现实教材让人参观一阵后,就划归香州一中作办公大楼,因为它盖在一中校园里风水最好的地方,一中因为某些野心家,反而白捡了一座大楼。这座大楼连同楼前的长坡以及长坡两旁幽香清丽的玉兰树,成了香州一中最美丽、最有代表情的景观。最近他们印制校园图片分发给海内外的校友,吸引他们前来捐资办学时,取的就是这个镜头。 以前叶冬莹很喜欢这道坡,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骑着摩托车经过长坡时,她都能体会到一种优越和轻松,特别是看到别人骑着自行车,扭首屁股使劲蹬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使人愉快。她仰着头看着好像架在头顶上的办公大楼,路两旁的玉兰树在风中噼啪作响,还有远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红楼”——香州人也称“毛泽东进香州纪念馆”为“红楼”——就有一种历史的深邃感和活着真好的庆幸。长坡上,水泥路面哪里有个突出的石子、哪里有个破碎的凹陷、玉兰树哪根枝桠又长出新芽,她都如数家珍。骑着白鲨上班,要什么有什么,她怎会有心情把香州一中的林荫道与美国印第安那州立大学作比较呢?这道又长又陡的坡是不少老师望而却步的,有的女教师干脆把自行车放在校门口的车棚里,人走着上来。他们说每天早上吃的稀饭有大半碗是消耗在这道坡上的。特别是看到叶冬莹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旁“倏——”地一闪而过时,就更觉得泄气无力了。大家从中再次体会到了一个很粗浅的道理,就是:人在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就会有精神上的升华。看看人家叶冬,在所有的老师都在为自己的职业唉声叹气的时候,她却如痴如醉地投身于教学工作中,还说图的是种桃弄李的乐趣。大家又都在暗地里说,如果她不是嫁给一个大款丈夫,看她怎么种桃、怎么弄李? 可是,今天这坡看起来特别漫长,坡那一头的办公大楼好像要迎面倾覆了。尽管叶冬莹骑着摩托车,还是有气喘兮兮、迈不动手脚的感觉,白鲨的叽嘎声叫得她心神不宁,她的情绪一直笼罩在失落里,烦躁、气恼使她失魂落魄。 叶冬莹在办公室楼前碰到刘薇。刘薇正哼着“爱你有多深……”从楼梯口出来,她的步态跟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刘薇已经跟她丈夫离婚了。 刘薇的离婚在办公室里曾引起过涟漪,人们多数认为,一个有钱的丈夫,不会规规矩矩地守着一个老婆和一大堆钱的,刘薇证实了人们的这种说法。大家看着她的惨状,回家对本来觉得很没出息的丈夫突然左看右看都挺顺眼的,尽管丈夫不像那些有本事的男人在社会上驰骋,挣回大把大把的钱,但也不惹是生非,弄得一家鸡犬不宁。人活在这世上求的是什么嘛,还不是身体健康阖家团圆吗?刘薇的离婚,换来了办公室里其他人夫妻关系的暂时改善。 刘薇的离婚是一场痛苦的马拉松。刚开始她坚持要拖死丈夫,不让那对狗男女太便宜。结果是,人家照样是风花雪月,且因为有她设置的障碍而更加团结一致向前看,她却在家里守空房。拖久了,自己也觉得不是个办法。面容日益憔悴,连月经都不正常,就同意离婚。除了应得的一半财产外,还要求丈夫赔偿精神和肉体损失费。 她的肉体损失费叫大家不解,高老师悄悄问她怎么解释,“他打你吗?” 刘薇说:“这也不懂,还不是那回事吗!” 这下子引起了高老师极大的兴趣,她进一步问:“你们真的都没办那事啦?” 刘薇气呼呼说:“还用说吗?他在外面都使不够了;回家哪还有劲。哼!还叫我要弄营养给他吃,想得美啦!我坚持谁使用谁保养的原则。” 高老师笑得东倒西歪,连叶冬莹也忍不住笑了。她觉得刘薇也太没个老师的样子了,就说她:“你别说了,叫学生听了影响不好。” 刘薇自从闹离婚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好像返朴归真了,颇有几分农村妇女的泼辣和蛮横。