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成为先进人物。人事科的小吴把三份“香州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呈报表”丢给我的时候,明显露出某种猜疑和鄙视,当然还有不满。听说当上这种人才就纳入了市委组织部管辖的范围,是具有一定规格的待遇,叫作“市管”拔尖人才,还会发给不菲的奖金。万一要从知识分子中找个把领导干部,也可能从中挑选。所以要求很高,竞争也很激烈。 刚开始我不懂,我把“市管”拔尖人才听成是“试管”拔尖人才,以为这种人是在实验室里按一定的模式培养出来的,所以才这么叫。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堂是在一个餐桌上,是我的同学老六张罗的一种沙龙式的社交饭局。到场的都是我们香州市的各路豪杰,个个英姿勃发,他们都有自己引以为荣的东西,只有我没有。但老六介绍我时却大声说:“新闻人物,市长接见。医学博士。”我害臊得差点钻到桌子底下去,老六却脸不改色心不跳的,他早有准备,事先把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以防我轻举妄动。但是,还是有一根筷子被我弄掉下去了。 我借捡筷子之机稳定一下情绪,抬起头来,见其他人都颌首微笑,看不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嘴里喊着:“小姐,换双筷子。”心里下定决心要纠正老六对我的歪曲。正要开口,坐在我旁边一个衿持的女士款款对我说:“报纸上见过照片。” 不知怎么的,被她这么一说,我竟犹豫了一下,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愉悦。小姐拿了一双筷子过来,我看着筷子,心想这不是真的,得说清楚。但已经来不及了,又有人接过该女士的话说起了报纸上的事,接着他们从新闻谈到了政治,又谈到了经济,越说越远,我的情况就被他们轻轻掠过。而我所做的仅是把筷子从纸袋中抽出来,又把装筷子的纸袋反复折来折去,折成一个小小的立方体,压到桌子上,看着它弹起来,又倒下去,掉到地板上。 他们谈得很热烈,不时响起欢笑声,我起先还有点不自在,后来跟着笑了几次,就放松下来了。上菜后,大家先干了一杯酒,我又剥了几头虾吃下去,也渐入佳境,跟他们海阔天空起来,越说越舒畅。我发现,这样改头换面地与人高谈阔论,是件挺快活的事情。 老六所谓的“新闻人物,市长接见”,是拉大旗做虎皮。市长来看过我没错,还握了手,但人家不是冲我来的,我是沾了别人的光。前不久,我与警察一起去送一个患病的外地打工仔回家,路上出了车祸,警察和救护车司机当场死亡,我只受了点轻伤。这事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报纸把时下流行的词语、说法都给套到这件事上,最后把两个人的死说成是一项光彩的事业,喜气洋洋的样子,说什么:“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为人民服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死者家属看到这句话时,都忍不住再痛哭一场,我也心惊肉跳的,因为我也可能这样“难能可贵”掉。 警察和司机被授予“革命烈士”光荣称号,市委市政府给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市长看望了所有能看望的人,包括那个赖在我们医院的打工仔,他的称号是“人民”。最后也来看了我。听说市长到我们医院慰问了救护车司机的家属和那个打工仔后,问身边的工作人员:“还有什么人?”工作人员说还有个医生,无关紧要的。市长大手一挥说:“既然来了,就都看了吧。”所以才来看了我,前后不到五分钟。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一直跟着,都作了报导。这就是老六说的“新闻人物,市长接见”。 至于医学博士,也是老六给加的码,我只是医学硕士。 过后我把老六臭骂了一顿,我说你这样胡吹乱骗,叫我今后怎么做人。老六笑嘻嘻说:“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在都讲究包装嘛,我这是给你量身订做,打造你的形象。再说,市长不是见了你吗?你的照片不是上了报纸了吗?我哪点造假了?” “那博士呢?” “嗨,把硕士说成博士,在正常范围以内。” 我说:“照你这么说,你们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都是打造出来的了?” 老六厚着脸皮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反正他们已经神通广大了。” 我想,怪不得他们都不愿意我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他们宁要老六打造出来的形象,我要是把包装给撕了,他们还能神通广大吗?我说你这样吹我,也想让我神通广大?老六说,不,他是要让自己神通广大,因为“新闻人物,市长接见”的家伙,也只不过是他饭桌上的一个食客罢了。我看着得意洋洋的老六,心想我终究被他利用了。 那天老六为了让我参加他的聚会,特地跑到我家来,正常他都是到医院找我的,他怕我老爸。 老六小学、中学都是我的同学,整天跟我泡在一起,刚开始可能是想从我这儿混零食吃和玩具玩,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我也习惯于整天跟他混在一起。我们经常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在市区的大街小巷走,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但怎么走,想在哪里拐弯却心有灵犀,连头都不用回一下。我们有时并排而行,有时一前一后,我走前面,老六走后面,我们总是故意让步伐一致,看着两人的左脚或右脚同时伸出去时,我们都觉得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为了这个一致,我们会相视一笑,心里非常高兴也非常满足。整个少年时代,与老六这样没完没了地走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留下了温馨的记忆,香州小城的街景就是那时印在我的头脑中。 也是对香州的熟悉和习惯,使我研究生毕业时,不加思索地又回来了,让父亲大失所望。他第一希望我去美国,第二希望我留在上海。可我觉得学医不是我的志向,去美国或留在上海,只能使我在医学上越陷越深。我之所以学医,是父亲的愿望,因为他买了很多医学书,如果我不学,这些书就浪费了。