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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男性

 作  者:赖妙宽

 

  洪建明后来发现:没有他和陈丽雪,婚礼照样可以进行。顶多有个把来宾在呷一口茶后,一时无话可说,才问:“新郎、新娘呢?”男宾相或女宾相会把头随便向左右晃动一下说:“哦,刚才还在这儿呢。”算是交代了,此后便没人再问起。
  这个发现使洪建明大为惊异,虽然他对这种婚礼没有多高的期望,但枯燥乏味到如此程度也是他想不到的。本来扫照他的想法,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应该他们自己悄悄地进行,或在山野里,或在沙滩上,甚至在某个温馨的小酒吧,两根红烛,一瓶美酒,呢喃摩娑,情景交溶。这样才富有情趣,才值得纪念。所以当他用流水一样的声调,把这一切描绘给陈丽雪听时,陈丽雪脸上闪着红光,一下子扑到洪建明的怀里,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就喜欢这样。”
  他们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想象着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感觉也如结了婚一样兴奋。当然了,那是离他们真正结婚很久以前的事了,等他们果然要结婚时,谈恋爱时的各种浪漫想法就被现实挤兑得无影无踪了,连他们自己都无心再追寻。
  首先是新房设在哪里?陈丽雪的父亲为他们留了一套小单元,很适合新婚夫妇住。但是洪建明的母亲不同意,她说儿子结婚住女方的房子不好,“好象我们娶不起媳妇似的。”洪建明自己内心上也是不愿意的,他怕人家说他是入赘女婿,尽管对陈丽雪有万千柔情,习惯上他还是希望自己像所有男人那样把老婆娶过来。所以他对陈丽雪说:“就住我家吧,我母亲从我七岁起就守寡,现在丢她一人在家于心不忍。再说,将来她还可以帮我们带孩子。”陈丽雪只乖乖地说:“好吧,反正我也不会跟人家吵架。”就这样,洪建明很顺利地把家安在自己家里,同时也种下了烦恼的种子。
  然后是婚礼如何举行。他们原来想的两人悄悄举行的形式,现在看来已十分幼稚可笑。陈丽雪的母亲说,没有放鞭炮,没有热热闹闹把人娶走,叫什么嫁女儿!她以后怎么跟邻居说?陈丽雪自己也乱了阵脚,她想,在鞭炮中被人围观固然尴尬,却也是一种甜蜜的回忆和纪念。如果两人悄悄地躲在哪里过家家似地结婚了事,未免冷清、率,难保今后不后悔的,毕竟结婚是终身大事,人人都热闹,为什么偏自己简单?与此同时,洪建明也认为,结婚是自己堂堂正正做个成年男人的标志,婚礼就是一种宣言。如果两人悄悄地举行,是否会被看作孩子气和女人味?是否会被看作没能力操办婚事?今后怎样面对众亲友?他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遵循人们认可的方式准备婚礼。为此,他们在财力上和精力上作了最大程度的消耗,两人都忙到结婚的前一天,才累趴下去,体重各减少了七斤和五斤。
  当他们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也曾苦笑着说:“嘿,本来还想怎么样呢!”算是告慰内心的纯情。
  至于新房如何布置、新娘子穿什么衣服等等,也都有一套不可动摇的规矩。比如客厅的正墙上要挂一块红绸被面,上面贴一个“喜喜”字,那是舅舅至高无上的权威。所有女方的陪嫁都要系上红绸带,好让来宾判断新娘的身价,就如牲口市场人们观察牛的牙口、马的蹄子一样。为此,不少新娘在结婚前把男方的东西搬到自己家,小心翼翼地系上红绸带,结婚那天才又搬上汽车,一路招摇着重新运回男方家。搬运过程中不小心碰破了冰箱或洗衣机的油漆,虽是心疼,却认为值得。他们虽然没有堕落到也这样搬来搬去的,但当婆婆坚持把陈丽雪带来的东西作上标记时,他们突然感到脸上无光,特别是陈丽雪,整个婚礼上都有一种被押解示众的感觉。
  陈丽雪乌黑的长发、白晰的皮肤、纯净无瑕的脸庞,配上一袭雪白的婚纱,显得高贵、典雅。他们早就买下了一套,只等新婚那一天穿上了。陈丽雪有时按捺不住,就拿出来悄悄地穿一小会儿,再依依不舍地脱下、依原样叠好,收起来。可是,所有的长辈都一致认为:新娘应当穿红衣,图个吉利,从民国到抗战到改革开放,没有一个不是这样的。态度之强硬,到了无可商量的地步。他们虽然不信邪,又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长辈交代?红衣就红衣吧,自己心里也踏实一些。但陈丽雪穿上红衣,就象刚进城的打工妹,一脸傻相,洪建明不能不感到遗憾。那件婚妙只成了陈丽雪追忆女儿梦的道具。
  最后,连婚宴的规格、啤酒的牌号都是按排场上流行的档次定下来。到头来,婚礼对他们来讲已不是喜庆,而是一种沉重不堪的任务,他们只能咬着牙关把一切完成。
  洪建明看到自己还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感到不舒服,好象是这种整齐使他不自由的。乘人不注意悄悄地取下胸前的红花,觉得这像农展馆的标签。他把领带也一把扯下,人立即轻松了许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并没有谁发现他的变化。其实,他是不是新郎又有谁在乎呢?人们来看新房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而是例行公事。即然他们去看过、而且还将继续去看别人的新房,轮到他们结婚时,人们理当来看一下,仅此而已。人们都是利用上班时间,互相约好了,临下班时成群结队而来,并且在路上说定了,只呆半个小时,大部分人还要买菜、煮饭、接孩子,不可耽误的。所以,人们进来时一般都面容严肃,必要时才笑一下。照例是接过一杯菜,呷一小口,放下,推辞着,然而还是吃了一大碗卤面。吃时,注意着别人的碗,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与别人一致,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大家放下碗筷,对主人说:“害你没闲,很好吃哦。”好象他们是专程来吃卤面的。主人必然谦虚道:“没影啦,你好夸奖。”
于是大家起立,鱼贯进入新房参观,都站着,默默观察了约三分钟,努力说些赞扬的话,总有人用手指的关节敲敲大立柜或桌面判断:“漆是聚脂的,亮。”听到坚硬、结实的木头声,大家都点头称是。洪建明觉得那指关节好象是敲在自己的脑门上,小时候,人们以此来判断他的智商如何。
  然后大家按进来时相反的顺序出来,免不了到隔壁母亲的卧室门前,依次探一下头,说:“这间是他母亲住的?”又到厨房、厕所探一下头,一根手指点着:“这是厨房、这是厕所。”最后说:“走了,走了。”每人拿两个糖果,分头找到自己刚才喝过的茶杯,把剩茶喝光,然后走了。到了楼下找到自己的自行车,就各奔东西了。以后他们中很少有人会再到洪建明家来。
  洪建明百无聊赖地看着客来客往,不时要谨慎地躲过客人手里端着的茶水或面汤,久了竟觉得困倦。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像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切。他还发现,有些人他根本就不认识,不认识的人与他打照面时,就像认识的人一样高兴,反叫洪建明惭愧。这种情景反复演出,像摇篮曲一样,慢慢地拂去洪建明对婚礼残存的一点热情和期待,使他昏昏欲睡。他总算明白了:这是他和陈丽雪结婚,不是别的什么人,没有谁会在意他们的心情的。本来他的几个同窗好友早就扬言,要在他结婚那一天闹一闹,所以今天早早就来了,并摆开了架式,可是在这样繁杂而规范的气氛中,大家都自觉地掌握分寸,想闹也闹不到哪里地去,最后干脆躲在阳台上打四十分去了。洪建明几次到阳台上摩拳擦掌地想下去杀一轮,无奈没人愿意让他打,他只好在旁边出谋划策,也快乐了一阵子。
  这时,他想起了陈丽雪,好象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也差不多把她给遗忘了。洪建明从早上把她娶过来后,就没再注意她。他们一直按别人的指点行事,注意的是自己做的是否符合要求。洪建明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好象此刻他不是在自己的婚礼上,而是在某个荒漠里寻找失散的亲人,心中只有焦灼和忧虑。
  陈丽雪正兴冲冲地给客人续茶,茶壶刚放下,马上又去端糖果。她脸色微红、面带笑容,兴奋且紧张地跑来跑去,纤弱的身材,居然把个屁股也扭出了一定的花样。洪建明从来没有见过陈丽雪这种作派,心里暗暗吃惊,想告诉她,用不着这样。就过去拉了一下她的裙角说:“你歇一会儿吧。”
  陈丽雪在兴奋中被这一拉,就像从腾云驾雾中落到实处,她定定地看洪建明一眼,不解地问:“什么事?”
