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总是关着。门外若守着人,绝没有笑声的,这是个不祥的地方。 手术室的门开了,走进去一老一少。老的指着门边的一间小屋对少的说:“换皮鞋。”许多烙着“OR”字母的拖鞋象船一样杂乱无章地停泊在地板上。少的迟疑了一下,用脚尖在鞋堆里踢腾了几下,挑出两只一样大小的拖鞋套进去,脚趾头踩在地板上,脚后跟还剩下一大截拖鞋。老的也换好了鞋,他们朝手术室的深处走,天花板上发出“扑、扑”的响声,好象他们走在上面似的。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不让拖鞋掉下来。他一路走,一路扇着鼻翼,东张西望,一股甜甜的血腥味夹带着“来苏”味向他迎面扑来,从袖口、胸襟、裤管等开口处钻进衣内。血腥味又粘又湿,贴到身上就去不掉了。他搓着手臂,感到全身皮肤冷嗖嗖的,很不舒服。越往深处走去,血腥味越浓烈、凝重,一直钻进他的胸腔、腹腔,使他觉得吸进去不是空气,而是味道——血腥味!身子也沉甸甸的。他怕冷似地缩着脖子,憋住气,感觉就像一步一步走深渊。看着主任,却浑然不觉,年轻人在背后打量着他,对他的嗅觉感到奇怪,想对他说:“嘿!味道好浓啊!”可看他认认真真地走路,就不好意思地贸然开口了,毕竟他跟主任不熟。 刚才在医务科,科长指着年轻人对主任说:“他给你们。”作的手势好象把年轻人顺手递过去。同一批分配来的大学生已被科长一一给了人,年轻人是最后一个,他有些惭愧。 主任一副失望的样子,他揉着鼻子从上到下打量了年轻人,回头问科长:“他吗?” 科长兴冲冲地“嗯”了一声,很高兴地看着主任和年轻人。 主任马上问:“他能干多久?” 科长没说什么。他转过身子,主任也转过身子,他们背对着年轻人说小声话。年轻人看着他们的背,觉得自己站在这儿不太合适,想到他们当面议论自己,又有点愤愤。等了一会儿,他们还没完,他觉得应该提醒他们一下,就叫了声:“喂!” 科长和主任一起转过身来,他们惊奇地看着年轻人,科长匆匆说:“就这样吧。”主任马上说:“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路上主任只回了两次头,那是在拐弯的地方。 来到一个医生身旁,主任叫了声:“吴医生!” 吴医生猛地抬起头,三十几岁的人,却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看了主任一眼,又瞟了年轻人一眼,再威风凛凛地盯住主任。他的脸皮像皱纹纸做的,可能是这样他才不愿意笑吧?刚才年轻人曾对他一笑表示招呼,他却不予理会。 主任指着年轻人说:“他是分配到我们科的医生。” 吴医生转过头,年轻人正犹豫着是否该作表示时,他已经把头扭开,冷冷地对主任说:“跟我提这干?”他一说话,脸上的皱纹就像涟漪一样从嘴角向四周荡开,倒有了几分笑的模样。 “你带他。”主任凭空生出笑容,作媚状。 “我不带!” 主任脸上的笑容刷了下来,连皱纹也呼啦下掉。他停了片刻,皱皱眉头,脸上的肌肤经过一番排列组合后又恢复原状。他说:“你不是叫没有助手吗?给你你又不要!”有唾沫从他口中喷出,吴医生敏捷地退了一步,唾沫无力地落在地板上。 “他?算了吧,我可消受不起。”吴医生轻蔑地瞄了年轻人一眼,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并无歉意。 年轻人被那目光撞了一下,不觉得往后退了退。他站定,听吴医生很坚决说:“我不要,给我一个能干的!”他觉得吴医生太没有道理,又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不能干?想说明一下,又觉得人家不是在对自己说,不好插嘴,也怕吴医生误以为自己很想跟他,他并不在乎跟谁,只想说明一下。 主任臭着脸说:“凑合吧,别挑肥捡瘦的。” “谁挑肥捡瘦了?你肥的在哪里?尽给我瘦的!”吴医生跳起来大声说,走廊的另一头传来嗡嗡的回音。房间的门洞里出现了几颗人头,年轻人看见时又缩回去了,但地板上仍有隐隐的人影在晃动。他突然感到门后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顿时浑身奇痒。他扭了扭身子,仍不止痒,又扭了扭,门后有“吃吃”的笑。 主任和吴医生还在争论,他们一人一句,你来我往,声音越来越大,脸上的五官都大了一码。年轻人看着,心里很过意不去,以为是自己引起他们吵架的,想劝劝他们,又说不出口,人家为你吵架,你却假惺惺地劝人家别吵,好象自己与此事无关似的。出于礼节和歉意,他诚恳地看着他们,又怕这样助长了他们的火气。左右为难,心中便生出几分惶惑:他们到底为什么吵架?自己又错在哪里?分配到麻醉科也不是他故意的,他还很不喜欢呢!而叫吴医生带他,他事先并不知道,这能怪谁呢?年轻人感到轻松了许多。反正不是我,他想,后来他们吵架的内容已转到其他方面,年轻人确信没自己的事了,又愣愣地听他们吵了片刻,渐觉无趣,脚也站酸了,便捡了旁边一只椅子坐下。椅子上有水,他又站起来,摸着裤子,举目四望,感到一切都出乎意料,令人费解。他摇摇头,又坐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吵声已经消失,年轻人眼前出现主任的面孔,大小已恢复正常,紫红色变成苍白色,脸上的肌肉还有余颤。他恶狠狠地对年轻人说:“你就跟他!” 看吴医生,也是一副恶狠狠的“你敢”的模样。原来他们还没吵完,年轻人感到为难,他站起来,想对主任说:你看,他不带我。又想主任自己也知道,就不说了。 主任见年轻人不说话,心里更来气。刚才他发现年轻人在有滋有味地看自己吵架,感到有失身份,心里很窘。他不知道吴医生是否有同感,可正在吵架,也不便问,想停下来,又怕吴医生以后更张狂,就坚持着。但越吵心里越恼火,现在看到年轻人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想跟他也大吵一顿。但他口很干,就喝水去了。 主任突然走掉,年轻人和吴医生都感到奇怪,感到意犹未尽。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距离就骤然缩短了许多,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两人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你叫什么名字?”吴医生粗声问。他对年轻人并无恶意,只是刚跟主任吵过架,一时还回不过气来。 “李景然。” “什么?” “李景然。木子李,风景的景,自然的然。”说完,年轻人也感到奇怪,自己怎么说得那么顺口。 “李景然。”吴医生把年轻人的名字默念一遍,再看了他一眼,确定后,不再说什么。他坐下来,掏出香烟,李景然赶紧把手举到前面挡着,他以为吴医生要请他抽烟,他不会抽。但是,吴医生并没有这个意思,他仅弹出一支香烟,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夯着。