所以我学说话以后,父亲就教我把吃饭说成“进食”,把胳膊说成“上肢”,别的小朋友看的是童话故事,我读的是人体解剖图谱。可我从小的梦想是当冒险家。我们不是香州人,我父母是大学毕业分配到香州的,就在这里扎了根,父亲常常想念和赞扬他的大上海,但真正叫他回去,他又没有信心和勇气。母亲是山西人,那里很穷,她就不怎么说老家。 老六是地地道道的香州人,追溯他父亲以上的三代,都是香江边上阴森潮湿的瓦房里的土著。他说他家屋顶都长草,怎么能读好书呢?我却很喜欢他家青黑色的老房子,那些葱绿的茅草像老屋的头发。老六头脑很精,但学习不好,主要是不用功,凡事都想耍小聪明。我老爸每次骂我不思上进,交的是狐朋狗友之类的话,指的就是他。 有一次,老六又在我家对我吹嘘他如何耍弄女朋友,前后五个女朋友,如何个个心甘情愿为他掏钱掏物掏身,被他抛弃时又如何深明大义,含笑而去,至今还藕断丝连,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这些鬼话正巧被我爸听见,他老人家当即响亮地咳嗽一声,威严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老六吓得拔腿就跑,连一声招呼都不敢跟我爸打。我在后面喊:“把门关上。”他只好又掉头来关门。 我爸不客气地指着老六的背影说:“这个张国庆,獐头鼠目,这辈子不会有出息的!”张国庆是老六的大名,可他不是国庆节生的,他父亲喜欢国庆节,有翻身解放的味道。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也有希望他离开摇摇欲坠的老房子的意思。因为他出生时体重六斤六,他家里人又叫他六六,我们叫他老六。 老六从我家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时,被停在楼梯口的自行车拌倒,连人带车一起摔在地上,他还知道停下来把自行车扶起来,架好,又恨恨地踢它一脚,再继续跑。他的狼狈相和有条不紊的撤离,让我开心极了,我哈哈大笑,他回过头朝站在窗口的我甩了个中指,骂了声什么,我更高兴地笑着,跟他招招手。我爸生气地说:“你还笑?交这样的朋友还笑得出来?” 其实,老六不能算是我交的朋友,不管我要不要,他都是我的同学,我是把他连同我的青少年时代一起珍藏起来的,正是他这种带着毛病缺点而不加任何掩饰的同学,才使我感到友情的生动,才抵御着生活的死板与无聊。这一点我老爸是不能理解的,他以为朋友就应该畅谈理想、互相鼓励、共同进步。我却认为,如果都交这样的朋友,还不如去玩电子游戏机。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宁可舍近求远到电脑上去找子虚乌有的网友,没日没夜地在网上诉尽衷肠,却不愿意在现实生活中与人多说一句话。我爸断言老六这辈子不会有出息,恐怕也不正确,我知道,“飞黄腾达”是老六这辈子永不停息的追求。 老六从香州师专毕业,被分配到一个荒凉的郊区中学时,曾红着眼对我说:“这辈子,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至少要比我强。他说从小我就是他的最爱与最痛,因为我爸是市立医院的院长,我妈是一中的语文老师,而他爸在第三运输公司拉板车,他妈在木箱厂搬木头。他在家里吃个红糖丸子都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而我却有“米老鼠”奶糖、巧克力、夹心饼干甚至泡泡糖,这样的零食当时在香州是根本看不到的,都要从上海带来。第一次吃我给他的泡泡糖时,老六把整块胶糖都吞进去了,我吓唬他,这样肠子会被粘住,以后他再也不能大便了。吓得他在茅坑蹲了半天,两颗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了。而我又把吃出来的泡泡糖胶块粘在他的头发上,使他不得不剪去一撮毛。这些事都成了他日后发奋的动力。 人只要有了这点信念,就会有成功之日。以老六的聪明和坚韧不拔的性格,我以为他最终会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有像我这种胸无大志的人,才会得过且过,碌碌无为。我懒得跟我父亲说这些,不然又会引来他对社会及我的前途的忧虑,其结果是我的心脏病当场发作而不是他。 老六那天鬼鬼崇崇来到我家,他指指我爸的房间,用目光询问我。我说:“出去散步了啦,你要是怕就不要来。”老六立即换了个人,“啪”地摔到沙发上,把脚跷上茶几,说:“我怕什么怕!”我叫他把脚放下,问他有什么事。 他却不直说,而是老毛病发作,他说什么话之前,都要先发表一通理论垫底。他说现在是信息时代和多元化的社会,要积极参加各种各样的人际活动,才能获取信息和让自己多元起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在自以为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然后端起杯子喝茶,眼睛不看我,想等我好奇地发问。可我根本就不感兴趣,倒是他的样子令人发笑。他刚才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这个时代,是信息的时代; 这个社会,是多元的社会……” ──停。 我不知道他最近跟什么人混在一起了,老六总是跟什么人在一起,就说什么类型的话。看这般光景,可能是跟演说家或当官的在一起。但是,他把话说成这样,如果我硬是不发问,他真的没办法往下说呢。我只好敷衍着问:“什么信息时代什么多元社会。”我话说得很快,还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我也不看他。 他感激地看我一眼,迅速说:“信息时代,就是要从大量的信息中发现价值,为我所用,点石成金;多元社会,就是抛弃单枪匹马、独闯天下的旧思路,善于利用外力,资源共享。”说完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他高昂的情绪略收敛了一些,但仍维持着一种论证的状态。 我觉得我已经尽力了,就说:“行了吧,说得那么复杂,不就是利用吗?利用信息,利用人际关系。”老六正色道:“不能说利用,而是开发。”我说:“好吧,好吧,就算开发吧。你想从我这里开发什么?”我知道他来找我不会是为了发表演说的。他才说出要我参加他召集的Party。我说参加就参加,我还乐得有酒喝呢,干么绕那么大的圈子,说那么多的废话。老六说,任何事情都应该阐明它的意义和价值。 老六的意思是说,参加他的派对可以获得信息,点石成金;认识那些人可以资源共享,互相开发。他神气地念了几个人的名字,以为我听了会激动得坐不住,我说我不认识,除了一个电视播音员,因为他的名字就打在电视屏幕上,我们不得不知道他的名字,其他人我一个也没听说过。老六有点气急败坏的,他说这些人都是我们市里数得上的人物,有青年企业家、政界新星、警察、记者、歌星等等,最大的官是正处级,最有钱的是一个私营企业老板,“恐怕有一千万了吧?”