  洪建明被问得很扫兴,看到陈丽雪还等着自己说话,只好又说:“我看你歇一会儿吧。”陈丽雪嫣然一笑,很顾全大局地说:“可是我是新娘啊。”
  听了陈丽雪的话,洪建明不知怎么的竟感到肉麻,再一看,陈丽雪正对着他笑,笑容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儿,呆板、虚假、灰蒙蒙的。洪建明心里隐隐作痛,他不明白才一天功夫,陈丽雪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时有个客人开他们的玩笑说:“行了,都已经结婚了还这么缠绵。”他们就一起转过脸对客人笑,表示感谢。
  洪建明不想说话,陈丽雪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无奈,他只好拍拍他的手背,以资鼓励。陈丽雪便小鸟一样快活地扑闪而去。

  一阵晚风吹过,刮起他们娶亲时放的鞭炮屑,鞭炮屑在不高的地方纷纷扬扬,借着夕辉泛着暗淡的光,就如无可奈何的落叶。它们在空中勉强支撑了一会儿,便也都跌跌撞撞地摔下去,贴着地面一瘸一瘸地挣扎着。几个放学不归的小学生,在碎纸堆里寻找没有爆炸的鞭炮,胸前的红领巾沾着饭糊和污垢、皱缩腌脏。空中稀稀拉拉响着他们燃放的鞭炮和故作大惊小怪的叫喊,还有新鲜的火药味。两个搔首弄姿的女人走过,皱着眉头,作一副高贵的样子,她们躲鞭炮的姿式使她们的手脚看上去像爬动的蜘蛛。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的悠长声响,远处还有自行车成片推倒的哗啦声。
  洪建明俯视着这一切,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想,自己的婚礼也像黄昏一样进入尾声了。客人散尽后,家里骤然冷清下来,送客后的关门声和客人下楼时不加节制的脚步声在楼道里轰鸣。洪建明聆听着声音渐渐远去,才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完了。”
  母亲和陈丽雪不解地看着他。家里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挂钟一下一下走着,枯燥而执着。风掀动窗帘,洪建明看和窗到幽兰的天空和一弯惨谈的月牙。他一时适应不了这种冷清,在这样宁静和明亮的景致里,他与母亲和妻子的关系变得赤裸裸的,他觉得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着两个女人,是很离奇和难堪的,他不习惯。
  三人都无话,女人以为洪建明会对她们说点什么,可他一转身进厕所去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开始收拾屋子。陈丽雪把横七坚八的折迭椅一只只合上、垒好,她不小心夹了一下小指头,轻轻哼了一声。婆婆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厕所里传来抽水马桶的排水声,持继了一段时间,水声停了,洪建明也出来了。女人仍看他一眼,他脸背着她们走过来。她们的存在,使洪建明都没好意思尿出声来,他觉得那跟当着她们的面拉尿差不多。如果是只有母亲或陈丽雪,他倒也不觉得怎样。
  母亲见他心事重重的,自觉心领神会,她接过陈丽雪手里的东西,推了他们一把说:“你们赶快去睡吧,别累着了。”
  陈丽雪红了脸,站在原地看洪建明。洪建明也很不自在,他突然意识到,在两房一厅的空间里,有母亲的存在今夜他们将很难渡过,这是他婚前料想不到的。他想对母亲解释一下,又无从开口,便也愣着不动。
  母亲慈爱地看他一眼,一撇嘴笑着说:“去呀,还不快去。”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他们在母亲热切的目光下,垂头丧气地刷牙,洗脸,一前一后进卧室。刷牙时,陈丽雪几次盯洪建明看,欲言又止。洪建明装着没看见,他把牙刷搅得飞快,牙膏的泡沫溅到鼻头,有点痒,这种感觉就像刚才站在母亲面前,痒痒的,使人几乎站不住。
  进卧室时,陈丽雪走在后面,洪建明很希望她顺手把门关上。可是,她没有,而是很快走到母看不见的角落里。洪建明突然对她怒气冲冲的,可想到刚才是自己抢在她前面进来的,自知理亏,就敢怒不敢言。他们都僵立着,互相看一眼,陈丽雪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洪建明知道那门只能自己去关了。以前只有他和母亲时,他睡觉从不关门,今天显然是要关的,这已昭示了一切,他就像被人看到阴处一样难堪。
  故意拖延了一下,他才硬着头皮,作出满在在乎的样子朝门走去,暗自下了决心,要低着头,一下子把门关上,门外母亲是怎么想的也就不管她了。可是,来到门边,全身好象都在母亲的直视下,而且那目光就像起重机的钢索,吊起了他的下颏,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他看到母亲正驻着扫把,喜滋滋地看着自己。他的头皮一阵发麻,差点掉头就跑,惊慌中,他朝母亲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然后“砰”地一声甩上房门。这一笑好象已把今晚的行动合盘托出,隐约看见母亲点了一下头,算是允诺。
  他站在门后喘了几口粗气,几天来的疲劳一起漫遍全身,他感到四肢无力。陈丽雪一直惊惶地看着他,房门关上后,他松了一口气。但洪建明的样子叫她失望,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心神不定的。等了一会儿,见洪建明无任何表示,她又看他一眼,洪建明的样子使她不再期望。所以她先脱了衣服上床,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怨恨,她没想到新婚之夜会这样没意思,洪建明原来的温情和幽默到哪去了呢?
  洪建明见陈丽雪已上床,心中暗喜,觉得已免去了一件负担,赶紧也脱了衣服蹑手蹑脚爬到床上。陈丽雪对他上床没有反应,两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躺着。
  门外有母亲收拾东西的声音,清脆的玻璃杯碰撞声,“叮呤铛啷”的,锐利得像一把刀,刺得他们心痛;还可以听出母亲把星散的糖果放进糖果盒的声音,咝咝的糖果纸被挤捏的声音,几个被茶水沾湿的糖果,母亲在桌上敲敲,也放进糖果盒里了。敲糖果的“啪啪”声,像弹棉花一样弹着他们的神经,使他们头脑一阵阵弦晕。接着是扫地,一下一下“唰唰”响,还有蜜饯果核滚动的“咔啦”声,扫到他们的房间时,速度明显地放慢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觉得自己就像受追捕的地下党,躲在丛里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就像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最后,母亲总算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她没有关房门,他们听到她重重地躺到床上的声音,伴着惬意的呻吟和床板的吱吱声。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四肢稍稍放松一些,洪建明想,他们这边的声响一定也会如实反应到母亲那边去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行动,陈丽雪盯着他看,表情难以捉摸,他们面对面,相距不过一尺,却像隔了两座山头。洪建明试图把手伸过去,放在陈丽雪的脸颊,说一句温柔的话,可是他听到母亲那边唧唧哼哼的声音,心里烦得要命,似乎做什么、说个什么都假猩猩的、都索然无味。
  好一会儿,两人都不愿开口,房间里的寂静使人感到痛心和不安。天花板上紫兰色的灯光使房间里像雾一样溟朦,本来是一个令人痴迷和欢欣的时刻,他们却提不起精神。
  他们躺了一会儿,洪建明着点睡着了,他猛地惊醒,看到陈丽雪还在看着自己,他奇怪她怎么不睡,就说:“算了,睡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干涩,就像八十岁的老人发出的。
  陈丽雪不说话,她翻了个身子,背对洪建明。他看到她雪白、细腻的项背,粉红色的丝质睡衣,使她的躯体看上去柔软而富有弹性,他突然很想把她搂过来。但是,他不知道搂过来后自己还要怎样,他心里被一种迫在眉睫的忧虑所折磨,他想,母亲一定正以自己的经验在判断这边的动静,想到这一点,他都恨不得裹了一条毛毯自己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以示清白。
他记得很久以前,堂哥结婚的时候,天不亮就去把新娘娶来了,婶婶当众叫堂哥和新娘赶快去睡一会儿。那是老式房子,新房在楼上,众亲友在楼下,年轻一点的故意在楼梯口聆听,作鬼脸、调笑,年老的则过去拍着他们的脑袋把他们赶跑,但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洪建明等几个小男孩也似懂非懂地下楼,堂嫂却躲在房间里不肯露面。几年后,洪建明懂得了事情的原委,心里很瞧不起堂哥,同时觉得婶婶也过于残忍,这跟叫堂哥当众表演有什么区别呢?当然了,以前的人们也许把多年来对异性的渴望都押在新婚之夜上,才会有那种难堪的场面,而不像现在,新婚之夜已不再神秘,只有像母亲那样老式的人才会如此多事。但是,洪建明又没好消除母亲的好奇心。

  其实,他与陈丽雪的夫妻关系已十分默契,他并不是存心要这样的。那是有一次,他们在江边散步,天黑以后,他们坐在草地上听汨汨的流水声,江风习习,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在一片宁静和温馨之中,他们同时听到周围有男女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但五米这处,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两人很自然地动作起来,使他们的关系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过后洪建明还有点愧疚,陈丽雪却很坦然,她说她只是害怕草丛里有蛇或老鼠。以后他们常在江边行事,居然也无拘无束、快乐自由。偶听人家说,清早到江边散步,常可见到遗落于地上的手怕、打火机和皮带之类的小物品,还有被风吹得鼓胀起来,欲飞不飞的避孕套,他们听了也脸不改色心不跳,很高兴在那儿活动的还大有人在。直到雨季来临,他们的行动受限,才想到该结婚了。
  洪建明本来对婚后的夫妻生活怀有更高的期望,至少没有蛇和老鼠的困扰,或担心冷不丁从哪里射来一束灯光,没想到在人们的助兴和祝愿之下(他不记得今天有多少人对他说:“早生贵子”了),他们的行动变得赤裸裸的,比起在天地之间的江边更为直露,他觉得就像有无数双眼睛,从所有知道他今天结婚的人那儿射来,比起江打鸟人的三节手电筒更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趴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他记得谁说过结婚是性交广告,觉得真是千真万确,但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热衷于做这样的广告。
  陈丽雪仍一动不动的,实际上她长时间不动让人感觉出更强烈的期待和诱惑,洪建明终于还是把手伸过去,他想这是新婚之夜,总得对新娘有所表示才行,但他的激情早被繁琐的婚礼程序和母亲的关注荡涤得一干二净,所以触摸的手指显得机械僵硬,但他还是感觉到陈丽雪机体的微微颤动,他受了点鼓舞,从背后抱住她,他感到一种舒心的温暖和愉快,陈丽雪任他抱着,洪建明感到满足和安全。他就这样抱着,一会儿就睡着了,抱着的手也松脱了。不知睡了多久,他醒来时发现两人已各睡各的,被子中间留了一道空隙,还有穿堂风使他感到冷。他觉得两个成年人抱在一起睡并不舒服,他舒展了一下身体,很快又睡着了。
  第二天,他们还在熟睡,母亲就来敲门叫他们起床吃饭。
  洪建明睁开眼睛,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看到身边躺着的陈丽雪,他才想起自己已经结婚了,新房里红彤彤的色调使他感到庸俗。他转过头看陈丽雪,陈丽雪睡眼惺松、头发散乱。她也刚醒,大概也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模样儿愚蠢、邋蹋,好象是个为养家活口操持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
  洪建明看着陈丽雪,想到自己已经拥有女人了,猛地感到兴奋和有劲。他想到今后每天都可以和她正正当当地睡在一起,就像家里留着许多好东西一样安然和舒心。他有点遗憾昨夜太平无事,现在看来,昨天的难堪、谨慎都是很可笑的,天下的新婚夫妇不都是这样的吗?洪建明觉得有点对不起陈丽雪,白天的光线和四周的声响也助长了他的兴致,他很自然地向陈丽雪挨过去。
  但是,陈丽雪推开他的手,指指门外说:“等会儿又敲门了。”从她嘴里飘出一股难闻的口臭,洪建明皱起眉头,马上又觉得不妥,他不动声色地憋住气。却闻到自己嘴巴的味道也不好,他本来还想对陈丽雪说点什么,这样一来就算了。
  两人默默起床,各忙各的,情形就像在大学生宿舍里。陈丽雪先出去,洪建明看着她穿睡衣、拖鞋的背景,有一束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背上,使陈丽雪看上去散漫又神秘。“老婆。”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再次提醒自己,已经结婚了。阳光照在陈丽雪背后的红晕和“老婆”的概念就这样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心中。
  刚漱洗完毕,母亲就端着四个煮好的鸡子到他面前,叫他趁热吃了。
  洪建明问:“干么吃这个?”
