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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欲

作  者:赖妙宽

 

  那年冬季我市流行吃火锅。据商业部门统计,首批三千个电热锅在不到一个月内销售一空。还有源源不断的各式火锅用具流入我市,又源源不断地流到消费者手中。据说吃生烫食物是那一年的时髦,所以可以想象当时市民们餐桌上的摆设了。
  那一年,王溪河在火锅问题上显得有点落伍。要不是那天在老战友刘一流家打扑克,赢了刘一流,又因多种原因吃了火锅,王溪河还不知道火锅已经流行了大半个冬季了,想来真痛心。
  那天,王溪河照例死皮赖脸地悔了几次牌,刘一流气愤不过,赌气把手中的牌乱甩一气,说:“随你吧,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鸟人,跟你打扑克就是窝囊!”
  王溪河乘刘一流还在气头上,赶快把手里的牌出光,终于险胜。
  刘一流不脸不屑。他们原先说定,输的人得钻茶几下的小洞二十圈,刘一流输得不服气,不肯钻洞。裁判也觉得王溪河赢得不光彩,使自己这个裁判形同虚设,有意不履行原协定。王溪河却象没耍过赖一样,仍兴高彩烈。他把小茶几搬到客厅中央的空地,双手按住桌面摇摇,试到桌子不动了才放心。他手指朝桌底下的小洞连连指着,对刘一流说:“钻钻钻,你钻桌脚的功夫没说的。”他心里盘算好了,等刘一流钻的时候,他要坐茶几上,免得钻的时候茶几被身体顶起来,那就容易钻得多了。
  王溪河就曾耍过这样的花招:本来该他钻二十圈,他却把桌子当套衫一样,举起来,翻成侧面,头从那个小洞穿过,然后把桌子放在地板上,双脚轻轻松松迈出那个小洞,嘴里念道:“一……二……”每跨出来一次,念一个数,如此往复二十次。他还边“穿”桌子边向他的朋友得意地挤眉弄眼,忍不住要笑出来。说真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想出这么绝妙的办法,他简直为自己的灵感,为自己非凡的应变能力惊喜得难以自制。
  “谁说这不叫钻桌脚?”王溪河故意把动作做得更优美一点,“这是地地道道的钻!桌!脚!……十九、二十。完了。哈哈!”他很自觉地把侧卧的桌子翻正。又说:“就是再来二十下也没事。”
  以后他们再玩钻桌脚的游戏时,必定事先规定不能用“穿的”。朋友们说到这条规定时,照例要对王溪河瞪眼睛、丢中指儿。王溪河照例要快活地哈哈笑一会儿。
  有这样的经验,王溪河就能抓住要害,严加防范,使别人钻桌脚时达到最艰难的状态。应该说明的是:他们都是些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长年缺少运动,骨头僵硬,有的身体已经发福,要他们在离地面不足五十公分、且桌子不能少许抬高的情况下,钻二十圈,就跟要他们再昏头昏脑地热恋一次一样难。
  王溪河本来就赢得不光彩,刘一流当然死活不肯钻了,王溪河又丝毫不让步。裁判觉得不好在老朋友之间调停,也觉得自己有失职之嫌,便说:“算了,二位高手,我都快被你们吵死。一起去吃一顿,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见二位高手都持审慎态度,裁判又说:“我出钱啦,放心好了。”裁判是一家国营公司的经理,私下还有几个自己的小公司,真正赚钱的是自己的小公司,请客送礼则在国营公司报销,划在业务费上。两位高手都知道底细,当然毫不客气。
  刘一流说:“溪河最高兴听到这句话了,对他来说,白吃一顿比娶老婆还过瘾。”
  “那当然了,你钻桌脚我有什么好处?就是便宜了你小子!”
  所以,那天晚上王溪河在柔漫、温馨的野玫瑰酒廊里吃到了生猛海鲜、山珍野味,进而知道全市有三分之二的人家用了电热锅之类,光刘一流家就有五百瓦和八百瓦电热锅各一个,还可自动调温。想到在寒冷的冬夜里,昏黄的路灯把毛毛细雨照成一帘轻柔的细纱,北风吹来,细纱飘动,驱赶着缩着脖子的路人匆匆而过,远处还有凄凉的叫卖声传来:“肉粽--烧--啊!”有个电热锅,就可躲在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内,围着桌子,现烫现吃、热气腾腾。小口小口喝着酒,随便说着什么话,那将是怎样的惬意和满足啊!可王溪河家还没有一个电热锅,而且对此一无所知。他被这一情况沮丧得忘了赢扑克和白吃一顿的快乐了。
  他决定无论如何要说服老婆买一个电热锅,要八百瓦、可以自动调温的那一种。但是,怎样跟老婆开口呢?家里的财政大权掌握在老婆手里,王溪河每次求她买点什么,都象跟领导申请照顾一样难。想到跟老婆提这事的难,王溪河心里就一阵紧似一阵地烦闷起来。

  回到家已七点多了,老婆正在看新闻联播,王溪河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到台湾的爱情片开始以后,老婆的情绪跟着大起大落,眼里时不时闪着晶莹的泪花,王溪河才体贴地递过一条毛巾,顺势挨着老婆坐下。
  老婆不愿意用毛巾擦眼泪,看电视看到用毛巾擦泪,未免太滑稽了。她用手指头轻轻地沾了沾眼角,一副高雅、娇憨的模样。老婆这副模样最可爱,也电容易被人说服。王溪河啧啧道:“你看你,这种片也看得泪流泪滴的。”他又晃晃手里的毛巾,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好了,我们也买个电热锅吧。”他紧张地盯着老婆,如果她脸色有变,他准备立即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啦。”
  老婆仍沉浸在电视剧里,没听清他最后附带说的话。
  “我们也买个电热锅吧,很多人都有了。”王溪河鼓足劲,大声说。
  老婆总算听清楚了,乜斜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我们科就我没有。”
  “那我们就买一个!”王溪河感到很有希望,胆子也大了。
  老婆警觉起来,脸上的女人泪也早干了,马上尖刻地说:“你烫什么?总不能整天烫金针菇和三层肉吧?”