她看了叶冬莹的优雅就有气,再想到她丈夫怎么还不搞女人,不禁冲了她发火:“什么好不好啊,等轮到你就知道了,现在的学生比你还懂呢,他们说十六岁以后还没性经验就是白吃(痴),白活了!”她看叶冬莹涨红着脸说不出话,犹不解恨,又说:“初三年级已有两个女生去做人流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叶冬莹知道,可她可以为这是个别现象,中国毕竟跟美国不一样,难道也要在女生中讲授避孕知识和发放避孕药吗?但是她心里又隐隐不安,现在的学生,写情书的水平比做作文高出许多;放眼望去,操场上成双成对的男女学生并肩而行的、或头挨着头在窃窃私语的,比比皆是。她不知道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退化,直到现在看到丈夫与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才感到这是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竟不知如何是好,原来的道德水准、品位观念全煮成一锅粥了。叶冬莹也陷入茫然之中。 〖JZ〗〖HT4”H〗15 〖HT5SS〗 刘薇跟丈夫离婚后,整天穿得像只花蝴蝶,到处飞来飞去的,飞到哪里,就给人一种很艳丽很抢眼的花色,但是轻飘飘的。她忙得很,跳舞气功书法烹调,样样都学。同事里已有人在说,她这样做是急于再找一个。叶冬莹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再找一个并没有错,可这样急不可待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不对劲。她想自己与阿国离婚后,一定要活出个样子来,不相信离开了男人、离开了钱,就不能挺直腰杆。 刘薇见了叶冬莹神色不对,笑嘻嘻问:“叶老师,怎么不高兴,阿国欺负你啦?” 叶冬莹心里一颤,强打着精神说:“什么呀,谁欺负谁嘛。” “阿国不敢欺负你啦,不过你还是小心点,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要是在以往,叶冬莹会认为刘薇是被男人气疯了头了,现在却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刘薇见她不说话,好像明白了什么,就收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说:“其实没什么,没有男人还不照样活吗?” 叶冬莹觉得她说的是两回事,赶紧转身走了。刘薇又在后面大声说:“有事我帮你出主意。”叶冬莹心想:等你来出主意我就完了。 快下班的时候,没课的老师又开始津津乐道着这样一个故事:不知哪一个大款,在歌舞厅里与台湾仔的斗富中,一下子甩出二十万元,使原来不可一世的台湾仔败下阵来。故事说得有鼻有眼,不管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眉飞色舞,仿佛是自己把台湾仔给治了。 叶冬莹下了课进来,他们差不多刚讲过了一轮。这种事他们一般要翻来倒去说几趟的。但因为他们是中学教师,对这类消息不好表现得太热衷或在意,他们议论的方式也不像老百姓那样只在乎细节,在复述各种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细节时,获得一种全新的体验。虽然他们也从这些细节时,获得了丰富的想象力,但更多的是从另一个高度对这类事情作出评价。他们说话的声音不高,几乎是心平气和的,也不互相抢话题,而是轮着讲,如果有两个同时开口,必有一个礼貌地作出谦让的动作说:“你先、你先。” 他们认为,不管是大款还是台湾仔,之所以会在歌舞厅那种地方,为给歌手献花篮而争风吃醋,用钱来显示自己的身价,完全是内心空虚的缘故。