  母亲意味深长地说:“补补身子呀。”还回过头看陈丽雪,大概认为她心中最有数。陈丽雪把脸别开。
  “干么要补……”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说:“我们就没怎么样。”又连忙打住,舌根有点发硬,他感到自己是不打自招。
  母亲笑了,半是责备半是欢喜地白他一眼,意思说你什么也瞒不过我。又说声:“快吃。”然后走了。
  洪建明望着鸡子发呆,有个鸡子蛋壳上面有一块黑迹,他怀疑是不是鸡大便。陈丽雪过来对他悄声说:“吃吧,免得伤了她的心。”但她还是对鸡子吐了一下舌头。
  洪建明拿起一个鸡子,在手上掂掂,苦笑一下,开始剥开来吃。鸡子的腥味和大团的蛋黄,梗得他胸口发闷,他又想起鸡大便,觉得恶心。一抬头,看到母亲在笑,陈丽雪皱着眉头,他有一种受捉弄的感觉。
  以后,母亲每天早上都煮四个鸡子要洪建明趁热吃下,并满怀爱怜与惋惜地看着他吃,嘴里小小声说:“自己的身体要照顾。”说得洪建明身上像爬满了虫子一样不舒服。他想起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对世事已混沌初开,母亲还坚持把自己脱光了衣服来洗澡。他不敢说不要,可又无法忍受一丝不挂地任人摆弄。每次母亲洗他,他都象木偶一样一动不动,不敢看母亲也不敢看自己,心里总有泪在流。那种难堪和羞辱,如今又在鸡子面前重现。
  洪建明想说声:“不!”可看到母亲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好象专等他讨论这类问题,他就把要说的话吞回去了。他知道母亲对他们的事及为关注,一到晚上,只要他们这儿开始动作,母亲那儿就会有“嗯——哼”“嗯——哼”的干咳声。如果他们的动作正好与声音合拍,洪建明的思绪就会飘到某个深山老林里,听到伐木工的拉锯声,那是单调而乏味的,因此功亏一篑。陈丽雪虽然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她根本就装不像,再说有哪个丈夫能容忍妻子对自己的能力不在乎呢?
  到了第七天,他们已有两个晚上不再努力了,洪建明觉得这样不行,就对陈丽雪说:“我们到外面去!"
  陈丽雪摸不着头脑问:“去哪里?”
  “旅馆。”
  陈丽雪忸怩起来:“过夜吗?”
  “过夜!”
  陈丽雪想到了江边,因此又有拂鬓角的骚动。她笑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又不说了,转而问:“你说怎么办呢?”
  洪建明受了鼓舞,很英武地说:“你跟着我就是,把需要的东西带上。”
  两人顿时干劲十足,兴冲冲地收拾东西,又怕隔壁的母亲发现,不得不偷偷摸摸的,使事情显得神秘又刺激。陈丽雪一扫几天来的忧郁,压着嗓子笑嘻嘻对洪建明说:“我们好象要私奔了。”
  洪建明看着陈丽雪灿烂的笑容和脸上的红光,心里真是百感交集,对妻子的爱夹带着压抑多日的情欲倾刻勃发起来,身上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捏了一下陈丽雪的屁股说:“快!”
结婚以来,洪建明第一次有这种亲昵的动作,陈丽雪的心更热了,她把手上抓着的一条裤衩扔到洪建明脸上,一脸媚态。
  洪建明接过裤衩,看是妻子绣花的三角内裤,索性戴到头上。陈丽雪笑成一团,洪建明受到了感染,跑过去抱住陈丽雪狂吻起来,两人都有点忘乎所以。这时,母亲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脸警觉地问:“你们在干什么?”他们松开手,陈丽雪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紧张地望着丈夫。洪建明摘掉三角裤,顺手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对母亲说:“我在试戴帽子。”
  “什么帽子?”
  “新式的。”洪建明冲陈丽雪挤眉弄眼,陈丽雪直摇头。母亲看出他们在唬弄自己,便也识相地把门关上,嘴里丢下一句:“没下落。”
  母亲出去后他们已没了兴致,洪建明还想表示亲热一下,可是陈丽雪眼里已有泪光在闪烁,她问:“我们要去外面过夜,怎么跟你妈说?”
  洪建明没想到这个问题,看到妻子的眼泪心里又有一股无名之火,遂汹汹道:“就说去住旅馆。”
  “这怎么行!她不就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吗?”
  “她如果不知道我们想干什么才叫不正常呢!管她呢,只要不在她的眼皮底下做活就行了。”
  陈丽雪还是犹豫着,刚才的兴奋早被一团阴影笼罩了,洪建明拥着她坐在床上说:“你什么也别想,就听我的,好吗?”
  可是,我一想到我们做的一切都在别人的想象中,心里就不自在。”
  “哎呀,你真傻,别人的想象的要比我们做的丰富得多了,是不是?”说得陈丽雪又笑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洪建明特地把结婚证放在一个方便的地方,对陈丽雪说:“这用得着。”临出门时,洪建明才对母亲说:“妈,我们去参加朋友聚会,你晚上不用等我们了。”
  母亲说:“衣服多穿一点,别太晚了。”
  “知道了。”下了楼,觉得已逃离虎口了,洪建明才大声补了一句:“我们不一定回来了。”
  “什么,不回来?”母亲追到门口,洪建明早挽着陈丽雪跑了。离家很远了,陈丽雪才轻松起来。
  这时,大街上灯火辉煌、人流滚滚,人们悠悠而行,一派太平景象。陈丽雪汇入人流,觉得安全和自在多了,不由得注意起路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与打扮入声的女人,以至于忘了今晚出来干什么了。洪建明却一个心思都在床上,并且一直兴奋着。他见陈丽雪东张西望,自己不得不要放慢脚步等她,觉得很扫兴。环顾四周,人们鱼一样游来游去,使他有了走错地方的感觉。他想,整条街恐怕只有自己想干那种事了,竟觉得无地自容。本想叫陈丽雪快点,也懒得说了,只好默默地跟着她走,心情又淡得跟白开水一样。
  陈丽雪总算看到了一对搂成一团的情侣,羡慕之时想到了自己,想到今晚出来的目的,赶紧与洪建明靠近一点,但已发现他的变化,自己也觉得很没趣。他们又走了一段路,两人都不开口,心里似有千千结,却又像什么也没想,只是一团乱麻,末了才想到应该选择一家旅馆。这又是他们事先没有考虑到的,住豪华旅馆吧,一个晚上花去两、三百凶,实在是心疼。住一般旅游吧,又觉得这是新婚,不比一般过底,会在他们的婚史上留下永久的记忆的。两人闭着眼睛回顾了市区所有记得住的旅馆,经过一番筛选,才选定了一家中高档饭店,问明价钱,一个晚上一百五十元。陈丽雪还有点舍不得,洪建明说:“住了。”拽着陈丽雪就去登记。
  迎宾馆里,几个妖治的女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不知说了什么,发出一阵浪笑。那笑声象有弹性,笑过来后随即又缩回去,陈丽雪觉得像甩过来的鞭子,抽得她脸皮发麻。她转过脸,发现那些女人正冲自己比划着,顿时浑身不自在,就定定地站着不动了。空旷的大厅里,黑色的大理石地板泛着碜人的寒气,陈丽雪不由得眯着眼,她记得自己进门时,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很吃力,有点踉跄,只好去撑了洪建明一下。大门旁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曾很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好象有点面熟。这时,从大厅高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阵响亮的鞋底撞击地板的“嗒嗒”声,声音嘹亮刺耳,陈丽雪觉得脑袋嗡嗡响,人忍不住要跳起来。好不容易才从大厅左侧的螺旋楼梯上走下来一群男女,他们有说有笑,个个打扮得时髦怪异,脸上一律是目空一切的神色。他们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下来时,陈丽雪觉得他们仿佛是踩着自己的头顶下来的,一时间,她感到站在大厅中央的自己在迅速地萎缩下去,四处的空间显得越发地大和逼人,她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很快要在大厅中央摔个四脚朝天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已看不清东西,手脚也好象早已冻僵了。过了一会儿,那些男女旁若无人地从她前面经过,她闻到一股从没闻过的香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陈丽雪想不起来这种香味是属于哪一种化妆品的,门外响起小轿车关门和发动的声音,陈丽雪还想着,这是什么味道啊,角落里的女人又一阵浪笑唤醒了她,她勉强镇静着自己,很艰难地移向洪建明。
  洪建明正在女招待的目光下填写登记表。陈丽雪挨到他的身边时,他只看她一眼,继续写他的。陈丽雪想跟他说点什么,看到女招待职业性的目光在审视自己,突然又惊慌失措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看看,发现原来站在门口的一个穿制服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踅进大厅,正从某个方向窥视自己。陈丽雪三面临敌,只有入口处给她留着一条生路,在危机四伏之中,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开这个阴阳怪气的地方。她发狠地拉着洪建明的胳膊说:“走!”
  洪建明正在“关系”栏上写“夫妻”两字,被陈丽雪一拉,刚写好的“妻”字划下了长长的一条斜线,倒象是女人脸上劈下的一绺不协调的长发。他有点不悦,问:“怎么啦?”
“走!”陈丽雪几乎要哭出来,她变得歇斯底里的,洪建明被拉得手都疼了,他还想对女招待说一声,可看她面无表情,要说的话就不知跑哪去了。
  洪建明在各种狐疑的目光下被拉出迎宾室,经过穿制有取的人跟前时,他看出那人在笑,真是窝了一肚子火,又不好发作,只阴沉着脸,心想陈丽雪也太神经质了,女人怎么是这样的?想到自己已经结婚了,今后就要与女人斯守在一起,烦人的事情会接踵而至,洪建明不禁怀疑结婚是否是喜事了。
  出了饭店大门,他就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
  陈丽雪不说话,只顾埋头往前走。洪建明忍着气,跟着走了一会儿,又问:“你到底怎么啦?”回答他的是一串串无声落下的泪珠,看得洪建明气都消了,心也痛起来。他找到一个可以坐的地方,自己坐下,又拉着陈丽雪坐下,从带着的包里拿出纸巾递上。
  陈丽雪哭够了,情绪也平静些了,才说:“那边有好几个女的。”
  洪建明奇怪地问:“女的怎么样?”
