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一

好好按照惯例这个时候不应该出现在这幢楼的跟前，尽管每天上班下班，她都会骑着自行车路过这个位置，很准确，不是，是准备，对于好好来说，过去的每一天都是为路过这幢楼而准备的。好好每天总是不能像陈天珉说的“匆忙”那样生活，她在文史研究所的工作，踩着点的准确。下班以后，好好就没有地方可去了，刚开始好好总以为是那辆自行车阻碍了她的活动范围，推着自行车，能到哪呢？陈天珉说不赖的，人家柳荭整天领着小叭狗还能从河东逛到河西呢，狗急了还要撒尿拉屎，饿了还得喂狗粮。后来好好也觉得不能赖那辆自行车，一个三十多岁搞研究的已婚女人，还有什么人什么地方好处好呆的呢？

陈天珉说到六楼那个柳荭，好好就不自觉地想起有一个傍晚她下楼买盐巴，刚走到六楼的楼梯拐角就看到柳荭穿着一身玫瑰红的睡衣，把铁门轻轻关上，在里边努起嘴对刚走出来的一个中年男人送了一个飞吻，然后迅速把木门也关上了。好好下到六楼的楼梯口，刚好就跟在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后，有一股很浓的味道，不像是香水的味道，这股味道是好好曾经闻到过，又长久不再闻到过的味道。就是床上的味道吧。好好很莫名其妙地就脸红耳热起来了，因为这股味道，好好没有好好打量那个男人，就连背影也没有仔细地瞅上几眼。捏着手上的八毛钱，她就像柳荭平日里牵的那条叭狗一样，男人下了一个转角，她也下一个转角，再下一个转角，她也下一个转角。直到下到了一楼，那股味道就消失在暮色里了。好好用八毛钱买了一包最小号的味精。

柳荭除了自己的丈夫还有别的男人。

这个秘密，好好帮她守到了今天。其实，好好也不是故意要为柳荭守的，好好实在想不起要把这个秘密告诉谁好。

她想把这个秘密告诉陈天珉。她的丈夫陈天珉，她的搭档陈天珉，她的……女人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把白天所看到听到的是非搬弄给自己的丈夫听的？好好和陈天珉从来没有搬弄是非的时间，这两年来，好好和陈天珉连做爱的时间也没有。现在，好好和陈天珉就算有时间面对面地呆着，好好也没有办法把柳荭有别的男人这个秘密告诉给陈天珉了，好好每天对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稍微有些动静绝对就是不耐烦的表情的脸。好好想，告诉这个陌生人这个秘密，他一定会说自己有病。连好好也觉得自己真的是有病了。

守在一个屋子里，一间分不出人物的屋子里，守着一个无人分享的秘密，没有第三者，两个陌生人。

活着就是准备上下班，经过这幢旧城区中心的高楼。

这是一幢很眩的楼房，大概是七、八年前吧，这幢36层的高楼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拔地而起，惊动了这座小城。大楼的外墙全部都是金黄色的玻璃镶嵌的，那个时候只有茶色玻璃比较常见，金黄色，简直恰如其分地铺盖了这个小城人们的梦想，人们纷纷传说着这幢大楼的用法。有说是一座商厦和宾馆叠加起来合用的，也有人猜是外商投资作为银行和商务活动中心用的。其实，这幢楼会引起人们不同版本的猜测，就是因为它在这个小城是个另类，另类往往是作为人费解的事物的一个最中性的解释。大概过了一年，有一天，省里来人剪彩了，挂上去的牌黑底金字地写着“XX省文化交流中心”。这个小城里，连新华书店也只有半层楼，博物馆和一间录象厅合用了一层，36层能装下多少文化？人们后来才知道，这幢楼本来是当时执政的李市长准备起来作政府大楼的，当作招商引资的一个门面。还没有来得及动用，李市长就因为过于为自己“招商引资”而锒铛入狱。

越穷的地方越盛产这样的“招商引资”。这个小城几届的头目都弊于这个陷阱。哪里有那么多供他们做手脚的？小城的人们对公布出来的数目总是充满了惊喜，想不到这个令他们绝望的小地方还是有那么多潜力可挖掘的。要不是贪污，那些钱都分派到市民的口袋里，就不至于对这个城市的天空这个城市的每个季节都满怀了绝望。

没想到省里接管下来的这幢高楼，这几年来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自杀楼。

自从一个失恋的女人第一次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从36楼荡下来的时候，这幢楼就开始了它最接近市民的一个功能。据不完全统计，有一年，就有十一个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从这里跳下去，几乎相当于每个月一个。自杀者看中这幢楼的原因主要是，它是本市最高的一幢楼，从那跳下去，必死无疑，死得干净，死无后顾之忧。以至于小城一直流行一句话，“想不通吗？上36层算了。”

四点钟，好好提前下了班，把抽屉检查一下锁住，慢慢踅出研究楼，这个小院子里时常散发出的一种化学药品的味道，好象特别浓烈。好好天生对气味比较敏感，她知道那个大郭，又开始做他的乌托邦的实验了，她很弄不清楚这样的单位，会一直有基金来养着大郭的那个乌托邦，实际上他的实验永远不会成功，领导都说大郭如果成功了，就像发明一加一等于二一样伟大。一加一在什么情况下会等于三？在出错的情况下。大郭日复一日地在证实这个地上捡到的真理。

这是秋天，四点的太阳还不肯回家，这个钟点真的只有下岗工人在回家。自杀楼金黄色的玻璃干脆就把毒辣的太阳折射得淋漓尽致，那些看得到羽翼的阳光，受了贿赂一般把自杀楼包裹起来，就像城市里突然出现的一个不明飞行物。

自杀楼的底部周围五百米内，总是看不到一点绿色。没有树木，没有草坪，更没有花卉。不是没有规划过在那里搞一个像广场小街心公园之类的，而是，这五百米内，寸草不能生，种什么死什么，真的种什么死什么。

真邪门！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段不好，刚好截断了城市的气脉；迷信的人说，因为从那跳下来的人太多了，到处是阴魂长不出生命；园林处的好不容易找到个科学的说法，说是楼太高了，挡住了阳光和雨露，而植物正好不能缺少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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