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家到上班车的地点,大概要走5分钟的时间。班车是管理局统一安排的,坐车的人来自市直机关各单位,司机是个五十多岁、固执而严肃的男人,开车时间像发射导弹一样精确。 我一般提前8分钟出发,多出来的3分钟让我感到悠闲和愉快。如果看到有人手捏着早点,扭着身体、大呼小叫地冲向班车,对我而言,这3分钟已超出了时间的意义。我是一个喜欢规则的人,我觉得规则使我们杂乱无章的生活有了游戏的意味,过起来有一种竞技的状态。当然,大部分人讨厌规则,认为规则使轻松的生活变得沉重。比如那几个追赶班车的人(一般总是他们在追赶班车),就不喜欢规则,结果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总有人把插着吸管的牛奶、豆浆挤出来,弄得一身乳白色的汤水;有时是包子、馒头掉到地上,他们“哎哎”叫着,匆匆捡起来,看一眼,又随手丢掉。 男人这样,还只是滑稽,他们哈哈两声,就把尴尬哈没了。若那些穿着时尚、凡事吹毛求疵的女人,也出现这种景象,你真难想象她们在办公室里挑着兰花指,翘着嘴角嫌空气不好,说什么她们只喝纯净水,对猪肉过敏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我觉得,她们在早上的这段时间是比较真实的。年纪轻轻的女人,也是一屁股坐下后,就 “咂咂”吃起早餐,并不停地跟人家说笑,笑得比普通人大声。常有小块的面包、馒头或比口水大点的牛奶、豆浆从嘴里掉出来,使她们显得很日常。她们有时也会发现我的异样,笑嘻嘻问:“你今天怎么啦?”口中哈出的肉包子气味,呼在我的脸上,我好像被她们舔过了一样,赶快一手捂脸,一手扇风,躲闪着喊:“离我远点。”她们并不在乎,仍嘻嘻说:“谁惹你了。” 几年来,我上班的早晨都这样过,有些乏味和茫然。但时间过得飞快,一眨眼人就三十好几了。大概在一年前,我偶然发现,每当我走到一个圆形花台的拐弯处,也就是在我走了大约3分钟路程的时候,对面一条小道的榕树后,会出现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在路的另一侧与我迎面而过,持续不到1分钟。 以前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这次发现,是因了一声狗叫,紧挨着小道的一座楼的二楼阳台上,一只哈叭狗从铸铁栅栏间探出半个身子。我认得那条狗,它的头上经常扎个小鬏鬏,冬天穿一件红色唐装。天气好的时候,常见主人带它在小区里溜达。它的主人是个矮小肥胖、长着O形腿的中年以上妇女,梳着两根不合时宜的长辫子。所以,狗也扎小辫,走路两条后腿弯弯的,一摇一晃跟它的主人很相像。 小狗叫得喜形于色,像学说话的孩子,对着下面的小路说个不停。这时,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从榕树后面出现了。她仰头对着狗笑,我看到她的侧影,前额、鼻唇、下颌、颈部直至锁骨,柔和流畅的线条,让人有拥抱的冲动。她的笑靥像石上的清泉,汩汩有声地从前额倾泄而下,把她的面容映衬得流光溢彩。我像小狗一样敛息屏气,目光愚蠢地停在她身上,动不了。女子转过路口面向我时,发现我在看她,那来不及收起的笑容,一下子又溢了出来。 第二天,上班时间快到时,我发现自己有点儿紧张。并不是对这个女人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好奇地想:今天,同样的事情会不会再发生?如果今天又发生了,今后会不会一直发生。这样,事情会变成怎样?我的想象力丰富起来,好像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待我来做,枯燥的上班程序变得令人激动了。我怕自己掌握不好时间,错过了与她相遇的机会,只有不到1分钟的时间啊!也许,她以前就从那儿走的,只是我没遇到,我们就成了互不相干的人了。这样一想,我有点惊悸和庆幸。 走到花台的拐弯处,我赤裸裸地盯着路口和阳台看,小狗不在,路口静悄悄的。我放慢脚步,嘴里默念着:“一、二、三、四、五……”数到“二五”时,榕树后面出现了那个身影。哦,我松一口气。 她好像知道有人会等她,从榕树后出来时有些迟疑,眼睛先慌慌地扫一下,看到我,立即掉开。我的心放下来,她的样子让我满意,这就够了,我好像完成了任务,也掉开目光,走自己的路。我们若无其事走过,我看到自己擦得发亮的皮鞋,心想她会喜欢我的,因为我也喜欢她。她今天穿桔黄的针织套衫,米色的休闲长裤,白色平底鞋,提一个月牙形的花布拎包,活泼而娴雅。很合我的口味。 不到1分钟的路程显得悠长而空旷。