  “她们在笑,她们不像好人。”陈丽雪本来还想说,有好几个男女从楼上下来,又走出去了,脚步声咯得她难受,可这时发现,刚才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又合乎情理,那些女人不一定是坏人,就是坏人又怎么样?难道一个饭店就不能有几个笑闹的女人和一群自我感觉很好、走起路来“嗒嗒”响的男女吗?好象是自己太敏感了,陈丽雪只好嗫嚅着说:“那个服务员看着我,好象我是坏女人……还有一个穿制服的,走来走去,很面熟,我想他在注意我。人家会说我是本地人,怎么和一个男人出来住旅馆。”陈丽雪的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脸上一派凄迷、无奈。
  洪建明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刚开始他还怪陈丽雪莫明其妙,听她一讲,自己也体会到了其中难言的尴尬、委屈,他很内疚,拉着陈丽雪的手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他想了很多,当初就应该在老丈人给的房子结婚,或更早一点,就应该鼓励母亲也结婚。事到如今,新婚七天,就毛下舒适的新房到外面找作爱场所,愿意花钱还找不到一个不受干扰、不受窥视的两人世界,弄得新婚夫妇像偷情的男女在街上惶惶然如丧家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便绝决道:“回去!干么要逃到外面,有孩子也应该在我们自己的床上生的。”
  陈丽雪经过这一番奔波和惊吓,也成熟和勇敢了许多,洪建明的情绪感染了她,她站起来,整整衣裙,挽着洪建明的手朝他们的家走去。
  路上,洪建明笑陈丽雪:“你真傻,你应该等我把结婚证拿出来才走,要不然他们真的以为你是鸡。”
  “我根本就不是!”陈丽雪又急起来,她也很后悔,因为这样仓皇而逃更令人怀疑,她努力回忆那个面熟的人是谁,想象着他怎样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描述今晚这一幕,外带他们的种种猜测,认识的人将怎样议论自己、疏远自己,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有气,便怒气冲冲又叫了一声:“我根本就不是鸡!”
  “我知道。所以我们回家去,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陈丽雪觉得也是的,她主动握住洪建明的手,洪建明报之以有力的一握,两人都觉得今晚大有可为。
  实际上,在同一个屋檐下,母亲无处不在,他们的每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引起母亲的注意,令人难堪的是母亲每次看到他们亲昵的举动,都会赶快别过脸去,假装没看见,叫年轻人很不自在。到了晚上,若没有客人,三人之间就会有一种别扭的气氛。母亲早早就对他们说:“早点睡,别太晚了。”自己则在客厅里看电视。这一叫使他们反而没好意思上床。洪建明有时还故意叫陈丽雪先睡,自己在客厅里又泡了一会儿才进去。
  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可能有酣畅自由的夫妻生活。而差不多每次他们这儿有点动静,甚至自己觉得已人不知鬼不觉,母亲第二天一早必然已煮好了四个鸡子,要洪建明趁热吃下。他们一直处在母亲在严密关照之下。陈丽雪对房事越来越冷淡,如果洪建明有什么表示,她就说:“又想吃鸡子了?”或者洪建明干脆说:“我想吃鸡子了。”吃鸡子成了他们作爱的代名词。

  休完婚假去上班,洪建明穿着当新郎穿的衣服,心里很别扭,他后悔听了妻子的话。进医院大门时,本以为有人会拍着他的肩膀跟他开点玩笑,没想到人们只是一般性的点个头,好象他结不结婚都没什么两样,使他颇为意外并感到丧气。他重新上班的热切和兴奋显得有点骚情。镇静了一下,努力回忆十五天前上班的感觉,也就是淡淡的,木木的,竟有点难以捉摸。此时他才发现,要保持原来的状态并不容易,他不明白以前怎么不知不觉就学会了。
  穿工作服时,他闻到了医院特殊的腥味和霉味,一种沉睡在心里的东西慢慢复活,他找到了以前的感觉,心情也就平静了许多。所以跟他要好的李医生从背后捏了一下他的胳膊,笑嘻嘻说:“你不见瘦嘛。”他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矜持地一笑,叫李医生很没趣,捏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来。
  洪建明看了很高兴,也有了自信心。他挤在人堆里,本来带了香烟,准备请人的,见会抽烟的人都抽了各自的烟,就算了。他后来把烟塞给李医生,两人相视一笑,顿时心领神会。
早会快结束时,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洪医生去看门诊吧。他刚结婚,照顾他不要值夜班。”
  大家都笑了,有个女人的笑声特别突出、尖锐,像麦芒,挠得洪建明忍不住转过脸去看她,他心里很不愿意这样的。结果她立即刹住了,很正派地看着洪建明,洪建明定定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两人都莫名其妙。后来有点尴尬,洪建明先把目光收回。
  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左胳肢窝下夹一本外科手册,手上拿着一本卷成筒状的杂志,右手食指钩着一个磁化杯,踢踢蹋蹋往门诊去。科里没有一个人跟他说什么,大家都各忙各的,他恍恍惚惚地走着,走的病房悠长、静谧的走廊上,好象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甚至忘了要去门诊。
  洪建明朝门诊走去。手里的磁化杯盖被晃掉下来,在地上欢快地滚了一段。然后无力在原地晃着圆圈,一圈一圈地越来越慢,最后像断气的病人一样瘫在地上。空旷的水泥平地上,一个磁化杯盖小而又苍白,洪建明漠然地看着,心里空荡荡的,他听到头顶上有哗哗的声响,抬起头,看到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正随风摇摆,阔大的叶片互相拍打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他通过树悄看到天空,天空很遥远。他看着,突然感到无能为力,就在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婚礼,还有像磨烂的麻绳一样的性能力,不知哪一天随时会断裂,心里又生出许多烦闷。
  洪建明捡起磁化杯盖,继续朝门诊走去,阳光下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很长,松松垮垮的,看得他懒洋洋的。
  洪建明毕业四年多,一直都在病房里干,医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新毕业的医生都要到病房里磨炼,一方面年轻身体好,可以不断地值夜班;一方面是病房里可以比较系统地掌握临床经验。所以,看门诊的都是有了一定的临床经验和年纪大的人。
  洪建明第一天看门诊,扬眉吐气的,心情很好,觉得自己好歹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了。这种感觉使他既自豪又惆怅,他不知道怎么当好成年男人。看到其他医生都不拘言笑,洪建明不知不觉地板起面孔,他尽量作出老成稳重的样子。可是,病人几乎都不找他看,而是找老的医生。他刚开始还不识相,见到病人进来就很热情地问:“你看什么,来这里看。”病人怀疑地看他一眼,一言不发背过脸去,走到其他医生那儿,把处方单压到厚厚的一迭里。洪建明愣在那儿尴尬和羞恼,他觉得自己就像摆地摊叫卖的小贩,又不能像小贩那样满不在乎,他实在没脸再招呼病人。看着别人忙,自己却无事可做,他如坐针毯,正好左手腕几天前扭伤了,鼓了一个包,他如获至宝,就煞有介事地揉搓那个包,真希望那个包别太快消掉,好留给他一个体面的遮羞办法。虽然他装着全神贯注的样子揉着手,可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受着门外的动静。只要有人进来,他就反射性地使劲搓着,眼角偷偷瞟过去,直到来人到别的医生那儿,他才又失望地松懈下来。
  如果有几个图快的病人走到他这儿,洪建明就会因感激而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使病人对他的医术大感怀疑,因为高明或自以为高明的医生都是架子十足的,病人见惯了冰冷的面孔,对热情反而不能接受。洪建明也感到了自己的反常,特别是其他医生投来怪异的目光,使他浑身不自在,觉得真是没脸见人。更可耻的是,他会不由自主地计算已经看了几个病人了。医院给每个医生规定了工作量,每个医生得按规定看一定数目的病人,开出一定金额的处方、检查单,完成这些工作量,才能拿到相应的奖金。医院规定的工作量像一种无形的协迫和诱惑,促使他暗暗为之努力着、较着劲,目标盯着某个数字,刚看完一个病人,就会偷偷数一遍刚数过的处方单,每每为增加一个数字而窃喜,连自己都羞于见人,可又抑制不住地想数一遍。心里常常为此愤恨,是什么力量使自己陷入这种可悲的境地的?好象没有谁说应当这样,但大家都这样,你就身不由己地陷进去,只剩下一点挣扎的力气和悲愤。
  这样熬了几天,手上的肿块早已消失,心里的负担反而更重。他想回病房去,值夜班虽然累点,但可图个自在。他跟陈丽雪说了,陈丽雪表示支持。他又去找主任说,本来是压低着嗓子,心想不管主任同意不同意,先别声张,免得别人又要七问八问。可他刚说:“我想回病房。”还没来得及说明原因,主任就扬着嗓子问:“怎么?家待不住了?”周围的医生护士都把脸转过来,一脸兴奋和期待。洪建明脸红耳赤,连连申辩:“不是啦……”他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看门诊没有病人怪丢人的,他越是吱唔,主任越咬住不放,说:“嗨!年轻人,才结婚多久就这样,有什么事情大家说说就好了,公婆公婆,床头打床尾和,我们都是过来人,天下的夫妻……”
  洪建明不等主任说完就差不多快昏过去了,他只好疲惫地说:“好了,我懂了。”然后像丧家狗一样顺着墙根走,他知道,等他一离开,那些医生和护士又要发一番猜测和议论的,要议论到一个护士喊:“快点,来不及领药了!”大家才散开干活。想到这些,他先是羞恼,续而愤怒,为什么别人观念和好恶总是支配了自己?总是渗透到他生活的最隐秘的地方,难道他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吗?他想到结婚以来的种种不愉快,好象人们对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随便,而是从方方面面加以窥视和挑剔。也许一个小伙子结婚以后就不再是小伙子了,而是一个成年男人,必须接受成人社会的规约,洪建明就如无意间窜入一个陌生世界,感到晕头转向又羞愧难耐。

  洪建明郁郁不乐地坐着看门诊。他的位子在诊室的最里头,可以看清诊室的全貌,他双手枕在脑后,人仰靠着靠背椅,双膝顶着办公桌,一遥一遥地看着病人走马灯似地进进出出,诊室里人声噪杂,各式各样的人物竞相表演。洪建明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身后跟着一个缩头缩脑的男人,女人面对医生时,作一副愁眉苦脸、弱不禁风的样子,男人急于对医生说明情况,男人一开口,女人就刷地把脸甩过来,对他又是瞪眼又是撇嘴,汹汹道:“你免讲!你免讲!”男人立即把话吞回去,女人转向医生,又一副支持不住的样子。医生一问病情,男人又抢着说话,女人又凶他,如此反复几次,洪建明看得都快笑出来,那医生却始终毫无表情。他还看到一个医生煞有介事地给一个病人侯脉,他微闭着双眼,头略低垂,一言不发。病人虔诚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脉摸了很久,洪建明担心那个医生是不是睡着了,他也由此想到了那个医生的恶作剧。平时那个医生最瞧不起中医了,说中医科乎,不讲科学,他本人对中医的脉诊也一窍不通,可他差不多每个病人都要摸脉。他总结出一套看病的秘诀:病人一喜欢你看久一点,二喜欢热闹,一个医生周围的病人越多,他们越感兴趣,摸脉正好可以一举两得,哪怕你手摸着脉,却全神贯注用舌头对付牙缝里塞的东西,他们也觉得几角钱挂号费值得。
  洪建明看着病人和医生的表演,竟有点入迷,他对病人是否找自己看病已不再介意,他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飘忽感,好象自己已游离出人群,在另一种境界漠然注视这芸芸众生。这种感觉使他轻松了许多,并有点儿要快乐起来了。
  这时,一个医生来到洪建明身边,身体趴在他的办公室上,小声说:“伙计,你怎么搞的?”