  老婆总是一针见血的,怪不得王溪河在她面前老象瘪气的皮球。但他没有因此放弃努力,说:“还是买一个吧,春节也快到了。”
  王溪河撇了一下嘴巴不再说话。老婆的经济计划使他很别扭地把脚和嘴巴想到一块了,嘴巴就有一股脚臭味。他干咳两声,把毛巾挂回原处。这是老婆的毛巾,上面印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王溪河挂起毛巾时,老虎就晃着向他扑过来,这下子煽起了王溪河吞下去的满肚子火,他恶狠狠地打了老虎一拳,回头看看,老婆没发现,想了想,他又小心地把毛巾抚平,才若无其事地回客厅。
  临睡前,王溪河打了个很响的嗝,一股酒香和海鲜味弥漫全身,他的心情又好起来,兴冲冲想做点什么,就朝着老婆挨过去。老婆把他手推开,转过身子,只留给他一个生硬的背。她最厌恶王溪河每次去哪里白撮一顿,回来就想干这种事,好象这只是酒足饭饱之后的余兴之作,她很自然地把自己想象成最后一道甜食,心里一阵腻烦。王溪河嘴里哈着酒气,手脚乱动,嘴巴吧咂吧咂响,整个儿贼似的,好像干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从第一次看到王溪河这种样子,她就认定他不是个男子汉。
  王溪河悻悻地缩回手,自嘲地舒了一口气。很久以来,只要他有所表示,老婆就严阵以待,仿佛要保住她的贞操。王溪河怕老婆惯了,也就不敢强求,不知从什么起,他从忿怒中解脱出来,觉得这样也好,上了年纪了,身体要紧,这种事可以不要,但吃是一不定要的。有了肚子里的东西垫底,他对这种事就很看得开了。所以,今晚看到老婆冷冰冰的背,他不但不烦恼,反而有点兴灾乐祸,想到今晚吃过的好东西,老婆的背就显得十分可笑了。他对老婆的背作了个鬼脸,自豪地笑着,心里有种甜蜜的感觉,就象混帐刘一流说的那样,白吃一顿,比娶老婆还过瘾。
  王溪河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准备把今晚吃过的东西再好好回味一遍,一道一道的菜按顺序细细品味过来。结果,吃过的菜还没有全部回味一遍,他就睡着了,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上班,王溪河仍保持着昨天的好心情,嘴里哼着一句自己也说不上的曲子,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哼这一句。他很想跟谁说点什么,能够当着听众眉飞色舞地把吃的东西描绘一遍,就跟又吃了一遍似的快乐。他最高兴那些没见识女人,听着他讲的时候还不解馋,还要问些细节,嘴里不知不觉地作吞咽动作。他看了真想笑出来,自己吃到东西的优越感立即膨胀了好几倍,这个时候,别人家彩电的尺码、空调的匹数又算得了什么,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才是最实惠的。所以,他毫不费力地就把吃的东西添油加醋乱讲一通,结果连自己也搞不清楚有没有吃过,也要连吞几口口水。
  王溪河的神色一下子就被科里的人发现了,他平时难得有愉快的时候,若愉快了,不是被老婆表扬了,就是去哪里白撮一顿。所以有小年轻开他的玩笑说:“老王,又吃什么好东西了?”
  王溪河心里暗暗高兴,嘴里故意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啦。”停了停,又怕人家不再问,赶紧说:“呵,昨天那一桌至少五百元!”语言里已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夸张。他想肯定有顺着他的思路问:“五百元?吃什么东西要五百元?”然后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以昨天吃过的东西,他有信心说得真实生动,让大家刮目相看。
  遗憾的是今天人们好象对他的话题不感兴趣,大家各干各的,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愣愣地盯着哪里想心事。王溪河的情绪受了挫折,感到很不舒畅。他用报纸无聊地一下一下甩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坐他对面的一个女同事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立即停住,冲她一笑。女同事莫名其妙,赶紧把目光转开。
  办公室里有一会儿是安静的。王溪河对这种安静很不满意,他始终没有找到说话对象,一早的好心情也给沤了,就象再好的食物放过时了也要变质一样,他觉得怪可惜的。
  工作了一会儿,一位到财务科办事的同事进来,闲聊着说:“我最近人老不舒服,头晕嘴臭,不知要吃什么好。”
  本来这种话大家听过了,哼哈两声就算了,王溪河却抓住这个机会不放,一下子跳出来说:“要吃清,吃清就好了。”
  清是我们这儿范围的饮食种类,深受老百姓欢迎,小到几分钱一斤的蛤,大到几百元一只的穿山甲,都可以清。人们一般量力而行,采用适合自己的清法。
  “吃什么清?”那人对王溪河的多嘴显得有点不耐烦。
  王溪河来了精神,他咂咂嘴巴说:“什么清,鳖啦,穿山甲啦,蛇啦,青蛙啦……”他平时最喜欢劝人家吃好东西,说什么钱是身外物,身体才是根本,有吃就是福。貌似关心,其实是他内心的一种需要,往往是他听人家说什么好吃,什么贵重,或最近在流行什么,他很想吃又没办法吃时,又劝别人的。他倾卸什么似的把自己想吃的东西一古脑儿地开给别人。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别人流露出为难的样子,仿佛自己已吃过了一样,宽洪大量地对人家摆摆手,心里就有了平衡有了快乐。这会儿,他说着说着眼神就游离开了,看着遥远的什么地方,好象在各种“清”之间逐个品尝。他想起昨晚的火锅,心情突然又沉重起来,他为自己没有一个电热锅而烦恼。
  那人不等王溪河说完,就抢白他说:“这有什么,这些我常吃。”
  王溪河不高兴了,问:“你怎么会常吃?”