李景然只好把手放下,一时竟不知道放哪儿好。 烟丝夯实,上面露出一圈白纸,看着那圈白纸,吴医生又气起来,骂道:“这种烟,哼!一支卖半支!”又愤愤地夯起来。 李景然笑了一会儿,见吴医生一心一意在弄香烟,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便也坐下,顺手拿一张废纸在上面写起来。 很快,他们把彼此忘了。 有人从门口探了一下头,喊:“喂,你们还在这儿,那边在吵架!”话未说完就急急跑了。吴医生站起来,收拾着香烟说:“走,看去!” 李景然不想去,因为不认识吵架的人,看不出什么意思。但是,吴医生叫了,只好去。 吵架的是两名护士,已经有许多人围着看。李景然刚进去时有些拘谨,后来发现没人在注意自己,才自在一点。他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吴医生眼明手快,指着一个装仪器的木箱说:“那儿,快!”顺手把李景然推上去,自己才上去,李景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把自己先推上去,很有点人情味。但吴医生的双眼早滴溜地盯住吵架的人,对李景然的存在全不当一回事。也许他只是顺手推我的,李景然感到失望。 两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吵架,叫骂的内容听起来只有两句“我不怕你啦!”“我也不怕你啦!”声音很大,动作也很夸张,但却显得有气无力的。 李景然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站在箱子上又不方便,加上周围的人都从各间手术房里出来,身上都带着手术房里特有的血腥味和“来苏”味,使李景然感到整个人象泡在污物桶里一样,很不舒服。他问吴医生:“可以走了吗?” “你不看啦?”吴医生奇怪地睁大眼睛,他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看,连吵架的人也转过头来看。 李景然感到很难堪,特别是吵架的人也看他时,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们。他小声对吴医生说:“我不舒服。” “哪里?”吴医生的音调还是很高。 李景然压低嗓子说:“肚子。” “噢,那你走吧。” 李景然的胃肠开始翻滚起来,感到眩晕、脑袋发胀,他使劲咽口水、深呼吸,肚子里的东西还是一鼓一鼓地涌上来。他匆匆挤出人群,一到门口便跑了起来,跑几步才想起不知卫生间在哪里,便停下来,一停下来,肚子里一股热流便汹涌而出,终于无可奈何地把胃内容物吐在光洁的地板下。 手术室的工友发现了,大声骂起来,因为洗地板是她们的工作。李景然想跟她解释一下,但听清她骂的一句是“走廊不是让人呕吐的地方”觉得她骂得也有道理,就不再说什么,又有点惭愧。想了想,对工友说:我来洗罢。”伸手要接拖把。 “干什么?干什么!”工友抓住拖把不放,“算了吧,回头又说手术室的卫生全是你们搞的,我早看穿了你们的把戏!” 李景然退到一边,手脚无措,工友的拖把扫过来时,他才跳开,又扫过来,又跳开。工友说他这是监督,说她干十几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不怕谁管的。李景然赶快走开,简直怪自己多管闭事。 下班之前,大家都忙着收拾东西,脱工作服、洗手。李景然因为新来乍到,不好意思学人家的样子,就坐着看他们忙。 吴医生问:“你不走吗?”口气好象说李景然假积极,因为大家都急着要下班,就他不动,叫他们看了不舒服。 李景然被下班的人流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回到宿舍,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看看周围的一切,对今天的所见、所闻感到陌生和难以置信,不过,身上弥漫的血腥味使他确信这是真的,他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 该吃午饭了,李景然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想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收拾了衣物,他漫无目标地走着,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医院的公共浴室。 浴室门墙上挂着的牌子已面目全非。这是一间男浴室。浴室与锅炉室毗邻,门口流着黑黑的煤水,大门锁着,钥匙在锅炉工那儿。锅炉工提着一个大缸子在吃午饭,他的口腔已经塞得满满的,还在往里头推一块肉,筷子在嘴里戳着。 李景然小声问他,钥匙在哪儿。锅炉工瓮声瓮气说,中午没给洗澡的,鼓鼓的腮帮子消下去后又说钥匙没在他那儿,后来看到李景然一副可怜相,感到满意,说,不然可以找找看,才把生了锈的钥匙交给他,交代说,钥匙丢了罚款2至5元。 李景然捅了一会儿才打开门,一股霉气加粪臭味扑鼻而来,他站在门边,憋住气往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一会儿,才看到一条不足一米宽的小巷子,两边有许多木板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有的倾斜着摇摇欲坠。他下不了决心进去,回头看到锅炉工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便知道没有退路了,硬着头皮进去,却恶心很难受。他的脚抬得高高,轻轻地放下去,每一脚踩上去都发出“吱吱”的响声,就像踩在死老鼠上。他很担心脚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一口,随时都准备跳起来。浴室里积了些脏水,水上泛着白色的肥皂泡沫,总算给人一点鼓舞。李景然很奇怪,这个地方除了他以外,还会有人来洗。 李景然挑了一间稍过得去的浴室,刚进去就吓了一跳,他踢到了一只破拖鞋,仔细一看,地上还有烂纸头和塑料薄膜袋。他吁了一口气,情绪早没有了,在这样的浴室里,他不知道从何洗起,脱下的衣服没地方挂,带来换的背心掉在地板上弄脏了,水又小得冲不净身上的肥皂泡,似乎每一步都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捉弄他,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发现洗澡是如此艰难,也从此认定,身上染上的腥臭味难以洗净,他觉得自己身上好象被包裹了一层什么。 这次洗澡,给李景然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每到下班时刻,他身上就弥散出一股腥臭加霉气,使他坐立不安,感到非立即洗澡不可。