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金等一干人守在南山那边,他们已经守了一夜了。这是四月的梅雨季节,天气很冷,加上紧张,他们看上去都脸色铁青,有的还在微微颤抖。大家似乎都感到这样太难堪,有人咬着牙关口齿不清地说:“找点柴来烧吧。”很多人都附各,连来金也点了好几次头。本来只点一下就行了,因为冷,他管不住。 他们生了柴火,红红的火苗舔着青树枝,发出噼啪声,屋里渐渐地暖和起来。大家的脸色开始松弛转红,但是他们很少说话。屋外的雨声或紧或慢地响着,他们的心绪总抹不去雨声的侵扰,在寂静的雨夜里,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一种苍茫的刷刷声了。这场雨在他们看来下得真不是时候,红军主力今夜要从西边打过来,他们在等着西边的消息,等红军一进城,他们就从南边进去,去迎接红军。但雨声把一切都吞没了,使大家亢奋的情绪变得有点盲目。 到了下半夜,大家的精神都还很好,有几个人不留神打了哈欠,显然是不得已的,他们未等完全打完就连忙刹住,擦去眼角挤出来的一点点泪,马上又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来金看了心里暗暗高兴,说实在的,他也好几次差点打出哈欠来,特别是远处传来的鸡啼,悠悠的,催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及时忍住了,他是头领,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困倦来。他想:幸好哈欠不像喷嚏,可以忍得住。 他们是香州游击队,来金是队长,他手下有三十几条枪。香州是富庶之地,而且通南洋,有钱就可以买到枪。所以来金他们的游击队不像书上写的那样,手里拿的是梭标和鸟铳,他们是清一色的二十响驳壳枪。但是,枪把上没有系红穗带,那是演电影时为了好看给加上去了,真的打仗时不能有这类容易打缠的东西,那会误事的。现在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清一色是黑布对襟本地装,黑布扎口宽腿裤,大部分人的衣裤都半成新以上的,腰间扎了条白汗巾。香州人一般在准备干一件要事时,在腰间扎一条白汗巾,这样显得结实又好使力气。油亮的驳壳枪就插在右侧的汗巾里,看上去神气极了。 三十年代初,香州跟中国其他地方一样很混乱,军阀、黑帮、教派各司其职,相互割据,老百姓分不清他们代表什么,只认谁对自己好。香州游击队专门杀富济贫,帮助百姓,在香州地界里很受拥戴。百姓一受土匪恶霸欺负,就想到找游击队。于是,某个风高夜黑的晚上,土匪恶霸家的四周就会出现“刷刷刷……”的声音,然后一切仍归于沉寂。第二天,村里的第一缕炊烟还未升起,土匪恶霸家响起了杀猪一样的嚎叫,是小老婆醒来时发现男人死了,叫起来。村里人知道,游击队来过了,大家在心里吐了一口气,吃早饭时就端着大瓷碗蹲在自家门槛上吃,与邻里们交换着眼神,随后摇头晃脑地把稀饭啜得哗啦响,那天干活就特别来劲。 这样几次以后,恶人就不太敢作恶,他们晚上睡不踏实。老百姓觉得有了靠山,游击队在他们心中成了神出鬼没、无所不在的心灵主宰。队长来金则是个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神,因为他是有一个神奇的故事令香州人对他敬畏不已。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夏季,来金和村里的十一个小伙子一起上山打柴。上午平安无事,但他们打柴时看到许多蚯蚓从土里冒出来,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慌张地爬着,好像在急于逃命。草丛进而也有几条花蛇窜来窜去。正午的阳光照得他们浑身冒汗出油,大家都感到气闷难受。他们心里惶惶的,但谁也不敢说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收拾起吹好的木柴,准备提前回去。来金清楚地看到他插在地上的扁担的最后一点影子刚刚消失,就在这时,亮得逼人的天空刹那间暗了下来。大团大团的乌云像受惊的羊群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出,天空黑得像锅底。