  “我经常赴宴,宴席上常有这种东西。”那人干办公室,陪吃陪喝是常有的事。
  “哼!”王溪河跳起来,他觉得自己被深深刺痛了,讥讽道:“你以为酒桌上吃的,就是真的是那些东西了吗?”看到大家不解的样子,他更来了劲头,“哼!你们吃的都是渣,渣!”他说他某个在酒馆里掌厨的亲戚说了,他们常把这些名贵食物的原汤原汁喝掉,给客人吃的都是渣和味精水。“他们真汤喝得都不爱喝了!”王溪河最后说。他舐了一下舌头,似乎他也刚刚喝得都不爱喝了。
  那人也真被他镇住了,收敛了一点说:“这个咱就不知道了。”
  王溪河看到那人的难堪,略为欣慰了一点。其实他也不知道饭馆里的东西是不是渣,就是渣,有机会吃也不容易,他不是为昨晚吃的东西得意吗?他气愤不过的是人家经常有那样的机会,而他没有。他很懊丧自己当了会计,工作与吃喝无缘,象刘一流他们,整天都能捞到吃的,还要讲给他听,这使王溪河深为不平。他曾对人说:“别看刘一流现在吃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的,他在部队时跟瘦猴一样,没有油,身上老是脱皮。”刘一流是农村兵,娶的是农村老婆,又一口气生下四个崽,当年的窘迫程度可想而知,王溪河一直不把他当一回事。没想到转业后,情况急转直下,刘一流到机关当行政领导,王溪河到工厂干老本行当“帐仙”。几年后,王溪河还是老样子,刘一流却已今非昔比,光电热锅就有两个,而王溪河连一个也没有,这不能不叫他怨恨和痛心。
  当“帐仙”当到这份上,是王溪河始料不及的。别以为现在社会上把财会人员当宝贝似的,那可得看在什么样的单位、当什么水平的财会了。象王溪河在这样的小城的小单位里当普通会计,日子就不是好过的。加上他业务平平,靠得是在部队当事务长时学的那点万金油的功夫,实在唬弄不了人。
  王溪河也知道自己业务不行,可能怪他吗?当年他并无当会计的愿望,本想当演员或秘书之类的,他模仿能力强、反应快,东西到他手上,他就可以变戏法似地翻出新花样,小时候常学电影里的人物,学得维妙维肖、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在学校和街坊里是很有名声的,他对自己将来的发展很有信心。但是,他父亲开着个小杂货铺,家里缺人手,自己又是个文盲,王溪河在十二岁时就把算盘打得出神入化,口算也呱呱叫,卖东西时,只要斤两一出来,他随即能说出价钱,不差一分一厘。这跟他演戏的本事一样,也是很有名气的,父亲自然把杂货铺的帐目交给他管,他仅用课余时间就管得井井有条、并也得到许多乐趣。每当晚上收摊后,在十五瓦的灯光下,看着一抽屉花花绿绿的钞票,就有一种心花怒放、亲手摸一摸的美妙心境。
  一九六二年,部队招文化兵招到中学时,王溪河正好初中毕业,个头还没长足就已一米七0,他一下子就被招兵的首长看中。在六十年代,当解放军是全社会最崇高、最令人向住的事了。一人参军不但全家光荣,而且使亲朋好友光荣。
  王溪河在一片赞美声中乐颠颠地穿上绿军装,戴上红领章,他一点也没想到从此要告别他的演艺生涯。不过当时的人对职业、理想的追求,是服从于革命需要和社会评价的,王溪河很自然就把自己的爱好抛至脑后。
  参军以后,他们这批城市文化兵,在一大批山沟里来的农民眼里,简直象皇亲贵族一样。那些憨实胆小的乡下人不敢接近他们,只远远地景仰他们,使他们更滋长出高人一等的感觉。
  王溪河在这批贵族中虽算末等,但当贵族的感觉和自负却丝毫不比人差。话说回来,他的家庭背景在这批人中虽是惭愧,但他个人却机灵过人,新招百出,久之便有出人头地的雄心。
  也是天助他也,还在新兵连里受训的时候,连里的事务长因贪污公家的大米和花生油被抓起来,留下一摊糊涂帐,连长拿这些帐目没办法。王溪河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自告奋勇说他有办法。连长很欣赏这个新兵的积极性,帐还没有算清楚就表扬过他多次,等他真的把帐本理出来,逐条讲解给连长听后,连长满意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以后就当代理事务长好了。”
  就这样,王溪河莫名其妙地与财务结了缘,而且再也去不掉了。当然了,这在当时是很风光的。你想想,一起入伍的战友在烈日下、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绿色的军装缀满白花花的盐渍,身上的皮褪了几层,骨架也像给用螺丝刀重新拧紧一次一样。王溪河却守着个帐本,躲在食堂里,时不时殷勤地给连长、指导员端上一杯水,送点清凉油、仁丹、六一散之类。战友们虽然眼红,却也无话可说,谁叫人家硬是把帐目理清了呢?