  “什么事啊?”洪建明摸不着头脑。
  那医生回头,见四下无人在注意他们,就放胆说:“不满你说,我刚结婚那阵子也跟你一样,真他妈的丢人啊。后来我老婆从书上学来一招……”
  洪建明急忙打断他的话:“你说什么跟我一样?我怎么啦?”
  那医生认真起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大家都说你阳萎!”
  “阳萎?”洪建明突然觉得从脚底下生出一股冷气,下身刷地就瘫了,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狗急跳墙似地大叫:“没有!我没有!”他的叫声引来了周围人们的目光。那个医生的脸沉下来,压低嗓子说:“我是看在我们平时不错的份上才告诉你的,这么说,你没有,反而是只有我有了?”他想到不慎泄漏了自己的秘密,洪建明又一口咬定他没有,心里真是又羞又恼又后悔。洪建明这才明白那个医生的意思,连忙保证:“你放心,我不会对人说的。不过,我真的没有。”
  医生冷冷地看他一眼,丢下一句:“有没有你自己心中最清楚!”头也不回地走了。
  洪建明愣愣地看着那个医生离去,心头空荡荡的。到这个医院工作几年,他与这个医生关系最好,几乎无话不谈,现在他忿忿离自己而去,今后的友情还能再续吗?想到即将失去的友情,洪建明不禁悲哀起来,仅仅因为自己想回病房,就产生一个“阳萎”的议论,人们的想象力怎么如此丰富!他又认为那个医生不该参与人们的议论,更不应该认定自己就是患有阳萎,我根本就没有!洪建明一想到阳萎,脑子里马上崩出激烈的抗拒声,好像避瘟神似的,可越是否认,心里越不由自主的害怕,甚至恍恍惚惚的,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有还是没有,心一直悬着,人也疲乏无力。
  结婚后,艰难不安的情生活使他几乎于阳萎绝境。因为只要他听到母亲的声响,纵是心急如火也无能为力。想到这些,洪建明苦笑了一下,整个上午,他都被有关阳萎的念头折腾得心烦意乱。
  这时已临近下班时间,诊室里冷清了许多,有的医生开始有时间舒展一下身体、说几句闲话了。一个医生问洪建明:“小洪,今天看几个呀?”
  “没几个,”洪建明故作轻松说,“病人都不找我看。”
  “那还不容易!”另一个医生正要看一个病人,立即对那个病人说,“你给那个医生看。”顺手把处方单交给病人。
  病人拿着处方单审视着洪建明,一脸轻视。大家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切,洪建明不敢面对病人,一时不知把脸往哪挂。那个医生又对病人催促一声:“去呀!”那个病人冷冷地看洪建明一眼,把处方单揉成一团丢在地板上,一声不吭掉头而去。
  诊室里一片寂静,洪建明看到病人甩处方单的手势,恍若脸上被甩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大家都没料到病人会这样,很替洪建明难过,那个医生安慰道:“没关系,以后那个病人来,大家都不要看他!”其他人赶快附和。
  洪建明更觉得无地自容,他涎着脸说:“不要啦,病人要给谁看就给谁看。”说着,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大家都很同情他,那个医生说:“是啊,有时病人就是要找你看,你真是没办法。”其他人又赶快点头附和,哼哼哈哈声响成一片。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时间,洪建明逃也似地离开医院,他真想回家去,去轻松和倾诉一下,以洗去医院给他留下的污浊和羞耻。可是离家近了,他的步伐又变得迟疑,想起自己的家,心头又是一团阴影,迁居以来的烦恼又历历在目。

  此时他们已搬到陈丽雪父亲为他们留的房子。因为结婚一个月内,母亲问过陈丽雪两次:身体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起先陈丽雪不明白她的意思,仍大大咧咧说:“没有啊,没怎么样。”第二次问,她已明白母亲是问什么,感到很窘,也不舒服,她觉得母亲就差要她交出一块带血的白绸布,或如实交代每周房事几次了。想到自己的私生活被人赤裸裸地介入,自己又毫无防范措施,不禁又悲又恨。到后来,母亲甚至想跟她了解洪建明在床上的表现。她已无法忍受,就向洪建明下了最后通牒:离开这里,要不然她将自己离开。
  洪建明也在家里被窒息得毫无办法,他担心如此下去,自己真的会坏了家伙,也想换换环境,以恢复在江边曾有过的活力。所以他答应了陈丽雪的要求。
  搬家那天,母亲默默地帮他们收拾东西,默默地躲到一旁垂泪。洪建明看了心乱如麻,站在门口不知是去是留,落到这个地步,是他想都没想到的。以前常听同事报怨:男人取了老婆就变成了磨子芯了,说老婆和母亲是上下两个磨,男人在中间受煎熬。洪建明听了曾在心里窍笑:软蛋!母亲不能打的,老婆是可以一个巴掌气过去的,我看她们还怎么磨!如今轮到自己,身临其境,才感到磨子芯的切肤之痛。
  从母亲家搬出来以后,洪建明就面临着无法对人交代的困境,有一段时间内,他不敢对同事说他已经搬出来了,他怕人家会掀起新的议论,这是他本已疲惫的心所无法承受的。所以,碰到人家寒喧,有空来家里玩,他都浑身不自在,赶紧声明他没空,让对方大为意外。一般人家并不指望你真的来玩,你的回答只是模模糊糊的:“好好,你也来玩。”洪建明因为怕人家来玩而把这一客套当真起来。后来他感到如果不经常请人来家里玩,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来,他在同事中将很难立足;如果请人家来,就得准备真有一两个人会来,那么他从母亲家搬出来的事实就难以掩盖了。
  终于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对同事说:“嗯,我搬家了,你们有空来玩。”同事对他的新房还记忆犹新,怎么突然就搬家了呢?于是关切地问:“为什么搬家了?”“搬到哪里去了?”“谁的房子?”等等。洪建明就面有难色说,在很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搬出来的,然后把地址写出来,还了地图,说是老丈人的房子。同事对他的脸色心领神会,就以各自对此事的理解发表些意见,大家都一致表示与母亲分开住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年轻人说:“搬出来好,跟老的住在一起多不自由。”稍有年纪的说:“自己住才清闲,老的给人家做得要死,也没人说好。”当下决定将来他们的子女结婚时,要统统让他们出去住,想到用不着与年轻人互相看不惯,用不着带孙子,他们就很开心,还哈哈笑了起来。洪建明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要不然他老觉得对同事隐瞒着什么,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不自在。
  他现在住的房子跟大多数公寓楼一样,一个楼梯上去,左右各是一家。洪建明他们住在左边,右边住着一对退休的老夫妇,是一对慈眉善眼的老人。洪建明他们搬进来时,老人很热情地端出茶水款待搬家的人,还一直开着他们家的门,让搬东西时好调头拐弯。洪建明很感动,陈丽雪高兴地说:“你看,这里多好。”洪建明也很兴奋,他暂时忘记了离开母亲的不安。
  安顿下来以后,洪建明神气地到处走走,这看看、那摸摸,一切都令人满意。终于有自己的家了,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上膨胀出一家之主的威风。他重重地坐到软沙发上,可惜家里还乱糟糟的找不到报纸,要不然,他想坐着沙发,把脚翘到茶几上看报纸,还让陈丽雪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或咖啡,将来,哦,将来他脚边的地毯上还有一个小男孩蹒跚着向他扑过来,奶声奶气地叫着:“爸爸抱!爸爸抱!”洪建明简直为自己的家陶醉了。
  “建明,你快来看。”陈丽雪也一个劲儿地在家里窜来窜去,不知她在阳台上发现了什么。
站在他们家的阳台上,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条街。此时正值班高峰,街上人流如织,许多自行车上都一律后面驮着个小孩,车把上挂着一串前后晃动的油条或青菜。路太挤,人们都推着自行车,无济于事仍不停地打着车铃,铃声响成一片,人也成片地原地蠕动,许多人的脸上都是心如火焚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西边的天空,挂着一轮桔红色的太阳,饱满浑圆,像一滴涌动着要溢出来的液体,周围已无刺眼的白光,只是一种舒心的柔和和温暖。洪建明和陈丽雪享受着温柔的夕辉,看着噪杂、混乱的街景,身上产生出一种升腾的轻快,好像在阳台上的他们已远离尘世,心中只鼓胀着爱意和幸福,他们不知不觉地依偎在一起,真希望这种美好时光能天长地久。
  “哈哈哈……”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那种笑声不像是正常人发出的,叫人听了毛骨悚然。他们有些不自在,以为是刚才有什么不雅的举止被人看见。又笑了一声,他们确信是隔壁老夫妇家的阳台上传来的,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勇气把头探过去看看,两人不约而同地往房间里走,刚进得门,背后又传来笑声,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歇斯底里的笑。洪建明随手把通阳台的门关死,陈丽雪一脸惊惧地着他,他想作出轻松的样子,就耸耸肩,没想到却打了个寒噤,惹得陈丽雪扑过来抱住他。
  洪建明说:“咱们怕是要逃出虎口又掉进狼窝了。”
  “不会吧。那是什么声音?”陈丽雪心神不定的。
  “笑声,疯子的笑声。”
  两个人的脸色都沉下来,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洪建明故作不在乎的样子说:“管他呢,又不是在我们家。”他忽然记起自己已经有个家了,又来了精神,他扳过陈丽雪的肩膀,盯住她,很严肃地说:“雪,我们已经有自己的家了,我们不要管别人,应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懂吗?从现在开始。”
  陈丽雪也跟着庄重起来,若有所思说:“对!不管别人,过我们的好日子。”
  天色已经黑了,室内昏暗昏暗的,他们都饿了,决定晚餐到外面吃,一方面厨房的一切尚未就绪,另一方面,到外面吃一顿,以示庆贺和纪念。他们分头去翻找自己的鞋袜和衣服。
“笃、笃、笃”有人敲门,“开门,是我。”他们听出是对门老婆婆的声音,两人都丢下东西一起去开门。
  门开了,老婆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地瓜说:“我们煮了地瓜,拿几个给你们吃。”
  洪建明和陈丽雪瞪大眼睛,又欢喜又不好意思,嘴里叫道:“哎呀,不要啦,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老婆婆态度很坚决:“我们知道你们搬过来了,多煮的。”
  他们只好收下。洪建明到厨房找碗来倒,陈丽雪请老婆婆进来坐。
  老婆婆边说:“不用了,不用了。”边东张西望地走进来,她很仔细地到处看看,时而点头,时而提出一点看法,这儿应该摆什么,那儿应该放什么,俨然一副验收领导的模样,连卧室也大模大样地走进去了,还用手按按席梦思床垫说:“睡这样东西不好哪,会伤筋骨的,我们就睡不惯这种东西。”
  老婆婆突然发现通阳台的门关着,二话没说走过去把它打开,还批评着:“这门不能关的,我们这种房子就靠吃南风,门一关就太闷了。”她很认真地看陈丽雪一眼,要她以后注意。
陈丽雪被她这一看,又想起刚才她家传来的笑声,立即脸色煞白,她担心刚才的笑声就是老婆婆发出来的。
  正在这时,阳台那边又传来叫声:“妈妈,我要吃饺子,哈哈哈……”洪建明刚好拿着洗过的碗进来,听到叫声,他与陈丽雪又怔住了。
  老婆婆看到他们的模样,突然爆发出大笑,笑声居然跟阳台那边的声音一模一样。洪建明跨出一步挡住陈丽雪前面,以防不测。老婆婆边笑边说:“这只死八哥,一听到人声就叫。”
洪建明明白了,他小心地问:“那笑声是八哥的?”