然后一记耀眼的闪电,紧接着雷声像擦着他们的头皮炸开,大雨如石子一样噼啦咂下。他们都丢了手里的东西,没命地跑到附近的一个茅棚里,大家惊魂不定,担心而无助地望着暴怒的天空。 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猛,他们大气不敢出地熬着时辰,恐慌和绝望在达到极限后反而使他们松懈和无畏了。最后,一个稍为年长的人说:“看来,今天天公是要收一个去的,不知道是我们中的哪一个。”此话一出,每个人的脸色都悲壮起来,香州汉子有这样的豪气,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拖累别人。如果今天天公要收谁去,谁就会去,绝不二话。所以有人说:“那就看是谁了。” 年长的说:“这样吧,我把扁担扔出去,每次一个人去捡回来,回得来的命大。”他顿一下,沉沉地说:“从我开始。” 他一咬牙,把扁担像标枪一样掷出茅棚,扁担穿过雨幕泛着微弱的光,一眨眼就不见了。年长者扫了伙伴们一眼,眼神狰狞。他什么也没说,缩着脖子冲出去子。来金看到他宽大的黑布裤被风刮得鼓起来,又在雨点的打压下贴到身上,全身就如冬天山火烧过的干木柴,黑瘦斑驳。这时,一道闪电如银蛇一样劈来,来金在短促的闪电中,看到伙伴们苍白如纸的脸色,还有惊愕得变了形的五官。 年长者很快滚着一身泥浆,死死抓着扁担跑回茅棚,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是,扁担被第二次扔出去了,又有人面临死神的挑选。他们按生辰时日的顺序出去捡扁担,这是约定俗成的,谁也没有话说。他们一个接一个出去捡扁担,死亡就像在击鼓传花的游击中,被他们冷峻地、默默地传递着。当谁把烫手的扁担又扔出去时,不由得像死里逃生了一样,暗自庆幸和轻松。 前面的十一个都安全地把扁担捡回来,来金是最后一个,其他人都悲悯地看着他,看来,天公要收的就是他了。此时雷声越催越急,来金知道是等自己的,扁担已扔出去了,伙伴们也等着他早点出去了结。来金毅然冲入雨中,他觉得这是一种召唤,容不得他犹豫。 冰凉的雨水浇得他一阵噎嗌,山野里,泥土的气息和轰鸣的雨声使他迷惘和超然,来金猛地站定,此时扁担是否捡回已不再有意义,他仰望天空,想看看天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突然,一声炸雷从他身后响起,来金被弹出约两米,脸朝下趴在泥浆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爬起来,雨还下着,回头一看,茅棚已被雷电击倒,看不到火,但有袅袅的青烟,还可闻到一种焦熟味。来金突然明白了什么,他冲过去,扒开茅棚,看到伙伴们已成青紫色,逐一触摸,无一有生息的。来金倒吸了一口气:都收走了吗?都收走了吗?他像发热病一样,全身抖个不停。乌云又一块一块地飘走了,好像是天公班师回朝。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和愤怒,使他对着还杀气腾腾的天空破口大骂:“我干你老姆的天公啊!怎么不把你爸我也收去!”他边骂边看着开色渐渐转晴,本以为可以看到伙伴们站在云团上,可他什么也没看到。 事后他母亲和老婆让他吃了甜面线和鸡蛋,又备了三牲五果,对天叩头长拜,村里却哭声震天。来金那几天恍恍惚惚的,后来就到香江上游的表哥家去,他想表哥或许能解释一下天意如何。 一个从北边来的大学生正在对表哥他们讲做人的道理,大概是不能一辈子受穷挨饿,要他们起来武装斗争。其实香州这个地方很少有人挨饿的,来金忍不住说:“不中用的才会挨饿。” 表哥对他解释道:“不一定指肚子饱了饱,而是说做人不能相信命。”表哥又进一步解释道:“比如你叫来金,你老婆叫大银,可你们家既不来金也没大银,这就是说……”听的人都笑了。 来金很不喜欢人家拿他和老婆的名字寻开心,他打断表哥的话说:“名字关我屁事,你先给我解释解释这件事。”他就把自己的惊险故事讲给大家听。听得那些人一愣一愣的。来金看他们的样子,心里很得意,讲到末了自己已没多少惊慌,而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了。 来金没明白表哥的意思,表哥就讲了臭头皇帝朱元璋的故事,说朱元璋好几次都是该死没死,后来当了皇帝。来金似懂非懂的,但在目睹了十一个同伴的横死后,他觉得人的性命跟草木一样,一声雷起,哗啦啦地一片都倒了。 