每天下班之前,他的皮肤就饥饿似地张开嘴。他感觉得到皮肤开启时的“噼啪”声,全身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使他禁不住要跳起来。他精神亢奋,就像等待一个辉煌的时刻到来一样,经常不顾一切地独自在走廊里徘徊。这时谁对他讲话都叫他不解和厌烦,下班钟声敲响的刹那,他的神经系统就像受了感应,一切思维活动都告终止。钟声一响,就像一道闪声在他心中燃起了光明,他神情昂然,充满了自信和快乐。随着人们的离去,他也长长地吐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提着早已准备好的物品,奔洗澡间而去。不过,他不心再到那间令人毛骨悚然的浴室去了,吴医生告诉他,手术室内有洗澡间,可以去洗。这洗澡间很好,他很满意,有点庆幸,如果不干麻醉科,就用不上这洗澡间了。但想到正是干麻醉科,才染上血腥味,弄得大冷天也天天洗澡,他又觉得没什么好高兴的。 李景然走进洗澡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水的清香使他浑身激起按捺不住的冲动。他想起故乡的小河,河岸上的青青草,还有蚂蚱、知了长鸣如歌。他几乎带着投身河水畅游的急切,甩下衣裤鞋袜,掉了毛巾打翻了肥皂盒,他没有一次能像平常那样按顺序脱下衣裤,他脱下的衬衫、毛衣、裤子、袜子之类,都成反面、成球状,没办法挂在门后的铁钉上,只能一团一团搁在架子上。要穿时,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慢慢找出袖子、裤管、袜筒,他也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这样慌慌张张什么意思呢?他发现一进洗澡间,衣服未脱,手就痒痒地要去拧开水龙头,而且水龙头一开就开到最大,鬼使神差似地管不住自己。每次洗完澡,李景然都感到精疲力竭。 他从来不是站在水管下才开水龙头,而是先开大水龙头,然后凝视那强劲、坚硬的水柱从水管内汹涌而出,慢慢合上双眼,屏住气,脸上带着微笑把头伸到水柱下。水柱像林棍一样戳着他的头皮,使他感到脑袋开花、万念俱息。水从头顶漫身浇下,他全身激灵着、震颤着,体味着一种冰凉、洁净的安抚。 李景然对洗澡的迷狂引起了手术室里人们的注意,大家先是不解,后来产生怀疑,这是怎么啦?有人问他:“小李,你好干净啊,天天洗澡,天气又不热。”其实,不是赞扬李景然讲卫生,而是一种试探。李景然自然不懂,仅报之一笑,并不解释。他的态度加重了人们的疑虑,他们猜他可能有皮肤病,不然哪有这么个洗法的?如果有病,是什么病呢?李景然洗澡之谜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大家都想解开这个谜。有的人甚至进行跟踪,站在浴室外听哗哗的流水,产生各种想象。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推测,人们还是搞不清楚李景然为何如此洗澡。一个难题解不下来。大家感到心上像放了一块石头,以至于看到李景然提着换洗的衣服来上班,就感到有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大家旁敲侧击请他把病情公开,表示大家都是医务人员,可以理解,必要时也可以为他保密,还可以请皮肤科主任来为他诊治。 李景然到后来才知道人们对他洗澡有看法,他不以为然,因为洗澡是这样正常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他相信,要不了多久,人们对他洗澡的疑虑就会冰释。他仍天天洗澡,洗澡已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好象只有这样才能保持自身的某种纯洁。 末了,人们对李景然的麻木丧失了耐性,都肯定他有病,只有有病的人才会这样装聋作哑、死不承认,没病早可以坦然让人家看看了。既然有病,肯定不是一般的小毛病,小毛病让人家知道又有何妨?手术室里谁长了痔疮,谁慢性腹泻,大家不都一清二楚吗?想到李景然的诡秘和异常,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觉得生活中仿佛又多了一层负担。人们怕传染,都恨李景然自私、黑心,从一个人稍有提防开始,其余的人便加倍地小心起来。值班室里李景然用过的床单、被子、蚊帐、枕头等,没人敢再碰,结果他单独用了一套;他的工作服脱下来,往墙上一挂,左右的人赶紧把自己的拿开;护士长也请他挑一双拖鞋自己保管,不要与别人的混在一起。 李景然开始感到不对劲,有点忧郁,想解释一下,又没地方说,因为并没有谁问他,他只是从许多人的眼神、举动中感到大家对他的态度,他没法跟谁说。李景然一开始就被排斥在人群外,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啦?孤独感伙同血腥味,时时侵扰着他。这不是我的错,他宽慰自己,我实际上并没有病。 只有吴医生知道李景然的皮肤没病,李景然跟他学习,值班时他们同睡一间值班室,所以他最清楚。但是,他不敢跟大家说,有时还装出害怕的样子。因为如果李景然的皮肤没病,又为什么那样洗澡呢?大家很可能会生出其他问题来。在吴医生眼里,让大家说皮肤病要比让人家说有精神问题或个人私生活好。他着实感到李景然受了委屈,不忍心让他再受新的议论了。按照他个人的经验,议论多了,久了,就跟没议论一样不足为奇了,忍一忍就是。但他又为自己没能替李景然申明感到内疚,搞得心烦意乱,人家一议论李景然,就像议论他一样叫他受不了。他想,坏事就出在大家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上,要是大家都养成了天天洗澡的习惯,就不会有这些麻烦了。然而,他本人却没有勇气在寒冷的冬季里天天洗澡。 第二天开早会的时候,有许多人同时在说话,很热闹。李景然一人幽幽地坐在角落里,没有人注意他,散会后,仍没有人理睬李景然。他最后一个走出来。 人们对李景然的到来表现出异常的冷漠,其实,这种冷漠只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罢了,冷漠的背后却有无数只防范、热切的眼睛在盯住他。李景然的到来,使手术室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大家并未察觉,直到后来才朦胧意识到:自己好象从一个沉闷、混沌的睡眠中被李景然唤醒,心中渴望着什么,但又不知道是什么,这个空旷、寂静、充满危险和血腥味的手术室,也较从前少一点阴郁,而多一些欢乐和温暖。这是后话。 最初,李景然与谁认识时,总是一本正经说:“您好,我叫李景然。”有时还伸出手来握,令人极其别扭,迟迟交不出手来。这使手术室的人感到新奇和躁动。李景然不在时,大家就学他的样子,千方百计夸张、变形,然后笑。他们都说李景然装模作样,酸劲!