我把目光固定在一个地方,那排平时我不太注意的小叶榕,原来是修剪过的,它们像有点刻板的英国绅士,站得一丝不苟。叶子是墨绿的,有腊一样的光泽,微风吹过,叶尖碰撞着发出“咔啦”。小路的水泥地一尘不染,像洗过了一样,连两侧高出几公分的路坎,也那么整齐。真是叫人高兴啊。 我目不斜视地走,她从我的耳侧一步一步转到后脑勺。我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回头看她究竟走向哪里,我怕她也回头看我,四目相对,不是我们能接受的交流。我挺直腰杆,走得精神抖擞,有人注视的时候,感觉是不一样的。 我愉快地上班车。 车上已有两个人,一个见了我问:“高兴什么?” “有吗?”我坐到自己常坐的位子上,愉快地反问一声。 另一个说:“要娶老婆了。” 我说娶老婆有什么好高兴的?心情却格外地好,不知第几次觉得,娶老婆也不错。令人沮丧的是,我想到了谢小婉。 谢小婉是与我相处了五年多的女友,平时就是吃吃饭、睡睡觉,说点耳闻目睹的事,我不相信她最终会成为我的老婆。她也肯定地说:“这不可能!”她是个跳跃性思维的人,你很难就一个问题跟她说上五分钟。比如,后来我跟她讲了小道上的女人,希望她从女人的角度,帮我分析一下这人是做什么的。谢小婉想都不想就从牙缝间蹦出一句:“哈!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问怎么讲,她却说有空她也要去看看。跟她说话,你不要指望有什么结果。我们处了这么久没有散伙,是因为彼此太了解,也是因为太了解了,使我们没有结婚的欲望。 大家知道我还没结婚,喜欢拿这个话题开心,车上有几个我们单位的人,其中一个大姐热心地把我的情况广为传播:博士,处级(副处),未婚。她讲这话时是自豪的,好像掌握着某种资源。人们很快把我划入“钻石王老五”的行列。其实,我并没有达到那样的层次,只是有一次忽发奇想,让人以为我是“钻石王老五”。 那次,单位号召大家为灾区人民捐赠旧衣服。我在一件自己喜欢的外套的暗袋里放了一张纸条和一百元。那个暗袋做得很隐蔽,我穿了很久才偶然发现的,是在拉链的衬褶里,不像是专门设计的。我以为,是哪个心灵手巧又满脑子幻想的车衣女工,背着工头和质检人员偷偷缝制的。她应该在里面装上一个秘密,让衣服把她的心思带给穿上它的人。这人就是我!发现时,我有一种惊喜,手狠狠地伸进去,以为能摸到在里面等我已久的东西。可惜没有。可惜啊!我好像错过了一次美丽的邂逅,穿那件衣服时,喜欢把手放在暗袋里,感受着一个不知名的人的心情。所以,我选择这件衣服捐赠,我要用上这个小秘密,给冥冥之中的哪个人一个惊喜。我在纸条里写道:“你好!穿上这件衣服时,你跟我已经有了某种关系,感谢你!用一百元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我叫李东。” 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写上名字。我以为这衣服会到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这世上将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人,知道了世上有个叫李东的人,他给他送去了一个小小的快乐。这种情况让我感到温暖,我自己先乐了。 衣服捐出去以后,我就忘了这件事。有一天,办公室主任领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说是找我的。我盯着他身上穿的衣服张口结舌。 男人问:“你就是李冬?”他抖抖身上的衣服向我示意。 我点点头。 男人回头对小女孩说:“叫叔叔。” 女孩咬着嘴唇不吭声,两只眼睛滴溜溜在我身上转,脸上是欣喜的神色。 男人说:“是你吵着要来的,说好了,怎不叫了?” 我替她解围,说:“我先叫你吧,你叫什么?” 女孩突然大声说:“我叫戴红花。” 我们都笑了,女孩也咯咯笑。看起来,她并不是那种没见识的农村小姑娘。 办公室主任解释道,男人是我们邻近地区的人,他们那儿前不久发生了泥石流…… 男人赶快说:“其实我们不穷,但我们很感谢你,镇里说救灾物质标了捐赠单位,我们就找来了……” 男人还没说完,女孩像朗诵课文一样挺直腰杆,昂着头念:“‘用一百元做你喜欢做的事情。’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来看你。” “哈哈哈!”我们又大笑起来。 男人说她:“那你还不叫人?” 办公室主任说:“不要叫叔叔,叫哥哥。他还没娶老婆。” “你干什么呀?”我第一次为这个问题感到难为情,在男人和女孩面前很抬不起头。 女孩却很大方地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摇摇,说:“不要紧,我长大了嫁给你。” 