来金就是那次在表哥家加入游击队的。后来打了几次胜仗,又经历了几次化险为夷,来金回想起表哥说的话,开始有了朦朦胧胧的向往。打仗也越来越骁勇和机灵,每次有他出征,总是有惊无险。等表哥和大学生到江西去了以后,来金就成了队伍里的首领。大家也都愿意跟他一起打仗,说他是“福将”。 就在前不久,来金他们到上坂村帮助成立农会,又要去下寨组织农民抗税。回来途中,在上坂拐向下寨的鸡仔头,他们有说有笑地登上一个土坎,不料迎面却遇见一伙民团。民团有十几个,来金他们只有五个,而且五个里的乌果一见民团,脚一软,又滑到土坎底下去了。双方相距不过百米,且周围无遮无挡,眼看着要发生一场恶战了。来金知道躲又没地方躲,跑也跑不掉,就威风凛凛地站住,其他人也跟着站住,心里却像打鼓一样咚咚响。 对方迟疑着不过来,他们互相对峙了约十秒钟。太阳照着对峙的人群,一方纹丝不动,面若神灵;一方脸上打结,躁动不安;时间显得漫长而灼人。汗水滴在被晒成粉状的黄土上,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大家都感觉到了汗水从额上往下流时,那虫爬一样的酥痒,真想抽出按着枪把的手来挠一挠。 民团的头目先熬不住,他结结巴巴地喊道:“喂,那不是来……金吗?咱别打好……不好?” 来金厉声问:“你想干什么?” 对方答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井水不犯河水。” 来金说:“也行。不过你们少干点坏事,当心我哪天收了你们。” 民团连连称是。双方擦肩而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乌果还在土坎下爬不起来,他的下巴和双手都擦破皮了,土尘也弄得满头满脑,模样儿狼狈不堪。是阿火和有成把他扶起来架着走的。也难怪,乌果刚参加香州游击队,他以为有来金在,就像土地公给打了保票,万无一失,这一次可把他吓坏了。为此事他被取笑了好几天,大家说,他这么怕死不配跟来金。 有一次,来金一人被保安队追击,他跑到一个山涧边,前面已无路可走,后面敌人叫着逼近。他吸了一口气,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到对崖。保安队追来,望着山涧吐了吐舌头,谁也无法跳过去,来金又一次死里逃生。 过后来金回到这个山涧,望着三米多宽的距离,他也奇怪自己怎么能跳过去。他特地在平地上划了一个差不多的宽度,试跳了十几次,都只跳了一半多一点。 又有一次,子弹已打在来金的心脏部位,口袋里的一块银元地救了他一命。
所以,来金成了香州游击队的幸运之神。游击队因此名震四方,香州人认为,如果天公要助谁,谁就会得天下。 现在,他们等在南山上,来金急切地等着大部队的到来,他知道这次红军一准大获全胜。红军这次来的是主力,有三万多人,而城里的国民党守军只有两个旅,且是杂牌军、豆腐兵,不经打。想到一场大战就在眼前,香州城马上会插满红旗,然后他就跟着红旗、唱着歌随着大部队去闹革命,来金又兴奋得忘了寒冷和困倦。他把腰间的汗巾剩了很长一截,这才感到肚子饿了。他后悔没听老婆的话,没把她特地捞的一大碗干饭全吃光,那里他根本没心思吃饭。 今天他是在家里吃的晚饭,看到来金的样子,知道他要打大仗了,大银心慌得把锅勺也敲得乒乓响,又怕吵了来金,不时小心地看他一眼,来金没有注意她。大银蹲在灶脚,两手抓着烧火柴,用力往膝盖上一碰,咔喳一声折断,塞进灶膛,大铁锅咕咕响,锅盖掀起来,屋里飘满了米饭的清香。火光把大银的脸映得通红,她黑眼珠上的两点亮光,像是挂着两颗大滴的泪。 来金一直盯着南山顶上的太阳看。他母亲盘腿坐在菩萨面前,合手闭目念着什么,嘴唇快速地抖动着,却听不到声音。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米饭的香味和菩萨面前袅袅的香火在每个角落里穿梭。 米饭快煮熟的时候,大银反剪着一只小母鸡的翅膀来到来金身旁,说:“我杀鸡了。” 来金仍看着太阳说:“现在哪有心思吃鸡。” 大银撇着嘴小声说:“喜得连鸡都不吃了。” 来金有点过意不去,收回目光说:“明天吃还不是一样。”他没有看大银,只是把驳壳枪拿出来摩挲着,他看着驳壳枪。 大银把小母鸡往门外的院子一抛,说:“来金救你一条命。”母鸡咯咯咯惊叫着跑开了。