手术室来过多少人,就没有一个人是这样跟人家认识的,他们往往会很豪迈地说:咱们来时就不这样!一般都是谁有事了,叫住新来的人:“哎,来,帮个忙。”然后一起干活,也就认识了,至于名字,都要从别人嘴里听来。大家都在背后笑李景然,光说他、笑他,就有好长一段时间使大家有事可干,也快活。不过,潜移默化,有些人在与人认识时,也免不了像李景然那样说:“您好,我叫×××。”然后伸出手来,此时却丝毫没有取乐的意思。 有时,护士在干什么重活,比如搬东西什么的,李景然看到了,就走过去,站得笔直,轻声问:“我能帮忙吗?” “干什么!”干活的人吓了一跳。 “要我帮忙吗?” 护士满脸狐疑,闪到一边,警惕地看着他。李景然上去,干了活后走开,还对她们笑笑,表示干完了。她们松了一口气。仍有点受欺负的样子,望着李景然的背影哼哼了两声。李景然对护士们的惊疑视若无睹,好象干的完全是他个人的事情。这一点连男同志也感到难受。人们对李景然的做法至少有一千种解释,但仍不圆满。不过,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李景然肯定别有用心!年轻的护士对此深信不疑,她们在向人们报告李景然又帮了她们的忙时,慌里慌张地喘着粗气,有万分的委屈和无比的看不惯。 有一次,吴医生对李景然说:“小李,你何苦呢?干么帮那些女人干活?” 李景然不解地看着他说:“她们是女人,我们男人应该这样的。” “哪样啊,叫人笑话你!” 李景然眯了一下眼睛,没再说什么,但他仍帮女人干活。久而久之,女人们干重活时,会往后看看,李景然有没有来。如果不是李景然,而是其他某个男人,他也会上来,笑嘻嘻学李景然的样子。干完活,女人们却觉得没有李景然干活时的那种庄重和温馨的感觉,心想不如自己干得了。 手术室护士长有个怪癖,就是人家告诉她一条新闻或知识后,转眼她就变成自己的东西兜售出去,甚至告诉告诉她的人,而且讲得比人家自然、生动。 李景然来了,第一个很认真提醒她:“等等,护士长,这是我刚才讲过的。” 护士长当场下不了台,又硬掌着:“哪里,是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 “怎么是呢?”李景然指着旁边的人说:“刚才我讲的时候,他们也在场,是不是?”他问那些人。那些人含着笑,不置可否。 护士长坚持说:“就你能知道,我就不能知道啦?我也可以从报纸上看到嘛!” 看他们认真起来,周围的人赶紧走开。他们觉得李景然太过份,好象就他有知识似的。李景然也无意争辩,他只不过是想提醒他,免得她让人家笑话,看她这样,真遗憾。 下一次,李景然仍提醒她。他想:上次她记不得,这一次大概记得,叫护士长几次羞恼,也渐收敛,但心里对李景然却十分讨厌,说他目中无人。因此,她几次对麻醉科主任说:“你们那个新来的大学生很成问题呢!他一来,手术室全乱了套了。 主任也有同感。 有一次,医院号召为非洲难民捐款。主任在一张白纸上写上自己的姓名,后面注明五元。然后找来科里的党员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尽点义务吧,我捐了五元,你们也捐捐。”党员们都捐了五元,有的人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之后,主任又找来所有的单身汉,说:“我们这些有家庭负担的都捐了五元了,你们?”最后,主任找来剩余的人,说:“我们科的人都捐了五元,下面就看你们的了。”他们只好也掏出五元。 一张白纸写满了,主任拿着收来的钱高高兴兴地走了。拿到上面去交时,主任却换了另一张白纸,在自己重写的名字后写了“二元”,然后交上去。 不料,此事被谁知道,给捅了出来。麻醉科的人都气歪了脸。当场破口大骂,骂主任卑鄙、无耻、厚脸皮,想到他骗钱的手段,大家都感到了受愚弄的愤慨。 所有的人都大声发泄自己的气愤加心疼,只有李景然沉默不语,他不感到心疼,他原来就觉得捐五元差不多,主任不那样做,他也想捐五元钱,所以,没有受骗的懊恼。倒是这些人令人不解,既然当时交钱的时候,大家都是一副慷慨、高尚的情怀,现在又何以如此受不了?这是自愿捐款,又不是要送给主任的,你不捐五元,可以捐一元,叫主任奈何不了你。所以,现在的气愤并不能说明他们是无辜的,反而有点自作自受的味道。但是,主任为什么写了五元却交二元,就叫李景然奇怪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来到麻醉科后发现,这里的人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情感表达方式,如果他们表现出高兴,其实心里不一定快活;如果他们嘴里说“是”,心里说不定正喊着“不”呢。李景然完全适应不了这种方式,所以,他的行为准则都与人们背道而驰。 大家正骂得火热,有眼尖的喊:“他来了!”所有的人都立即缄口。主任进来时,屋里的人很不自在,一时无语,全场肃静。有人想到这种安静不太正常,便试着讲了一句什么,其余的人受到启发,又开始交谈。主任不知内情,也兴冲冲地参与讲话。 人们都在交谈,只有李景然无话,他见大家并提捐款的事,只好问:“主任,听说你只捐给非洲难民二元,是吗?” 犹如当头一棒,主任喘了一口气,狠狠地问:“谁说的?” 谁说的?大家都在说。李景然看看大家,好象问: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但大家都装聋作哑,有的甚至作出清白无辜的样子。李景然并不想吵架,他只是想知道主任是否真的只交二元。所以说:“你真的只交二?” 主任的脸色开始变红、变白,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在场的人都有说不出的痛快,看主任的样子又替他捏了一把汗。但是,没有人说话,有的人甚至装着看窗外的景色,耳朵却张到最大,朝向这儿。 主任最后不得不躲开李景然的目光,无力地说:“是。” 大家吐了一口气,刚才的气早消了,心想可以收场了,可李景然仍不罢休,又认真地问:“那,你怎么写五元呢?” 空气再一次凝固,看到主任那副可怜相,在场的人都感到难过,又怕自己目睹了主任的难堪,将来他会跟自己过不去。这么一想,就有点怪李景然多事了,反正钱已经交上去了,现在说也讨不回来了,大家心中有数就行了,你当场撕主任的面子又有什么好处呢?说不定李景然将来也会撕到自己脸上,这种人,难讲。所以,他们对李景然的做法感到担心和反感,有几个人喊:“好了!不要再说了!” 主任懂了,他不再理会李景然,接着刚才的话题仍与他们聊起来,声音又变得洪亮,人也神采奕奕。他们报予他回倍的热情和敬意。留下李景然一人和他脸上无限的惊愕与沮丧。 手术室很大、很空旷,李景然每次进去都有一种萎缩感,仿佛自己消失了一样,心中十分惶恐和失望。他很担心有一天会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只是清脆的脚步声和永远伴随着他的影子给他极大的安慰。