他们身上没有值得人们敬重的东西,缺乏自信心,才会有这种庸俗无聊的举动。“像我们,”教师们说,“哪里需要靠这些来自我安慰呢?”说到这儿,大家都发出赞同的声响,煞有介事地收拾一下案头的纸墨,端起磁化杯抿一口茶。喝了茶后,他们边用手指拈出在唇齿间的茶叶渣,边又开始了新一轮话题:“奇怪,这些大款的钱怎么赚的呢?”他们从偷税漏税、缺斤短两、伪劣假冒商品说起,最后有人感叹道:“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咱们勤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却穷得叮当响,而人家却在花那种钱。如果那些钱用在咱们身上,那可以做多少事情啊。”然后他们开始设想,如果自己有那么多的钱,他们要做什么。每一个人都说不干了,有了那么多的钱,一辈子也吃不完,还上什么班!守着吃就是了。 每次听到这些,叶冬莹就会生出厌恶和鄙视。但今天她没有心情,只是隐约觉得说话人喜孜孜的样子太没有缘由了。 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拿叶冬莹开玩笑:“叶老师,那个大款会不会是你老公啊?” 叶冬莹脑子里闪过阿国把手拍在别人腿上的情景,心里不禁又一阵发痛。她心不焉地说:“什么老公?” 大家都笑起来:“什么老公,你老公呀。” “噢,阿国呀,”叶冬莹轻蔑地说,“我知道他会修自行车。” 在又笑起来,这次的笑声富有弹性和感染力,叶冬莹把华太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说成个修理自行车的,使大家感到非常有趣和快乐,他们想把这种快乐扩大一点儿,纷纷又说了什么。但是叶冬莹没心思说了,她知道人们将乐意看她的笑话。她借故修理摩托车提前走了,后面有人说:“什么,白鲨坏啦?”她听出话里有刺,心里很不好受。 〖JZ〗〖HT4”H〗16 〖HT5SS〗 中午,陈佳丽来找叶冬莹,她叫她“叶老师”。叶冬莹冷冷地看着陈佳丽,心想,怪不得阿国会动心,陈佳丽是属于那种大家闺秀型的女孩儿,纤弱中带着几分妩媚和浪漫,她在叶冬莹面前的难堪羞愧,又使她显得纯情和天真。还有她身上无所不在的青春活力,叶冬莹都感到有点儿羡慕和欣赏了。如果不是她勾走了阿国,叶冬莹该会很喜欢她的。 陈佳丽第一句话说:“叶老师,对不起。”叶冬莹不说话。她好像早有所料,又接着说,“你别怪许总,他很爱你。” 叶冬莹听她叫“许总”就不舒服,像这些爱是经过她那儿滤出来的。她说:“我和阿国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来多嘴。” “可是,你别离婚。”陈佳丽说到儿突然激动起来,她很动感情地为阿国讲了许多好话,说他们这样不是为了破坏他们的家庭,纯粹是感情上的事。说她不会越位的,请叶冬莹保持原来的状况。叶冬莹觉得她可怜又可耻,哪有一个女人来为自己当情妇说情的。她跟陈佳丽说,她不是那一类人,她有体面有身份,不能接受丈夫纳妾的事实。她会退出来的,要陈佳丽好自为之。 叶冬莹问:“是阿国叫你来的?” 陈佳丽摇摇头。 “他知道你要来?” 陈佳丽点点头。叶冬莹吐了一口气,她再次为阿国失望,这种事他居然会让陈佳丽出面,他以为这是在做生意吗? 陈佳丽最后被叶冬莹说哭了,她仓皇而归。 陈佳丽来过后,叶冬莹坚决要求离婚,而且越快越好,她说她现在看到阿国就恶心。阿国没办法,就求她暂时不要让儿子知道这件事,先送他上“英才学校”,等他大一些,能经受打击了再跟他说。叶冬莹同意。结果交了十五万元把儿子送到贵族学校寄宿。阿国要把洋楼和钱给叶冬莹,叶冬莹不要,她说自己有工作,能自食其力。但白鲨骑了几年,有感情了,可留下来。另学校暂时要不到房子,先借住在这儿,等一要到房了就走。阿国说求之不得,他也好回来看看她。叶冬莹冷笑一声。 他们就这样协议离婚了。两人都认为对外界不宜主动公开。 〖JZ〗〖HT4”H〗17 〖HT5SS〗 离婚后,叶冬莹一度感到很不适应,但她告诫自己,这是正常的,习惯以后就好。