老六好象在说他自己。“对了,”他意犹未尽,“还有一个得过全省散打亚军,也就是武林高手了。”可见他交往的人都是各界精英。 老六本人是以“著名”作家的身份参与这种活动的。 他落难到郊区中学后,边吃粉笔灰边苦苦寻找杀出困境的办法。最后决定走文学之路。他分析了自己的实际情况:一没资金,二没关系,三没体力,只能靠开发自己的聪明才智了。写文章是成本最低且最快捷最容易引人注目的项目。主意已定,读书时作文总是不及格的老六开始一篇一篇地投稿,老天有眼,终于让他发表了几篇文章。那段时间里,老六的胳肢窝下总是夹着一卷报纸或杂志,有意无意地抖动着,要是有人问他那是什么,他就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啦,是我刚发表的几篇文章。”然后拿出来给人家看。 这样,他渐渐有了点小名气,结交了一些人,后来找了关系,于一年多前胜利调到市委宣传部。刚调进宣传部时,他曾踌躇满志地对我说:“三年混个副科,40岁前争取副处!”还说我有什么事可以找他。我说我干么要找你,我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人了,何况你这各种投机分子。他说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因为我是医院的医生,医院归卫生局管,卫生局归宣传部管,所以他是我的上层领导。可实际上是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领导,倒是他经常带人来医院找我麻烦。 后来,可能是讲那种话吃了什么亏,他才不敢再叫嚣什么三年计划,几岁当什么。但他的目标和步伐是坚定的,积极参与和组织各类社交活动,就是他实现目标的具体行动,而老六也确实提前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他刚刚被任命为宣传科副科长,这次的Party就是为庆贺他的提拨而开。 我就是在老六的Party上第一次听到“市管”拔尖人才的,那些神通广大的人物对这一荣誉都有浓厚的兴趣,个个跃跃欲试,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女士(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们香州日报的扛顶名记──老六语),当着大家的面咬牙切齿说,这次一定给她老公弄个拔尖人才当当。 那时小吴还没把表格给我,我对拔尖人才的含意还不甚了了,但我在吃饭时已经看出女记者心高气傲,不把什么人、什么事放在眼里,比如她说我们去送病人的做法是愚蠢的,“烈士”的称号一文不值。我也承认送病人的做法是愚蠢的,但那是领导决定的,领导的所做所为大部分是愚蠢的,她骂得好。但若说“烈士”的称号一文不值,就令人难以接受了,至今,两个正在与我聊天的小伙子在瞬间血肉纷飞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却有人说他们一文不值,怎不令人心寒?我想到清理现场时,两个人的尸首收拾起来就剩两小堆,几乎又要流下眼泪,但我忍住了。我借着酒力动情地说:“那是用生命换来的呀!”女记者厉声说:“那有什么!也不看看换来的是什么,一点用处都没有!”老六在旁边附和道:“对呀,以前还可以照顾买东西时不用排队……”我不等他说完就把啤酒泼到他脸上,他才住了口。 就这样一个睥睨一切的女记者,却踌躇满志要给老公弄个什么当当,我还以为是评健美先生或优秀丈夫之类,因为这对她是有实际用处的。直到明白女记者在乎的是拔尖人才,我才真正认识这个词。 那天的派对真是乌烟障气。那些所谓的精英豪杰,几杯酒下肚,个个原形毕露,牛皮都快把包厢给吹破了。结果是谁也不听谁的,只顾自己大声说话,各种男声、女声、大嗓门、尖叫声混杂在一起,有的见没人听自己的,就拿起手机来打,说是打给某个响当当的人物,其他人就说,谁?我也认识,我也跟他说几句,手机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最后不了了之。老六怂恿我也给市长打电话,我说我不知道号码,他们都遗憾地看着我,眼神早已发直。 十二个人喝了六箱啤酒。喝到11点左右,散打亚军突然脱掉外套说要露一手给大家看看,大家心不在焉地鼓掌,仍说着自己的话,没一个认真看的。因为房间太小,武林高手施展不开,刚拉开架势就踢到椅子,然后又一屁股坐到墙角的沙发上,他索性躺下去,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也没人去管他。 大款始终在对女记献殷勤,他不断地把她的酒倒到自己的杯子,又把自己的酒倒到她的杯子,嘴里喃喃道:“你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女记半推半就,把倒来倒去的酒抢来就喝。大款爱惜地看着她,说:“你看你看。”女记眯着眼睛,跷着下巴,似醒非醒,大款呆呆地望着她。 政府官员在苦苦思索着什么,急着要跟谁探讨一下,他看我比较闲,就把杯子从对面举过来,说:“来,博士,咱们干一杯。”我大声说:“干!”两个玻璃杯重重地撞在一起,啤酒泼到了一盘鱼里,我们“咕咕咕”把整杯的啤酒灌下去,又很有风度地把杯底亮给对方看。官员按下杯子,开始说:“腐败这个东西,看你怎么来理解……”我听了几句就走神了,他还一直在说,旁边的播音员也喋喋不休的。 因为我的头已经晕乎乎的,其他人,特别是老六还干了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了。但大家都免不了要做的一件事是走马灯似地上洗手间。老六订的这家酒店的洗手间是男女共用,里面有人时,大家就在外面等着,进进出出都互相打招呼。女记者仍很衿持,出来时只跟我点个头,我却热情地问:“好了?”她未置可否。 总之,是酒使大家不分彼此,情同手足。喝到半夜出来时,大家都搂胸搭背的,女记者一直握住我的手不放,说有什么要见报的,尽管跟她说。我也说要看病买药尽管找我。最后大家都依依不舍,一再表示还得再聚聚,同一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时所有的人都成了兄弟,连女人也是兄弟,什么“王局”、“陆董”、“陈主播”、“大作家”、“博士”、“神探”、“南哥”(武林高手)、“名记”、“一秀”(某著名公关小姐)统统见外了,兄弟,兄弟,酒过三巡皆兄弟也。老六像鹦鹉一样,人家说一句,他就跟着说一句,他已经管不了自己了。 这就是老六说的资源共享、互相开发。我参加这次活动的收获是弄清楚了“市管”拔尖人才不是“试管”拔尖人才,但我没从那些人身上开发出什么,老六却从我身上开发了一篇小说。他把我们送病人以及死了人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叫作《一个英雄诞生的前因后果》,发表在《佛山文艺》2001年4月上半月号上。但他歪曲了事实,没写两个烈士,却把我写死了。