他喜欢在角落里一人独处,只有在最小的空间里,李景然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小的时候,他最喜欢独自窝在草丛里,任小草从脸颊上拂过,从草叶间眯眼望去,天地是那么小、那么简单、那么逼真,从而使他感到亲切和温暖。在草丛里,他做过多少瑰丽的梦啊!在那方寸天地里,他向往广阔的世界,在广阔的世界里,他却没有了自己的方寸天地。在手术室里,不论他走到哪里,只要是独自一个人蹙眉毫无顾忌地在身上扫过来、扫过去,直到他脸上的每条肌肉都发疼;那叽叽喳喳的声音也会在他耳室里鼓噪得使他思绪全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厕所是他的安身之地,他经常借故上厕所,一蹲就是半天,在那不足一平方米大小,而且只能蹲着的地方,他的思想才有了自由翱翔的场所。 厕所的窗外有一棵白杨树,齐刷刷长得有四层楼高,岁月的磨难并没有使她的枝干弯曲、折腰;风吹日晒,也没能在她洁白的肌肤下留下皱纹、改变颜色。白杨树只一味地把自己的理想指向蓝天。李景然看着看着,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感慨,他已熟悉窗外这棵白杨树的每一根枝丫、每一片叶脉,看到她的婀娜舞姿、听到她的沙沙细语,李景然感到了莫名的欣慰和欣慰后的惆怅。白杨拥有自由生长的天空和足下坚实的土地,李景然却只能在厕所的窗格子下空悲切! 有人在敲门。厕所是公共的,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他灰溜溜地出来。 “好了?”敲门的人问了一声就急急躲进去了。 李景然望着紧闭的门板,感到懊恼。干么要问呢?出来了当然是好了,还没好就不会出来,还没好你敲门也没用。他发现手术室的人喜欢找这种明知故问的招呼,比如上班时见面问“上班了?”下班时在拥挤的楼梯口说:“下班了?”李景然觉得难以回答,因为问话的人知道正是来上班或者要下班,你还一本正经地回答,有点可笑,自己也难堪,打这种招呼无异于参与了一种既相互应付了事,又不负责任,且能表明自己的友情的虚伪的游戏。仔细一听,到处有人在打这种招呼,好象人家早约好了这么办。 李景然从厕所里出来,还在回味白杨树给他的启迪和愉悦。迎面遇见一个医生,他很想跟他谈谈,就说:“厕所的窗外有一棵白杨树。” “怎么样?”那人很感兴趣。 “长得挺拔、矫健,有一种豪迈、令人向上的气质,我觉得……” 那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对李景然眨眨眼睛就走开了。他发现自己想等李景然说出白杨树上有个鸟窝,或其他什么的想法是错误的,他可没功夫听李景然的梦呓。 李景然到手术室已经一段时间了,始终没有交上朋友,他很想对谁倾吐自己内心的感受,却发现人们都躲着他。他作了几次努力,终于泄气了。只有吴医生喜欢跟他聊,但,也仅限于值班他们单独在一起时,一有别人在场,他对李景然的态度就变得冷淡。李景然觉得悲哀和孤独,他觉得吴医生也怪可怜的。 只有几个年轻的护士对李景然感兴趣,但人们都躲着他、议论他,她们便不敢贸然对他表示友好。远远地看到他俊秀的脸上流露出忧郁、无可奈何的神情,她们才发现自己有着怎样一份友性的柔情! 后来,有个护士吞吞吐吐对李景然说,如果他的被单不好洗的话,她可以帮他洗。李景然很感动,可他不觉得被单不好洗,就是不好洗,也不能叫别人洗啊。因此,就这么跟她说了。护士脸红起来,没再说什么。李景然问她是不是用洗衣机洗,可她已经走了。不久,又有另一个护士对他说有关洗被单的事,意思也是要帮他洗。李景然婉言谢绝了,心里很替她们难过,看着她们悄然离去,他觉得自己是很喜欢她们的。但是,自从他表示被单应该自己洗后。她们就不愿跟他说话了,碰上都装着没看见,低头走过。她们干么就兴洗被单,不能说点其他的吗?难道人与人之间的好感只能靠洗被单来证明吗?李景然百思不得其解。 在大学里,有个女同学,有一天,从背后叫住李景然,笑吟吟说:“愿意谈谈吗?”李景然正好没事,就点了点头。 “你知道吗?”女同学说完停下来,盯着李景然看。 李景然被她看得没办法,只好说:“不知道。” 女同学笑了笑:“从第一天在花名册上看到你的名字,我就对你有好感。”她又停下来看李景然,李景然毫无反应,她怀疑他没有在听,自尊心又不容许她停下,只得提高声音道:“全班就你的名字最好。”她听到自己怪异的声音感到很没趣,强打着精神说:“你不错,我喜欢你,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这么说着,已经兴味索然,李景然这种人太叫人扫兴了,她心里已经怀疑自己是否真喜欢他。 李景然也停下脚步看起她,心想:如果因为名字才喜欢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她漂亮,宿舍里的男同学经常在说,李景然没怎么注意,现在近距离细看,发现她鼻根部洒着淡淡的雀斑,鼻尖有许多小孔,小孔上顶着油腻的汗珠,嘴唇也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好。不过,她还是相当美丽的。李景然想了想说:“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他突然感到此话说得太唐突,会伤姑娘的自尊心,便停下来,不准备再说了。但女同学仍饶有兴味地听着,并无不悦之色。李景然突然有点喜欢她了,转用较为温和的口气说:“我以后多注意点,行?” “行!”姑娘很干脆。 过了很久,有一天,李景然也从后面叫住那位女同学,女同学劈口问:“怎么样?” “喜欢你!” 姑娘笑了,脸上放出光芒。李景然的心被撞了一下,突突地跳了起来,他迎上去,在姑娘的脸上吻了一下。随着这一吻,心里的热情变没了。他也感到奇怪。 姑娘发出轻微的叹息,问:“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总也没碰上你。” “你不会叫我一声吗?不会写张纸条吗?”姑娘叫起来。 她怎么这样凶?李景然看着她想,什么时候说不都一样吗? 后来,他们约会,姑娘都叫李景然吻她。李景然先还有吻她的欲望,被她叫了几次就心生烦腻,每次约会一想到吻脸,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应付了事。姑娘却说体会不到第一次吻她的激情,李景然差点叫起来:“都是你!” 姑娘终于受不了他的冷淡,问他怎么回事,李景然说谈恋爱很累人,他不觉得这是在恋爱。姑娘气得大叫起来:“那你为什么要谈?” “可以不谈吗?”李景然小心问。 姑娘不再叫了,委屈地流着泪。 李景然看了也很伤感,他安慰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就是没有想到谈恋爱这么复杂。” “怪人!”姑娘骂了一声走了。从此他们断绝了关系。 医学院的同学都称李景然怪人,他反复审度了自己,看不出怪在哪儿,他觉得自己是以最真诚、最坦率的态度来对待人和事的,为什么反落个“怪人”的罪名呢? 现在,来到手术室,李景然依然是个怪人。他心里有点遗憾,大学毕业的时候,他曾高兴了一下,对于将来的工作满怀憧憬。