我看着她,为难地说:“那你快点长啊!” 据说女孩是她们镇中心小学的优秀生,她家的三层楼房被泥石流冲毁了,她父亲说,他们有信心重建家园。女孩说:“你的纸条给我们无穷的力量。” 这件事传出去以后,领导很满意,说我为我们单位树立了良好的形象。我却成了人们眼里的“钻石王老五”。 当上“钻五”以后,人们更喜欢拿此事来说笑了,他们羡慕我是个幸福的光棍,有自由之身,可以阅尽人间春色。我抬出谢小婉,说我五年多来只有她一个女人。他们说,谢小婉的处境,更证明了我的只想玩的“钻五”嘴脸,要不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觉得有口难辩,就随他们说去。谢小婉却很豪迈地问:“怎么不说是我玩你?”她顺手在我脸颊刮了一下。我因人家的议论而感到对不起她的愧疚一扫而光,赶快说:“当然是你玩我啦!”谢小婉就是这样的人,她这种藐视世界的态度,让我没有心理负担。这就是我既能跟她相处,又不能跟她结婚的原因。 所以,常有人在这方面试探我“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头脑中不觉出现了小道上的那个女人,心一动,随口说:“我希望我的生命中有一个自然纯朴、像丁香一样的姑娘出现。” “哇塞!”车上的人都笑起来,几个男的争着说:“我也要。”有个老同志禁不住感叹:“年轻真好啊,我们那个时候啊……” 后来,他们没事就问我:你的丁香出现了没有?有时,全车的人由谁指挥,齐声合唱李双江唱的:“丁香啊丁——香……” 我也跟着大声唱,我一点儿不生气,心中是甜美的。 从那以后,我自作主张把那女人称为“丁香”。 我与她并不是每天相遇,刚开始,没看到她时,我会慌乱,担心她改变路线,或再也不来了。因为我们这个小区四通八达,有许多路可以走。我上班就有三条路可以走,我以前也随便走的,自从与她有了某种默契后,走其他路就觉得对不起人家了。但是,如果我的存在使她感到拘束的话,她完全可以走其他路,避开我。我感觉到她每次要从榕树后面出来时,似很难为情,像新演员要面对台下的观众一样。有一次,小狗在对她叫,她竟不敢抬头看它,因为我已经走在对面了。这让我很过意不去,又很兴奋,我让她感到不自在,但她没有因为不自在而避开我,她也在为早晨的这段“生活”而努力!想到她这样腼腆,又这样忠贞,我有一种被重视的幸福感。 我渐渐摸出了规律,工作日,她会准时在小道上出现,周末不来。偶也有工作日不来的,就像我也要出差一样,我们彼此对对方短暂的“缺席”,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等到哪个又出现了,双方都如释重负,目光不经意擦过,心已阳光般灿烂,好像在说:“你回来了?”“我回来了。”眼里看什么都是好的。 我唯一搞不明白的是:她到这里来干什么?以她踩准的钟点,有节奏的步伐,像是来上班的,可这住宅区有什么单位好让她上班呢?而且这么早,才7点10分呀!这里有管理小区的物业,但我到物业交费什么的,从来没见过她。也有些小公司在这个住宅区里租房办公,她会不会在这样的小公司上班?想到她在这样的小公司上班,我感到很痛心。谢小婉说,在这种公司上班也可以算白领。我气得一把将她推开,她正想玩我。这种小公司三天两头就倒了,那她怎么办啊?我甚至想到要不要替她找一份工作。但是,这不是我可以做的事,我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不到1分钟的路程,是那种不期然而至的相遇相知,超出这种关系,都可能伤害我们来之不易的相遇和心境。否则,我想搞清楚她的来历,是很容易的事,但我不会这样做。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像老朋友一样了,虽然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彼此一无所知,但我们为维持这种状态,为争取那难得的“擦身而过”所表现出来的一致,使我们彼此怜惜。 因为有了“丁香”,我看女人的眼光就不一样了,我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在我们的班车上,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中,有背双肩包的,她们想让自己看上去天真可爱一点。但我觉得不太合适,就开始担心她哪天也会背双肩包,因为我看她是经常换包的,她终究没有背,让我感到高兴。 这年初秋,女人流行戴围巾,戴了围巾的女人别有风情,我又揪心地盼望她戴上一条淡黄色的纱质围巾。结果她没有,我在路上碰到时,心里要嘟哝一声:“她干么不戴一条围巾呢?”感觉却是舒坦的。 看到她的头发由长变短,我也觉得很新奇。 