我向他提出抗议,他说小说就是虚构,请勿对号入座。我没有办法,就讽刺他,把小说发表在那样的刊物也不是多光彩的事,看看那些标题,什么《恋恋风尘》、什么《也就是撒撒娇》、什么《飞一般的同居故事》,恶不恶心?他又厚着脸皮说:“人家给的稿费高呀,现在的写作是有奶便是娘。”我说这就是你的“点金术”?他说是。 我没想到那些精英豪杰们向往的“拔尖人才”,居然也降临到我身上。 话说人事科的小吴把三份“香州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呈报表”丢给我的时候,明显露出某种猜疑和鄙视,当然还有不满。她一定以为我去跑了什么关系,因此猜疑。用关系跑出来的荣誉,当然要鄙视。不满是我跳过了单位,不知上面的谁直接点名让我当拔尖人才,他们不敢对上面的领导有意见,却把怒气发到我身上,认为这是我对单位领导包括小吴的不尊重。正常选拔这种人才是要层层过关的,最关键的是要所在单位选中、呈报,而我在我们医院肯定没有这种荣幸。我们院长曾冷笑着对人说:“彭一亮,他想出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彭一亮就是我啦。虽然当个拔尖人才也不一定能出头,但毕竟不是我们院长愿意的。所以,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们医院的太阳即使没从西边出来,至少也应该从北边出来,那多有趣啊! 我这么对小吴说了,还问她院长如何让太阳从北边出来,用竹竿捅吗?小吴气得嘴角直发抖,我因此发现她今天涂的是紫色的唇膏,这使她看上去面目狰狞,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说:“你吃什么了?嘴唇那么黑?”小吴有一会儿说不出话。我们面对面, 我巴眨着眼睛等她发作,我觉得她即使打我一巴掌也是可以的。但她没有,她只是吸了一口气,对着我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顿着脚跟走了。因为地板是花岗岩的,又是梅雨季节,湿漉漉的,她这样顿着脚走路,很容易滑倒的。我在后面喊:“小心!”她不理我。 我觉得小吴在我与院长之间,不应该明显地站在院长一边。想当初,她想跟我好的时候,是怎么说来着?她说我是她的太阳,天晓得是不是院长的那一颗,但我知道她说这种话纯粹是在练习某种技巧,因为她说话时死死地盯住我,好象要把我控制住。记得我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叫作什么“示爱三十六法”,说的是时代已经发展到了女性最自由和最个性的时候了,女人在爱情上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她们应该敢爱能爱,在发起主动进攻时,有三十六种操作技巧可供参考,其中一种类似于小吴这样,死死地盯住对方,“使其无法抗拒”。 可我认为这种办法并不好,小吴在我这儿就是失败的。我觉得女人家表白爱情的时候,至少得有点羞涩才是。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花豹作爱的场面,人家母豹在这种时刻也是柔情似水、风情万种的。电视上说豹子作爱都是女豹主动表示的,女豹在表示时也仅是低着头在男豹身边走来走去,用脸去摩挲男豹的身体,含情脉脉地看着它(他)。猛兽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在那篇文章里,把爱情讲得非常可怕,三十六法几乎都是在搞阴谋诡计。我看了感到爱情变质,人性无望,不知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老六却说我太幼稚,这样会吃亏的。他说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人的爱情观、价值观、道德观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对感情不能再抱有幻想。他警告我,二十一世纪是谋略的世纪,一切都是智力游戏,包括爱情在内。例如,他一人对付五个女人还游刃有余,用的是智力,而我一次半拉子的恋爱就伤筋动骨,费的是心力,不行的。 当时我正处在一场单相思的痛苦之中,老六的话更使我伤心欲绝,我不知道我心爱的女人是否在用智力对付我,如果是的话,我就连单相思的痛苦也没有了。这样一来,生活就变成了程序,game主宰了我们。据说有人已经进化到可以对着电脑操作键盘,与网上恋人做爱,并达到高潮,而离开了网络,对着有血有肉的异性,他们却找不到感觉。 这种情形使我忧心忡忡的,小吴偏偏在不恰当的时机、用不恰当的手法向我表示爱情,使我有一种“狼来了”的感觉。我真的跟不上形势了,她的表情和语言不但没有点击到我的智力,反而使我感到肉麻和厌恶,我没好气地说:“太阳不敢当,把我当男人就可以了。” 听了这话,小吴没有像一般的女人那样使性子、耍脾气,而是璀璨地一笑,高兴得什么似地说:“不错不错,你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落入我的圈套。”她说她是跟我玩的,想试看看我会不会信以为真,“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最后摆出一副智商很高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女强人样子。我想,时尚女人确实不同凡响。 以后,小吴就跟我们院长做得很好了(老六说,新概念爱情不能用感受的,而是用做的,与谁拖拍就叫与谁做),院长把权力做一点给小吴,让她当人事科长,经手职称评定、积极分子、劳动模范,包括拔尖人才的评选工作,使她有做别人前途与荣辱的快乐。她则做一些肉体给院长,使他在人生暮年又有了小伙子般的激情,家庭工作两不误。彼此做完了,也就两清了,谁也不会找谁麻烦的,比起以前那种第三者呀,婚外恋呀,要死要活的利索多了。 小吴跟我们院长做上以后,在我们医院的地位直线上升,排到了几个副院长的前面,大家都去巴结她,因为她这一关过了,院长那边就没问题。所以,小吴看不起我是很正常的,但这次她拿我没办法。 下班的时候,我又在医院的大门口碰到小吴,我以为她肯定还在生我的气,也没准备要跟她打招呼。她却放弃前嫌,主动叫我:“哎,一亮。”她的声音很尖,很响,叫得很甜蜜,害得许多人都朝我张望。有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可能被她吓了一跳,突然紧急刹车,差点摔倒。 我说:“什么事?”她笑吟吟地走上来,我看到她已经换上了玖瑰红的唇膏,但仍给我血盆大口的感觉。小吴看我警觉的样子,笑着推一下我的肩膀说:“怎么,还在生我的耶?”我觉得应该是她生我的气才是,怎么反过来认为我可以生她的气?小吴又说:“拔尖人才了,架子大了,是不是?”我说:“还没呢,钝着呢。”