但是,从报到的第一天起,他就感到自己与周围的一切还是格格不入,以为熟悉一下,习惯就好,可一直不习惯,他就像生活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心中充满了孤独感。幸而,他热爱医疗工作,每天在治病救人,也足以自慰了。 李景然来到医院后做的第一个手术是肠梗阻。 病人是前一天晚上急诊入院的。第二天早上送进手术室时,躺在推车上,肚子鼓一样隆起,人却无声无息,也不动弹,尤如推进来一具活尸。 吴医生看见了,说:“又肠坏死了!”他叹了一口气,抬起脚,把地上的一个纸团踩扁。李景然看着被踩扁的纸团,觉得像一朵白茶花。他抬起头,看到吴医生眼里有两团火,使他的眼睛看上去像竖着长。两团火迎上李景然的目光就熄灭了。李景然仍盯着,他希望那火重燃,因为吴医生的眼睛历来是灰蒙蒙的。然而,没有。他有点失望,问:“怎么啦?” “有我们的麻烦了!” “为什么?” “中毒性休克,病人休克了。”吴医生被李景然盯着,心里有点热,但话一说完,又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感到疲乏和茫然。他很后悔带了李景然。 “要是昨晚手术就不会这么严重了吧?” “谁知道啊!”吴医生不希望李景然再问下去,故意打了个哈欠,但自己也感到打得不好。李景然见吴医生无意再谈,便住了口。 “在医院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吴医生说着,作了个手势,“走吧。”他们朝第六手术室走去。 “人家说,医生是一脚踩在医院,一脚踩在法院。” “那倒是千真万确。……喂,你干什么要跟我?” “主任安排的。” 吴医生“吁”了一声,心里有点不快,换着别人,也许会自然地说:“你的业务最好”或者“我喜欢你。”不过,李景然说的也是实话,他又不了解麻醉科的情况,吴医生转过脸,对李景然郑重其事地说:“我可是个‘工农兵’,麻醉科的无产阶级,你这个本科生可别感到委屈。” 李景然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干么变得认真。工农兵?中毒性休克?又想起地上那朵踩扁的白茶花。他睁大了一直要合上的眼睛说:“我无所谓。” 吴医生又一次不快,他觉得跟李景然谈话很累,“无所谓就好。”可他心里一直搁不下。麻醉时,病人软塌塌地任他们摆布,像蚊子一样哼着,当针管插进他的腰椎时,他曾竭力要睁开眼睛,他努力了几次,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了,再没睁开。据说,昨天夜里他叫得周围的人都睡不着。 吴医生边操作边对李景然讲然:“病人的脊柱要尽可能弯曲,象这样……”他抬起头,李景然并没有在听,他东张西望,面带惧色,根本不知道吴医生在说什么。吴医生收回示范动作,悻悻地问:“你怎么啦?” “你听!什么声音?” 李景然神秘、紧张的样子使吴医生不由得认真倾听,却没有听到什么。 “怎么没有!你听:呼——嚓,呼——嚓!” “嗳呀!”吴医生恍然大悟,他恼火地叫了一声,又回头接着干活。那是隔壁呼吸机在工作的声音,整天响个不停,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怪不得充耳不闻,只有李景然如临大敌。 “那是呼吸机,别管它,干我们的活吧。”吴医生见李景然还躁动不安,就警告一声。 “吵死了!”李景然烦燥地甩着头,“哎呀,吵死了!” 吴医生觉得李景然太神经质了,又拿他没办法,只好随他去。 这时,外科医生洗好手进来,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他哈哈的笑声,洗好的手高高举着,像刚刚缴械的俘虏。他穿好手术衣,故作吃惊的样子说:“哟,今天要做剖腹产了。”看着病人典起的肚子,他对自己的幽默感到满意,高兴地朝着各个方向笑着示意。 他的助手突然也爆发出洪亮的笑声,添油加醋说:“这个人一出去啊,保管被计生办的人逮走。”分明是拍马屁,却作天真无邪状。 外科医生果然很得意,他登上手术台,摸摸病人的肚子说:“双胞胎,双胞胎。” 李景然一个个端祥了他们,都五官端正、白晰清秀,他奇怪他们干么不能说些好听一点的话。看着其他人,都在笑,但也仅仅是肌肉的抽动,他怀疑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笑,或者是没其他事干,随便笑的,或者是由于本能,看别人笑,自己也跟着笑,心中并无真正的快乐。因为他听不出他们的话有什么可笑之处。只有李景然一人不笑,在此情形下,就如哭一般显眼和令人奇怪了。 外科医生一下子就发现了他,问:“咦,他是谁?” 一时没有人回答,李景然刚要回答,又想人家不是问自己,便闭了口,跟大家一样看着其他人,好象问的不是自己。 吴医生见没人回答,才说:“他是新分配来的医生。”他作不认识李景然的样子,与其他人挤眉弄眼,然后全体又笑。 李景然这才明白,他们的笑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维持一种气氛,便于协调。所以,他就不考虑他们是否快乐了。他不再注意他们,只顾给病人测血压、呼吸、脉搏,病人呼吸急促、脉搏微弱,血压下降,情况不好,但在笑声中,似乎也不令人紧张。李景然告诉了吴医生,吴医生仍优哉游哉地按部就班,并不耽误病情。 外科医生在病人的肚皮上比划了一下,用一根镊子在上面挟了挟,皮肤上立即出现两个血印子,相距约二十厘米。他接过助手递来的手术刀,头也不回说:“年轻人,干么那么严肃?”他指李景然,李景然真想叫他别说话。他在两个血印子之间切开皮肤,手术刀像犁一样将皮肤翻开,翻开的皮肤向两侧退去。 吴医生在给病人推升压药,边说:“他不熟。” 切断的血管涌泉似地冒出血液,溢向四周,切口成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椭圆形。 “不熟……”外科医生动作敏捷地用血管钳夹住血管,结扎止血,“不熟……”他一层一层切开组织,剩下最后的腹膜层,开进去就是腹腔了。他叫道:“闪噢,闪噢,要切开罗。”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助手和洗手护士把头扭开,皱起脸上所有皱起的部位,恨不得把鼻子|嘴巴全堵死。吴医生早准备了两块纱布,冲着李景然喊道:“还不快躲!”在他口罩内塞了一块大纱布,自己也塞了一块,又叫着:“等一下,等一下。” 一切准备就绪,大家严阵以待,那表情和动作,好象病人是个将要爆炸的炸弹。 外科医生问:“好了?要切开了!”他没躲,样子颇为壮烈。 切开腹膜,一股腐尸样恶臭、带着粪臭、腥热的气味,从切口处弥漫开来,穿过每个人的口罩、纱布向鼻腔、口腔里灌,溜得人头昏脑胀、哇哇大叫起来。李景然没叫。 一个暗紫色的、光溜溜的、圆浑浑的软体从切口处迅速膨出,不断向外涌,病人的肚子慢慢瘪了下去。外科医生把膨出的东西整了整,都是坏死的肠管,胀得黄瓜一样粗。