  “对呀,叫它别笑,它就是不听啦。”老婆婆好象在说自己淘气的孙子一样。
洪建明和陈丽雪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全身轻松多了,又觉得很好笑,兴致就来了。陈丽雪忍  住笑问:“它怎么叫你妈妈?”
  “死老头子教的,我才不当它妈妈呢!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这么小的孩子干么!”老婆婆说得很当一回事,洪建明和陈丽雪忍不住笑起来。
  听到笑声,阳台那边马上又不停地叫着:“妈妈,我要吃饺子,哈哈哈……”“妈妈,我要吃;饺子,哈哈哈……”声音短促尖锐,语音间隔长短一致,好象有人故意绷着喉咙说话。他们听了更觉得好笑,老婆婆也笑起来,她走到阳台上,把头探到阳台那边,作了个打人的手势,说:“打死!别叫!”那边立即响起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然后又是:“妈妈,我要吃饺子,哈哈哈……”
  老婆婆没办法,对他们笑着说:“我回去了,这只死八哥。”洪建明忙把手里的碗交给她说:“谢谢了,碗我洗过了。”
  “不用洗,不用洗。”老婆婆接过碗,甩甩碗里的水珠,骂着八哥,走了。
  老婆婆走后,洪建明和陈丽雪又相视着笑了一会儿,“妈妈,妈妈。”陈丽雪学着八哥的叫声,想象老婆婆当了八哥的母亲,八哥又不听话,把老婆婆气的,实在是忍俊不禁。洪建明说:“那只鸟是不是叫老头子爸爸呢?”两人又笑,笑够了,才想到吃地瓜。地瓜已经凉了,不过吃起来还很甜、很软,他们的心里也甜甜的、酥酥的。
  那一天,他们过上了结婚以来最为轻松愉快的一夜。洪建明也恢复了男子汉的自信和体魄,他都为自己的能力喜不自禁了。但是,当陈丽雪快活得高声哼叫起来时,他本能地又害怕被人家听到,接着就想起了母亲,快乐一时化为乌有。心绪也如烂泥一样污浊、混乱。
陈丽雪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洪建明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影响陈丽雪,努力要恢复刚才愉快的心情,但那种心情如美妙的声音或沁人的芳香,只能感觉,不可捉摸,甚至是难以回忆的,他只知道是一种很舒畅的感受,却像隔着一层玻璃一样无法确定,他若有所失。他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得到了最美好的东西之后,自己也有一种稍纵即失,不可把握的失落感,这种失落感总是追逐着他,使他感到绝望和束手无策。
  陈丽雪不再多问,她起床,冲了一杯参茶,端到洪建明前面说:“来,小伙子,喝杯茶,我可不赞成吃鸡子。”说得洪建明弹起来,把参茶丢一边去,抱住她说:“我还要吃鸡子呢!”两人又滚成一团,洪建明已不再想母亲的事了。

  搬家后的第二天早上,他们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邻居家的八哥就起劲地叫着:“妈妈,我要吃饺子,哈哈哈……”一遍又遍。他们都被叫醒了,一看天还没亮,洪建明用被子把自己和陈丽雪蒙头包住,骂声:“混帐八哥,杀了吃。”躲在被窝里,他们仍可以听到八哥的叫声。不到五分钟,陈丽雪就挤着要出来,她嫌在被窝里气闷,味道也不好。两人都完全醒了,睁眼看到自己的家,又被一种新鲜和满足的心情所鼓舞,两人开始一番温存。
  漱洗的时候,洪建明发现他们漱洗的小走廊与邻居家的相对,间隔不到五米,彼此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正好看到对门的老头子在发狠地咳嗽,咳得腰都弯了,脸呈紫红色,可他喉咙里的痰只是咕噜咕噜响着,不愿意出来。那种痰声听得洪建明的喉咙跟着发痒,他未加思索就干咳两声,胸口才觉得舒服些。
  咳嗽声引起了对面老头子的注意,他转过脸来,还在咳嗽,眼神因咳嗽而显得有点哀怨和求助。洪建明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自己咳得不妥,他担心老头子会怪自己是在学他,学人家咳嗽未免太没礼貌和恶作剧了。他连忙对老头子热情地笑,大声说:“阿伯,早!”老头子咳得喘不过气来,没办法回答。洪建明不知道他头一点一点的是咳嗽造成的,还是在对自己作答,因此不知道他是否生气了。但是,那种痰声听了实在难受,他害怕再听到,赶快躲进客厅里,使劲拍了几下胸膛,他不敢再大声咳嗽,就闭着嘴巴使劲“嗯—嗯—”了两声,但仍不舒服,直到听到老头子象刮浆糊似地把痰咳出来,“咯—啐!”地一声吐出去,洪建明才跟着舒了一口气,可他又抑制不住地牵挂着老头子把痰吐在哪儿了,听那声音,好象不是吐在抽水马桶里或下水道里,而是从窗户远远地射出去。他想到那大口的痰“啪”地一声贴到水泥地上,身上就象被泼了粘稠的污物一样,恶心得不得了,喉咙又痒起来,便又使劲地“嗯、嗯”了两声。
  陈丽雪听了问:“怎么回事,感冒啦?”
  他摇摇头,指指对面,对陈丽雪说:“老头子咳嗽真吓人,咱们得在这儿装个百叶窗。”心里却想:那声音能挡得住吗?他觉得这真是美中不足了。
  陈丽雪不以为然,她觉得洪建明是自寻烦恼:“咳嗽有什么呀,早上起来到处有人在咳嗽,你以前都没注意吗?”
  “咳嗽?为什么要咳嗽?”
  陈丽雪笑了,反问道:“你说为什么要咳嗽?”洪建明愣愣的,好象还想不明白。
  吃早饭的时候,洪建明不知不觉地又“嗯”了好几次,陈丽雪担心地看着他,他愁眉苦脸:“怪了,我好象真有点不舒服了。”陈丽雪说上班去检查一下,他说:“不用了。”他知道看不出什么的,但很担心会不会养成“嗯嗯”的习惯,那真是又烦人又不卫生的。
  几天后,他们的新家已一切就序,他们对周围环境也慢慢熟悉和适应了。刚开始,洪建明有几次下班以后都按老习惯骑自行车回原来的家,发觉走错后,不免又是惆怅,索性回家去看看母亲。母亲见了他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然后是急急忙忙找这找那,要他统统吃下,问他有没有照顾好自己,营养一定要跟上。叫洪建明又是伤感又是心烦,愧对母亲的负罪感也变得坦然了。从母亲家出来,洪建明的心情坏透了,他觉得自己哪里都不是,谁都对不起,可他一直是想把事情做好的呀!他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搬到新家后不久,他们就发现面临着一个难办的问题,那就是如何与对门的老人打交道,还有那只烦人的八哥。只要他们在阳台上稍有动静,它马上起劲地叫妈妈,要吃饺子,还哈哈大笑,不管你听不听,不管你心情如何,它都不依不饶地叫着,而且是叫那种非人的声音,吵得你完全没了心境。他们想到阳台上看点景色或呼吸点新鲜空气,都不得不敛声屏气、轻手轻脚的,实际上是成了一种负担。洪建明好几次说要喂它吃安眠药,陈丽雪说不行啦,你不怕两个老人伤心死?而且这只死了他们可以再养一只,说不定要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那不是更糟糕吗?洪建明想想也是,为什么人家老人那么喜欢听,自己就听不得?八哥整天被关在笼子里,听到人声,说几句话解闷,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自嘲地耸耸肩,不再想什么坏主意。他们没事尽量不到阳台上去,通阳台的门窗整天都关得紧紧的。
  八哥可以不理睬,两个老人却不可不理睬。老人闲着无事,唯一的乐趣就是找人说话,所以他们家的门不像别人那样,进出都随手关上,而是整日洞开,听到脚步声,常有一个出来探头,很友好地问:“起床了?”“上班了?”然后就说些天气、物价、小道消息之类的话题,一说开来就忘记结束。你虽然无话可说,却不得不陪着笑、点着头,那难受劲儿比起八哥来有过之无不及。弄得他们上楼时都不敢踩出脚步声,钥匙是在楼下就找出来,先分出开门的那一把,其余的攥在手掌心,以免钥匙串的叮铛声引起老人的注意。开门时,要把门抬高,让声音小一点,待人一通过,就迅速关门,这样即使老人听到声音出来,也为时晚矣。他们回家已变成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动,刚开始这种游戏还挺逗人的,他们常为每一次行动的成功而嘻嘻哈哈的,但是,久了也觉得累。而且进出自己的家门要象小偷一样,使他们都感到气馁,在别人看来,他们不是心术不正,至少也神经兮兮的。以至于有一次他们回陈丽雪的家,两人都悄没声息的,突然门一开进来,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惊问:“出什么事了?”以为他们后面有歹徒在追击。他们面面相觑,羞愧和难堪使他们无话可说。
  后来,老人又出了新招,一到下班时间,老婆婆就坐在她家门口剥蒜头,他们纵是蚊子或苍蝇,也绝难从她的眼皮底下飞过的。他们只好迈着沉着的步伐,耷拉着脑袋,忍着饥饿,听老婆婆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有时陈丽雪还跟着婆婆妈妈说几句。碰到这种情况,洪建明就感到心头发虚,这么丁点大的事他都对付不了,日子还怎么过?