  可是,等王溪河享受过了当事务长的轻松,以后对这种轻松习以为常,再以后感无聊、厌烦的时候,战友们已经练就了一身硬功,身子骨如铁疙瘩,走起路来虎步生风。王溪河仍如刚入伍一样文弱,好像当事务长当出了一身病态。这个损失是在多年以后才慢慢逸出端倪的。
  王溪河在单位里与同事的关系不好,在宿舍区里与邻居的关系也不好,所以常有各种琐事引起的口角。争吵时,王溪河往往气势汹汹、唇枪舌剑,能把对方杀得片甲不留。等把人家骂急了,便只好动武。一到这种时刻,王溪河马上鸣金收兵,他完全没有跟人家比试一下的勇气。有一次也仅是在人家拳头攒起时没有及时收场,手腕被抓住一拧,就整个地青了,肩关节也疼了好久不灵便。更糟糕的是,王溪河挨打时周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来劝架。他们科的一个女同事有一次被一个流氓纠缠,科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只剩下王溪河和她,她本指望王溪河能挺身而出,至少去打个电话,没想到王溪河竟装不懂,连包都顾不得拿就急急忙忙溜走,一出门还小跑起来。女同事扬言,以后就是有流对王溪河动刀了,她不跑,她要看王溪河怎么狼狈。
  有一次,王溪河与刘一流在街上碰到几个小流氓闹事,刘一流看不过去,挤出人群与流氓理论。王溪河吓得不知所措,想溜走,又怕以后在战友中没脸见人,想上去拉刘一流,又怕打起来流氓知道他与刘一流是一起的,不放过他。他还没想定对策,刘一流不知使了什么招数,把一个小流打翻在地。其他几个一看不对头,赶紧撤了。刘一流成了围观者心中的英雄,王溪河一方面恨站在马路中央双手插腰的不是自己;一方面也自叹弗如。听到刘一流洋洋得意说:“哼!咱在侦察连的苦头不是白吃的。”王溪河就象打翻了醋罐子,酸得不行。回想起来,当外在食堂里乘凉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体力与勇气多方吃亏之后,王溪河也曾咬咬牙决心卧薪尝胆,苦练三年,免得一到关键时刻就像脚底被抽了筋一样软了。他叫一个在铸造厂当工人的熟人用铁球给他做两个“亚铃”,拿来时一秤,一个九斤七,一个十斤二两,也没办法,他原本是要做五公斤级的。
  然而,练了不到十天,双手又酸又痛,拿着筷子手都发抖,而且举亚铃时不敢站在凉台上,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练,年纪一大把了才干这事儿,怕邻居看见又有闲话。没有班长、排长看着,没有战友来攀比,又想到真正动武时,光会举亚铃是不管用的,热情骤降,最后,放弃了这种努力。
  老婆把生锈的亚铃当废铁卖了二元三角,把钱丢到桌子上时,还丢过来一句:“什么都可以投机取巧,唯独对自己的身体不行!”

  欧丹妮认定自己就是被王溪河投机取巧娶到手的。文革期间,她作为文革前的最后一批大学生加上出身不好的原因,被发配到北方一个山区小县,开始了她说的暗无天日的生活。
  后来,王溪河来了,作为人人尊敬、人人爱慕的军代表来了。本来王溪河当事务长当得心灰意凉,眼看着同一批入伍的战友一个个都提干升迁,有的噌噌噌地几年内当了团长,连长、营长之类出比比皆是。王溪河却一直是事务长,后来虽然调到团后勤部当会计,但也仅是个会计。转业时人事部门因他没有职务,虽然军转干部都得到重用,却说他不好安排,只好让他对口到工厂干财务。若干年后,当职称值钱起来时,他才又发现,自己虽然算帐多年,却还称不上是助理会计师。幸好当时评定职称很混乱,他乘乱给自己捞了个助理会计师的职称。又若干年后,像他这档子年龄的人都是会计师了,他还不是,快五十岁的人才跟刚毕业的年轻人同一职称,王溪河觉得很吞不下这口气。可是申报会计师时,人家发现他没有文凭,连张中专文凭都没有,这是万万当不得会计师的。他好不容易通过老战友到部队上打了张证明,把他在军区学校培训一年的学历写成两年,充当中专文凭,又通过多方活动,才被当作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的一批人,带点照顾性质地得了个会计师的职称。他知道,这已经是他这一辈子的顶峰了,心都凉了半截。细细算来,在部队干了十几年,什么也没得到。这些都是后话了。
  那时他已在团后勤部当了几年会计,用手头掌握购买各种平价食物的权利,把团级领导及他们的家属子女照顾得妥妥贴贴的,甚得好评。有一次,团长老家来了人,王溪河跑上跑下,想方设法,让这些人回去时手里背上都有了东西。团长暗自赞赏,王溪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跟团长透露,他很想到地方上当军代表,老呆在后勤部当会计已气闷了。团长念及他平时忠心耿耿,便一口答应了。所以王溪河成了军代表里唯一的后勤人员。
  一个初夏的上午,欧丹妮被排在欢迎队伍的后排。她不像别人那么激动,甚至有点担心,听说军代表是调解两派斗争、清理革命队伍的,她不知道清理后自己是否还会在革命队伍里。
  突然,喧天的锣鼓把她打得心口发疼,欢迎队伍开始骚动起来了,还有稀稀拉拉的掌声,那是有个情不自禁拍的。欧丹妮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看到几个厂里的人拥着一个高个子的军人朝厂门口走来。军人对欢迎场面显得有点不适应,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不时向陪同的人投去求救的目光,还差点被地板上的坑拌倒,引起一阵窃笑。由于他个子高,又背着太阳,欧丹妮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感到他周身闪着金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欢迎仪式过后,王溪河从欧丹妮前面的队伍走过,欧丹妮从人缝里看到他长得还真帅,心里没有缘由地甜丝丝的。
  王溪河的到来,犹如在厂里的女人里,特别是未婚的女人里注入一针兴奋剂,大家以最温柔的声音,议论着,猜测着王溪河,王代表,连最没希望的姑娘也在他面前扭妮作态。
  欧丹妮也如一般的姑娘一样,在心底里对王溪河产生各种美丽的幻想。但是,她把这些幻想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唯恐被人发现了惹来不明罪状,要知道,自己是个一钱不值的小臭老九外加资本家的狗崽子。而人家是毛主席派来的红彤彤的军代表啊!虽然她后来听说亲爱的王代表叫王溪河时,心里产生了小小的失望,但还是把这种失望归咎于小资阶级情调,是出身没有改造好的缘故。因为她觉得“溪河”这个名子很象她们家乡小市民或农民对男孩子的流行叫法。她多希望王代表是王雄、王宏或王强什么的呀!