他们继续把肠子往外拉,象收绳子一样,两手交替,一节一节拉出,肠子稀里哗啦地往外流,病人的身上铺满了肠子。拉了很久,始终是暗紫色的,见不到粉红色的、活的肠管。末了,外科医生叫道:“哟,这么多,美美你一人怎么吃得完?” 美美的洗手护士,她立即回敬道:“留着你自己吃吧,你不是爱吃大肠煮咸菜吗?叫病人把这些肠子送给你好了。” “哪吃得完啊,我们两人分了吧?”他们又大笑,边吩咐巡回护士拿塑料桶来,准备切除坏死肠管子。 “血压多少?”吴医生虽然没有一次不笑的,却始终密切观察着病情,忙个不停。见没人回答,回过头来,看到听诊器挂在立式血压计上,李景然已不知去向。他骂了一声,急忙叫个护士来测血压。 “你那位助手呢?”护士别有工作,不能老在这儿测血压。 “不知哪去了,小便可能,”吴医生感到脸上无光,再怎么说,李景然也是跟他的呀。 “那也要讲一声嘛,去那么久。” “不然,你去看看,小便那么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护士骂起来:“你去死啦!”一骂,意思全变了,大家想象护士去看的情景,又笑起来,护士也笑了,没再提李景然。 手术做完了,病人安然无恙。外科医生如释重负,余下的人也笑着各自散开,象刚看完电影一样。一台手术,从头到尾,一直笑声不断。 手术室里仍弥散着浓浊的恶臭,一桶坏死的肠子放在手术台边,地板上,星罗棋布丢着染成红色的纱布,一踩上去,就有血液吐着泡沫渍出来。腥甜腥甜的气味在空气中回荡着。 吴医生走在最后,他闷闷的,李景然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这怎么行!外面也找不到李景然,护士长告诉吴医生,刚才看见李景然在楼下的花园里逛来逛去。 吴医生不相信:“不会吧,他怎么敢!” “真的啦,我们也不相信,好几个人到凉台上去看了,真的是他。” “他在干什么?” “散步。走来走去,有时蹲下来闻闻花,有时仰望着天空,傻傻的,鬼才知道他在干什么!” “你们没叫他?” “嗨,谁管得着呀!”护士长笑着,“不过……”她与吴医生靠近一点,压低嗓子说:“我看你们这个医生有点不正常。” 吴医生没有表态,眼睛直直望着前方。护士长有点尴尬,她循着吴医生的目光望去,原来李景然正站在她身后。她不知所措,干笑着说:“哦,回来了,我们正说你呢。”她边说边退出去。吴医生不满地瞪了她一,对她说的“我们”感到气愤。 李景然并不在意,转身问吴医生:“手术做完了?” “做完了。”吴医生脱口而出,心里却恼得很,他原准备一见李景然就责问他:为什么手术做一半跑掉?可刚才那一幕使他在李景然面前有点气短。我又没说他什么,他心里叫着,终于没有了责备李景然的心情。 李景然对自己上班时间跑去逛花园的事并不掩饰,也不感到惭愧,主动对吴医生说:“在手术室里真难受,呼吸机那么吵,大家又一直笑,你们笑什么呢?我一点儿不觉得好笑。”吴医生被李景然说得恼也不是、羞也不是,要发作又发作不起来,心里有一股气往上冲。难道一定要好笑才可以笑吗?有多少人在哈哈大笑却不知道为何而笑,笑不仅是快乐,有时是某种需要,或是下意识,甚至是痛苦。但是,有什么必要去追究它呢?吴医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而笑,甚至不知道自己笑过。现在被李景然一问,突然觉得自己很蠢,而且当面难堪,他非常恨李景然无事生非,干么要问这类乱七八糟的问题?如果连这样的问题也要动脑筋,日子还怎么过?有些问题是根本不能想的。然而,吴医生的心毕竟因此被搅动起来,多少年了,他似乎没有动过脑筋,岁月就在稀里糊涂中流逝,无怪乎在李景然面前自己显得那样庸俗、那样无能。吴医生被李景然盯着,渐渐地感到不可名状的厌恶感,脑子里乱哄哄地直想跳起来。 李景然见吴医生脸色发红,呼吸很粗,好象站不住的样子,以为他病子,赶快过去扶着说:“怎么啦,不舒服?” 吴医生没说什么,他看着李景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又似曾相识,好象是久违的童年时代的朋友,吴医生一时以为李景然是可爱的。 “你老家在哪里?”吴医生问李景然,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 李景然是外地人,大家不知道他家具体在哪里,他也从未提起。现在吴医生一问,好象使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故乡似的,他仰起头,眯着眼,遥望着远方,脸上呈现出万般柔情,喃喃自语道:“哦,我的故乡在一个美丽的地方……”他停了停,闭上眼睛,嘴角浮现出笑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闪着快乐。吴医生看了也不禁怦然心动。 故乡,李景然轻轻说,记忆的闸门由此打开:在一条奔腾的河流旁,坐落着他们的小村庄,河水就从他家的门前走过,终日叮咚歌唱,那叮咚声,把李景然的心带到了远方,他家的后面是个小小山坡,山坡顶上站着一棵孤零零的树,至今李景然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忧伤,每天都在眺望远方,在翘首等待着谁。李景然顿时觉得,它是在等待自己,等待远方游子归来。这么一想,心便飞起来,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吴医生说:“我应当回去!” 吴医生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问了一句:“你家还有什么人?” “我家邻居有个女孩,跟我青梅竹马,现在她已经是个美丽的姑娘了。” “你们怎么样?”吴医生完全出于好奇,因为手术室里的人都知道,几个还没有对象的年轻护士对李景然都满怀着希望。李景然此时却冒出个青梅竹马的农村姑娘,不能不叫吴医生替护士们担忧。 “我爱她,我心中只有她!”李景然动情地说。这时他的心中又出现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和辽阔的天空,天地之间,只有清脆的、童稚的笑语和几声牛哞,一切都纯净和自然,令李景然激动不已。 吴医生的心情突然坏了起来,他替护士们难过又感到不平,这么个李景然,喜欢他什么?他科不忍心再看到护士们对李景然的眉目传情。吴医生不愿意再谈,借故走开,留下李景然一人陶醉在他的故乡之中。 半天之内,手术室里的人都知道李景然在家乡有了对象了,是父母包办的,农村户口。尽管这样,年轻的护士们还是如霜打的一样蔫了。医院里的护士找对象是比较难的,传说部队的军官找不到对象,领导就安排他们住一段医院,一般都能解决问题。李景然虽然古怪,但他的言谈举止、长相学历,都不能不说是护士们垂青的对象。可是,现在他身上仅存的这点微光也熄灭了,同时,失去了手术室内愿意跟他交谈的最后几个人。当他情不自尽地又对大家提起他的故乡时,她们都颇不以为然,有时还抢白他几句:“喂,怎么不把你的小阿妹带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什么小阿妹?” “你的心上人啊,装什么糊涂!” 