大银拍拍手,转过头看来金,来金也抬起头看她,两人的目光相对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大银迟疑了一下问,“你打完仗回来吗?” “嗯。”来金说,“我说了,这次我要跟红军走。” 大银垂下眼帘:“知道了。我是说,你明天打完仗会回来吧?” “会。你可以杀鸡了。” “我杀好了等你。” “不,等我回来再杀。” 大银松了一口气,来金也松了一口气。这时,他母亲走过来,大银赶快搬了条板凳让婆婆坐下。母亲对来金说:“金啊,你真的要跟红军走?” 来金跪在母亲面前说:“阿姆,孩子想干大事。” “在咱们香州就不行吗?”母亲眼里已有泪光闪动,大银也跟着掉泪。 来金说:“阿姆你免惊,孩儿命大。我当了大官就回来接你去享福。” 母亲已是老泪纵横,抽泣着说,“就怕我等不到你回来了。” 来金连连叩着头说:“不会的,我保证很快回来。” 大银也说:“阿姆放心,来金不比别人,听说苏区那边的男人都在闹革命,表哥说来金应该也去闹的。” 母亲擦擦泪,破涕为笑说:“我知道咱来金是留不住的,是龙,就该到大海里去。”她们想到来金的未来,流的几乎是欣喜的泪了。
天快亮的时候,从城里隐隐传来一阵爆炸声,声音集中在一个地方,由小到大、绵延不绝。大家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都把目光投向来金。来金转了转眼珠子,爆炸声集中、连续,不像双方对阵。他迅速作出判断,说“走,一定是红军进城了,百姓在放鞭炮迎接。” 大家高兴地跳起来,乌果说:“现在是咱们的天下了,老百姓也敢放鞭炮迎接红军了。”他们纷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旗、袖章,整整容颜,雄纠纠地跟随来金下山去了。 下山时,乌果紧跟在来金后面,小声问:“你这次真的要跟红军走吗?” 来金说:“真的。” 乌果说:“那我跟你去。” “不能说跟我去,要说积极参加红军。” “不管怎么说,我就想跟着你。” “好!不过,我也不知道红军是什么样子的,反正咱们先去,不行再打回来,同样是闹革命。” 乌果赶快说:“可我觉得咱们这样就很好了,不如就留在这儿闹。” 来金扫了乌果一眼说:“胸无大志!我们才几个人?我要当大将,指挥千军万马,这才不枉在人世间走一回。” 乌果想到来金非常人可比,马上激动得声音颤抖地说:“到时你别忘了我。” 后面有人喊:“鸟人乌果,不要让他参加红军!” 来金豪迈地笑起来,乌果和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南山离城里只有二里路,中间隔着香江,他们一会儿就到了南门桥。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赶早市的小贩挑着担子在赶路,看到来金他们,小贩都停下脚步,稳住担子,站在路边观望。来金高兴地对他们说:“红军进城了,快去快去。”小贩笑笑,没动。来金他们仍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这时天还没亮,细细的雨丝使一切都灰蒙蒙的。来金呼吸着湿润的空气,雨的味道使他想起了什么,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像千军万马。来金更来了精神,他甩着大步,走在前面,心里盘算好了,等一会儿见了红军时,他要一个箭步跨上去,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上下摇晃,大概是摇两下或者三焉。他有一回跟表哥一起到苏区,去见一个首长,表哥就是这样的。他们摇好了,首长也把手伸到来金前面,他不知所措,双手好像提了两个大铁砣,怎么也伸不出来。首长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背,终于没有握成。过后表哥责怪他,说跟首长握手是一种光荣,别人想握也握不到,他却放着不握。来金勉强顶了表哥一句:“人家他拍了我的背。”但他心里也很后悔,为了那没握成的手,来金心里真是憋足了劲。等一下见了红军,他要结结实实地握个够。 南门桥是一条五米来宽的木桥,只有五十几米长,中间有两个桥墩,湍急的香江水在桥墩周围打着漩涡,发出轻微的响声。由于年久失修,桥的栅栏有的都掉了。此时桥上空无一人。来金他们三十几个汉子走在上面,桥发出了有节奏的叽嘎声,这声音无瑚中助长了来金他们的勇武,他们被自己感动着,进城无数次,只有这次才真正像主人。