小吴转而关切地说:“那些表赶快填一下,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找我。”她的眼睛传达出丰富的内容,弄得我也有点想入非非。 正值下班高峰,我们医院的同事看到我和小吴站在大门口亲切交谈,都友好而善解人意地从我们身旁绕过,正常他们是要跟小吴打招呼的。我看着绕道而去,有的还在回头的同事,心想:他们在看什么呢? 但是,“拔尖人才”还是让我挺难办的,我觉得我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另外,我也不屑于这样的头衔,特别是这种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从小妈妈就教育我,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再说,填那些表格也够麻烦的。 大概拿了表格的三、四天后,我正在诊室里看一个老病号,边与他聊天,老六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当着病人的面就凶我:“彭一亮,你不要故作清高了,你以为你不当拔尖人才人家就会说你高尚吗?不会的,人家会说你装腔作势,说明你很在乎,比好好地当了更令人讨厌。” 因为他来得太突然,话又说得快,我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病人见势不好,拿了处方笺赶快走,说:“彭医生,我走了。”我说:“你的东西。”病人拿了放在椅子上的包,小心地看老六一眼,退着出去。 我问老六:“你刚才在喊什么?”老六又把他的意思说了一遍。我总算听明白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觉得自己挺无辜的,当了拔尖人才,人家会说我是跑关系得来的,不想当,人家又要说我装腔作势、故作清高。其实当与不当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当我自己,却办不到。老六说,让你当什么就当什么,不要多想,想也没用。他又告诉我,有人给宣传部写匿名信,举报我向病人索贿受贿,工作吊儿郎当,思想品质不好,警察和司机的死我有间接责任等等。这些罪状足以让我进监狱了,还当什么拔尖人才呢? 我很惊讶,问:“谁这么关心我呀?” 老六沉痛地说:“如果你不是拔尖人才,谁会关心你!” 听老六的口气好象我就是个拔尖人才,这大大地鼓舞了我,加上有人这么关心,我对拔尖人才也有了兴趣。老六叫我赶快把表格填好交上。我从抽屉里拿出表格,要他帮我填,他没说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自来水笔,到旁边的桌子去填。 老六很快把表格填好,只是桌子太破,他的笔把表格捅了几个窟窿,每捅破一次,他都要“哎呀!”叫一声,不过问题不大。他本想用他的生花妙笔在我的“成就”栏里发挥一下,我不同意。但他坚持把我的英语水平写成“熟练掌握”,因为只记得Pen、Verygood和Thankyou几个单词的他,都写“中等水平”了,我不写熟练掌握”令人惋惜。我只好随他的便。他只填了一份,其余的让我照着抄,整份表格他都没有不清楚的地方。 我想起小吴的关照,问:“你怎么这么熟练?” 他不满地看我一眼,说:“就你可以是拔尖人才,我不可以,是吗?” “哇噻!”我击了他一拳,说:“干么不早说,连你都是了,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老六吐了一口气说:“我可不像你,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来的。” 不管怎么说,有老六作伴,当当也无妨。我对老六说:“你帮人帮到底,帮我问问,是哪个恩人在暗中相助。” 老六说:“这好办。” 后来老六去组织部探听情况,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 那天他又冲到我家,这回竟不怕我老爸在不在家了,他说:“你小子时来运转了!”听了这句话,我父亲也暂时放下对老六的反感,问:“什么事?”老六讨好地说:“伯伯,市长重视阿亮了。”父亲的脸色明显开朗起来,但仍不动声色问:“怎么说?”老六说,我的拔尖人才是市长亲自点名给的。父亲舒了一口气,让身体缓缓靠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老六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回事,不敢再说话,客厅里一时静下来。电视里一个女人烦燥地走来走去,我老看到她扭动的屁股,当她又一次迎面走来时,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快摸摸父亲的脉博,问:“爸你没事吧?”父亲微笑着拿住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语重心长说:“小亮啊,你不要辜负了领导的期望。”父亲每次叫我小亮,我都难为情得要死,我不客气地说:“你没事就不要这样。”我抽回自己的手,第一次发现父亲的手心是那样的绵软温润,被他摸过的地方,就像给抹了一层肥皂泡,粘乎乎的,我使劲搓了搓,仍搓不掉那种感觉,只好到洗手间去冲水。这是我的职业习惯,每天要洗无数次的手,甚至听到不卫生的语言,也要洗手。 从洗手间出来时,看到父亲正与老六热烈地谈论着什么,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老六像换了个人,大大列列地对我招手说:“阿亮,快,说说你是怎么跟市长搞上的?”要是在以往,他这种样子肯定要让父亲发火的,但今天我老爸却赞赏地附合他:“嗯,说说。” 我想不起来是怎么跟市长搞上的,大概在一个星期前,我在急救中心看过市长的病。 这里要说明一下,我原来是在内科病房的,因收受患者的红包,被领导贬到急救中心,我就是在急救中心碰到那个致使两人丧命的打工仔的。这个打工仔因病无钱医治,危在旦夕,他的同伴想了个好办法,把他丢到一条臭水沟里,再打电话向警察求助,警察就把他送到我们医院。因为我们这个城市的精神文明工作做得特别好,各行各业都开辟了为民服务的热线,医院也开辟了一条“绿争通道”,凡警察送来的急救病人,一律收下治疗,我们医院因此有30多万元的医疗费没地方讨。 我把这个打工仔救活了。救活后,没人来认领,这个病人就赖在我们医院,要吃要住要治疗,医院丢也不是,不治疗也不是,钱却一天天地投进去。院长恨之入骨,还怀疑我是为了报复领导对我的处分才救活病人的。我有口难辩,我是怕不救活病人人家会说我没红包就不努力,现在救活了又说我故意跟领导过不去。那段时间我简直是我们医院的罪人,后来,经过有关部门协调,决定把这个病人送回家去。公安部门派了个警察,我们医院派我和一辆救护车,当然是我了,没人愿意去的,800多公里的跨省长途,只有我去将功赎罪了。