  搬家后的第三天,陈丽雪就交代洪建明搞个废铁桶,用来装垃圾。在这个宿舍楼里,每两层之间的楼梯拐弯处,都左右摆着两个装垃圾的桶,一家一个,等垃圾装满了,才提到离宿舍楼十几米远的垃圾箱倒,家家如此。
  不想他们家的垃圾还装不到半桶,洪建明等着要效力的时候,垃圾已被人拿去倒了。他们互相问清谁也没去倒后,认定是对门的老人倒的,顿时又感动又惭愧。陈丽雪责备道:“你应该早点去倒,怎么能让老人给我们倒垃圾呢?”
  “才半桶怎么倒?我又没想到他们会这样。”洪建明很不高兴陈丽雪把责任加到自己头上。
陈丽雪很不自在,又说:“怎么办?我们应该去道谢一声的,才不会人家说我心安理得。”
“对!你快去说吧。”洪建明有点幸灾乐祸的,“请他们别再帮我们倒了。”
  陈丽雪迟疑着过去。洪建明听到那边好几种声音响成一片,两个老人都争着说话,老婆婆说她去倒垃圾时,差点被自行车撞倒“他从这边过来,我从这边过去,这样啦。”洪建明知道她一定是在比划着、移动着身子说明当时的情况,然后是跟八哥一样的笑声。老头子接着批评她:“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走路要看,要看清楚!”也许是说得急了,他又“咯”“咯”咳嗽起来。洪建明听到痰声立即全身发毛,他冲进卧室里,狠狠地“嗯”起来,没想到惊动了八哥,鸟又开始叫妈妈。洪建明头脑乱哄哄的,胸口堵得难受,他觉得自己像过街老鼠,已无处藏身。
  过了一阵子,陈丽雪涨红着脸回来,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容,她用手抹一抹,笑容才褪去。她不好意思马上关门,等对面的声音小了,才轻轻把门关上。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肚子里有许多唠骚要发,看不到洪建明,就到卧室里找他,本想跟他撒撒娇,出出气,却见他缩成一团窝在转椅里,不停地“嗯、嗯”哼着。陈丽雪看到他那可怜的样子,突然泄气了,心里酸酸的,也涌动着柔情。她慢慢走到洪建明跟前,把脸埋在他的腿上,轻轻磨着、摇着,泪水滚滚而出,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了。
  洪建明拉过她,两人面对着面,柔软、温热的双唇互相亲着、舔着,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狗。渐渐地,他们忘记了一切,只有一种欲望使他们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溶入对方。洪建明抱起陈丽雪朝床铺走去。
  他们正投入的时候,门又响了,老婆婆在叫:“开门,是我。”
  他们一怔,像两架运作的机器突然断了电源,感觉也从颠狂状态恢复到现实,定了定神,他们的手脚才无力地松开。门还敲着,他们的心也被敲得咚咚乱跳,陈丽雪苦笑了下,翻身要起来,洪建明抓住她不放,他一脸愠怒,示意她别动。陈丽雪转身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耳语道:“不行,她会一直敲下去的。”洪建明放了陈丽雪,顺势摊开手脚,让自己赤条条呈“大”字躺着,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陈丽雪穿好了衣裤梳了头才出去,这会儿老婆婆又大声敲了几次门,她连忙应到:“来了来了。”开了门,老婆婆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得意地说:“我就肯定你们在里面。”把饺子递过来,“我们今天包饺子,你们也尝尝。”陈丽雪推着碗说:“不要不要,你们自己吃吧。”老婆婆不容推辞说:“有,都有!”陈丽雪没办法,只好去厨房找碗来倒。
  老婆婆等着时问:“建明呢,他不是也在吗?”陈丽雪吱唔着说:“哦,他在里面。”洪建明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赶快找衣服穿,他怕老婆婆挤进来,又觉得人在家里没出去寒喧一下是不礼貌的。他还一身乱糟糟的就出去了,对老婆婆笑着点头说:“不好意思啊,老吃你们的东西。”老婆婆说:“哪里话,邻居就应该这样嘛。”洪建明听到“应该这样”心里直叫苦,他怕今后老婆婆会不停地端东西过来,如果这样,他们怎么应付?老婆婆接着又唠叨起以前他们住的大院子,邻居之间,怎样过往密切,有点东西都是端来端去的,大家都尝尝,哪里象现在这样一家一户,互不往来,好象不认识似的。她很有情绪地说:“我们一点都不习惯。”洪建明和陈丽雪都腆着脸听她说,末了,陈丽雪把碗递过去说:“我洗过了。”“忙就不用洗。”老婆婆接过碗,甩甩碗里的水滴回去了。
  他们就一直开着门,也无心吃饺子。洪建明压低嗓子说:“看来我们也得煮点什么送过去。”
  “是啊,可煮什么呢?”
  “你不是会炒面呢?明天我们吃炒面,也端一盘给他们。”
  “那你就赚着吃了。”
  “没办法呀,公事公办。”
  有炒面要还给人家,他们心里踏实多了。老婆婆端来的饺子他们都觉得味道不怎么样,凉了以后就更不爱吃了。第二天热了一次,还是不爱吃。第三天洪建明把它倒在一个塑料薄膜袋里,准备扔到垃圾桶里,陈丽雪怕老人看见,伤了他们的心,用报纸多包了一层才扔掉。
  这种事情常使他们忐忑不安、问心有愧,更糟糕的是,光一盘炒面并不能消除他们心头的负担。老人隔三差五的就会端点什么过来,面汤、菜饭、包子、年糕、花生、芝麻,等等,什么都要端过来。洪建明他们接应不暇,推辞又推辞不掉,只好象接受一份沉重的负担一样接受他们的馈赠,不得不挖空心思找东西回礼,老人送得太频繁了,他们的加礼也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起先他们很有兴致地又买又煮端过去,心里有一种崇高而美好的感觉。多次以后,这种事就变得乏味又费时,而且发现老人并不象他们那样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了不起,或多有人情味,只是一种爱好,他们的积极性低落下来。有一次,洪建明买了几块面包叫陈丽雪送过去,陈丽雪说:“怎么送面包?我不敢去!”
  “为什么?”
  “面包不是我们自己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在应付。”
  “难道不是在应付吗?”洪建明怒气冲冲的,“如果都要自己做的,你就退休了在家里做吧!”洪建明抑制不地要发作起来,此时陈丽雪在他的眼里简直俗不可耐,他窝火得要命,猛地冒出一个念头: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当老婆?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给震住了,不觉得一愣,全身发虚一样无力,还有欲哭无泪的揪心。洪建明象陌生人一样盯着陈丽雪。
  陈丽雪无缘无故被洪建明抢白一顿,先是摸不着头脑,后是一肚子的委屈和心酸,结婚以来的种种不愉快一起涌上心头,她除了感到茫然之处,便如大多数女人那样以泪洗面,自认命歹。陈丽雪的眼泪唤醒了洪建明对妻子的记忆,他心里也涩涩的,自觉过份了,赶紧拍拍她说:“算了,不送了。”陈丽雪任自己的情绪发泄着,又哭了一会儿,哭罢,擦干泪,仍把面包送过去。老人照样欢天喜地的,没有不悦之色。陈丽雪想是自己错怪了洪建明,自是难过,又兀自流了不少眼泪。
  此后,他们常买各种吃食送老人,面包、蛋糕、饼干、饮料、水果,随便看到什么买什么。陈丽雪有一次还买了两个大雪糕送过去,又怕老人吃了拉肚子,二十四小时以后见他们平安无事才安下心来。慢慢地,陈丽雪对这种礼尚往来已习以为常,老人送点什么过来,她就机械性地买点什么过去,没有喜悦也没有烦恼。洪建明则不然,每次看到他们你来我往的,他都像被撩拔的蜘蛛一样,一阵躁动和慌张,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道:“没意思,真没意思!”他不敢让陈丽雪看出他已忍无可忍,要不然她会很忧伤地问:“不然你说我们怎么办?”洪建明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自己默默忍受。
  老人并不懂得他们的好心和慷慨会给人家造成负担,所以,他们家对是不是要这么勤给人家端东西的问题出现争议时,总是老头子占上风,他是主张送的。每次东西煮好,自己都来不及尝一口,他就张罗着要给对面送过去,老婆婆说:“我们都还没吃呢。”老头子立即板着脸孔说:“我们等一下吃嘛,怎么这么小气!”老婆婆很委屈:“我不是小气!我们干么要象侍侯老祖公一样侍侯人家?”“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老头子气得冲到老婆婆跟前,用指头连连指着她:“厝边头尾的,要搞好关系嘛!”老婆婆不善辩,不懂得说:“不用端东西也可以搞好关系的。”或者说:“何必要这么吃力来搞好关系!”所以,她只好服从老头子的意见,仍端了东西过去,还要作出欢喜的样子,她心里实在是想不通。
  如果他们的儿子回家吃饭,看到这种情况,马上激烈反对:“爸你怎么这样,人家现在不时兴这一套了。”老头子不敢对儿子太凶,就说:“平时都有送,现在不送让他们知道了不好。”“谁管你吃什么呀,你要是怕人家看到,把门关起来好了。”儿子说着,就去把门关上。老头子无话可说,可他心上一直搁着什么,很不舒服。大家吃饭的时候总会议论点吃的东西,老头子就不高兴地说:“小声点,小声点,让人家听到了。”还有跑到门边,从眼望出去,看对面有什么情况。大家觉得很没意思,儿子说:“算了,妈你给他们端过去吧,省得爸爸都吃不好。”老婆婆就又端了过去。
  如果洪建明知道自己的存在使人家如此为难,心里不知又要怎样不安和惭愧呢!