他们想,红军进城也是如此的罢。 快到桥的北岸时,看到那边的城墙下有人影绰约,他们加快了脚步。 木桥的响声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模糊中传来一声:“什么人?” 来金沉浸在与红军相会的喜悦中,他不加思索地喊着:“同志!自己人!”然后快步向前。 “砰”地一声,来金感到左胸部一阵麻热,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很快从脚底传来,就像一片飘零的树叶,在生命之秋轻轻飘落。这是一种令人欣快满足的感觉,来金脑子里面空荡荡的,他还想要干点什么,但是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脚和身体先飘起来,人变成平躺着,有一团絮一样温暖柔和的东西托住他的背。他想睡一觉,又想站起来,可身子不听使唤,他感到全身无力,慵倦万分。他慢慢地舒展开来,漫无边际地任自己飘向远方。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冷冰冰的雨线使他有点疑惑,他想自己好像正在做什么,想到了红军,但他来不及细想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来金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天差不多亮了。他老婆大银刚把油灯吹灭,丈夫去打仗,她也一夜未眠。她吹灭了油灯就去淘米,准备煮早饭,舀米的时候,她想了想,又多舀了一罐,她想丈夫打胜仗回来,该要饱餐一顿的吧。那只小母鸡还在鸡窝里睡觉,想到来金很快就要回来啃它的肉,大银兀自笑了,轻轻巧骂一声:“这死来金。” 来金趴下后,其他的人还没回过神来。乌果就在来金身旁,他弯下腰欲看来金怎么回事,对方又射来一梭子,乌果身后的两个人又倒下了。子弹擦着乌果的光头而过,乌果倒吸了一口气。 他们这才明白前面不是红军,他们开始还击,趴在破旧的南门桥上,用雪亮的驳壳枪。后来,敌人扔来手榴弹,把木桥炸断了,他们有的撤回南岸,有的跳入水中泅回。他们在南岸汇合,惊慌和寒冷使他们瑟瑟发抖,他们看着来金趴在桥那边,敌人的子弹一颗接一颗地打在他身上,打得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跳着。他们心如刀绞又一筹莫展,打在来金身上的一颗颗子弹,正在把他们的信念一点一点地瓦解,他们面面相觑,惊诧的眼神似乎都在问:来金不会死吧?他怎么会死呢?然而他们此时已十分明白,福将来金已离他们而去,他的运气再也不起作用了。游击队员们突然不知所措,也没有谁说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各自散开,回家去了,有的甚至扔了驳壳枪,甩掉白汗巾。 其实,来金他们在南山上听到的爆炸声,不是老百姓在放鞭炮欢迎红军,而是敌人逃跑前在炸废军火库,他们想从南门逃走,遇到了来金他们,以为是红军,结果把南门桥炸断了,逃不了了。十分钟后,红军从西门桥进城,城里的三千多守敌全部被俘。敌人的一个副旅长就在南门桥附近,在混乱中被自己的士兵挤下香江溺死;旅长因逃不出去而被俘。 据说这次战役是红军三次反围剿胜利后,战略上主动进攻、进行运动战并取得辉煌胜利的典范,在军事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史料详细记载了这次战役,其中提到了香州游击队,说他们积极配合红军主力,炸毁南门桥,切断敌军退路,不我军全歼敌人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队长游来金在战斗中英勇牺牲。 来金死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人在他的墓地烧香,后来干脆修了个庙,叫“福将亭”。来金的神像造型是:双腿劈开直立,右手扶一把扁担,扁担的一头插在地上;左手插腰,挺胸昂首,炯炯的目光遥望天空。腰间插着一把砍柴刀,不是驳壳枪,衬托物是一捆柴火。此庙一直香火鼎盛,至文革时才被废弃。废弃后未再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