心上人?李景然恍然想起,在一个小山村里,一个纯洁无瑕的农村姑娘,坐在小溪的浮石上戏水,娟秀、健康、活泼,不像城里的小姐那样,向人展示平坦的胸脯和细得不像样的腰。当他轻轻走近时,她只是回眸一笑,露出真切的热望和喜悦。不会说:吻我,这么!这么!也不会装出心不在蔫的样子说:“你的被单……嗯,要是你不嫌弃的话……”搞了半天,才知道她想洗被单。不会的,我们故乡的人决不会这样,他们说话不会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对人也不会冷嘲热讽,见死不救。想起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情,李景然的眼里就飘拂着诗一样的神采。我应当回去,他又想起那棵在苦苦等待的树,真想不顾一切回归故乡的怀抱。然而,每天治病救人的工作都牵扯着他的心弦,每当看到在自己的帮助下,病人的痛苦得到解除时,他就萌起一种胜利的喜悦。怎么样?他常在心里得意地叫着,然后以令人不解的热情投入工作。他不在乎一天干几个小时,而是发狠地要把病人身上的恶物除掉。他的急切和狂热,常叫持刀的外科医生惊讶不已。李景然在业务上长足长进,没多久就能独立工作了。 一天,李景然值班,深夜十二点多,进来一个急诊的外伤病人,外科医生风风火火的,说病人肝脾破裂内出血,已经休克了。 李景然精神一震,问:“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外科医生又气又急。 “真的就好。”李景然兴冲冲地忙去了。 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长得眉目清秀,体高身壮,可惜已经神志不清,危在旦夕了。别人值班怕急诊、怕重病号。李景然正相反,病人越急、越重,他越兴奋,就像矫勇的将军遇到了可以匹敌的对手。他怀着极大的热情和怜悯之心,为病人输血、输液,忙上忙下,整整折腾了一夜。一台手术下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了,医生和护士都精疲力竭,又困又饿,连话都懒得说。只有李景然仍精神抖擞,愉快地哼着歌。 开早会交班时,李景然高高兴兴地把这个病人的情况作了介绍,最后说:“他还年轻,还可以很好地生活。” “这种人活下来有什么用!”护士长顶了一句,而且很愤怒的样子。 “怎么没用,活下来自有用处。” “当然啦,那就有更多的妇女被蹂躏,更多的钱财被抢劫,世上就多一个罪犯!” “什么?你说什么?”李景然这才知道,他们竭力抢救下来的病人,原来是个罪犯、他是在抢劫、强奸时被人打伤的。李景然顿时浑身疲乏,一句话也没说就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李景然没有来上班,叫人到宿舍找,宿舍的人说他昨晚就没有回来了,不知去哪儿。后来,在交班簿上发现他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同志们,我十分思念我的故乡,我回去了。”手术室内顿时哗然,觉得李景然太不像话了,要回家也不请假,想走就走,还要不要组织纪律了!那天,手术室内的气氛很不平静,大家都觉得内心深处受了某种震动,几台手术都做得不顺利。 第三天、第四天,李景然还没来上班,也没回宿舍。大家来上班首先想到的是:李景然今天来了没有?结果没有!主任觉得应该马上报告医务科,他在这家医院工作几十年了,还没出过这种荒唐的事情。医务科也说李景然不象话,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无政府主义。他们说,再等两天看看,如果李景然一星期还不回来,就在全院点名批评,扣全年奖金,这七天当旷工 论处!大家心里稍稍平静了一点。这两天,手术室内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沉默中,人们不免羡慕起李景然的自在了,并悄悄为自己感到可怜和遗憾。 一星期过去了,李景然还不来。主任赶快又去医务科问怎么办。医务科也不知道怎么办,又报到院部去,院长说,他总要回来的,等他回来再处理。主任觉得不妥,说能不能跟他家联系一下,或给他本人一个最后通牒,不然,他总不回来,我们就处理他了!院长说,不必了,如果他超过一段时间不回来,就把他除名。 “除名?”主任突然有点难过,他想过许许多多批评李景然的办法,就没有想过要除名,如果他再也不回来,除名对他又有何妨?此时李景然在主任心中竟然变得强大起来,以至于主任、医务科、院长都奈何不了他。主任想起手术室里若没有了李景然,也怪寂寞的,其实他人不坏,比起其他人来,他可以称得上是好人了。主任开始后悔,也有点着急,他决定以个人名誉给李景然写一封信,说明院长的态度,叫他赶快回来,他还决定自作主张写一句:“手术室的全体人员都盼望你早日回来。”想到李景然就要回来了,他的心中充满了快乐。但是,主任不知道李景然家在哪里。到人事科问,人事科的人找了半天说没有李景然这个人。 “怎么没有!明明分配在我们科嘛!”主任叫起来,他心里非常不好受,好象亲手打碎了自己心爱的东西。 “就没有嘛,不然你自己找。” 果然没有李景然这个人,在这批分配来的大学生中,有两个姓李的,一个是女的,一个叫李春生。又去找医务科长,说当时交给主任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科长说他哪里记得了那么多的名字,他只认人。 主任给搞糊涂了,又不忍心就此罢休。只好先抄下李春生的地址,是在某县城解放街一O九号。不是家住农村。主任勉强写了一封信,信上写李春生的地址,收信人写“李景然或李春生同志收”端详了一会儿信封,又在“李春生”三个字间划了个括号。想起这个李春生,他就感到讨厌,对李景然却有说不出的怀念。信寄出去后,他完全没有把握李景然能否收到。又一段时间过去了,李景然始终杳无音讯,人们相信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感到若有所失,又象心病一样,总固执地盼望李景然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大家谈起他的时候,都露出欣羡的神色: “他的故乡那么美丽、那么富足,他何必回来呢?” “是啊,我要是有那样的故乡,我也不回来。” 这时,大家的眼里都流露出憧憬和向往,心中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使他们感到快慰。 “可是,他的故乡到底在那里?” “到底有没有李景然这个人呢?” 人们陷入了困惑之中。 渐渐地,李景然的形象淡漠了,大家心中只朦朦胧胧留下一个宁静的小村庄,小河流水,山坡羊群,美丽纯朴的姑娘,如梦一般,使人们劳顿之际,仍有点欣慰和希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