我却以为是一次游山玩水的机会,就带了相机、胶卷、“笔记本”、光盘等等。我跟司机说,回来时,我们拐到哪里、哪里去玩,司机说好。但救护车刚开出几十公里,就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警察和司机当场身亡,我受了点轻伤,那个病人却安然无恙。这部分情况老六在他的小说里都说了,基本属实,只是我没死,我因祸得福,成为“新闻人物,市长接见”。 大约一星期前,我照样在急救中心值班。突然,一伙人慌里慌张地搀着一个人进来,一看,正是我们敬爱的市长。市长脸色苍白,有些细小的汗珠渗在他的额头和鼻尖,头上稀疏的两绺长发也垂落下来,露出原本盖住的光亮的头皮,两绺长发挂在耳畔,使市长看上去十分滑稽。但他很虚弱,已顾不上整理头发了,他的随从对那两绺长发束手无策,谁也不敢动手把它们放回去,又怕我们这些百姓看市长的笑话,就摆一副严厉的样子。其实,我们当医生的,什么没见过,我敢说,所有到急救中心来急症的秃头病人,只要他们是采取蓄两鬓的长发来盖住头顶的,没有一个能让头发安安分分地披在头顶上的。所以,市长的样子我们根本不爱笑。 我迎上去,说:“是你啊,市长。”市长的记忆力还行,他也认出我来了,勉强点点头。我出于职业习惯,马上要对他进行检查,但他的陪同人员把着不让我靠近,他们已经在路上通知我们院长了,估计院长马上会带一帮人赶来抢救。我不知道这些情况,我也不知道市长与病人之间有什么区别,人命关天,他们却在这里耍威风。我说:“我是值班医生,不让我看,出了事你们自己负责。”市长因跟我见过面又握过手,不好意思不让我看,可能也是怕真的会出事,就用眼神示意他的人让开。 等院长带一帮人赶到时,市长已经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头发也已放回原处。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不用谢。彭一亮。”市长没明白,我又补充道:“彭德怀的彭,一个两个的一,天亮的亮。”市长明白了,说:“好,彭一亮。”我不知道他是说我好,还是名字好。 虽然如此,院长还是大呼小叫着指挥那些主任们给市长检查。市长说:“不用了,没事了。”院长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不满地看我一眼,又请市长住院观察一下,做进一步的检查。市长问我:“小彭,你说有必要吗?”我说不必了,这几天不要太劳累,不要太激动,服些药,还可以正常工作呢。市长听了很高兴,对大家说:“怎么样,听到了吧,就按小彭说的办。”然后与在场的人一一握手告别,握我时,多晃了两下,还拍拍肩膀,以示优惠。 事情的经过大致如此。过后我们医院不少人对我有意见,说院长留市长住院是有道理的,我们医院盖高级病房还缺一大块资金没有着落,如果市长住下来,好好侍候,至少可以从他那儿挖到一、两百万。平时市长请都请不来,现在是到嘴的肥鹅让我给弄跑了。他们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大家就等着高级病房建成后,住进领导干部、名人、大款、老外,我们医院将轻而易举地从这些人身上获得丰厚的利润,大家工作起来也心情舒畅。而那些贫困农民、下岗工人、朝不保夕的小摊小贩小手工业者,看个病都像豁出去了一样,对着巨额医疗费,他们往往“死人不死猪”。如果都看这样的病人,大家只好喝西北风去。他们说我之所以不在乎医院的福利,是因为我的红包赚够了。还说院长来迟了一步,就是知道机会难得,在挑选为市长服务的人员时费尽了心思,真是呕心沥血啊!那些天里,我们医院普遍流淌着一种遗憾和厌恨的情绪,而我是罪魁祸首。 我说:“做人真难啊!”这句话本来是随便说说的,但说出来时,竟有一种愉快的心情,这些天来我一直有一种雀跃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了,我的快乐就因为我成了“罪魁祸首”,我觉得“罪魁祸首”跟院长差不多大了。 老六沉着地听我讲述,父亲则不时激动地发表他的看法,每次都说我不对。老六最后总结道:“知道市长为什么看上你吗?”我摇摇头,老六说,我处理好市长的病情不是主要的,我不治好,别人也会治好,关键的是我说他不必住院。老六一针见血地说:“你知道吗?市长今年五十五岁,年底市政府要换届,他可上可不上,如果住了院,渲染出去,对他连任是很不利的。”我才明白,市长听到我说还可以正常工作时会那么高兴,还对大家说:“都听到了吧?” 父亲也如梦初醒,他刚才还在批评我没经验,说像市长这样的病人,应该慎之又慎,宁可让他再住院观察观察,以防万一,又不会得罪院长。听了老六的话,他才知道现在当医生不容易了。老六走后,父亲说:“这个张国庆,本事不小,头脑灵活,你也跟人家学学。” 在市长的关心下,我顺利当上“市管”拔尖人才。又因为有老六的开导,我当得神气活现的。听说市长对我的评价是:业务精,医德好,作风正派。市长就是市长,看问题挺到位的。我的业务确实精,所以才有病人经常给我送红包,看不好病的医生是没人送红包的,你要是不收病人的红包,他们会很不放心,怕你不认真治疗。医德好也是千真万确的,没送红包的病人我也照样治好,比如那个打工仔,我守了三天两夜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说要送他回家,我也是一叫就走,毫无怨言。至于路上出事故,那不是我的责任。作风正派,肯定是市长自己深有体会,因为我没有因他是市长而乱拍马屁、丧失原则。经过市长这么一评价,我对自己也刮目相看,甚至暗暗下了决心:从此以后,好好做人。 我在我们医院的处境明显好转,到处听到有人“一亮”、“一亮”地叫,我一律采取爱理不理的态度。我经常敞着白大褂、双手插在深色西服的裤袋里走路,一双鳄鱼牌皮鞋亮晶晶的,以前大家对我这种样子是非常看不惯的,主任还警告我不能这样,他要我像护士扎腰带一样把白大褂的扣子扣好,现在没人说我什么了。院长也对我笑脸相迎,还征求我要不要回病房工作。但是,自从我目睹了警察和司机的死亡,以及后来的一系列变化,我已经对这一切无所谓了,甚至连问院长太阳从哪里出来的兴趣都没有。我知道,我要是真的这样问他,他会笑呵呵说:“你说从哪里出来就从哪里出来。”或者,“你喜欢它从哪里出来就从哪里出来。”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对院长说:“急救中心很好,不走了。”院长以为我还在跟他赌气,仍宽洪大量说:“这样吧,我们另外找个时间沟通沟通。” 这是院长亲自来通知我参加拔尖人才颁奖大会时说的话。但我们终究没沟通上,这是后话。 那天的颁奖大会是下午3点开始,我到达时已经迟了,大会堂前没什么人,几个保安叉着腿抱着手臂无聊地站着。我沿着弧形的车道走上去,保安居高临下看着我,我觉得他们像是公共场所的摆设。一辆三棱吉普从我身旁“倏”地驶过,在大堂前停下,车门开了,我看到那天在老六的酒会上见到的那位扛顶女名记,从车上昂着头跳下来。