离开阿国后,她长期压抑的对理想情人的向往和渴望开始苏醒。她想自己四十岁不到,有容貌、有气质,保养得也好,完全可以再找到一个心心相印的男人。想到以前曾有人给她投来火辣辣的目光,或有意无意握着她的手不放,叶冬莹不禁春心荡漾,以前因为有阿国,她对此都羞于回味,现在却给她极大的想象空间。也许未来的爱人不如阿国有钱,但他一定比阿国有情调、有品位。只要两人情投意合,要那么多的钱干吗呢!叶冬莹对未来的生活是有信心的,她觉得阿国的负心虽然是坏事,但给她重新寻找爱情的机会未必不是好事。 叶冬莹首先想到了林力,想到了他在校园林荫道里的激情和热烈,他拉着她的手和注视着她的眼神,使叶冬莹想着都会一阵心跳。 林力在香州师范工作,他原来在政治处,后去管校办工厂。叶冬莹记得一次在路上碰到,林力的自行车上载着一个小女孩儿,他要小女孩儿叫叶冬莹阿姨,小女孩儿扭着头“嗯、嗯”哼着不肯叫,林力开导道:“这阿姨家很漂亮呢,你叫,以后带你去玩儿。”叶冬莹感到不太对劲儿,她摸着小女孩儿的头说:“认生呢。”林力却气起来,吓唬着要打小孩儿,小孩儿终究没叫,叶冬莹觉得很没有意思,以前的一切恍若隔世。她们都没问彼此的先生、太太。后来林力说他们工厂生产蓄电池,如有需要可以找他。 虽然那次林力给她的印象不太好,叶冬莹还是有见见他的冲动。她来到香州师范校办工厂,正好碰到林力出来。林力叫道:“哇!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叶冬莹一时不说什么好,就说从这儿经过,顺便进来看看。林力热情地说:“太好了,我正想请你们来参观呢。” “我们?谁?”叶冬莹有点摸不着头脑。 林力说:“哎呀,你先生嘛,大名鼎鼎的许阿国嘛。” 叶冬莹好像被污水泼了一头一脸,愣愣地说:“阿国,你找阿国干吗?” 林力说:“进来说进来说。”不由分说把叶冬莹迎进一个会客室,叫工作人员泡了一杯菊花茶,说:“我们这个工厂很不景气,没什么好招待的。” 叶冬莹笑笑,她觉得自己好像误进了一个写着“闲人勿进”的地方。林力摆开一副长谈的架势说:“是这样,我们工厂是专门生产蓄电池的……”他从技术力量到资金情况、人员素质、发展前景说起最后的意思是想叫叶冬莹跟阿国说,请他帮忙工厂度过难关,看是资金投入,还是帮助寻找销路,因为阿国是经营汽车、摩托车零配件的,只要他愿意帮忙,他们工厂就有希望。林力对阿国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相当欣赏,他总是在适当的时候表示,叶冬莹当年选择阿国是一种有远见的行为。叶冬莹想:他最后会不会为自己当年说的话道歉呢?林力总算没有道歉。从头至尾,林力没有问过一句叶冬莹的生活怎样,大概认为守着个大款丈夫,是幸福美满的吧。 叶冬莹感到一阵阵寒冷和困倦,她站起来,说可以把他的意思传达给阿国。这时,她怎么也不想让林力知道自己与阿国离婚了。 林力急急地说:“那还要请你美言几句喽!”他的眼神传递着丰富的感情色彩。叶冬莹想,怪不得人家爱叫年轻漂亮的小姐搞公关,连林力都会来这套了。她装作没看见,淡淡地说:“我的话他也不一定听。” 林力大声笑着:“哎呀,你这就谦虚了,全香州谁不知道阿国最爱的是你。” 这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叶冬莹的心上,她一阵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眼前却已模糊了。她没想到林力已经俗到这种地步,他的话使人肉麻。她不记得林力后来又说了什么,只记得在厂门口,林力问:“你的白鲨呢?” “坏了。”叶冬莹淡淡地说,她已经被悲怆的潮水淹没了心田。林力知道她的白鲨,必然也知道阿国身旁的女人,可他却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要她美言几句,难道在都认为大款养女人是正常合理的吗?她本想走路回家,很久没走路了,走走散散心。可走不远就觉得脚酸乏力。只好打的回家。 