  欧丹妮对名字的偏爱使王溪河煞是苦恼,结婚若干年后,他终于熬不过去,翻遍了字典把所有与“溪”、“河”同音的字都找出来,最后选定了“西荷”两字,又找到合适的时机对欧丹妮说:他父亲原来是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是填写户口的人太没文化给写成这样的。他甚至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给帐目和发票上签名时,都写“王西荷”,写着写着,还真有改头换面之感呢!
  无奈欧丹妮不买他的账,她见过王溪河灰不溜秋的父亲,连普通话都说不了一句,怎么会给儿子取个洋味十足的名字呢?所以她冷笑着说:“还不如说我是三毛,说我们有惊心动魄的爱情得了。”那时三毛的作品刚在大陆流行,欧丹妮不顾年纪,也跟着年轻人读得如痴如狂。她明确表示,自己的名字是属于上等人的,王溪河是属于下里巴人的,注定了他永远改不了身上的市民气。“这就是出身,永远改不了的!”她盛气凌人地说,毫不顾及王溪河脸上红白不均的颜色。她刚收到她叔叔欧阳琼斯寄自美国的信,更觉得对王溪河有一百个看不惯。
  欧丹妮对王溪河的种种看不惯和轻视是在以后慢慢产生的。当王溪河象一轮红日刚刚出现在她周围时,她却是千方百计从他上身寻找温暖的。刚开始王溪河并没有注意到欧丹妮,是在一次清队学习班上,点名时,王溪河一下子被“欧丹妮”这个名字吸引住了。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山区小县,这种名字太少见了,就象对自己的名字自卑一样,王溪河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好感。随着一声金属音似的“到!”王溪河看见了一张清丽、哀怨、妩媚……反正是一张后来他要对刘一流诉说第一次见到欧丹妮的感觉,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她的美丽的脸。
  那是他与欧丹妮的关系暴露,团长在痛骂他这个狗日的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后,把他招回后勤部,他结束了春风得意的军代表生涯,灰溜溜地回部队时,途中拐到好友刘一流任军代表的县城,找到刘一流一吐胸中块垒。
  问明受贬原因,刘一流大叫道:“请客!请客!你他妈的交了桃花运了。”
  刘一流不因为王溪河被取消军代表资格而瞧不起他,王溪河很感动,决定真的请客一回。可是,他们走遍了县城唯一的一条街也找不到吃的,最后到了一间阴暗肮脏的“向阳食堂”,服务员总算说还有卤鸭肫。王溪河从欧丹妮那儿学来一点奢侈与排场,开口就说:“来十元钱!”服务员的眼睛当即翻得找不到黑眼珠,连刘一流也不安了,劝他还是少来一点。王溪河仍派头十足说要定了,欧丹妮使他骄傲。当时的十元是一个人一月的伙食费加零花钱。
  刘一流郑重其事地问:“这么说,你老婆是十分漂亮了?”如果王溪河不是一下子花十元钱,而是花五元、三元的,刘一流就不会用十分,而是适当打点折扣了。
  王溪河就在这个时侯找不到形容欧丹妮漂亮的词汇,他如猴梗骨,心中憋气,第一次发现欧丹妮总是使他痛苦,就是为她的美丽,也要痛苦。也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员一手赶跑方木桌上的苍蝇,一手将整整一脸盆的卤鸭肫放到桌上,说:“来了!”
  他们没想到十元钱鸭肫会那么多,遂兴致很高地就卤鸭肫吃地瓜米烧,谈王溪河的罗曼史。王溪河也第一次发现卤鸭肫那么好吃、那么好嚼,后来他一直保留了偏爱吃卤鸭肫的喜好。
  他甚至在一次欧丹妮出差时,趁她不在家偷偷去买两个生鸭肫,花了四元钱。他起先拿不定主意是两个卤了吃,还是一个卤,一个加点生姜丝煮汤喝。考虑到两种煮法费时太多,怕夜长梦多被老婆发现,便咬咬牙两个都煮了。
  当他手拿着两个卤鸭肫,站在凉台上,边吃边看景致时,又找到了当年在“向阳食堂”的那种感觉,但已面目全非了,当年欧丹妮在他心中是完美无缺的女神,如今却象母夜叉一样凶得他大气不敢出。王溪河实在不明白,自己费尽心血追求这可爱的女人,实际上是在给自己挖掘坟墓,他的爱情取得成功之日,也就是他的苦难开端之时。咳!生活怎么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的不可捉摸呢?王溪河从自己的亲身亲历里得出一条: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没有绝对的,也没有绝对的坏。工作也罢、爱情也罢,他不是在貌似成功、得到好处的外表下,忍受着种种失败与不幸?只有吃是绝对的,吃到肚子里头去,就是实惠,就可以睡安稳觉。所以他从不放过任何吃的机会。
  王溪河那天夜里睡在刘一流的宿舍里,半夜突然想到了“楚楚动人”这个词,觉得“楚楚动人”用于欧丹妮是最贴切不过了,他大叫一声,把刘一流拽起来,喊道:“想起来了,楚楚动人,就是楚楚动人!”刘一流不知是故意装聋作哑,还是不胜酒力,哼哼两声又睡着了,留下王溪河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王溪河想到那天夜里自己作的各种春梦,以及现在老婆拒不跟他行房事,不禁唏嘘起来,只有对鸭肫美味的感觉愈加强烈、溢满身心。
  他把嚼得实在没味了,又咽不下去的鸭肫的筋,一甩脑袋“啐”地一声远远地从嘴里射出去。
  楼下一只觅食的母鸡应声冲过来,很准确地啄到王溪河吐出来的东西。又一只公鸡过来,不由分说咬住母鸡的脖子,狠狠地踢了母鸡一脚。母鸡哀叫一声,很知趣地放下嘴里的东西,走到一边去了。公鸡竖着脖子上的毛,抬高一边的肩膀,很威风寺在鸭肫的筋周围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格格”叫着,直到一只看上去年轻一点的母鸡过来,在公鸡爱抚的目光下,一口吞下鸭肫的筋,然后满不在乎地让公鸡咬住自己的头,爬到她身上去。
  王溪河看着这一切,情绪跟着翻腾起来,他突然对欧丹妮恨之入骨。但是,想到自己背着她吃了两个卤鸭肫,也算报了一箭之仇了,心中的愤恨也有了个交代。不过此时,吃鸭肫的美好感觉早溜得精光了。