她今天穿得非常漂亮,鹅黄色的紧身套裙,白色的高跟鞋,削得很精干的短发,脖子还系了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使她每走一步都摇曳出风姿。但她太干瘦了,看上去就像一片黄色的旗帜,由高跟鞋举着走。她的感觉很好,走得挺胸昂首、目不斜视的,步伐接近于猫步。 我想跟她打招呼,但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只喊了声:“嗨!”她仍然目不斜视,“嗒嗒嗒”地走了。我看着她的步态,想到我们医院,我们那些肥胖的老护士,开个会总是要前呼后叫的,一伙一伙地围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硕大的胸脯或屁股把人撞个趔趄,还要教训人家:“嘿嘿!年轻人,放干净一点。”然后大家就开怀大笑。现在想起来觉得怪温暖的,我兀自笑了。一个保安奇怪地看着我,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让我进去了。 女记者很快消失在一个边门里,我不知道她是来采访的,还是来当拔尖人才的,她老公呢? 到得会场,好家伙!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的,会场里的人头就像人们常说的煮熟的饺子。一些女士们花枝招展,一些先生们意气风发,乍一进去,这两些人造成的景象使人误以为是孔雀在比武,煞是好看和热闹。我看到老六也在人群中,非常活跃地与前后左右的人交谈,他的头发是新做的,打着亮亮的摩丝,使他看上去流里流气的。他没有看到我,我压根也没想要叫他,我忽然有一种孤独感,悄悄找个角落的位子坐下,关上手机,从头到尾,我没说一句话。我右边的人想跟我搭讪,我装着没听见,但我听见了他在跟他右边的人畅谈他的成就和宏图大略,以及他对社会的尖锐批评,好象他今天不是来受惠的,而是来改造世界的。他右边的人不时打断他的话,像他一样把自己的一切也和盘托出。他们旁若无人的,声音相当不小,整个会场都是嗡嗡的说话声,夹带着此起彼落的手机声,人体的气味特别浓烈。主持会议的副市长叫了两次:“请大家安静,把手机关掉。”但效果不佳。开会过程中,我把天花板上的灯数了好几遍,莲花形吊灯12盏,日光灯48盏,牛眼灯 好多,我算了几次都因混在一起而没算清楚。 散会后,我们各领了一本大红本子和3000块钱,大部分人不好意思当场数钱,我当场数了,我想知道那么高的荣誉,到底给多少钱。所以,我数钱的时候,不少拔尖人才都有事没事地在周围着看,嘴里随着我手指的捻动默默地念到30,才露出喜色放心离去。但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好象我不是拔尖人才,而是财务或工作人员,在他们看来,当场数钱不是拔尖人才的作为。我把算好的整叠钱对折一下,塞到胸前的口袋里,顿时感到胸口饱满。我本想等等老六,跟他一起走,但他不知溜哪去了,待我走出会堂大门口时,看到他正钻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我看到他头先探进去,身子胳膊移进去,右脚跨进去,屁股坐到座位上,左脚收进去,车门关上,车子无声地开走。我就像看卡通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切,我一直站在会堂高高的台阶上,从1数到15的时候,那辆轿车消失在车流里。 远方,太阳正在西沉,大地镀上一片金光,一切都灿烂辉煌的样子。 当天晚上开了一个拔尖人才联欢晚会。市领导来与民同乐,市长也来了,领导们纷纷展现现代领导干部的风采,让我们大开眼界。他们都多才多艺、风趣幽默甚至顽皮可爱,受到了女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不是被请去唱歌就是被拉去跳舞,忙得不亦乐乎。可怜那些歌舞团的“小天鹅”,本来是晚会举办者怕女知识分子爱面子,不肯主动去请领导唱歌跳舞,怕扫了领导的兴,特地请来的,已交代她们要积极热情地请领导活动活动。没想到晚会一开始,女知识分子们就捷足先登,频频出击,把几个重要领导忙的。“小天鹅”根本派不上用场,她们一只只怯生生地栖在一排靠背椅上,靠不停地喝矿泉水或交头接耳来消除她们的无聊与尴尬。 目前官方举办的晚会一般都是这样的规矩:男领导坐在主宾位置上,由女士主动上前邀请,非领导或官不够大的先生们按传统习惯,先生请女士,各行其便。现在,男领导这边是没有问题了,非领导的先生们一方面以为“小天鹅”是为领导准备的,不敢问津,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女拔尖,不是太老就是太胖,他们也鼓不起勇气去请她们;另一方面,他们来参加晚会主要是想多接触一些人,多交流,唱歌跳舞这样的事不是当务之急,所以也都忙着说话、握手、交换名片,顾不上“小天鹅”了。老六根本就坐不住,他已经换了好几次座位了,他与方方面面的人都熟。 我欣赏了一会儿各色人物,然后请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女农艺师跳舞,她感动地说不会,我就直奔一个修长的“小天鹅”而去。当我握住“小天鹅”冰凉的小手时,忽然觉得有一种责任,我要把这八个“小天鹅”一个个请遍,让她们把最美最好的舞姿展示出来。后来也有人去请她们,我才松了一口气。 可以说,晚会开得圆满成功,美中不足的是市长唱歌时走了调。他先是被一个女拔尖请去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还听不出明显的瑕疵,又被另一个女拔尖请去唱《熬包相会》,就有点吃紧了,后来他自己来了兴致,独唱了一首《北国之春》,虽然唱得挺大声的,但还是走调得厉害,一首歌基本是在歪歪扭扭中唱下来的,好比磁带绞带了一样,听得我一身难受,但人们仍给市长报予雷鸣般的掌声。我看到市长今天气色很好,头发也服服帖帖的。 晚会结束时已经10点多了,街上还很热闹,路两旁的大排档坐满了吃喝的男女,许多人都吃得很高兴,有的人舒服得把鞋子都脱了,脚缩到坐着的塑料椅上。几乎每一张桌子都溢着啤酒的泡沫,空气中有酸酸甜甜的啤酒气味。我看到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正全力以赴地掏一只螃蟹的大脚,红红的小嘴可爱地抿着,我不禁也跟着她使劲,脚步都放慢了。她看到我在注意她,就高傲地瞪我一眼,继续忙她的。她这一眼好象击中了我的某个部位,有一种陌生和急切的感觉从我的前额眉心处向两边扩散,酥痒酥痒的感觉。我回头看看周围,竟没有一个面熟的人,好象有一层透明的东西横亘在我与人们之间,我觉得我没办法与眼前这密密匝匝的人群挂上关系,每个人都是按一定的程序和轨迹运行的,而我孤零零的,心里有一种冷冷的、硬硬的东西在长大,我有点茫然。吃喝的人都停下动作愣愣地看着我,大部分人嘴上有一圈油光,有一个下巴粘了一小块白白的东西。我不知所措,赶快走开,他们奇怪地看我最后一眼,又继续吃自己的。 