这种情况于我是有些意外的,我是个不爱管闲事、也是不拘小节的人,没什么事情会让我认真。这世上最让我操心的是我母亲的健康,而她老人家的威胁:“你如果想让我多活几年,就赶快找对象结婚!”也仅让我假装惭愧地低下头,照样不当一回事。可现在,这个在小道上出现的女人,像不小心落到我身上的沙粒,硌得我心口生疼。 我的变化谢小婉都看在眼里,有一天,她用一种我不习惯的口气对我说:“嘿,说不定,我们是可以结婚的。” “什么?”我吓一跳。 她看着我说:“真的。” 此时,谢小婉看上去也是柔美的。 有一天,夜里刮了风,又下了雨,早晨起床突然发现天地变了,空气中好像聚集了无数看不见的来客,它们趁我们熟睡的时候,把屋顶和路面都清洗一遍,树叶打落在地,吹到一个方向。现在似乎还在奔来跑去,外面都是它们的气息。从紧闭的窗户看下去,已经出门的人都穿上了冬衣,缩着脖子,匆匆而行,不认识的人看着都有一种会意,脸上露出对季节变换的喜悦。 我翻出收了一夏的加克,清冽的风,飒飒的寒意,闻着身上加克驱虫剂的味道,一种稔熟而忧伤的东西涌上心头,这是岁月流逝的痕迹。每年都有一个这样的清晨,我对秋的记忆总是从这一天开始的。突然,我像发病一样想念“丁香”,她在哪里?她知道天气变了吗?今天穿什么衣服?我祈祷能见到她。 走出楼房的大门时,发现天上又下了细雨,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楼去拿雨伞,怕一上一下的,会错过与她交汇的时间,心里又焦急:糟!她肯定来不及带伞,要淋着了。 我冒着细雨走到花台处。这个花台是因一棵大榕树而修的,建设者把它做成了一个交通岛,有一座小山那么大,路把它环成一个圆。榕树站在山顶,顶上有个小平地,置了石桌石椅。山坡种了一种叫“花生草”的地衣,小叶子针织一样并在一起,使山坡郁郁葱葱,像铺了厚厚的绿毯。有四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可以走到山顶。我住在这里几年,从来没有上去过。 我惊讶地看到,一夜的雨水,像对山坡施了魔法,藏在“花生草”怀里的小黄花,像一个个精灵样的小女孩,举着一根半透明的细径,顶着两瓣粉粉的黄蕊,“嘎嘎”笑着露出脸来,在细雨中摇曳、叫喊。花生草的叶子也由水珠在绒毛上镀了一层水银样的膜,和着花蕊的摇曳闪闪发亮。以前也是看过花开花射的,但没想过它们是这样生机勃勃的生命。花台周围的水泥地上,从地衣里爬出许多肥硕的蚯蚓,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长了很多脚的小爬虫,它们慌慌张张的,好像雨点给它们带来了信息,它们要去赶一个什么活动。想象一下,地衣里是一个怎样热烈而繁茂的世界啊!我由此生出几许感慨和爱意,不禁驻足观看。 一会儿,听到耳边有个轻轻的声音:“真好看啊。”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她已经走到我身边,有点出乎意料,原来我们是绕着圆盘,各走各的半径。我的头像沉重的大吊车,缓缓转过去。我看到她果然没有撑伞,头发上有细细的水珠,水珠和笑容原来是可以混合在一起的,形成晶亮的灿烂。但她看着小黄花,好像是说给小黄花听的。我不甘示弱地抬起头,让细雨撒在我的脸上,说:“下雨了。”好像是说给天空听的。 我们不由自主地走了,雨水的清凉沁人心肺。我一路仰头,让细雨飘在我的脸上。 春节刚过,单位要派我到北京学习,为期四个半月。“这么久!”我叫着,首先想到:她怎么办啊?要不要跟她说一声?这么长时间不出现,是应该跟她说一声的。可怎么说呢?至今,只有那各说各的两句:“真好看啊。”“下雨了。”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对话,我甚至不能肯定那是对话,我怎么去跟她说? 犹豫几次,出发的时间就到了,我终于没有跟她说的决心。但我在班车上郑重宣告:“我要去北京学习,四个半月后见。”仿佛这是对她说的。大家七嘴八舌嚷嚷:“我们会想你的,早点回来啊!”我只当是她的意思。心想,春节长假,不是也没说吗?不要紧的。 谢小婉去送我时问:“要不要我替你去看看你的丁香?” “不要!”我又警告一句:“不许你去看!” 她说:“哈哈!” 回来后,我马上上班。第一天上班时,我对时间有点神经质,看着大脸庞的挂钟,不是怕时钟走不准就是担心眼睛看花。其实,心里是对女人是否出现没把握。 又走到了花台处,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使我对以前的一切恍恍惚惚的。花生草开着小黄花,它们好像一年四季都开花,我的耳畔响着“真好看啊。”的声音,眼睛盯着榕树看。但是,她没有出现,我放慢脚步,她还是没出现。