  
  倒垃圾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洪建明和陈丽雪,虽然好几次对老人说,别倒了,这种事应该由年轻人来干。但老人坚持认为:年轻人要上班,忙,他们闲着没事,倒垃圾也等于是锻炼身体。一如既往,垃圾未铺满桶底,他们就拿去倒了。为了与老人争倒垃圾,洪建明神经绷得紧紧的,不时提醒自己去看看垃圾差不多了没有,赶快去倒。结果几乎每天要提着空荡荡的垃圾桶倒一次,稍一松懈,老人就又去倒了。两家虽然都未再提倒垃圾的事,洪建明相信垃圾桶象敏感的触须,感觉着彼此的心思,叫人不敢怠慢。
  起先洪建明没经验,照样两只垃圾桶都提下去,后来聪明了,两边的垃圾倒在一起,只提一个桶下去。由于经常光顾垃圾箱,与垃圾箱对面的一家卖锅边糊的人家照面多了,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有了一点微笑,有时点点头,后来就打招呼:“又来倒了?”“生意好啊?”洪建明觉得也挺温暖人心的。
  他们若不爱煮早饭,就拿着小钢精锅去买锅边糊。洪建明去买时,老板都会多给他两勺,味精、香菜下多一点。洪建明没好意思多占人家便宜,就换陈丽雪去买,老板认得锅,仍给照顾。他们觉得欠了人家的情,应该回服一下,陈丽雪买了一套童装送给老板那个满身油垢、在店铺的地板上爬来爬去的小孩。老板受宠若惊,他们再去买锅边糊时,决意不收他们的钱。他们急了,说不收就不来买了,老板才象征性地收一点,却舀给满满的一锅锅边糊。这样你来我往的,他们自觉不胜负荷,渐渐地不再去买锅边糊了,洪建明去倒垃圾时都尽量躲过老板,有时装没看见。老板见了他也讷讷的,大家都觉得窘。陈丽雪偏喜吃锅边糊,他们到其他地方吃过,都不对味,她认准楼下这家最好,却不敢去买来吃。
  傍晚,是洪建明心情最为轻松和愉快的时候,因为工作了一天,回到自己家里,不用急着做什么,他常常躺在沙发上看报纸,边听陈丽雪在厨房里说今天在单位里的见闻,听得高兴,就跑过去抱住她,亲她的脖子,陈丽雪就咯咯地笑着说:“痒死了。”
  搬过来没多久,洪建明经常在傍晚时分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爸爸喂你你就要吃——快吃——”听得出他是强捺住性子的,那个“吃”字好象是从他的齿间硬挤出来的,沉重而坚涩。这句话大约一两分钟就要重复一次,然后男子又大声喊:“喂——她不吃咧,怎么办啊?”一个女人更大的声音喊:“不吃就要骗嘛,要然还用得着你喂!”接着是沉默。洪建明在楼下熬着时辰,他搞不清楚那男人为什么不吭声了,照说他是应该说点什么或做点什么的,怎么没有声音呢?洪建明丢开报纸,抑着头倾听楼上的动静,脖子酸了,就把头上下摆了几次,然后再听。
  男人低一点的声音:“快吃——你不吃爸爸要打了。”大概孩子不听他这一套,男人又苦口婆心道:“爸爸喂你你就要吃——快吃——”洪建明听得窝了一肚子火,始终没听到孩子的声音,只听得“嘭”地一声,接着是“啊——啊——”的哭声。女人又大叫起来:“你怎么搞的,喂个孩子也不会,让她哭成这样。”男人的声音是:“唔,唔,不哭不哭。”
  每天都要这样折腾一回,一回要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有时在喂饭过程中,还穿插着男人问:“喂,她要睡着了,能不能让她睡呀?”女人指示:“不行!现在睡晚上要闹到什么时候?”男人就对孩子说:“你妈妈说你不能睡,别睡别睡,站起来,爸爸讲故事给你听。”故事一律是“小兔乖乖,把门儿开开”那一个。
  洪建明在楼下听得心烦,他气那个男人窝囊,气那个女人霸道,气那孩子淘气,更气这种声音每天重复,除了败坏你的耳朵外,还惹你跟着想象、跟着着急。洪建明想:将来要是自己有了孩子,也过上这种日子,那生活是怎样的没意思啊!这么一想,便莫名其妙地迁怒于陈丽雪,好象是陈丽雪害得他婆婆妈妈的,他有时还用三角眼乜斜着陈丽雪。陈丽雪被他的眼神惹火了,她想:你那么好命躺着看报纸,我煮饭给你吃,你还这样!她也赌气不理他,两人就这样毫无缘由地闹起来别扭来了。
  洪建明过后也知道自己错了,但他的情绪总是控制不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很想跟谁大吵一场。回到家里,听到八哥的叫声,或老人的咳嗽,或楼上男人喂孩子吃饭的声音,他都禁不住火冒三丈。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没有哪一点比别人差,却要住丈夫的房子,见着小舅子都要让三分,越想越忿懑,心头就象坠着一块铅一样,感到无望和沉重。他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惭愧和焦灼之中,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母亲家,或是在自己家,这种惭愧和焦灼总是追逐着他,好象要把他驱逐到某个牛角尖里去。洪建明在这种追逐中象稻人一样,摇摇晃晃、身不由己,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就会随风而去,永远消失。

  洪建明一路慢吞吞地走着,他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他就可以躲避一切,又混迹于人群,显得有事可干。下班的人流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人们都行色匆匆,表情大同小异,好象有个巨大的、无形的目标在招唤着人们。宽广的大街上烟尘弥漫,烈日炎炎,使人的五官看上去都模糊而茫然,仿佛是造物操纵着的木偶。洪建明在人流中麻木地移动,路上有人塞给他一张纸,一看是推销男性理疗环的,大红标题写着:男人的福音,女人的知己。洪建明的手象被烫了一样,猛地甩了纸条,赶紧振作起精神,直奔家里而去。
  回到家,洪建明的服子里还萦绕着阳萎的阴影,他象中了邪似的贼贼地盯着陈丽雪看,看得陈丽雪浑身不舒服:“你干什么你!”
  洪建明也不解释,突然拦腰抱起陈丽雪就往床上去。陈丽雪起先以为他是闹着玩的,后看他真那么加咸,不禁厌烦。她不习惯中午行事,又被洪建明的模样搞得狐疑不定,她卢是不是洪建明上班出了什么事了,就问:“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了?”洪建明并不作答,只顾发狠地剥陈丽雪的衣服。陈丽雪害怕了,带着哭腔问:“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呀!”
  洪建明吐了一口气,眼睛发直说:“哼!他们说我阳萎,我要叫他们看看我有没有阳萎!”
“你怎么这样傻,你这是做给谁看嘛!你以为你这样人家就相信你没有了吗?”
  洪建明仿佛清醒了一点,沮丧地说:“我真是被气疯了。”停了停,他又盯住陈丽雪,认真地问:“你说,我有没有?”语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虚弱和恐惧。
  陈丽雪心恸起来,她没想到洪建明已虚弱到如此地步,人家的一句话就会使他如临大敌。然而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结果以后,她就没有从他那儿得到过真正的快乐,好象从那以后洪建明就陷入某种精神危机之中,跟陈丽雪在一起,就像受惊的兔子,竖着耳朵、惊慌失措。陈丽雪一见他的样子就大倒胃口,兴致全无,因此他们的性生尖完全是应付式的、勉强维持。陈丽雪也曾感到委屈和恼怒,但她没好意思在这种事情上认真,只好听之任之。在她看来,洪建明也过于脆弱和敏感了,人家一个布帘子内外各是两对夫妻都可能可以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为什么他们在自己家里反而不行了?难道真要在天地之间才能媾合吗?
  洪建明见陈丽雪久久不回答,马上又紧张起来:“你说,我到底有没有?”
  陈丽雪镇静了一下,自然地说:“没有,你很好”她努力作出温柔的笑容,但感到作得很勉强。
洪建明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非试一次不可,所以又扑到陈丽雪身上,说:“我得来一次,我就想来一次!”
  陈丽雪虽然满肚子不愿意,但看到洪建明反常的样子,只好顺从他,心情却像咬到烂苹果一样酱酱的。
  洪建明情绪亢奋、急不可耐,整个儿跟动物似的。陈丽雪无奈地闭上眼睛,抑制着不让自己流露出厌恶。洪建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阳刚之气,也不在乎陈丽雪的反应,他心灵的最深处有一根细细的、崩得紧紧的弦,那就是对阳萎的恐惧,只有在他成功以后,这一根弦才能松驰下来。可他一直担心它会断掉,作为医生所熟知的性知识、性技巧,此时已被置之度外,他运足力气,全身崩得紧紧的,可是,该有劲的地方却怎么也使不上。心里越急越不听使唤,最后只感觉到自己的阳具象拖把一样在陈丽雪的体外无可奈何地拖来拖去,心里的那一根弦终于“砰”地一声断了。
  等陈丽雪明白过来后,真是又羞又恼,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洪建明铁青着脸,两眼发直,全身僵硬,叫人看了可气又可怜。陈丽雪爬起来,勉强安慰道:“没关系的,休息一下就好了。”洪建明毫无反应,只顾喃喃道:“真他妈的丢人啊!”
  他们不再说话,各想各的心思。
  中午的阳光照得房间里热烘烘的,窗外的八哥时不时地笑着叫声“妈妈”,显得单调而落寂,楼上传来桌椅碰翻的乒乓声,兼夹着小孩的哭泣和老人的咳嗽,一切依旧,生活按照她固有的节奏缓慢运转。洪建明听着定一切,渐渐地迷糊起来,感觉就象自己在慢慢消失。想到自己就这样完了,他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甚至有幸灾乐祸的快感。他无意弄清楚自己是否还存在,他想这样反而更好。

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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