我刚开始走得很快,我甚至听到了耳畔吹过呼呼的风,迎面而来的人纷纷给我让路,街上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走过了主干道胜利路,来到繁华的延安路,噪杂的人声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我放慢脚步,像人们那样慢悠悠地走路。商店的门洞里一拨拨地涌出人群,没个完的样子,好像呕吐不止,我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人。可是,都快11点了,人们好象还没有回家的意思,看上去,他们都清楚只能这样在街上闲逛。我不想这样,看到前面有一条岔口,赶快向右拐到一条幽静的路,这条路跟延安路完全是两回事,幽静极了。我仔细辩认了路边的门牌,看清是“大同路”。但是,大同路也有很多人,只不过他们都默默地走路,好象坚决不出声是他们的态度,或者,走到大同路的人自然不出声,他们不说话,连脚步声也轻轻的。看着影子一样移动的人,我突然明白了,人们都是有预谋的,不管是颁奖大会的程序,联欢晚会的活动,还是一街吃喝的人、一街喧哗的人、一街默不出声的人,他们都遵循了某种规则,心中都一清二楚,只有我一人被排斥在外,连老六都不跟我 说。现在,我看到了真相,好象走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和新鲜感,我想好好把这一面的生活看一看。 我振作起来,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卖鸭肉面的摊子,一块白纸皮写着“阿溪鸭肉面”几个黑字,与一只白炽灯一起挂在一根竹竿上,三个男人坐在小凳上端着碗默默地吃,筷子挟起的面条老长老长的。我走过去,老板站起来对我笑笑,三个男人从面条后面抬起眼皮看我一下,又吃。我对老板比了一根指头。他明白了,很快做出一碗冒着香气的鸭肉面,他指指五、六罐酱油、醋、辣菽、蒜丁、葱末、香油的小罐子,意思让我自便。我点点头,随便勺了几样吃起来,味道很好。那三个男人吃好了,都不问价钱,只是拿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让老板找,然后各走各的。我吃完了也这样,老板找给我五元。 填饱肚子后,我的情绪稳定多了,我以一种从容的态度,漫无目的地走开了。走了大约五条街后,来到一条陌生的小路,脚开始有点痛了,这时我也慢慢看懂了,这些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街道像是城市的肠子,这条小路就是城市的兰尾(就是老百姓通常说的盲肠),街道里的行人、车辆、商店、树木、电线杆、垃圾都是在肠子里消化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排泄出去。想到大家最终都成了排泄物,我竟有点喜不自禁了,心情也大为轻松。 街上灯影黯淡,光亮几乎是靠两旁的小食杂店、小吃店、水果店、五金电料店、裁缝铺或住家的灯光照出来的,我还看到路边有的人家开着拉闸门,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货物、自行车、箩筐,挂着衣服,大概是晚上收进来,明天又要摆出去的。厅堂中央的灯光昏黄,几个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我边走边东张西望,因为街小,行人显得更密集,我不时得侧着身子让过迎面而来的人,后面却有摩托车像鱼一样擦着我的身子驶过。 突然,一段熟悉的音乐从哪里飘来,《北国之春》!我一阵激动,循着声音找去,是一家叫作“胖子歌舞厅”的地方,门面很小,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招牌是用红色的霓虹灯做的,灯管已经破败陈旧,每个字都有缺损的笔划,给人的感觉像是“胖子”的脸被人抓破了。 《北国之春》还在过门,我不由自主地站在歌舞厅门前。一个小姐从门里突然闪出来,把我吓了一跳。她用极快的语速对我说:“先生,请进。我们有最好的音响、可口的饭菜,美丽的小姐,便宜的价格,包你满意。快走快走。”小姐边说边把我拉进去。 我稀里糊涂地跟进去,我只是想听《北国之春》。进门是一条窄窄的过道,还要上一 道同样窄窄的、陡峭的木头楼梯,楼梯没有扶手,墙上只挂了一条绿色的灯带,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基本上看不见,手也没地方抓,任小姐拉着走。上了楼,是一个不大的歌厅,也是黑乎乎的,借着转动的射灯,我看到台上站的是一个块头很大的人, 看不清他的模样。黑暗中还有一些人,我是从晃动的烟头知道的。 一个巨大、粗糙的声音,像泄闸的洪水从我的头顶劈下:“亭亭白桦,悠悠碧空……”我一个激灵,有一种脑袋开花的快感,突然,我找到了一直在等待的出口,终于把梗在喉咙里的东西吐出来了,我冲唱歌的人高兴地叫起来:“走调了!”他还在唱,我又大声喊:“绞带了!”四周响起哄笑声。那人扔了话筒走下来,来到我面前,我看清他并不是个小毛头,二十八、九岁该有吧,也就是跟我年纪差不多。他问:“你想干什么?”我哪有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说话,我觉得嘴巴那边好象有个关节松了,声音就像珠子一样滚出来:“你唱走调了,走调了!哈哈哈!哈哈哈!”我放肆地大笑。其实我并不想笑的,我只是想把这句话说出来。这是没有办法的。 那人不说话,转身到旁边的桌上拿了什么,又冲向我,我还没看清楚,就觉得脑门上一记热辣,接着是冰冷的、带着纱纱样的液体流下,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我想,他是用啤酒瓶打我,我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有一种非常舒畅、非常妥贴的感觉,我慢慢倒下去。黑暗中,他又用打破的啤酒瓶刺向我的喉咙,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平静如水。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唯一想到的是:这下老六又有东西好写了,他可以写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死因不明》,因为人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到“胖子歌舞厅”这样的地方,那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打死我,他们会议论一段时间,然后渐渐把我忘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