我想再等,但知道停下来等,就没有见她的意义,我失魂落魄地走过这1分钟,心情阴郁得像在北京的寒夜。 离开那个小道一段距离后,我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希望能看到她的背影。可是,小路上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在倒退走。我安慰自己:也许明天,明天她就来了。 班车上的人吃着我买回来的北京果脯和伏苓夹饼,说北京的东西怎么越来越难吃了。看到我一言不发,他们以为我生气了,又说:“有吃就好了。”我才应了声:“确实是难吃。”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出现。我想,她可能因为四个多月见不到我,失望了,生气了,不再走这条道了。换着我,我也可能这样想的。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来通知她:我是去学习,现在回来了。这时才感到,原来你以为自己拥有的,其实是抓不住的。你以为自己能把握的,其实是无能为力的。这个让我牵肠挂肚的女人,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我还是天天这样走,我总得走啊,而我也固执地等着,相信她总会出现,我们之间总要有个交代吧? 一天,我又听到了久违的狗叫,小狗仍站在阳台上,但它叫得一惊一乍的。我下意识地站在原地,盯着那个路口、那排榕树后。慢慢地,一个身影出现了。是她,仰头看小狗,对着小狗笑。可惜,她美丽的线条,已经无可换回地出现一个高高的隆起。我说的是下腹部,已经揣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她回过头,看到我,一怔,接着微微地笑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 我是应该对她有个表示的,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景象,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懊恼,像一个路人那样匆匆走过。 上车时,一向不说话的司机突然问了我一声:“出什么事了?” 我心中的失望和委屈喷涌而出,眼睛一酸,泪水差点就出来了。我憋了一会儿才说:“她肚子好大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司机说这话。司机还想说什么,但有人上车了,他就不再说话。路上我看到他一直从后视镜里看我,我想跟他说明一下:是一个陌生女人,跟我无关。 第二天,我改了一条道,但觉得自己太没有风度,又走回来,但没碰到她。 我后来搞清楚,因为怀孕,走路慢了,她是在我走过后才到的。只要我放慢3分钟,还可以碰到她。但我现在没有勇气这样做。 谢小婉取笑我:“人家没说要嫁给你,你凭什么生人家的气?” “我没有生气,她应该让我知道。” “哈哈!”谢小婉又疯子一样地笑,“结婚?做爱?你是她什么人?什么人?” 我无话可说。我知道,我是应该为她高兴、为她祝福的。 谢小婉息事宁人说:“要不,我们也结婚吧。” “我要送她一件礼物,送什么好?” “BB?”谢小婉兴冲冲的,“我带你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我推迟3分钟走到花台边。 她看到我,穿过小路向我走来。我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什么时候?”我用眼睛瞄了一下她的肚子。 她脸稍稍一红,或者是一种妊娠斑,说:“还有七周。” “哦。哪,你不会再走这里了?” 她回头看着自己走过的路,又看我一眼,眼睛没离开我,说:“嗯,停一段,以后不知道。” 我告诉她,我以后还走这里。然后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把藏了一阵子的拔浪鼓,轻摇着举到她面前:“送给……”我本想说“你”,临时改成她(或他)。 她像孩子一样,接过拔浪鼓,使劲摇了摇。拔浪鼓的声音欢快而响亮,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是赞许的目光,大概以为我们是幸福的小夫妻。那边二楼的阳台上,响起了兴奋的狗叫。 我们相视一笑。 她说:“要来不及了。”她看着我们班车停的地方。 我拔腿就走,她在我身后又摇了一次拔浪鼓。 这是我第一次迟到,那位铁面无私的司机远远地看到我了,破例停下来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