  其实说王溪河投机取巧才娶了欧丹妮,也有点冤枉了他。虽然他在清队学习班的那会儿,一眼看到欧丹妮就产生了要把她娶来当老婆的念头,凭他当军代表的身份,他是敢于这么想的。但是欧丹妮身上有一种高贵不可侵犯的气质,使王溪河不敢轻举妄动。
  王溪河从小生活在小商人市民区,对有钱人家的孩子,特别是女孩子,有一种由衷的敬畏心理,正是这种心理,使他忽视了自己的身份对一个落难女子产生的吸引力。这个忽视导致了他在追求欧丹妮决策上的失误,才有了欧丹妮被骗的感觉,才有了大半辈子婚姻上的种种不愉快,使他回想起来每每悔恨不已。只要他稍有点自信心,张开怀抱,让欧丹妮自己投进来,也许他们的关系将是另一副模样。
  欧丹妮虽然感觉到了王溪河紧盯着自己的火辣辣的目光,可是,当她鼓足勇气、勇敢地抬起头来迎接这目光时,王溪河却象贼似地仓惶收回目光、狼狈而逃,使欧丹妮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和蔑视。她多希望那目光能肆无忌惮地把自己盯牢,象火一样燃烧着要把自己吞没,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把自己抓住,一个咬攻切齿的声音低吼着:“嫁给我!我要你嫁给我!”象电影演的那样。她就会在一阵巨大的幸福和震颤中晕倒在王溪河的怀里,然而,王溪河并没有那种强悍、浪漫的举措,他更象厂里那些农村来的老光棍,只能在背后偷偷地、贪婪地打量欧丹妮,当欧丹妮突然转过身来对他们一笑时,他们都惊慌得差不多要坐到地板上了。
  一天夜里,两名厂里的纠察队员来到欧丹妮的宿舍,气势汹汹说:“走!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特务,今天非把你整死不可!”欧丹妮不知道为什么厄运又降临到自己头上,只好乖乖地跟着走。
  王溪河躲在暗处,看到欧丹妮凄楚美丽的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股怜爱之情使他恨不能跑过去跪在她的脚下,抱住她的又脚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也是没办法呀!”王溪河实在是对欧丹妮的圣洁、高贵无从下手,才出此臭招的。
  欧丹妮被两名纠察队员带到军宣队的办公室。一名纠察队员拍打着桌子喊道:“快说!你是怎样跟你国外的亲戚通风报信的?”
  欧丹妮吓懵了头,晶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掉,她惊慌地四下张望,就象受伤的动物在寻求怜悯与帮助。
  王溪河在外面看了差点跟着掉泪,他顾不得按原先说定的那样,等两名纠察队员假装要对欧丹妮动武时,才一脚踢开门冲进去,在办公室中央站定。他推开门,边跑边摆手说:“好了,好了。”原来的台词是:“不许动!你们这是干什么?”要声音洪亮。王溪河一点也没有英雄救美人的气概。
  两名纠察员看王溪河真有点生气了,又不知道怎么把戏演下去,便放弃原来还要争执一番的计划,说:“好吧,那我们就走了。”赶快溜出去,仅留下王溪河和欧丹妮两人。
  欧丹妮是给吓昏了头,要不然她至少可以看出一点破绽的。
  王溪河站在欧丹妮面前,心情很激动,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低头哭泣,没有拿矜持的目光直视他,要不然,王溪河担心自己又会破门而逃的。他犹豫着是先把自己早准备好的一条新手帕递给他呢,还是先把一只手放在姑娘抖动的肩膀上?他试着要有所作为,可两只手似乎有千斤重,举都举不起来,只有意念在一遍一遍地努力着。王溪河觉得脑袋发紧、喉咙发干,只得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欧丹妮起先只是稀里糊涂地哭着,后来屋里只剩下她的哭声时,她才明白自己已经平安无事了,更可喜的是亲爱的王代表就在眼前。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都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四周的寂静和空旷,似乎也在怂恿着他们做点什么。欧丹妮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为即将发生一切羞红了脸。可左等右等,王溪河都无动静,她觉得没办法再哭下去了。借着擦眼泪之机,想偷看一下王溪河到底在干什么。头刚抬到一半,欧丹妮看到墙两边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她的心又虚了。自己是作为狗特务被带到这儿的,还差点挨打,幸亏来了王代表,她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地位和处境,一个被改造的对象还能抱什么幻想呢?王代表是她的保护神,是她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
  这一觉得粉碎了她从书上学到的各种浪漫的女儿梦,一切都变得现实而迫切,她知道,这事只能靠自己了。所以,她鼓励着自己,带着受惊吓的委屈和对自身命运,对王溪河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哀怨,很坚决地扑到王溪河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更可怜可爱地哭着。事实上,她觉得除了维持这种干巴巴的哭声外,无事可做,心中没有一点激情和喜悦,只知道必须这样做。她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做作和庸俗,心里被这一感觉啮食得几乎坚持不下去。
  这种感觉一直清晰地刻在欧丹妮的记忆中,使她以后一碰到王溪河的脖子,当时的情景就历历在目,令她羞愧难当、悔恨交加。所以她迁怒于王溪河,说他设的圈套引诱自己上当的。她越是咀咒王溪河,越是厌恶自己的浅薄,只要自己不主动投入他的怀抱,王溪河那天的圈套就是再天衣无缝,也是没戏唱的。欧丹妮坚持没与王溪河离婚,部分原因是对自己的不满心理。