〖JZ〗〖HT4”H〗18 〖HT5SS〗 除了林力外,叶冬莹还接触过几个她认为比较有涵养的男人,都大同小异,不是为自己的处境愤愤不平,就是大谈官发财的宏伟蓝图和实施步骤,一到用钱时,就一副豁出去的玩命样子,跟他们的抱负和谈吐大相径庭,到头来更显出他们的寒酸和庸俗。叶冬莹无法从他们中看到阿国的沉稳和胸怀,她懒得再与这些男人打交道了,有钱的男人她又瞧不起。当然,有钱的男人也不会把目光放在徐娘半老的叶冬莹身上的。 相比之下,刘薇却进展顺利。她一开始就给自己定下一个目标:找一个比她原来的丈夫有钱的男人。她把人们对她看不惯的穿戴叫做“包装”,然后广交朋友、出入各种交际场所,说要放长线钓鱼。现在果然被她钓到了一条大鱼,是个台湾仔。看上去有快七十岁的样子,但她发誓说还不到五十岁,是因为秃顶看上去显老。她又补充说明:台湾那边都在时髦秃顶,男人秃顶才有风度。大家听了都笑,刘薇也跟着笑,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叶冬莹不得刘薇这样折腾,有一次很诚恳地对她说:“找这种男人没底。” 刘薇笑嘻嘻问:、你是不是不着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叶冬莹吸一口气:“我尝过葡萄的滋味,我是为你好。” 刘薇伸出手拉着叶冬莹,半真半假地说:“谢谢!我心里明白,可我没办法。” “你真的为钱?” 刘薇坚定地点点头。 叶冬莹无话可说。她觉得刘薇是可怜的,两次婚姻,一次为权,一次为钱,就没有一次是为自己。这次尤为可怜,仅仅为了钱去找一个看上去像七十岁的台湾仔,值得吗?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的。 但是,离婚后,钱的问题已开始困拢着她,虽然她每月有五百多元的工资,还有以前的积蓄,但花钱已大不如从前了。一方面是有危机感,想要细水长流;一方面现在的钱太不经花。白鲨骑了几年,开始出毛病了,修一次就是上百元,加上油费和其他费用,平均每月都在百元以上。以前吃的、穿的、用的都是高档货,光化妆品,每月都要用一二百元,现在已降不下来,怕被人家笑话,怕用次的损自己的形象和容颜,不利于下一步。这样,她每月的花费都千元以上,还很久没再添置时装了。 这样缩手缩脚地花钱使她很不习惯,以前看别人的费用要列计划,觉得很可笑也很反感,现在轮到自己了,她从心底里厌恶和着急。再说别人也已看出她的变化了,风言风语已时有听到。前不久,蒋老师嫁女儿,以往她给人家的红包都是两百四十元。这次她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一样给一百二,给红包时,蒋老师显得很高兴,叶冬莹却忐忑不安,她偷偷观察了蒋老师。大概他马上在抽屁里看过叶冬莹给的红包了,脸色沉了下来。叶冬莹向心有愧,那几天都不敢与蒋老师打照面,她过后找了个借口不去喝喜酒,这样好像欠他少一点儿,可办公室里包一百二十元的人照样去吃得高高兴兴的,第二天还议论了好久。他们议论的时候,叶冬莹坐不住,只好跑到门外去。 办公室前是一段长长的走廊,叶冬莹出来时正好面对着西边的太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使她睁不开眼睛。长廊上有方形的红砖柱子可以挡住阳光,留下一条细长的阴影。阴影使叶冬莹有一种安慰,但是太短暂了,一闪就过去了。叶冬莹走过第三根柱子时,突然觉得这寻求护荫而又太短暂、无法把握的感觉,很像她现在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企图找到一个可以维系自己的生活,可作为精神支柱的东西,可她找不到。叶冬莹不得不承认,精神一旦失去物的依托,就变得脆弱不堪。她又陷入纷乱的思绪之中,幸好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一阵欢叫声唤醒了她,她勉强振作起精神。 对叶冬莹刺激最大的要数刘薇。