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咏梅

  一


那天晚上我在马路边上的肯德基吃一个新推出的老北京鸡肉卷，旁边一间小药店里有几个人在买药，大包大包地拎着出来后，又几个人进去了，因为店小，人手不够，几个人就滞在柜台前，后来渐渐地，进来的比出去的多了好多倍。

吃完一个鸡肉卷，喝完一杯可乐后，小店的队已经排出了门口。

我其实不是太想到药店看究竟的。我是那种人，就算五步以内围着一圈人，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经过这个圈，不管里边死了人还是有钱捡。可是回我租住的地方必然要经过那个小药店。经过队伍最末的一个妇女，矮瘦矮瘦，地道的广东女人，听到她跟前边的另一个矮瘦矮瘦的女人唠叨。

“听讲那个肺一拍片，啥都看不到，一片空白。恐怖啊！”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

“不骗你，我女儿的同学在报纸做记者，说回来给我们听的，千真万确，听讲好多医生护士都感染上了。”

我最后听到那个女人隐约的一句是：

“反正买多些板蓝根啊，抗病毒口服液啊，罗红霉素、醋之类就没错，还有啊，这段时期不要到处走啦……”

我来广州两年，每天晚上在本港台和翡翠台两个频道间翻来翻去，那些被我家乡人称作“鸟语”的粤方言，一般的对话已经瞒不了我。

这个城市有事发生了。

照我这样的生活态度，周围发生什么事一定是最后一个发觉的，我不爱看报纸，不爱听新闻联播，不爱听房东大叔的唠叨，我可以一整天不跟人打交道，一整天不出门。我有一份很适合我的工作，我在石牌村租了一个单间，那既是我的住所也是我的公司——中原贸易公司。这么说吧，我目前的工作是一个收银员，河南和广州之间的收银员。

两年前，我从学校直接卷了些铺盖只身到广州来投奔我的一个师兄，住在师兄的宿舍里，当我把报纸上的人才招聘广告几乎圈完后，绝望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广州这个城市所需要的人才。我在师兄的宿舍白吃白住大概半年时间，除了帮师兄打打字、洗洗衣服、做做饭之外，我一点贡献也没有。半年以后，师兄决定供楼，师兄是个脸皮薄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可以在这里白住了半年，我认为师兄急着买楼其中我也是一个原因之一。其实我也是那种看不得别人脸色的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广州一来就让我动弹不得。师兄临走的时候，把我请到了天河一家装修得很有些调调的湘菜馆。我热火朝天地吃着辣翻天的剁椒鱼头的时候，师兄看着我说：

“小每，你还是回湖南吧！”

我哈着辣气，直直地看着师兄：

“为什么？”

“广州不适合你。回家吧。”

鱼头辣得很过瘾。说实话，这半年来，我在石牌附近经常没事干晃晃悠悠，已经深深爱上了石牌爱上了广州。没有人认识我，也没有人管我在大白天穿什么吃什么。

我是这里的陌生人，一个不被人用陌生眼光打量的陌生人。

我的泪珠已经在打转。师兄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知道我的熟人。

后来师兄搬走了，我趁着师兄单位还没察觉在宿舍偷偷继续住了两个月。

就是在这两个月，我在石牌认识了阿堡。阿堡在石牌街上有一间几个平米大的小公司，具体做什么的我不是太清楚。在广州，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小店铺，也自称为什么公司，一两个人眼光光守在里边，让人猜死都猜不出做什么业务的。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在石牌吃了一碗鱼蛋面，阿堡在自己的公司门口派发名片。我随手接过一张：

天地服务公司 丁堡 经理

我仔细地看着名片，除了这行字以外，就是很大的两行电话号码，办公室电话，传真电话，手机电话，字号比姓名的字号还要大一倍。

“公司是做什么的？”我大概是第一个接过名片认真看认真问他的人。

“看，看背面，我们的业务范围很广，很专业。”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高个男人，长得一张很石牌的脸。很石牌的脸，就是那种从外省进入广州，生活不安稳，衣着很正规但一看就知道是模仿名牌的便宜货，整天精神奕奕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线希望的。这样的脸在我的日常生活里随处可见。

他热情地引导我翻到背面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小得不能再小，上面写着什么办边防证、翻译、办执照、策划、甚至寻人都有。

我不知道能不能用皮包公司来形容阿堡的小店。可是阿堡在门口笑容可掬很精神地派发名片的样子很是吸引我。他长得有点怪，脖子和手臂都出奇地长，眼睛也是细长细长的。反正是那种让人留下印象的样子。我冲他咧嘴笑了一下，说“你的公司都干那么多活啊，真棒！”他大概听不出我话里的意味，很热情地拉住我一股脑儿地开始介绍他的业务范围，不外乎就是名片上写的那些，我因为无聊更因为我迫切地想要找一份糊口的工作，不得不忍受着听他讲。

“有什么需要服务的请尽管拨打这个电话，24小时热线服务。”

我边点着头边把眼睛伸进小店。

“啊，我们这里只是个代办处，总公司在天河北。”他引用了这里谁都知道的一个高尚办公地段。在广州的半年来，我听过太多这样的借用。

第二天，我在宿舍旁边的士多按照名片上的电话给丁堡打电话。一开始是个女的接，我说麻烦找一下丁堡，女的说我就是丁堡，有什么需要做的吗？我说我要找的是男的丁堡。女人哦了一下，朝另外一个方向说，阿堡，找你的。男的丁堡很快接过电话，一开口就说，我是丁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电话的那边，我可以想象那个长长的脖子绷紧了精神的样子。

“请问你们公司还请人吗？”

“呃，呃，这么说吧，我们公司现在正处于人员饱和状态。暂时不请人。”他用了很专业的回答，让我把他和其他的路边档区别了开来。我猜想他从前一定在内地的公司或者正经的单位干过一段时间。

后来，阿堡的公司成了我到石牌歇脚的地方。我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偶尔帮他和另外一个女业务员打打字、接接电话、买买盒饭，他们每天请我吃一个四块钱的盒饭。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阿堡很认真地对我说：

“小每，我们要撤了。没法做下去。”

阿堡是郑州过来的，老婆孩子都在郑州，去年辞职跑到这边来，靠着一个在广州沾点边的亲戚开了这家贸易公司，一年多来还是没有奇迹发生。

阿堡走了，我有一种失业的感觉。尽管我在广州还没有过工作我就开始失业了，失去阿堡那个很精神的样子失去阿堡每天请我吃的四块钱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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