  他们的关系就这样在无言中确定下来。不管后来怎样,他们当时都觉得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爱情。欧丹妮还暗地里感激那两个纠察队员,如果没有他们,她与王溪河的拉锯战不知道还要延长到什么时候,甚至可能没有结局。
  后来部队发现了王溪河的私情,责令他断绝与欧丹妮的关系,要不然将以阶级界线不清为由,取消他当军代表的资格,把他招回仍当会计。王溪河在这一点上倒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坚持军代表可以不当;欧丹妮不可不要。这叫欧丹妮又感动得死去活来,好像他们已到了海枯石烂、地久天长的份上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其实,王溪河是想,当军代表总有结束的时候,回部队他还是免不了要算帐的,到时候哪里去找欧丹妮这样的女人呢?女人是要过一辈子的。所以他放弃了军代表。
  他们很快办了结婚手续,王溪河说,只有结婚以后才能请战友帮忙把她调回南方家乡去,他急于把她娶到手,以防万一。这期间,王溪河在部队上三天两头给欧丹妮写信,并要求她也如法炮制,如有稍许怠慢,他就四处打听:欧丹妮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来往。有一次甚至事先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出现在欧丹妮面前,叫她大为震惊和反感。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她只能自我安慰,也许他是太爱自己了。她对这种爱总觉得象掉到泥坑里一样,是一种粘乎乎、湿漉漉、凉冰冰的涂抹,使她浑身不舒服。
  后来欧丹妮直的回到家乡,与分别多年的老母亲团聚。母亲感激王溪河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她临终时要欧丹妮保证不与王溪河离婚,“你要记住人家这点情啊!”在母亲看来,王溪河不光把欧丹妮调回来这点好处,他对她们母子俩关怀备至,每次探亲回来都忙里忙外,样样一把手,对欧丹妮更是百依百顺,找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好报怨的呢?
  欧丹妮说,在他们一起回来的火车上,王溪河抢位子简直跟野蛮人一样,眼睛都红了。本来有个人已守住一个将下车的旅客多时,那个座位无疑是他的了。可是,当那个乘客站起来时,王溪河却从远处扔过来一个军用挎包,正好落在位子上。那个功亏一篑的人看到是个穿军装、四个口袋的人,只好敢怒不敢言。王溪河拔开人群,护送着欧丹妮过来,让她坐在挎包抢来的位子上。欧丹妮久久不敢抬起头来,王溪河却若无其事地对她问寒问暖。欧丹妮对母亲说:“我当时就象游街的犯人一样难受。”
  母亲慈祥地笑了,说:“这有什么呢,他也是为了你好呀。”
  欧丹妮惊奇地发现,母亲说的话跟王溪河真像。不过,就是没有母亲的遗嘱,她也不会提出与王溪河离婚的,她看不得王溪河的可怜相,她知道,王溪河既不会跟她大吵大闹,也不会高抬贵手与她协议离婚,他只会整天哭丧着脸,作一副可怜相,那会叫她一看就恶心的。欧丹妮把自己的心锁起来,把对爱情的幻想寄托在言情小说和电视剧里。她拒不办理随军,直到王溪河装病半年,部队不得已让他转业时,她才从她的家乡调到王溪河的老家。调动手续是王溪河一个人跑上跑下办成的,她根本不在乎是否两地分居。
  多年后,当他们的孩子大到懂得得什么是爱情时,对父母的爱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在他们看来,父母完全是两种类型的人,不论从出生、教养、性格,还是学识,都不可能生活在一起,可他们居然还生养了两个孩子!年轻人认为没有爱情的生活是可怕的,特别是看到母亲无缘无故的忧伤、丢了什么似的失落,还有父亲在家里谨小慎微、慌里慌张的样子,他们真是痛心。假如一切可以重来,他们愿意回到另一个世界去,让父母重新选择自己的爱人。
遗憾的是王溪河并不认为娶了欧丹妮是不幸,并为之感到沮丧或痛苦。他想到自己娶的是漂亮的、出身富有的女大学生,就感到满足和自豪,他说男人最大的成功就是娶到一个好老婆,他做到了,他成功了,其他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又算得了什么呢?有时下班就急匆匆想回家,好象家里有个珍贵的、令他心喜的东西在等着他,回家定神一想,才知道是冲老婆来的。至于她的脾气不好,有什么办法呢?她那种出身、受那种教育的人就该如此。王溪河深为自己的粗俗、委琐自卑,他正是在竭力缩短与欧丹妮的距离中,不知觉地把距离拉开。尽管如此,欧丹妮还是把自己的家收拾得富丽堂皇,把两个孩子,包括王溪河在内打扮得典雅、整洁。偶尔王溪河有客人来访,欧丹妮也是极尽女主人之谊,温文尔雅、热情周到,叫王溪河感激得想为她当牛做马。比起战友的老婆来,王溪河自觉是很出风头的。
  有一次,欧丹妮不在,王溪河当着刘一流的面说:“你那个老婆,乡下人,土得掉牙了。”又说另一个战友的老婆太丑,有一次那个战友看了电影〈刘三姐〉,回家无缘无故打了老婆一巴掌。王溪河说到这里,快活地哈哈大笑。
  刘一流反唇相讥:“我们老婆很土,可用不着给她端洗脚水,也用不着耍花招才把人家骗到手……”刘一流未说完,王溪河脸色已经青了,他赶紧给刘一流丢眼色,让他别说了。不想这一切已被两个孩子看见,他们顿生疑窦,过后死缠住刘一流,要他讲讲父亲用什么办法把母亲骗到手的。刘一流被缠得没办法,又想事隔多年,问题已经不大,且被王溪河的得意劲儿所刺痛,就把当年王溪河和两名纠察队员的蹩脚戏讲给孩子听。
  两个孩子听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愤怒之中,本业他们以为自己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没想到是骗局的产物。儿子咬牙切齿说:“这个王溪河!”恨恨地在桌上打了一拳;女儿则伤心地哭起来。他们互相保证,绝不让母亲知道真情,要不然她会更忧伤的。可是,后来女儿不知是出于同是女流的愤慨,还是心里有话憋不住,她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这一切告诉了母亲。