她找到台湾老公后,每天都笑哈哈的,还经常拿台湾食品来给大家吃。大家吃了都说好,高老师吃了总是想不地说:“怎么人家台湾仔做的东西就是好吃?”大家就又分析了些道理。实际上办公室里的热点已移到刘薇那儿去,叶冬莹受冷落了,她一再宽慰再自己:没什么,别跟人家争这个。但冷落、孤独还是使她难以平静。 直到有一天,刘薇把小车开到学校来了,引起了全校的轰动,情景跟叶冬莹当年第一次骑白鲨来上班一样,只是震动更大一点、议论更多一点。而此时叶冬莹那辆老是叽嘎作响的白鲨,就像人老珠黄一样,只能令人生怜和生厌。当人们都围过去看热闹的时候,叶冬莹感到自己无处可去,只好假装上厕所,在厕所里她忍不住放声痛哭。后来听到下课铃响,赶快蹲到位子上,低着头,作努力解手的样子,她怕学生看到自己的可怜相。 也叫祸不单行吧,那天叶冬莹的情绪不好,车开快了一点,偏偏白鲨的油门又出了问题,她一下子撞到路边,把人家一板车的蓝色玻璃给撞碎了,幸好没撞到人。自己却摔破了头皮,门牙断了半截,左脚也扭伤了。那一车的玻璃和那辆车,叶冬莹赔了两千元,自己受伤的医疗费也没地方报销,学校说经费紧,再说她这不算生病也不算工伤,只能自负。财务科的人说:“哎呀!你那么有钱还在乎这一点点啊?” 这样一来,叶冬莹的钱差不多花光了,而她不能、也不习惯节约。 〖JZ〗〖HT4”H〗19 〖HT5SS〗 离婚后,阿国开始还经常来看她,因为自觉有罪,他都像拜见首长或女神一样,小心翼翼的。叶冬莹也保持着一种威严、一副与伤风败俗划清界线的决心。时间久了,看看社会上许多人都这样,阿国的岁罪感逐渐消失,对叶冬莹原有的敬畏已被陈佳丽的柔情蜜意所取代。与此同时,叶冬莹不能支撑着自己永远保持在孤芳自赏、不能与人同流合污的境界,在阿国面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的忧愁满目。阿国不敢看,也就少到叶冬莹这儿来,后来连儿子周末从英才学校回来,他也不愿来充当父亲的角色。 此时,叶冬莹不得不借儿子的名誉跟阿国要钱,原来她是说不要的,因为儿子一星期才回来一天,她能负担得起。现在却不得不要,刚开始还作出事出有因的样子,后来就装不像了,阿国看出她的窘迫就主动定期给。但叶冬莹不愿当面从阿国手里接钱,每次都是阿国把钱放在茶几上,用烟灰缸压住,示意她一眼。叶冬莹作不屑一顾的样子,只要有这个样子,阿国就放心走了。 没多久,他们离婚的事实已成公开的秘密,这种事是包不住的。一年以后,阿国与陈佳丽结婚了,因为陈佳丽想要个孩子。当初他们协议离婚时,阿国出于好心,把许诺留给叶冬莹,想给她一点儿安慰和依靠。这样,他现在与陈佳丽结婚,正好可以再生一个孩子。他也想多要个孩子,毕竟是多子多福嘛,他有钱,为什么不多生个孩子呢? 阿国决定结婚的时候,曾想过要不要告诉叶冬莹,心时很不踏实,后来一狠心就不说了,反正已经跟她离婚了,还怕她干吗! 阿国和陈佳丽结婚后,叶冬莹着着实实地病了一场。她本来在潜意识里还抱有点儿希望,现在是破灭了,学校里的老师和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也不一样了,冷嘲热讽、幸灾乐祸是常有的事。叶冬莹在内外交困中支撑不住,终于病倒了。 她病了以后,阿国和陈佳丽都来看她。有一天,阿国自己来,叶冬莹的样子叫他心生怜惜和不忍,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他想起那个穿着木耳边花裙子和小皮鞋、讲着纯正普通话、又跳又叫的小女孩儿,心中又泛起了感情的波澜。他坐在叶冬莹的床边说:“阿莹,今晚我不回去了。”这情景有点像许多年前在知青点儿的破祠堂里,那时从未有过性经验的阿国欲火中烧,却不得不等着叶冬莹的最后调遣。现在不一样了,阿国有一种翻身做主、今非昔比的雀跃,他想在叶冬莹身上好好地做一次主人。 叶冬莹说不出话,她既希望阿国留下来,又觉得没面子说。她垂下眼睑,难堪而心慌。她的样子使阿国顿生激情和欲望,他不等她答应就开始动手,叶冬莹也就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她心里几乎是带着感激和怀念的心情接受阿国的。