  欧丹妮听后,有好一会儿不说话。她虽然对王溪河已不存幻想,但听到这些还是由衷地悲哀,看来王溪河身上已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了。所幸的是孩子己经长大,能够体谅母亲的心情,欧丹妮把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两个孩子都偏向母亲,王溪河的种种品行使他们难堪和跟着遭殃。他与左邻右舍的关系没有一个好的,人家不小心在他们门前洒了一点水,他说这是违反土地法;他浇花,把水滴在楼下晒太阳的棉被上,人家请他注意点,他却说:“我浇我的花,,关你什么事,你这是侵犯人权。”叫人听了肉麻。他还把一个跟他有矛盾的人,经过他家窗户边的电视天线偷偷剪断,再用透明胶布粘起来,从远处看不出破绽。叫人家花了几百元修理电视又找不到毛病。听到邻居在楼下折腾电视,王溪河躲在家里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后来人家收回天钱,发现了问题,王溪河家装在楼顶上的天线就被扔下来了。他等到三更半夜没人注意时,才去把破烂捡回来,对这样的欺辱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有一阵子,王溪河把水龙头开得小小的,让它日夜滴水,说这样水表不走,又有水用。欧丹妮把它关了,他又偷偷打开,害得欧丹妮被滴滴嗒嗒的流水声搅得患了失眠症。她命令他关上,王溪河委屈地说:“邻居都这样,我们不这样就亏了。”欧丹妮说:“就因为别人都这样,我们不这样才好。”孩子立即领会到母亲高人一等的意味,甚是佩服。王溪河却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愚蠢,愚蠢。”
  王溪河在家负责买菜煮饭,他对这项工作热情很高,因为只有这一点上,他在家里才有足够的自由和权利。他把在其他方面受到的挫折和种种不如意,都转移到这项工作上,倒也做得尽善尽美,家里人都无懈可击。
  每次在哪里吃到好东西了,他都认真观察,细细品尝,回家再反复体会,必要时通过关系向做相似的菜。如果东西太贵买不起,就用类似的替代,比如人家用鲈鱼,他用非洲鲫鱼;人家用海参,他用猪皮,人家用发菜,他用泡菜,等等,活学活用,妙趣横生。他的聪明才智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也给他的心灵极大的安慰。一到厨房,他就换了个人似的,生龙活虎,干练果决,绝不象平时那样拖泥带水,女里女气的。。有时欧丹妮进来,他也敢大声喊她这个那个的,令甚是不解:难道他在厨房里才有威风吗?
  他还经常把稀饭啦、青菜啦、油条啦等等家常便饭,很仔细地在盘子里排列出一定的花样,再按一定的规格置放在桌子上,然后很严肃地招呼家里人来吃。使他们恍若去饭馆吃大餐了,一时口欲大增。孩子这时也觉得父亲是可亲可爱的。
  然而买菜却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因为菜场里是实打实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也不可能让他象煮菜一样变戏法了。他的腰包又不争气,每个月的菜金欧丹妮是给规定好了的,他有时从水产摊经过,看着那些活虾、螃蟹、乌贼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子的鱼类、贝类,心里真是痛苦。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活生生地从爱人身边拉走,身上有撕肝裂肺的痛。更令他苦恼的是经常要与那些小菜贩子打交道,稍不心,就会被短斤少两,或菜里头塞一撮烂的。每当发生这种事,他就悲愤交加,为什么吃亏的总自己!因为只要他对菜贩子稍为注意,他们就会嘲笔他,说他穿得那以整齐还这样,下次再买时带理不理的。难道要把钱白白给他们才没意见吗?他倒也不一定计较那点钱,而是吞不下这口点气。可是天天要买茶,问题天天有,他有时要跑老远的路换几个菜场去买,搞得又累又烦。
  现在,电热锅又象紧箍咒一样套在他身上,叫他浑身不舒服。他想无论如何要买一个,就是动用了小金库也在所不惜,他平时有一点私房钱,不到万不得已时不用,这回他是下了决心的。其他方面输人家,这也要输人家吗?如果有一千瓦的,他就买一千瓦的,超过刘一流。
后来,他想方设法通过熟人在二级站买了个批发价的电热锅,是上海产的,一千瓦的。抱着电热锅,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好象完成了一项重大成果。他真希望这蛙碰上刘一流,等一刘一流问:“你那是什么”后,才没事一样说:“没有啦,是电热锅,一千瓦的。”看刘一流还有什么话说。可惜他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
  电热锅正赶在年三十吃团圆饭时用。那一天,王溪河在家里有点趾高气昂的,孩子问他准备什么汤时,他懒洋洋说:“等一下嘛。”等到关键时刻,才拿出电热锅,用两手端得高高的,再慢慢地降到桌子的中央,放妥后说:“今年用这个。”孩子“哇!”地叫了一声,一脸欣喜,连欧丹妮也关注地看他一眼,王溪河不动声色。
  无奈美中不足,那年用电热锅的人太多,用电严重超负荷,线路烧掉了好几次,食物都半生不熟地在锅里浮着,吃得极不痛快。欧丹妮和两个孩子都埋怨电热锅使他们看不到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头。王溪河本来对电热锅抱极高的期望,但它却没如他想的那样在家里掀起热潮,他郁郁不乐的,心想,有空要给供电局写封信,提提意见,哪能让人家过年都吃不好的呢?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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