事后她感到自己太贱了,但是,她没办法,她需要阿国,既要他照顾,也要他的钱。此时她才理解刘薇,她觉得自己和刘薇没什么两样,刘薇成了她开脱自己的遮羞布。 以后阿国都自己来,来了就不走。叶冬莹也盼望着他来,来了就好言好语、好酒好菜款待。如果阿国多几天没来,她就给他打手提,说自己哪里又不舒服了。到了这个份儿上,叶冬莹认为自己的作为已无颜再当老师,干脆辞职不干了,整天在家里等候阿国的到来。实际上,她知道自己的位置正好与陈佳丽调了个个。心中每每羞愧,但已不能自拔。生活变成一锅煮过多遍的剩菜,已分不出颜色和味道,但还舍不得丢,还得勉强地一遍又一遍地煮着。 许牛妈却很高兴,因为阿国与阿莹又重归于好,陈佳丽也给他们家多添了一个丁,一家人财两旺。她认为这要归功于自己,是她找到神婆子“巡家庭”,作了“改洗”,使祖先满意,日子才越过越好的。 叶冬莹很孤独,她不能像那些男人不守家的太太、或者被人养的情妇那样,撕破脸皮去寻欢作乐、唱歌跳舞、喝酒打麻将,她觉得自己跟她们不是一路的。这样,她被这些女人厌弃,包括刘薇也瞧不起她;她又不能与原来的同学同事往来,自惭形秽不用说,人家作出一副纯洁规矩的良家妇女的样子,实际也已把她排斥在外;她也没有亲人,父亲几年前去世了,她想父亲早几年去世也好,不然会被她现在的样子气死的。儿子在英才学校学得贵族气十足,开口闭口就是英语,对父母已左右看不惯。许牛妈虽然爱她,可她是非不分,讲起阿国的小儿子就没个完,这又刺痛了叶冬莹。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是阿国。但是,阿国已不属于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觉得前面有个黑洞洞的深渊,自己正往下滑去,她吃力地想抓住点什么,但指甲抠破了,人还是往下滑去,身上的伤痛却更堪。 〖JZ〗〖HT4”H〗20 〖HT5SS〗 有一天,叶冬莹在家里闲得无聊,阿国又好久没来了。她已养成老鼠的习性,白天不怎么出门,天黑以后才偶尔出去。这一天,她估计阿国不会来了,就骑了白鲨出去,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经过一个叫“丽都酒店”的地方,突然想起以前阿国曾带她来过一次,阿国说他喜欢这里的气氛,有客人都带到这儿来。叶冬莹一阵心酸,她多想此时能看到阿国啊!她想了想,就到离“丽都酒店”不远的大排档坐下,心里有个无法抑制的妄想:也许能在这儿看到阿国。 她要了两只螃蟹、一钵蛇汤、两样青菜,还忽发奇想,要了一瓶王朝葡萄酒,这样她可以吃得久一点儿。叶冬莹心不在焉地啃着螃蟹,眼睛一直盯着“丽都酒店”的大门口,她执拗地坐着。街边的冷清、昏暗的灯影,在眼前晃动的陌生人,使她感到自己正在被眼前的一切吞噬,心中变得迷糊和空泛。 大约在十点钟的时候,叶冬莹果然看到阿国了。他从酒店里出来,陈佳丽勾着他的臂膀,周围还有几对男女,他们都有说有笑,分别走向不远处的停车场。阿国换了一辆凌志,他替陈佳丽开了车门,还一只手护在门框上沿,怕她的头不小心碰到。陈佳丽进去后,他逗着在她头顶上按了一下。叶冬莹看了惊叫一声,她觉得自己像个溺水者,刚勉强地把鼻子伸到水面,阿国的那一下,正好把自己给狠狠地按下去了。她的心沉了下去。她“嚯”地站起来,跑到路中央,想要喊阿国。可是,阿国的车开走了,两个红红的尾灯看起来很温暖。 叶冬莹发不出声音。此时街上空荡荡的,一阵冷风吹来,刮起路上的落叶和纸屑,更使人感到落寞和孤寂。叶冬莹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深沉的夜色和周围高耸的楼房,把她映衬得更加渺小单薄。这个躁动的世上,叶冬莹却孤苦伶仃,她被彻底抛弃了。 (原载《百花洲》1998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